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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姚奠中

2020-08-21口述人姚二芸姚奠中先生次子山西省展览馆原馆长九三学社山西省副主委

大学书法 2020年4期

口述人:姚二芸(姚奠中先生次子,山西省展览馆原馆长、九三学社山西省副主委)

我的父亲姚奠中,1913年出生在山西省稷山县南阳村一个耕读传家的农民家庭。他的父亲是有文化的农民,伯父是几十年的塾师和小学校长,他们俩先后做了多年联合村村主任,他们家以知书达理、勤俭持家出名。在父亲和伯父的督教下,父亲读完了私塾和初小,后就读稷山第一高等小学,初中四年在运城有名的菁华中学读书。父亲天资聪慧又有较好的基础,考试不是第一就是前三,所以有时间饱览群书,涉猎广泛。特别是菁华中学的几位老师对其影响很大:一位是崇品德、重笃行的李荐公;一位是提倡做人应有抱负,有理想,坚定不移,不受世俗影响的关芷洲;还有一位焦卓然,更是饱学之士。在他们的指导下父亲打下较好的传统文化基础。初中毕业时焦卓然先生为他写下了“有为兼需有守”的赠言,成为他立身处世的准则。

初中毕业后,父亲直接考取了山西省教育学院。因为教育学院教师水平高,课讲得好,特别是待遇好,十分难考。父亲以初中文凭直接考取,自然十分高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华北局书记李雪峰、山西省副省长王中青都是他那时的同学。但是上了一个学期,就因没有高中文凭被要求保留学籍补读高中。父亲被安排到新民中学高二年级插班。后因参加抗日游行被当局逮捕关进了监狱,三个月后被判押回原籍,严加管教,永不许再返太原。回到家后,被家人保释,没几日便潜回太原,得到两位先生的照顾。先住在乔鹤仙先生家中帮助抄写资料,后又转到樊杰三先生家中帮助批改学生的作文。一年多无学可上,他十分焦急。在老师推荐下,父亲负笈南下江南,考取了当时国内有名的无锡国学专科学校。无锡国专由著名学者唐文治任校长,老师和学生中人才济济,学习空气十分浓厚。在一次全校作文竞赛中父亲以一篇《拟庄子秋水篇》的作文得了98分,全校第一,并得到唐老夫子“专心努力,可以追蹑子云”的评语。他的好友马茂元(上海师大教授)考了第三名。这段时间是父亲最愉快的时光。经班主任钱仲联先生的介绍,父亲去苏州旁听了仰慕已久的国学大师章太炎先生的国学讲座,听完之后,父亲感到茅塞顿开,觉得这才是做大学问的,于是放弃无锡国专学历,下定决心到苏州章氏国学讲习会求学。通过考试成为考取的七名研究生中年龄最小的一位。在章先生的指导下,父亲打下了深厚的国学基础,真正开启了自己的学术道路。通过潜心学习,深入研讨,同学们交流互鉴,父亲在国学会办的半月刊《制言》发表了《臧琳〈五帝本纪书〉说正》一文,得到大家的赞扬,章先生看到后,也认为写得好。

1936年夏章先生因患鼻癌去世,国学会由章师母汤国梨女士继续主办,她聘父亲、汤炳正(四川师大教授)和另外几名研究生给预科班讲课,汤炳正主讲声韵学,父亲主讲中国文学史。从那时起父亲第一次登上了讲台,开始了他作为教师漫长的教书生涯。

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父亲与好友逃离苏州、南京辗转到了安徽、四川、云南、贵州,在好几所高校任教。1951年夏回到久别的家乡,在山西大学任教,直到八十四岁退休。父亲说:“我一辈子教书,在南北各大学先后教过二十几门课,称得上桃李满天下,这是我最欣慰的。”

