少年阴阳师（一）

吴谁

[1]“我是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风水也好，算命也罢，这些都是封建迷信！”

我本想这么大声地斥责他，可是他给的钱实在太多了。所以，我只能有点生硬地说：“你能认出我来，说明我俩也有点缘分。我确实是许半仙，保安堂第十八代堂主，曾经赫赫有名的少年阴阳师。辨风水，改命格，都是我的拿手好戏。只可惜我年少时坏了规矩……罢了，往事不提！现在，我只是一个平凡的初中生许仙。保你这风水局，说难也不难，只是我退隐多年，不便出手。”

“仙人一定要救救我，钱不是问题。”

我一咬牙，下定决心：“好，但我只收现金。”

别看我现在一副得道小神仙的样子，我心底还是知道，自己只是个装神弄鬼的骗子。由于父母早亡，我一直和不识字的奶奶相依为命，直到有一天，一个神秘的白衣大姐姐闯入我的生活。她自称白报恩，是我前世救的白蛇修炼千年成了精，前来报恩。

说是报恩，但她既不像田螺姑娘帮我收拾家务，也不像白鹤姑娘纺纱帮我赚钱。她一天到晚躺在我家沙发上刷手机，吃饭我还得分她半碗，这感觉不像是报恩，倒像是报仇。

我正琢磨着找个理由将她赶出去，她突然兴奋地从沙发上跳了起来：“好消息，我帮你找了一份赚大钱的工作。我在网上把你包装成保安堂第十八代堂主，赫赫有名的少年阴阳师。”

“阴阳师？”

“哎呀，就是看风水、算命的呗。这样称呼，时髦！我还注册了好几个小号，给你刷好评。你瞧，现在有一个客户上门了！”

“这可万万使不得！”我一口回绝，“我可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等等，这酬金有两个零？”

白报恩兴奋地将手机凑到我的面前。

客户是这么留言的：诚求大师保风水局，定金800元，事后再给600元。

“加起来1400元，说来这诚意也不是很足啊。”白报恩嘟着嘴，“作为第一笔生意，似乎气魄小了点。”

“我接了！”我双眼放光地答。

[2]和客户约在傍晚，我和白报恩早早来到约定地点，那是一栋看起来颇有些年头的大楼，名叫金山酒店。酒店很豪华，正面是整整十几层楼高的玻璃墙，映着正在落山的夕阳，红灿灿的一片。

为了避免在客户面前露馅，我从《鬼点灯》《修墓笔记》中恶补了很多风水知识。环望四周，我在心里暗下结论，这大楼地段不错。我们所在的城市被两条河包围，而大楼位于河流相交处，从风水上看，是个招财聚宝的好地方。

不过，这也只是古人的观点。古代交通不发达，大宗货物主要靠水运。所以靠水的地方，商业发达，自然赚得盆满钵满。但到了现代，这两条河因为有大量浮藻，一到夏天就会散发让人无法忍受的恶臭。因此，这里虽然位于繁华地带，但河岸边却很少有行人走动。现在是周日傍晚六点，这里仍然没什么人气。

了解详情后，我开始和白报恩编故事：“这酒店地段不错，但名字取得不好。五行里金木水火土，各自代表一个方位。一般来说，东方为木，西方为金，南方为火，北方为水，还有中央为土。这酒店处在城市的东方，实为东门，应取和木相关的名字，这里却取名为金山酒店。金者，西方也，且金克木，就把这地利给抵消了。不过，这高大的玻璃墙倒是很好的厌胜之物。”

厌胜的厌，音同“呀”，意思是厌而胜之，是旧时中国一种辟邪祈吉的民俗。估计这栋大楼在设计时考虑到这一点，所以用玻璃墙来取夕阳之光，符合金山之意。

“这位小师父说得好！这镜墙确实是我为了招财引宝而装的厌胜之物。”旁边一位老者拍手称赞，“我就是金山酒店的谢老板，阁下想必就是我重金请回来的……”

“保安堂第十八代堂主，江湖上曾经赫赫有名的少年阴阳师——许半仙。不过，我现在隐姓埋名，你称呼我为许仙就好。”也许是他提到“重金”两字，让我瞬间进入了状态。

“我是半仙的经纪人小白。”白报恩忙说。

谢老板一边为我们带路，一边说明情况：“仙人，最近有人想低价收购我的酒店，还威胁我，若我不同意，他就请高人在今晚破了我的风水局。”

“不对，”我掐指一算，“不是今晚，而是现在！你抬头看看，对方已经动手了。”

