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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奠中自传

2020-08-21姚奠中

大学书法 2020年4期
关键词:庄子

⊙ 姚奠中

我是一个教了50多年书的老教师,也是一个古代文史研究者。原名豫太,字奠中,工作以后,以字行。生于1913年夏历五月二十一日。山西省稷山县南阳村人。父亲兄弟三人:伯父慎修,前清秀才,曾考取典史,作了几十年塾师和小学校长;父慎行,是一个有一定文化的农民,由于有文化,在村里颇有声望;叔父慎德,先经商,商败,回家务农,也能写会算。全家在祖母严厉地要求下,从勤俭出名。我家在那时由贫困向小康发展,充满着一种积极向上精神。我在堂兄弟六人中,排行第四,为家境所限,我们读书都曾以师范为目标。大哥、三哥、五弟,都是运城省立二师的学生,二哥学商不成,务了农,我考二师,只被录为备取,没有补上,才上了运城菁华中学。后来总算一直升学上去,比较幸运,但所走的道路,仍很不平坦。1932年,四年中学毕业,到太原考入教育学院国文系,但不到半年,因无高中文凭,被迫休学,插入新民高中。1934年高中毕业时,参加了反会考运动,并被选为新中代表,在游行中被捕,监禁三月,驱逐返里。在无路可走的情况下,才到南方以“同等学力”考入无锡国学专修学校。不久,又因慕章太炎先生的学行,遂转入苏州章氏国学讲习会,接着又考取章先生招收的唯一的一次研究生,名列七名中的第四。时年22岁。

1936年秋,研究生尚未毕业,章先生已逝世,学会由章师母汤国梨先生负责,在章门大弟子支持下,继续坚持,并招收了预备班。我被派为预备班教中国文学史,开始了我的教书生涯。此后50多年来,先后在安徽泗县中学、安徽第一临时中学、安徽临时政治学院和师范专科、四川白沙国立女子师范学院、贵阳国立贵阳师范学院、昆明国立云南大学等院校和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贵州大学、山西大学任教。1943年春起,任副教授,1948年秋起,任教授兼国文系主任。此后,曾兼系主任多年。现兼山西大学古典文学研究所所长,同时在社会上还兼全国政协委员,山西省政协副主席,九三学社中央委员,九三山西省委主任委员,中国古代文学理论学会理事,中国唐代文学学会理事,中国书法家协会理事,中华诗词学会顾问,山西古典文学学会会长和省文联、作协以至各协会、研究会、群众团体的顾问、名誉会长、名誉理事长之类多种。

姚奠中1935年在无锡

姚奠中1962年与全家在山大

姚奠中2009年4月14日踏春

我的私塾和初小阶段,是在先伯父直接督教下度过的。除用很短时间学完“共和国教科书”外,还读了《四书》《左传句解》和部分《诗经》。都能背诵。在高小,则无选择地读了大量旧小说,从《水浒》《三国》以至流行的武侠、鬼怪之类,常读得废寝忘食。初中四年,有两位老师对我影响很大。一位是崇品德、重笃行的平陆李荐公,一位是博学、工诗文的新绛焦卓然。李先生讲历史,远远超过中学历史课本范围。他从《二十四史》和《资治通鉴》中直接取材,通过对史事和人物的具体论述,对学生进行了节义、方正、爱国、爱民的教育,对十几岁的我,起了很大的启发作用。焦先生的诗文,在河东一带很有名,他常以其新作作为学生的范本。他的诗,学陆放翁,常用歌行写时事。“九一八”后,写了一本名为《国难教育读本》的书,作为宣传抗日的普及读物。焦先生对好学的学生,不论有哪方面的要求,总能给你介绍各类有关书籍,使你得到想不到的满足。在他的指引下,我开始走上博览的道路。我读了一般大学文科学生也不一定能读的书。诸如《史记》《十子全书》《通鉴辑览》《水经注》《说文解字》《薛氏钟鼎款识》《大唐合诗解》《剑南诗稿》《聊斋志异》《笠翁六种曲》以及《中国大文学史》《插图本中国文学史》《天演论》和鲁迅、茅盾、汪静之等的新小说、新诗,还有鸳鸯蝴蝶派的《玉黎魂》《芸兰日记》之类。虽不成体系,而眼界宽、知识面较广,却是事实。其中自己特别喜欢的,如《庄子》《史记》等,有很多篇章能够背诵。由于我一般功课较好,各学期考试,不是第一,也是二三。所以不影响课外阅读。尽管谈不上学问,但已能写诸子风格的古文,能做长篇歌行体诗,能书、能画、能刻印,颇有成名成家的狂想。看不起文凭,连毕业考,也想放弃,认为有学问不在乎这些。经老师劝说,才参加了考试。在高中,又有两位老师对我有不少影响,一位是河津乔鹤仙(笙侣),他是在山西教育学院和新民高中等校教历史的。他博闻强记,对史事非常熟悉,往往能用几句话概括一个时代特点,予以很深印象。他曾说:“东晋多权臣,南宋多奸臣,东晋时凡言北伐,就遭到责难,南宋不言恢复,就认为是耻辱。”至今我还记得。一位是荣河樊杰三,他藏书很多,在他的倡导下,我曾致力于《昭明文选》和《古诗源》的选读。从他那里还知道了“小学”“汉学”“朴学”等名称,引起了内心的欣羡。这时我写文言文,得心应手,能做到不起稿而动辄千言,诗则专学五言古,诗稿已积累了一本,并曾在《华闻晚报》上发表过写时事的长篇诗作。