父亲秉承太炎先生教育救国的思想,把教书育人作为他一生的事业,对三尺讲台情有独钟。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父亲看到国家有了希望,满怀热情,积极投入到新中国的教育事业中。他还自学马列主义和文艺理论,让传统和时代相结合,不落后于时代。他先后担任科主任、系主任和各种社会兼职等职务,虽然教学任务很重,兼职很多,但他精力充沛,好像有使不完的劲。不幸的是历次运动他都没有躲过,先是被人诬陷为“历史反革命”,后又被错划为“右派”,隔离审查,降级降工资。“文化大革命”更是首当其冲,挨批斗、住牛棚、强迫劳动。幸运的是,他始终没有离开教学岗位,也许是因为他的学问好,讲课受到学生的欢迎,所以只要运动一缓和,就又被安排给学生上课,竟出现边批判他边请他上课,几个班的学生争着要他这位“右派”上课的笑话。父亲对要讲的课十分熟悉,也十分认真,常常早早起床,默记一下讲课的内容,然后只带一个写着题目的纸条去上课,而听课的学生总是挤满教室。有几位当年听过父亲课的学生对我说:“你爸爸那时讲课十分精彩,精神饱满、谈笑风生,板书也很漂亮,根本看不出他是‘右派’。”

工农兵学员进校,有的同学基础太差,白天上课完全听不懂,父亲就主动每天晚上去他们宿舍补课。20世纪50年代,为了提高中学教师的教学水平,省教育厅决定举办高中语文教师培训班,那时父亲刚刚结束审查,但他觉得是好事,即放弃休息欣然领命。培训班教学效果很好,很多中学教师表示获益匪浅。后来太原市又点名请父亲给太原市高中语文老师通讲教材,风雨无阻,整整讲了半年。这样的例子很多,只要是对国家对社会有益的事情,父亲总是欣然接受,义不容辞。

“文革”结束后,自1978年起,父亲先后招收了18名研究生,他们都成了高等学校和文化事业单位的骨干力量,受到社会舆论的广泛赞扬。这也是令父亲最为欣慰的事。

我们家的大门是敞开的,经常有学生和社会人士上门求教。直到退休之后,来访的人还是很多。父亲来者不拒,为他们答疑解惑。父亲反对把学问弄得高深莫测、晦涩难懂。他常常用通俗易懂、简单明了的语言解释难题,让来访者心悦诚服。如有一次,我对孔子“绘事后素”做了解释,他说:“你解释得基本正确,素质一词就是从这里来的。”与学生们在一起讨论学问,是他乐此不疲的事情。他认为学习是一辈子的事,还刻有一枚“不知老”的图章。“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

父亲酷爱庄子,自诩为庄子之徒,庄子许多篇章都能背诵,还写了多篇评论庄子的文章,许多观点至今为学术界认同。1942年逃难路过安徽蒙城时,曾写下“至人惟寂寞,庄周独多情。隐词皆感激,高歌同哭声”的诗句,也成就了他儒道互补的精神品格。他既“见义勇为,当仁不让”,又“宠辱不惊,乐天知命”,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保持乐观向上、积极的人生态度。“文革”中他和许多老师被打成“牛鬼蛇神”,一起被批斗,一起强迫劳动,修路、垒墙、打扫厕所、烧锅炉、泥顶棚,什么脏活苦活都干过。父亲始终保持平常心态,说:“这些活都是人干的,别人能干,我也能干。”他总是把厕所打扫得干干净净,垒砖、抹墙,除了干小工的活还学着当大工。烧锅炉还琢磨如何烧得又好又省煤。我曾给他送衣物,走进锅炉房,看到一群高低胖瘦不一的老教授,穿着不合体的工作服,笨拙地往炉膛里送煤十分可笑。而父亲铲了一锹煤,利索地撒进炉膛,炉火呼的一声燃起,父亲得意地说:“这样才能又省煤又烧得旺。”在牛棚中父亲写过一首诗:“纵有豪情似旧时,花开花落两由之。无端闭户听风雨,寥廓江天入梦思。”相信一切都会过去,光明希望总是会到来的。

20世纪80年代,父亲还写过一首自警诗:“识广胸怀阔,静观气自平。纷繁元历历,化育赞生生。”他说天地万物生生不息,一个人很渺小,社会却复杂得很,很多时候个人无法改变大环境,对自己来说保持乐观、保持操守很重要。

1978年4月22日,山西大学校党委在大会上宣布父亲的冤案平反,他有感而发写下了《有感》:“二十年来几是非,晦明风雨梦依稀。荆山献璞成和刖,鲁酒无醇致赵围。青眼时蒙多士睐,黄牛一任路人讥。天回地转开新史,铩羽苍鹰尚可飞。”那一年父亲65岁,一般人已过了退休年龄,但父亲却像久困的苍鹰一般,正待起飞。

