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江户时代对中国书学的接受
—以细井广泽为中心
2020-08-21马亚楠
⊙ 马亚楠
弁言
日本江户时代(1603-1867),幕府政权将朱子学说定位于官方意识形态,并采用“文治主义”奖励儒学,如此稳固的政权、安定的社会,另加之宽松的文教政策,使得书法具备了生存与发展的良好社会环境。此外,江户初期也恰逢中国明清易代、华夏易主的动荡时期,大量明朝遗民东渡日本,他们有的是为躲避战乱,有的是洁身自好不愿降清,亦有不泯复明之志求助于异邦者,而其中又以僧侣与文士为主,且大多兼通诗文,能书擅画,他们成为这一时期书法东传的主要力量。另外江户时代的日本开通长崎为唯一与各国进行贸易往来的通商港口,在与中国的往来中,古籍善本、墨迹法帖交易又占据着很大一部分比重,而这批“持渡书”成为了书法东传日本的重要载体。由此,与日本“和样”书法相抗衡的“唐样”书法也迎来了日本书史上又一个最为繁盛的时期,日本学者中田勇次郎曾评论此时“唐样”书法的风靡程度说:“从学者文人到普通庶民,莫不影至风从。”
日本长久以来对中国文化都有着一种一以贯之的仰慕传统,在中日文化交流的历史长河中,他们养成了快速接纳与吸收的“良好习惯”,其中对于书法艺术的学习也莫不如是。而江户时代“中国书法有了再一次进入日本的机会,这一时期中国典型的文人书法在日本有了广泛而崇高的声誉,并涌现了一批本土文士书家”,[2]他们对“唐样”书风在日本的全面流行,有着积极的推动作用,书家细井广泽就是颇具代表性的一位。
一、细井广泽
细井广泽(1658-1735),江户时代中期重要的“唐样”书家,万治元年(1658)生于京都挂川城,本姓藤原,名辻辨庵,号菊丛,通称次郎大夫,三十岁之后改姓细井,名知慎,字公瑾,号广泽,别号玉川,斋号奇胜堂、思贻斋、蕉林庵等。细井广泽好阳明之学,通诸子百家,时人谓其为“精通十二艺”之人,少时拜坂井渐轩门下学习朱子学,成年之后跟随北岛雪山学习“唐样”书法,并受传“拨镫法”,其篆刻拜于黄檗僧人门下,后因“元禄事件”遭到牵连,于四十六岁致仕归隐,之后专心于著书立说,享保二十年(1735)殁,葬于东京世田谷区满院寺内。有书论《观鹅百谭》《拨镫真诠》,篆书工具书《奇文不载酒》《篆体异同歌》,印谱《奇胜堂印谱》传世。
二、细井广泽的书法—书归正统,注重法度
长期以来书法都是以“口传面授”的方式流传,所以书家大都在意师承关系,正所谓学术相承。这一点在日本表现尤甚,特别是到了江户时代,已然成为彼时文人书家的一种特殊嗜好。所以诸如《弘法大师书派系图》这样带有极强系谱意识的著作层出不穷,他们以书法名人、大师为旗帜来表明自己书学系统的渊源或者说是权威性,时至今日这种门派意识也同样影响着日本书坛。在日本江户时代“唐样”书法家的意识中,也有着从中国书法寻求源流的强烈倾向,换句话说,他们的宿命就是要把自己书法的正统性交给中国书法,细井广泽亦是如此,首先表现在他对中国所传正统笔法的接受以及对文徵明书学的推崇。
图1 细井广泽 《行书千字文》拓本(局部)
图2 文徵明 行书《赤壁赋》(局部)
细井广泽在坂井渐轩门下学习儒家经典长达五年之久,这使其具备了良好的汉文化素养,也已然成长为一名真正的儒者。而在当时,除拥有较高的学识之外,技艺也逐步成为衡量个人素养的标志,书法的精妙更是作为文人、儒者的证明。前文已述,细井广泽被称之为“精通十二艺”之人,可以说是一位全面发展的学者,“十二艺”中又属书艺成就最高。他在书法研习上并没有把目光局限地放在本国的汉字书法大师们身上,而是着力观览摹写中国法书以为己用。偶然的机会得遇北岛雪山,拜其为师,获授正传笔法“拨镫法”,进而又极力鼓吹文徵明书法。
日本《先哲丛谈后编》载:
思宗崇祯癸未,(明人余立德)始游于长崎,自是已降,屡相往来,前后客于雪山旅社凡三次,其自文衡山所四传笔法授之雪山……雪山始学书于西湖戴曼公,得立德法,尽弃旧习也。[3]
通过上条所记,我们可以知道北岛雪山从明人余立德那接受了文徵明的“四传笔法”,然后“尽弃旧习”。那么这所谓的“四传笔法”具体是指什么呢?我们从日本学者平野和彦先生提供的笔法系谱中可以看到明人余立德的师承关系,即“文衡山—文嘉—文启美—全梁—任德元—余立德”,[4]此外我们又通过细井广泽在书论《观鹅百谭》中所提:
“拨镫法”为先师雪山先生把臂赐教之法也。此法羲、献以来,代代相传,唐、宋、元、明善书诸家,皆传习此法。[5]
可知前文中所言及“四传笔法”即为“拨镫法”。在中国,“拨镫法”也被认为是正统笔法的一种,正如南唐李煜所言“拨镫,自卫夫人并锺、王,传授于欧、颜、褚、陆等,流于此日,然世人罕知其道者……”[6]所以说细井广泽是继承了中国正统的笔法。
虽说是从文徵明那继承了正统笔法,但书法学习并不一定必须要以文徵明为楷模,因为拨镫法是“羲、献以来,代代相传”,如果选择“二王”为楷模,岂不更直接、更正宗?但细井广泽依然是将文徵明作为书学标榜对象,什么原因呢?陈振濂指出:
江户时代,对文徵明的感觉,颇类于平安时代书法家对王羲之的膜拜。这是因为,江户书法家在上追古代圣贤的大目标之下,乐于去寻找一个更亲近的偶像以示正统。[7]
几乎代代相承的王羲之书学,已成为众所周知的“正宗”,所以无论是哪一书家或流派,都会引他作为远祖,到了“江户时代,仅仅以王羲之为开山,已无法区别出‘唐样’书法作为一种门派的独特性格……”[8]所以细井广泽继而选择了与其时代相近的文徵明作为书法学习所标榜的对象。
虽然细井广泽书法成名较早,但早期作品却并不多见,从存世作品来看,大多为其致仕后所作。观其《行书千字文》(图1)、《行书兰亭序》等,用笔中侧互用,线条劲力遒媚,结字舒展飘逸,可以说从用笔、点画、结字到气韵等方面无不透露着文徵明书法的影响。
此外,众所周知,文徵明是继赵孟頫之后又一位精通“五体”书法的书家,而细井广泽的书作《西湖十景》也展现出自己兼善诸体的能力。全卷以篆书“西湖十景”题头,正文以隶、草、行、楷诸体写诗十首,日本书法理论家平山观月曾评曰:“《西湖十景》卷,可谓是细井广泽的代表之作……通观全卷,可知广泽对于文徵明书法的倾慕与继承。”[9]此外我们再细数广泽存世书作《千字文》《古诗十九首》《赤壁赋》《兰亭序》《归去来辞》等,这些耳熟能详的内容题材都曾被文徵明写过,这可能也是其对大洋彼岸老师的一种缅怀与致敬吧。
三、细井广泽的篆刻 — 一代宗匠,印学嚆矢
一直以来,可以说日本书法史主要展现了以行草书为主要书体进行发展的单线型模式,直至江户时代篆隶书学觉醒,这种状态才被打破,整个江户时代篆学风气浓郁,涌现出众多篆学家,而细井广泽作为其中重要一员,篆学成就尤显卓著。
众所周知,进行篆刻艺术创作当以篆书书写为基础,并以识篆为前提。细井广泽通过对流入日本篆书工具书的收集整理、校释删改或重新编撰,为自己打下了坚实的篆学功底。
首先,细井广泽以《篆体肆考》以及《字学津梁》为基础,编写了《篆体异同歌》三卷。该书内容丰富,除了对人们容易混淆的一些篆字的字形作辨异认同外,还详加考证,旁征博引。另外我们在此书最后也能看到其罗列的参考书目,诸如《学古编》《正字通》《古篆汇选》《古今印史》《篆海》《说文解字》以及其他一些“杂不悉录”的工具书。这些字书大多都是中国明清两代的重要篆学文献成果,其中所录文字也大都兼有钟鼎古文、籀文小篆,可想而知如果没有较深的训诂学和文字学造诣,想必是很难运用得如此得心应手的。
其次,他还依据中国的《说文解字篆韵谱》《金石韵府》《摭古遗文》《古篆汇选》《篆字汇》等工具书编撰了篆书字书《奇文不载酒》。该书共四十三卷,近五万字;众所周知,自古中国“篆书字书往往都是‘先谙其字,后得古文’,而《奇文不载酒》解决的是:若碰到未曾识读过的篆字(古文),如何能知道其为何字”。[10]所以细井广泽编撰的这本字书完全突破了传统的《说文》体系,也舍弃了历代字书、韵书的一些编排特点,他根据篆籀古文本身的形体特点进行分部,并配之以笔画索引,具有极强的开创性和实用性。于此而言,不要说在当时的日本,即使放置于当下中日两国学界,也难有与其匹敌的著作。仅凭这一本著书,想必细井广泽就足以称得上篆学巨擘了吧。
图3 “广泽知慎”印
图4 “君子林”印
图5 “玉川子”印