两次大学肄业,也接触到几位有名的老师。但时间短,受影响不大。只是到章太炎先生的门下,才开始自觉地走上学术的道路。本来在“无锡国专”,除受“唐老夫子”(校长唐文治)规行矩步的感染外,已以《汉学师承记》为线索,涉猎了一些清代朴学家的著作,像高邮王氏父子的《经义述闻》《经传释词》,段、桂、王的《说文》,郝、邵的《尔雅》等要籍。到苏州后,读章先生的经、史、子、文、小学等《略说》,才感到茅塞顿开。因为这几本《略说》中的观点、见解和论证,都不是一般汉学家所能达到的,令人有新的感觉。结合先生所讲《古文尚书》《说文部首》和自己的研究方向,进一步扩大阅读范围,进行深入研讨。当时苏州有古书店十八家,只要需要的书,基本上全能买到。自《十三经注疏》《二十四史》正续经解,到其他原著、新著、古解、新解之类,差不多都已购置,对我的学习和研究帮助很大。

1937年初,我在《制言》半月刊上发表了《藏琳〈五帝本纪书〉说正》一文,只能算是习作,而作为研究生的毕业论文则是《魏晋玄学与老庄》,结语引《文中子》的话:“虚玄长而晋室乱,非老、庄之罪也。”可以概见其主旨所在。与此同时,结合所教文学史一课,增改讲义写成一本《中国文学史》交制言社印行。实际上不能算著作,因为其中多是折中诸说很少个人创见。连同1937年秋流亡到安徽泗县寄住省立第六图书馆时完成的《古文尚书讲疏》(近五十万字,泗县沦陷时丢失),可以算我二十四岁以前勤奋学习的总结。