1990年参加第七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

1983年接待日本书法访问团

其实,父亲也是一个有担当、原则性很强的人,在是非面前从不含糊。他常说要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中国人,做一个有骨气的知识分子。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他以一个中学教师的身份,当面斥责教育厅厅长不尊重教师;当着李宗仁的面,揭露国民党的队伍不抗日,反而欺侮百姓的恶行;在贵阳师院,反对特务校长等。这些行为,表现了他从义为怀的担当。“文革”后期开展“批林批孔”,他的发言被临时取消,因为他认为中国古代文化是靠孔子传下来的,是不可能被全盘否定的。“文革”后他担任山西文科职称评定组组长,取消了一位代课只有几个月的校领导评职称的资格(教育部规定双肩挑的行政领导,代课必须一年以上才有资格评职称)。这位校领导十分恼火,攻击家父为学阀、学霸,并告到了省领导那里,父亲坦然地说:“这是教育部规定,如果觉得我做得不对,可以撤销我组长的职务,不然的话,我还是要坚持原则。”他还在《光明日报》上发表《破除在职称评定中论资排辈》的文章,提倡教学和科研中要选拔优秀中青年教师。最有趣的是,在招收古典文学研究生时,按规定必须先看英语成绩,他坚持按古典文学考试的分数录取,否则就不招了。有人反映到教育部,教育部派人来查,发现并无私情,完全实事求是,出于公心,最后按古典文学考试成绩录取了三位,父亲也就欣然同意了。其中年龄最小的朱琦,后来到了美国成为比较文学的专家教授,英文当然不成问题。父亲就是这样,无论做什么事,手中有什么权力,他总是秉公办事,力求做到公平公正,坚持原则,不做违心的事情,不怕得罪人。

父亲关注国家大事,忧国忧民,不做书斋里的学者。阅读《光明日报》和《参考消息》,观看新闻联播是他每日的功课,特别是当选为九三学社山西省委主委、全国政协委员、山西省政协副主席后,更加注重调查研究,积极参政议政。他说:“常年待在学校里,许多情况不了解,不能凭想象发表议论,不深入调查研究,是写不出好的议案的。”1987年有感于当时山西落后状态,父亲写下“清明才见草生芽,北国难开二月花。寄语东风须着力,但期新绿接天涯。”省政协大厅常挂着父亲书写的大横幅,内容是父亲的五言诗:“宏观辨方向,微观察现实。纵向看发展,横向比差距。”希望人们全面客观的看待事物,既要看到取得地成就,提高自信心,不要妄自菲薄,又要看到存在的问题和差距,不能妄自尊大。

平常在与父亲的交谈中,他为社会出现的种种问题深感忧虑,如:学校教育,只教书不育人,只重视知识传播,不重视人的道德修养的培养。有的人知识不少,地位也不低,但做人做得很成问题。他认为应把行为和知识结合起来,言行一致,知行合一。他既反对崇洋媚外,也反对师古不化。他常写一副对联:“汲古明今审时度势,通中借外舍短取长。”中国文化是具有包容性的,古为今用,洋为中用。对传统文化既要传承,也不能全盘接收,也要有筛选,有扬弃,要为现实服务,这样才有生命力,才能发扬光大。

他反对分科过细,主张坚持以小学为基础,文、史、哲不分的治学传统。他还说科技发展不能代替国学,国学代表着几千年流传下来的中国精神、中国灵魂,只有科学没有国学是不行的。他生前一直希望在大学里恢复国学专业,可惜受体制和观念制约,最终未能实现。他在给章太炎孙子章念驰先生的信中说:“我教书六七十年,居于‘功令’之内,很难有所作为,不愿随时俯仰,却终于无可奈何。”对于国家社会管理,他常常书写《礼记·中庸》的词句,如“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认为只有兼顾各种不同的利益诉求,社会才能和谐持续发展。同时他还认为只要主张对,决策正确,集中统一领导是有优势的。总之,父亲秉承“用世为归”的理念,时刻关注着国家强盛、人民福祉,不做“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学者专家。