细井广泽篆学方面所下的功夫以及积累的学术素养为其篆刻艺术创作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其篆刻师从松浦静轩及黄檗僧人心越,又参《何雪渔印谱》及明代刻本印谱《秦汉印统》。观其作品(如图3、图4、图5),基本上是继承了心越禅师汉印为宗一路,厚重浑穆、平稳方正之外亦散透出元明时期的那种精巧华丽的风格姿态。他的篆刻作品深受世人所重,遍行于将相、僧侣、文士之间,彼时的幕府将军德川吉宗在接见朝鲜使节时曾命广泽“书朝鲜国返翰,且篆刻御印”且“赏赐白银二十枚”。[11]由此可以看出广泽的治印之技已然是“国手”水平。除此之外他还对印石的选取、印油的调制也多有研究,日本学者中井敬在其《日本印人传》评价细井广泽为日本篆刻界实际上的始祖。此外细井广泽也常与当时的篆刻名家诸如榊原簧洲、池永一峰、今井顺斋等人交游并研讨篆刻刀法,日本篆刻史称他们的印风为“初期江户派”。其存世印章后经细井九皋辑录成《奇胜堂印谱》传世。日本汉学家秋山玉山也曾高度评价细井广泽的历史功绩,称赞他“翁之篆学,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可谓艺苑之嚆矢”。[12]
四、细井广泽的书论著述 — 引经据典,纵横古今
如同书法、篆刻一样,日本书论史的发展也同样是在对中国书学理论的认识与把握基础之上进行异样语境下的生发。虽然日本早在平安时期就已经有了相关书法理论的著述,但纵观这一时期的书论内容,几乎是中国书法理论的翻版,毫无新意。直至江户时代,日本书法理论著述无论是从内容还是数量上都渐渐丰富起来。著名书法家西川宁先生所主编的《日本书论集成》共收集江户时代的书论六十七篇,这是在之前日本历代都未曾有过的现象。由此可以看出江户时代的书学理论史已经走向了一个新的高潮,在这些书论中细井广泽的数篇书论又显得格外出类拔萃。
《观鹅百谭》可谓是细井广泽最为著名的一部理论著述,至于成书目的,其在序文中谈道:“是为教授蒙童所收集、列举临池之杂谈。”[13]内容上广征博引,共辑录了一百条关于中日两国流传的书学趣事、雅文逸话,涉及中日书家计四百多人,其中百分之九十又为中国书法家。在其“百谈”中名字出现五次以上的有十八位,分别为李斯、蔡邕、王羲之、王献之、欧阳询、唐太宗、怀素、柳公权、空海、苏轼、黄庭坚、米芾、赵孟頫、李溥光、祝允明、文徵明、王世贞、董其昌,其中王羲之出现次数最多,为三十二次,其次是王献之、赵孟頫、米芾、文徵明。从中能从侧面感受到细井广泽所主张的正统书学谱系,此外,我们也为细井广泽宏富的学识所深深叹服。陈振濂先生评价“(其)指古言今纵横深入的才能,即使置身中国书论史也毫不逊色”。
《观鹅百谭》中还有些记载并未被中国书法界熟知或关注,诸如第十一谈“日本书法中国称扬”[14],此条载有日本书法后汉章帝时代就已经被中国人所称颂,之后又广引典籍,历数日本书家、书作在中国的流转情况,甚至还特意列出董其昌《戏鸿堂法帖》所收录日本书迹以切实际,此外还阐述了《宣和书谱》《书史会要》等中国书典对日本书法的涉及。第二十二谈“天竺高丽尊崇赵书”[15],此条对中、朝、日三国文化交流中书法情态做了详细的考察与分析,如“三韩末高丽李齐贤随高丽国王赴元,师事赵孟頫;又如明人刘玄子从朝鲜返中国,提及彼中书籍多有连中国也不存且刻本精良、皆仿赵孟頫等记载”。[16]通过广泽的书论内容,从侧面也弥补了中国书论的不足,此外其书论还不乏有对中国书法细密的辨析比较,这些都反映出其出众的研究才华。
《拨镫真诠》即《执笔拨镫法》,是细井广泽参考元代陈绎曾所著《翰林要诀·执笔法》及明代柯尚迁所著《曲礼全经》第四卷等内容,收集整理了这部关于执笔之法的著述。文中以汉文分条陈述执笔的要求,加之日文解注,每条之后又罗列中国书家对此法的运用与借鉴。至于“拨镫法”,古今学者论书对此皆有提及,诸如包世臣《艺舟双楫·述书》、朱履贞《书学捷要》以及戈守智的《汉溪书法通解》等,但究竟是指执笔之法还是用笔之法,众说纷纭,至今也未有定论。观细井广泽开篇:
执法,墨道之太极,用笔,文字之阴阳,背离执笔之法,用笔必凝滞,此乃临池之要领也。[17]
又有:
所谓“执笔”,即用手持笔之法,又可谓之“把笔”;“用笔”即持笔运动挥毫也,不懂执笔,则用笔、临帖皆不自由。[18]
由此可见,细井广泽是将“执”与“用”完全分开,且更重于“执”。无论是“执”或者“用”,“执笔拨镫法”都是细井广泽用以标榜自己得正传笔法的实证,如其在书论中所述:
拨镫法为先师雪山先生把臂赐教之法也。此法羲、献以来,代代相传,唐、宋、元、明善书诸家,皆传习此法。[19]
其无时无刻不是在强调自己是继承羲、献一脉。此外,书中不乏值得我们关注的地方,诸如:
无奈国之古贤无执笔之法,甚为悲恨,自三韩传入,才知究竟,文字之学亦从韩传……又我国执笔之法自弘法始。弘法渡唐,意不仅止于笔法,而以传密宗为主,故渡唐前归朝后,其宿习单钩笔法未曾有变。[20]
由此我们也可以再一次明确日本的早期书法、汉字及笔法并不是直接由中国传入,而是由三韩地区间接传入。此外,我们又能了解到空海渡唐前后都是用单钩执笔法,大概也能窥探我国唐朝人执笔应该也多以单钩执笔吧。
《紫薇字样》是细井广泽以明人黄鏊、黄钺所编《内阁秘传字府》为基础,以“授之幼学”为目的而编写的关于楷书结字之法的著述。全篇以“建都永昌”开始,四言为句,共计四十句,一百六十字即一百六十法,其中逐字附以解说并列举字形、结体相似之字以供参考,实为初学楷书者入门的阶梯。此篇虽是教授学童楷书结字之法,但其中也不乏深刻的认识,比如对当世习楷之流弊的阐述:“斯方六七十年来,尊黄氏《内阁字府》七十二例者,……见其所作者,非布算则墨猪,而偏锋鸦涂,廓填浮肿,稚稚恶谬,争竞为出,其弊之后且深……”[21]又如:“编中有俗字通用者,亦多点画增减者,悉皆取诸古名帖中,是临池家尚友模古之高趣也,总希具眼之一颦焉。”[22]一方面可以看出他书法有法,且有根有据,另一方面亦足见细井广泽治学之严谨。
日本书论往往被认为是中国书论的翻版,所以我们会一定程度地忽略其研究价值,但我们细心品读,也定能发现日本书家在接受与消化中国书论的同时,又有着某种程度的创变及阐发,而这些又可以成为我们窥探日本书学变迁的重要史料。
结语
中国书法在江户时代再一次大规模东传,进而“唐样”书法风靡日本书坛,细井广泽作为极具代表性的“唐样”书家,身体力行,其书法以文徵明书学为宗,篆刻受黄檗僧人影响追秦汉古风,书论则在充分吸收中国书学理论经典的基础上又加以增改和阐释。对细井广泽书学进行深入研究,可以让我们更明确地把握当时日本书家对中国书学接受的思想态度和消化吸收方式。
注释:
[1]马亚楠.日本“和样”书法与“唐样”书法略说[J].书法赏评,2017(1):56-59.
[2]王勇,上原昭一.中日书法交流史大系·艺术卷[M].浙江:浙江人民出社,2016:45.
[3]东条耕子.先哲丛谈后编·卷三[M].东京:东学堂书店,1886:36-37.
[4]平野和彦.细井广泽与其时代—文衡山影响日本近世书坛之一侧面[G]//李郁周.尚古尚态·元明书法论文集.台湾:万卷楼图书,2012:479.
[5][17][18][19]国书刊行会编.日本书画苑[M].东京:报文社,1914:256-257.
[6]李煜.书述[G]//华东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室.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299-300.
[7][8][16][20]陈振濂.日本书法史[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0:297,297,299,300.
[9]平山观月.新日本书道史[M].东京:有朋堂,1968:285.
[10]马亚楠.中国篆书字书《奇文不载酒》[J].中国书法·书学,2019(12):148.
[11]佐佐木杜太郎.细井广泽の生涯[M].东京:致航山满愿寺,1985:189-190.
[12]韩天雍.日本篆刻艺术[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5:45.
[13][14][15]细井广泽.观鹅百谭[G]//西川宁.日本书论集成·卷三.东京:汲古书院,1978:3,6,6.
[21][22]细井广泽.紫薇字样[G]//西川宁.日本书论集成·卷一.东京:汲古书院,1978: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