1936年章门弟子合影

1980年与首批研究生

我的学习阶段,基本是20世纪20年代中期到30年代中期的十多年。学习的主线,是向古代文化领域前进。但这个时代,正是“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后,又在“大革命”失败和日本帝国主义侵略魔爪步步进逼的形势下,作为一个热血青年,当然也不可能置身事外。所以我在博读群书、功课全面发展的同时,仍参加了一系列的校内外群众活动。特别是“万宝山惨案”“九一八事变”之后,运城学联掀起了“反日”(那时不叫抗日,只叫反日)浪潮。我当时是菁华中学学生自治会负责人之一,曾写了话剧《万宝山》,并进行了演出,为了赶写“反日”标语,曾从一个下午五时写到次晨三时。墨没有了,就写空心字。由于我具有能书、能画、能刻、能诗等偏好,便在爱国活动中,充分发挥了个人的主动性和积极性。我上菁华中学时,堂三哥晋太正上运城二师。不但每周见面,而且寒暑假回家,总是相偕步行,往返于150里的距离中。特别是假期活动,常在他的带动下进行。当然并不知道他那时已是地下共产党员。我家后院常是秘密集会地点,我和五弟益太都是他们学习讨论的参加者。我们还曾一起砸了附近五个庙的泥神,使一个重大节日的迷信活动无法进行。1934年我在“反会考”学潮中被捕后,别的同学陆续都放了,只有我,被关在警备司令部不放,主要由于和三哥的牵连和另一个在临汾办合作社的同学的关系。那时三哥被搜捕,已由组织安排,去西安参加了杨虎城的部队,临汾的合作社不久也被迫关闭。我在几位老师的帮助下,在被关三个月之后,得到“押回原籍,严加看管,永不许再到太原”的判决。不过这倒成了我游学江南的推动力。这里应该补充的是:我的家庭教育是相当严厉的。三哥的进步活动,被县府注意,受到警告、监视以至追捕,危险不断加剧,伯父便把他关起来,不许外出,他的书也被全部收起密藏,而把我的古书,交给他看。同时我却常受到全家老人的鼓励。等到三哥被迫出走,我又突然被监禁,这意外的打击,便决定了我只好走学术道路的方向。

“七七”抗日战争开始后,从上海到南京,逐步吃紧。我由苏州到南京,不久,应同门柏耐冬之邀,到了安徽泗县。寄居省立第六图书馆,整理《古文尚书讲疏》。第一次写了一首五言律《泗县文庙和武酉山》:“秋气遍寰宇,圣宫(图书馆即用文庙)亦寂寥。素王何杳杳?赤子徒唯憔。乔未盲风起,寒花冷雨飘。胸怀家国事,午夜冷愁潮。”南京沦陷,时局日急。1938年春,我参加了两个月抗日游击队,目睹军政黑暗,个人却无能为力,便转入泗县中学教书。在参军之前,又曾第一次写了一首七言律《泗城感时》:“儒生流落依戎马,故国飘摇风雨间。一片丹心伤碧水,两行红泪哭青山。梦中沉痛诗和血,觉后凄凉月满阛。志士英雄应即作,从头重整旧江关。”是年冬,泗县沦陷,我逃难到柏浦,曾写《一年纪事》五言长诗以抒怀。鉴于当时社会、政治的黑暗腐败,而自己所能尽力的只有教育一途,于是在柏浦聚集了四十来名失学青年,创办了“菿汉国学讲习班”,以子、史为主,重视品德教育,要求学生:言行一致,由近及远,移风易俗为中流砥柱,以力挽狂澜为己任。曾手订教条十则:“以正己为本,以从义为怀,以博学为知,以勇决为行,以用世为归,不苛于人,不阿于党,不囿于陋,不馁于势,不淫于华。”这些在当时环境下,虽不能不落于空想,但在一些青年身上,也起了一定积极作用,而我个人则始终以这几条为立身行事原则。

1940年春天,从泗县沦陷区逃难到大别山—当时安徽省政府所在地—立煌。从此在“大后方”各地,一直滞留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1951年夏,没有离开过教学岗位。由于我是研究所谓“国学”的,文、史、哲不分而以“小学”为基础,所以在各大学教书,面相当宽。有中国文学史、中国哲学史,有通史,有经、史、子专书,有诗、词,有文选,也有分体的作品或史,还有断代的作品选读和文学史以至文字学、文艺学,等等,不下十余门。多因教学需要,而非出于泛爱。

在抗战时期的后方,科研条件很差,但要教好书,却绝不能忽视科研。单就某一论点看,如果你照搬别人的,那讲出来就会苍白无力,如果是自己研究所得,那就会生动深刻。即使没有发表机会,也不妨视其为学问的成功。在大别山,我尽可能发表了几篇文章。在《政院学刊》和《师道》季刊上发表了《大学讲疏》,在《安徽教育》上发表了《安徽学风》。前者在考证训诂上,有些新见解,后者对安徽古代在学术上有成就有贡献的名人、名著,予以述评。接着在《中原》杂志上,发表了《屈原的有无问题》,以驳斥廖季平、胡适之否定屈原存在的谬论。在《安徽政治》上,发表了《书注与读书法》,对古今书籍的注解,做了分析批判。认为“经传以下书注之失”有三方面:一是“但明典故,不详本义”,如《文选李注》;二是“但录事实而不求训话”,如《三国志裴注》;三是“但诠大旨而不释字、词”,如《楚辞王注》。提出作注必备的四要点:字音、字义、名物、故实,作为抽绎文意的基础。