2006年北京美术馆“姚奠中书艺展”开幕式

2011年8月23日山西省委常委、宣传部部长胡苏平,山西省人大常委会副主任王雅安祝贺姚奠中先生荣获中国书法兰亭奖终身成就奖并向姚先生赠匾

父亲读书、爱书,手不释卷,家里藏书也很多。在我印象中,父亲不是写作,就是静静地看书,有时也写写书法。他喜欢写苏东坡的“腹有诗书气自华”的诗句,也常写“高举振六翮,卓荦观群书”的条幅,书房里挂着傅山草书“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的条幅。有一次他因病住院,病情稍有好转,他就要出院,医生和家人劝他再住几天,恢复静养一下,他说不行,没有书读,并笑着说:“圣人行不离辎重。”书就是他的辎重。他百岁时,我回家看望他,见他正埋头读书,我说:“爸,还读书呢?”他抬头看着我说:“不读书、不看报,哪还有生活!”是的,拥有物质财富那叫活着,拥有精神财富那才叫生活。

他记性很好,在他最苦闷的时候,常常听到他用略带晋南眉户调吟诵古诗词,排遣胸中的郁闷。睡不好觉时,他会背诵《庄子·秋水篇》伴他入睡。“文革”中他分别用行书和篆书书写毛主席诗词和章太炎、鲁迅的诗,装订成册,现在成了人人激赏的书法精品。他在苏州章门读书时买了很多书,共有大小四十箱,可惜在南京逃难时毁于战火,成了一大遗憾。“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而在父亲眼里书中的大千世界、历史风云,使他心胸开阔,成就了他宠辱不惊、自强不息、乐天知命的精神品格。所以他喜欢写《文心雕龙》里的词句“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然动容,视通万里”。

父亲是远近闻名的书法大家,他却把书法称作余事,他认为书法是文化的一部分,是传播文化的载体。所谓“书以载道”。他曾当选中国书协理事,竟一次也没有参加过书协的会议,难免有些遗憾。从20世纪八九十年代起,上门求字的人络绎不绝,凡求字者,他总要问清人家是做什么的,然后书写有针对性的自作诗或名言警句,起到教育鼓励的作用。例如企业家求字,他喜写司马迁《史记·货殖列传》中语:“吾治生产,犹伊尹、吕尚之谋,孙吴用兵,商鞅行法是也。”我退休后让他给我写一副“游于艺”,他沉吟片刻说:“还是依仁游艺吧。”始终把遵循道义和教化作用放在首位。后来求字的越来越多,难以马上写好,就先登记下,母亲在世时,负责此事。之后我翻阅登记簿,几年内登记的竟有两千多幅,绝大部分是无偿赠送。凡是公益性的活动,父亲总是首先写好送去,省领导和山西大学领导也经常把父亲的作品作为外事礼品。

父亲还是诗人,留下四百多首诗作,记录了他百年人生的心路历程和情感抒发。他的诗作雄浑厚重、慷慨激昂,充满正大气象。如游北武当山后写下“纵目重峦似海潮,黄河一线夕阳娇。风雷万里撼山动,始觉危峰脚底高”的诗句,情景交融、气势磅礴,和他的书法作品一样。他的诗作得到了许多专家学者的高度评价。

父亲多才多艺,除了人们常说的诗、书、画、印“四绝”,其实他动手能力也很强。他能装订古籍书,常常把一些废纸裁好装订成本子用。我上小学时,有一次学校让做纸风车,我做了一个怎么也转不起来,父亲就帮我做了一个,转得特别好,拿到学校受到老师和同学的赞扬。困难时期,他利用废料做了几个板凳,还做了好几把扇子,画上梅兰竹菊,十分美观实用。因看到孩子们营养不良,他在楼前用葵花秆围了一个小菜园种上了豆角、西红柿;还在菜窖里养兔子,每天动员我们一起去食堂的垃圾堆捡菜帮子,挖野菜,回来喂兔子。几个月就有十几只兔子长大了,他不忍亲自动手,就请人宰杀,兔肉煮熟后味道很好,但他却一口不吃。他还把兔皮钉在板凳上做垫子。那年母亲下放劳动,做饭成了他的任务,他会想方设法做出花样来。那时细粮少,他用高粱面和白面加在一起做包皮面。他饺子包得又快又好,尤其是粽子包得特别漂亮,棱角分明,能包出四个角、五个角不同样子。这些手工活对他来说是乐在其中,也是一种休息调剂。百岁时,他的学生山西省党史办主任张铁锁来家看望他,他正和家人一起包饺子,让铁锁惊叹不已。