[3]风水布局，关键之处称为“眼”。就像围棋中的眼可以活一盘棋，风水局中的眼如果安置得好，就可以化腐朽为神奇。

这金山酒店风水局的眼，就是我们头顶的玻璃墙。

谢老板眯眼望去，顿时瘫在地上：“这玻璃墙用的是钢化玻璃呀，十几年都没事，现在怎么出现了这么大一道裂缝。仙人，你神机妙算，可得赶紧救我。”

我哪里是神機妙算，就是正要走进大堂时，突然觉得头顶多了很多碎屑。我悄悄一抓，再搓一搓，见是玻璃屑，这才注意到玻璃墙的不对劲。不过钢化玻璃异常坚固，寻常的气枪都打不破。对方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让它裂开了呢？

为了安抚谢老板，我掏出一个风水罗盘，摆了个电视里看来的剑诀：“谢老板，你带我们进去，找个视野好的地方，我来算上一卦。”

谢老板引着我们来到大楼十层。这里是餐厅，西边一整面都是玻璃墙。从这里，可以俯瞰夕阳下的美景。

我抱着风水罗盘，眼睛却盯着外面，心里盘算着：会不会有人正在用先进的激光装置，远距离破坏这面玻璃墙呢？

可是，酒店外面是低矮的平房，门窗紧闭。街道上只有匆匆而过的路人，并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

那会不会是对方利用声波共振来破坏玻璃墙？有的高音歌唱家在做发声练习时，甚至能破坏隔壁房间的玻璃杯。但眼下四处寂静，犹闻蝉鸣。如果对方使用了可发射次声波的声波武器，我们都应该有头晕、恶心、呕吐等生理反应呀。

“奇怪！仙人，你这指南针怎么晃来晃去的？”身旁的谢老板一脸不解。

这风水罗盘可是我祖上传下来的，听说是个宝贝。不同于普通罗盘，风水罗盘共分为三个部分：外盘、内盘和天池。外盘和内盘上满是字，每个字我都认识，什么“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就是不知道合起来是什么意思。但天池我清楚，它的核心就是正中间的指南针。

现在，这指南针表现得很奇怪，左右摇摆不定，完全没有准心。

“这里的风水脉络变来变去，对方一定在做法。”我随口敷衍了过去，但心里却是一惊。

指南针一定是牢牢地指向南方。但我罗盘中的指南针却灵敏得很，只要端着的手稍微一抖，指南针就会晃个不停。

莫非……这罗盘因为过于古老，指南针失去了磁性？

“咔嚓！”近在咫尺之处，突然传来了声响。我抬起头来，面前的玻璃墙，居然凭空出现了一道裂缝。

这怎么可能？

玻璃墙被固定在几十个金属框架中，而金属框架固定在酒店墙体上。就算某一块玻璃碎了，也不会影响到其他框架的玻璃呀。

然而，这裂缝开始像蛛网一样向四周延展。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玻璃破裂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仿佛有一条看不见的蛟龙缠绕住整个金山酒店，用巨大的身躯绞碎每一块玻璃。

[4]“仙人，你要救救我啊！”谢老板已经完全慌了神，胖胖的脸上满是豆大的汗珠。

“这是大威天龙，水漫金山之局！”我迅速找了块没有地毯的地面，小心翼翼地将罗盘放在地上。指南针旋转了几圈，指向了玻璃墙。

“果然！”我皱着眉头，把指南针再拨动几下，又把罗盘转了个方向。指南针静止下来时，尖端仍然指向玻璃墙的方向。

当磁力不起作用时，决定指南针方向的，就应该是重力。也就是说，当下酒店的地面并不是平的，而是向玻璃墙倾斜，只是还没有严重到能让人感受到的地步。

“快回答我，今天的客人是不是比往常多得多？”我一把扯住谢老板的衣领。

“是的，今天入住的客人几乎是平时的四倍。”

“大部分客人都是住在西侧，也就是玻璃墙的这一侧？”

谢老板忙不迭地点头：“临河那边，水的臭味比较重。很多客人都选择住在玻璃墙这一侧。”

“知道了！”我一拍掌，“你赶紧通知工作人员，所有客房一律停水！”

“不能停水啊，客人会抱怨的。”

我深吸一口气，绞尽脑汁地找出一条理由：“玻璃原属五行之土，但映射了夕阳则转为五行之火。水克火，对方正在借用你酒店的水来破你的风水局。你必须马上停水！”

“可这会影响生意啊。难得今天入住了这么多客人。”谢老板犹豫道，“停水的话……说不定会被客人投诉。”

信风水，是为了赚钱。

不信风水，也是为了赚钱。

“那我帮不了你了。”我长叹一声，随即抚摸已经布满蜘蛛纹的玻璃墙，感受其中的应力，念道：“破！”