从贵阳到昆明,我写了《论治诸子》和《礼运大同辨》,都发表在上海《东南日报·文史》上。《论治诸子》一文之作,有感于从胡适、冯友兰以来,从思想上研究诸子的学者,多喜以西方哲学的体系、概念、术语为框框,来套中国学说,形式上新颖可喜,然往往取粗遗精,失掉诸子的真精神,且已形成一种通弊。因而予以分析批判,并提出研究诸子学应有的基本态度与方法。这些论点,虽不能说有先见之明,但到今天却仍是值得探讨的问题。接着在《云南论坛》上,发表《庄子内篇间绎》,在《正义报·文史》上,发表《诗歌的生命与新旧诗的合一》和《由词之音律论苏东坡之知不知音》。这些文章中,都提出了个人的独见,有不少是殚精竭虑所得。为了教学需要,在这阶段,我写了《中国哲学史》《中国文学史》和《庄子通义》,都作为讲义印发。文学史印过五次,《庄子》印过七次,但没有争取出版。《庄子》一书,一般只承认内七篇为庄子自作,外、杂二十六篇,为庄徒或后学所附益。这种揣测,不一定对。我以为外、杂篇,主要仍出庄子之手。内七篇是他晚年成熟之作,而中年以前,不容毫无作品遗留。没有外、杂篇,就很难看出庄子思想的发展。内七篇的根源,正以外、杂篇为基础。大体说来,庄子早年曾服膺儒术,但每予以新解,等到涉历日深,便深感儒者所倡仁、义、礼、智之弊、之害,乃大力予以揭发、抨击;从而转信老聃之言,称扬、阐释,不遗余力,最后更从老子的柔弱谦下、逃避矛盾,进而谋求解除精神桎梏,以达到内圣外王之最高境界。所以我的《庄子通义》,就是用外、杂篇和内篇比较印证来掌握《庄子》一书的基本精神。

在抗日战争的“大后方”,各校图书都很少,而女子师范学院却有各国大使馆,特别是苏、美大使馆的很多赠书。我广泛地进行了阅读。凡西方各派哲学、社会学、心理学、教育学以至文学名著之类,无不涉猎。解放初期,又全力学习马列主义和文学理论,还担任过贵阳市高校暑期理论学习委员会的师院学委会主任委员,还勇敢地担任了文艺学的教学工作。这些努力,使自己在教学科研上,不至于落后于时代。