我的家庭是一个和谐团结的家庭,母亲在山西大学图书馆工作,工作中任劳任怨,生活中吃苦耐劳,全心全意照顾父亲和四个子女的生活。父亲慈祥而又威严,遇到问题矛盾,或我们犯了什么错,他总是摆事实讲道理,循循善诱。也总是要我们从主观上找问题,不要埋怨客观,不要推卸责任。他常常写“射有似乎君子,失诸正鹄,反求诸其身”,也常写“工作上比,生活下比。勤奋谦虚,身心良美”。他要求我们不要追求物质享受,而应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在父母的言传身教下,尽管他们并不怎么过问我们的学习,而我们兄妹四人学习都很好,奖状也挂满了一墙。然而在极“左”路线影响下,我们的求学道路却充满坎坷和荆棘。1965年姚大云高考成绩很好,物理考了满分,总分过了重点大学的录取线,由于家庭出身的问题,不宜录取,最后去了劳动大学(“文革”后转入山西农业大学)。我从太原五中初中毕业,中考成绩很好,但不让上高中,后分配到山西林业学校。面对这种情况,父母也很无奈,记得平时很坚强的母亲,也含着眼泪说:“我们受点冤枉没什么,但影响你们不能好好读书,真叫人难过。”临报名时我十分不想去,父亲沉默了许久,最后还是说:“山西水土流失严重,林业很落后,学林也能做出成绩,还是去吧。”因为他们的政治历史问题,影响我们不能正常读书,成为他们最大的遗憾。我们了解父母,他们都是十分爱国正派的知识分子,他们已经承受了很大压力,我们怎么能够埋怨他们呢?即使在“文革”最艰难的日子,不管我们兄妹在学校、在社会受到怎样的歧视和冲击,回到家里我们总是报喜不报忧,不给父母增加新的苦恼。后来我由林校分配到太岳山森林局,在同学和老工人的帮助鼓励下,经受了异常艰苦的劳动锻炼,也了解了老区人民贫困的生活状态。这段经历让我终生难忘,也成为我宝贵的精神财富。

所幸的是我们兄妹四人在不同岗位上都做出了一定的成绩,孙辈们也都有了各自的工作和家庭,重孙们也在健康成长,真正的四世同堂。2012年照了一张全家福合影,看着照片父亲动情地说:“我和你母亲两人来到太原,如今已是儿孙成群的一大家子了。”

父亲重义轻财,先后资助了不少贫困学生。20世纪80年代,侨居美国的马氏兄弟,通过中央电视台《天涯共此时》栏目寻找父亲,原来他们是父亲在安徽教学时资助过的学生。1946年父亲返乡奔丧,把家里田地房屋无偿赠给贫户,并立下字据。每逢国家有难,父亲总是慷慨解囊,捐款捐物。汶川地震时,父亲带头捐款一万元。父亲捐出近两百幅作品,在山西大学和稷山县建立艺术馆。后又捐资一百万元成立“姚奠中国学教育基金会”,以推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发扬光大。父亲爱生如子,常常把衣物、文具、食物送给家境困难的学生。

父亲生活简朴,家里陈设简单,虽然书很多,但书架却是不同时期各式各样的,还有用旧书箱搭建的。他的书桌也不大,文具更是一般,家具也很普通。客厅的沙发已很破旧,还打了补丁,在我们的坚持下才换掉。他的衣着简朴,有的衣服、鞋子穿了好多年也不肯丢掉。他不吸烟,不喝酒,吃的比较清淡,家常便饭,定时定量。他很少参加宴请,外出参加会议活动,晚饭一定回家吃,小米粥、馒头、几样青菜是他常年的饮食习惯。他早餐常年喝牛奶,致使他年迈之后骨骼还很健康;他喝了一辈子绿茶,对防癌大有裨益。父亲很少去医院,小病小灾都靠吃中成药解决,病稍重就请校园内的小诊所输液打针。他喜欢做适当的运动,中年时打过羽毛球和网球,老年后打打太极拳,练练鞭杆、八段锦,还常常在校园里散步。他博闻强记,他说脑子也要经常锻炼,许多诗文他百岁时还能背诵。

父亲早睡早起,生活十分规律,他喜欢干净,讲究卫生,书籍、资料、用具安放得井井有条。虽然家中有保姆,但他生活起居一直自理,直到过了百岁住进医院前还是如此。百岁时还写了不少书法作品,其中《千字文》长卷,由商务印书馆出版,成了历史上写《千字文》年龄最长者。