十几层的玻璃墙，就在我们眼前分崩离析，化为雪花一般的碎屑。我转过身来，俯视瘫倒在地的谢老板。

“接下来，就是水漫金山了。”

外面明明是夕陽西下的大晴天，可就在没有玻璃墙的外侧，凭空出现了一道水流，然后是第二道，第三道……先后有几十道水流从楼上涌下，整个金山酒店成了水帘洞。

“快随我来。”我和白报恩一起架着软了腿的谢老板来到电梯旁，“你看，整栋楼的玻璃墙都裂开了，住客却还没有慌张到把电梯挤满。那是因为他们需要时间收拾好道具，接下来，我给你展示他们的手法。”

到了高层，我找到一间显示有人入住的客房。拿着万能房卡，破门而入。

“有白蛇！”一进门，白报恩被吓得跳了起来。

喂，你不是说你是白蛇成精吗？怎么看到蛇就怕了？我腹诽着，却也没忘了正事：“看仔细一点，这不是白蛇，只是一条白色的水管。”

鼓胀的水管，一头伸进门边的浴室，另一头连到房间中央。

客床被竖起来放在一旁，空出的位置摆着一个巨大的橡胶泳池。泳池约3米见方，深1.5米，大约装了13.5立方米的水。1立方米的水约1吨重。也就是说，这个泳池在房间内施加了13.5吨的重量。

这是什么概念呢？一辆中型卡车的载重量是6吨-14吨。一个泳池相当于一辆中型卡车，而这样的泳池，酒店内绝对不止一个，少说有二十几个。

两三百吨的重量都压在了这一侧，由于这个酒店建于十几年前，当时的强化玻璃虽然可以抵抗外力，但很难抵抗挤压和扭曲。大楼的框架在重压下变形，导致固定其上的金属框架也发生扭曲，所以玻璃被挤裂开来。

这就是利用水来改变建筑物配重的“大威天龙”。

那“水漫金山”呢？

当外面的玻璃墙全部破裂后，设局人为了消除罪证，将橡胶泳池的放水阀打开，里面的水顺着倾斜的地面，从没有玻璃墙阻挡的那侧流下，形成刚才我们在下面看到的水帘洞般的场景。

我祖上传下半本秘籍，叫什么《风水宝鉴》，如今只剩下开头的八十页。等我认得字时翻开一看，满纸都是传授骗人招数的荒唐言语。“大威天龙，水漫金山”之局，就是秘籍中记载的招数之一，所以我才醒悟得这么快。

谢老板半天才回过神来，咬牙切齿地说：“这群坏家伙，现在，我只好把酒店贱卖了，一切都完了……”

“还没完。”我赶紧给他打气，因为这可关系到我们的酬劳，“俗话说得好，金山银山不如绿水青山。你这酒店，不如改名叫青山酒店。青字正好和木相关，对应城市的东门。改名之后，一定大富大贵！”

“绿水青山，绿水青山……”谢老板喃喃自语了几遍，恍然大悟，“好一个绿水青山！大师不愧是大师！”

揣着到手的报酬，我和白报恩走出酒店，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巨响，那是重物坠落的声音。

我正要回头，白报恩却拉着我就跑：“赶紧离开，剩下的事不归我们管。”

第二天，在报纸不显眼的位置，我发现了一则新闻：金山酒店玻璃墙神秘破裂，酒店老板跳楼身亡。

[5]所谓风水，有时骗人，有时骗己。谢老板迷信风水，所以相信玻璃墙能给自己带来财运。玻璃墙碎后，他相信酒店改名“青山”能给他带来财运。那么，他绝不可能跳楼！

我霎时想明白了什么，心中一阵惊涛骇浪。

“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这是国家推行的生态理念。在这个理念指导下，我们的城市开始规划清理两条浮藻覆盖的臭水河。一旦河流洁净了，位于两河交界处的酒店将成为城市最繁华的地段，这个酒店会变成真正的聚宝盆。

这也是为什么有人设局威胁谢老板，想低价收购酒店的原因。

昨天，谢老板在我的无意点拨下，已经想明白这一点，所以他绝对不会将酒店卖出去。

但“大威天龙，水漫金山”的设局人并没有离开酒店，他残忍地把谢老板推下楼，伪装成自杀，为的就是能成功收购酒店。

用风水，是为了钱。

不用风水，也是为了钱。

“风水、风水，古代需要看风水的人非富即贵，风水所求之事无外乎财和权，风水涉及之事永远不是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安静了很久的白报恩突然开口。

她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许仙，你的父母并不是死于意外，而是被一场风水局给杀害的。我也不是来报恩，我是来报仇的。”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