不少人问父亲有什么长寿之道,他说:“心胸要开阔,生活有规律。”后又调侃道:“少吃饭,多干活,想得开,放得下。”父亲常写“太上养神,其次养形,神清意平,百节皆宁”“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条幅。他认为身心健康是一致的,凡事不能强求,要顺其自然。

2013年12月,已过百岁的父亲,偶感风寒,开始发烧咳嗽,气喘不止,学校诊所的医生不敢诊治,情急之下在征得父亲同意后把他送往山西大医院,经诊断为感冒引起的肺炎。我们即刻将父亲送进了重症监护室,重症室的环境令父亲很不适应,焦躁不安,在父亲的坚持下,院方同意转入干部病房,并安置必要的设备和专门的护士,24小时守候。治疗期间,医院组织了多次各科专家会诊,还请了北京专家,共同制定治疗方案,可谓十分重视。但父亲的病情却日益加重,刚入院时还能看报与人聊天,渐渐精神越来越差,但神志始终清醒。上呼吸机后,父亲十分抵触,多次摘掉面罩,身上各种插管令他十分烦躁无法休息,消耗了大量精力。到后来他拒绝治疗,说:“我是庄子之徒,不怕死,顺其自然。”还说:“我的事情我做主,不要再浪费资源,别再拿我做实验了,让我回家吧!”最后竟以绝食相争,我们子女无奈,只得和医院商量,就按老人自己的愿望送回家治疗。在医院的精心安排下,随行医生、护士带上专业的设备送父亲回家,当救护车路过山西大学时,父亲欠起身眼神中充满深情地对护士说:“这就是山西大学。”是啊!山西大学是他工作生活了六十多年的地方。医护人员和家人把父亲安顿在他那间小小的卧室床上,接上了生命检测仪和氧气,父亲有些亢奋的精神一下松弛了下来,陷入了昏迷状态。第二天凌晨5时,父亲醒来,要求扶他坐到平时常坐的藤椅上,刚坐不久,竟停止了呼吸,时间定格在2013年12月27日5时5分。

父亲走了,给我们带来了巨大的悲痛,痛定思痛,我不仅回想起父亲在大医院的治疗过程。实事求是地说,医院是重视的,省领导、卫生厅领导多次看望,并对医院提出要求:姚先生是我省著名专家,一定要尽力救治。医院也组织了多次各科专家会诊,我和妹力芸也多次参加。我不懂医,但是感觉各位专家权威提出的治疗方案肯定是没有错的,但缺乏一个统筹协调的方案,各科面对的是他们分管的各类器官及各项指标,而不是面对一个整体的人,尤其是一个百岁老人。并且他们的方案也存在矛盾的地方:比如心脏科要求不能输太多的水,心脏受不了;呼吸科却说不能缺水,为了宣肺,他们用了多索茶碱,导致我父亲那天晚上特别亢奋,彻夜不眠。心脏科医生听说后,却说怎么能用茶碱类药,对心脏危害太大。而当时是星期天,并无值班医生在旁。由此可见,分科有利于专业深入成为专家,但却容易失去总体协调把握救治病人的根本目标。只见树木不见森林,只看器官不看人,所谓“分也成也,成也毁也”。其间我们还请了中医大夫,中医用针灸按摩和中药,当时也有较好的效果,但西医不以为然,因在大医院中医也只能起辅助作用,中西融合也是很困难的。

父亲常说,国学是以小学为基础,文、史、哲不分,反对分科太细,只有整体学习研究才能实现中国学问“修己治人,内圣外王”的根本作用,更好承传优秀的中国文化内涵。社会管理也是一样的道理,部门越多事情越难办,似乎责任分得很清,但出了问题,大家都不负责任。这些问题难道不是我们应该认真思考加以改进的吗?

父亲去世后,省城各界两千多人自发地为父亲送行,殡仪馆内花圈、挽联布满了大厅,学生、弟子跪地哭拜,场面令人感动。习近平、朱镕基、俞正声、刘云山、韩启德等党和国家领导人,以不同方式对父亲的去世表示悼念。一个教师,一个地方大学的教授,能得到这样的礼遇,是我们没有想到的,这是对教师的尊重。对教育事业的尊重,更是对中华传统文化的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