姚奠中 行书辛弃疾《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

在十四年抗战、四年解放战争期间,在国民党统治区,政苛民怨,到处风波,各地各级学校同样风潮不断。我自己从安徽到四川,到贵州,到云南,又返贵州,在各院校的风潮中,总是和广大学生一起,站在反贪污、专制、压迫的正义方面,也因而受到不断打击,不是自动辞职,就是被迫离开,或者被直接解聘。这就是我九年之中换了七个学校的原因。最严重的有三次。一次是1940年在大别山的立煌师范,作为一个普通中学教员的我,竟把蛮横干涉教学的,做过国民党中央宣传部部长、临时担任安徽教育厅厅长的方治,从教室内赶出去,引起轩然大波,当然我也自动卷行李走路。另一次是1943年夏,仍是在大别山安徽师专,参加了对第五战区副司令长官、廿一集团总司令兼安徽主席李品仙的抗议风潮。1943年,元旦,山城正在十分热闹的时刻,日寇一个小部队竟打进了重重山险的战时省会。李品仙的部队,毫无抵抗地逃跑了。日寇烧杀掳掠之后退走,而李却大张旗鼓地宣传“恢复”的“胜利”。社会舆论都在骂他无耻,而他却开会骂别人,一直骂到大学。教师们纷纷退出会场,决定提出抗议,写公开信集体辞职,学生们拥护我们,也全体罢课。我是三个发言人之一。公开信也是我起稿的。这一来,震动了山城,给人民群众出了口冤气,多少伸张了点正义。这样,便惊动了在老河口的司令长官李宗仁。不久他亲来安抚,我在座谈会上,又不客气地揭出了他们军队在安徽的劣迹。接着我便和一位姓刘的教授,很快离开他们的防区而奔向重庆。第三次在贵阳。1947年春天,贵阳师范学院学生掀起反对新来的特务院长的风潮,教授会支持学生,我是教授会负责人之一,内外文件,都出自我手。哪知中统特务院长被反掉了,却来了个军统特务做院长,学校被军队包围,在机关枪护卫下他开进了学校。风潮被镇压下去了,进步学生逃脱了,我被解聘,我妻李树兰也被免去会计职务。我们立刻搬到一个朋友家去住,而国民党贵州省党部主任委员黄某,密令各校一律不许聘我。在失业两个多月后,才得到昆明云南大学的聘书。由于我不是共产党员,那些人也没有再把我投入监狱,但十年之中,转徙数千里,困苦颠连,少有宁日,所可为慰者,尚能保持一点正气,发出一些正义呼声而已。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50年代初,我兼职多,工作重,社会活动频繁,但年未四十,精力充沛,加以心情舒畅,好像总有使不完的劲。1957年“反右”,我受到了意想不到的打击,把我汇报民主党派成员的“鸣放”发言,派为我的罪状。从此长期被剥夺了政治上和学术上的发言权。再经“十年浩劫”,所受的打击,就更大了。只是在政治运动的间隙,在完成加倍的教学任务之后,仍在公开和内部刊物上发表了一些文章。直到1976年“四人帮”垮台以后,中国历史走上了新阶段,我写的文章和著作,才大量增加。据不完全统计,连旧社会发表的,在一起约有百篇上下。其中除前边已提到的外,像《屈原其人其赋》,写于1951年的端阳节。主要内容是评论孙次舟、闻一多有关屈原是否“弄臣”或“奴隶”和批驳朱东润否定屈原作品的著作权而发。1983年日本学者稻烟耕一郎和三泽铃尔又一次提出了屈原的存否问题,引起了我国楚辞研究者的关注。我于是以《旧事重提》为题,再一次提出我之看法,主要把我1940年所写《屈原的有无问题》和这篇《屈原其人其赋》综合在一起,以说明否定屈原存在的论点,不是什么新问题,站不住脚,不值一驳。而我多年来对屈原的一些认识和分析,已颇为一些同志所接受。

姚奠中 《庄子》批注(局部)

1956年我发表了《试读作为文学家的庄子》和《司马迁的传记文学》。庄子作为两千多年来中国文化史上影响极大的思想家之一,是人们不能不承认的,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文化界对庄子却贬抑多而研究少,一般文学史对庄子也是尽量少谈或不谈。这种现象,显然是受当时强调唯物论,批判唯心论,强调阶级斗争等简单化的“左倾”思想的影响。我认为姑不谈哲学,单从文学角度上看,庄子实不愧为伟大的文学家。他的书,也不愧为杰出的文学巨著。并指出:“庄子归根结底诚然是唯心论者,但他的思想在当时的具体条件下,却仍具有进步性,甚至革命性的东西。”“尤其对文学来说,他深刻透彻地批判了现实,为古今所少有。”“作为一部文学作品—《庄子》来看,就会发现作者对自然、对社会、对精神、对物质的认识之深之透,就会发现它所具有的思想性、艺术性的高度统一和极大的感人力量。”“作者的激烈、愤怒、讽刺、嘲笑,他的轻蔑、鄙夷,他的悲悯、同情,他的孤傲、倔强,都通过他的可以称为‘浪漫主义’的艺术创作手法,造成旷绝千古的文学奇迹。”他敢于指斥君主、非毁圣王,指出仁义的吃人本质和圣人的诈巧虚伪,都是古今学者文人所不能说所不敢说的。而他用“寓言”“重言”所创造的故事,又那样具体生动。他的书,几乎是一部“优美的寓言故事集”和“美妙的散文诗”。

姚奠中 《庄子》批注

《司马迁的传记文学》,是我企图用新观点对《史记》全书反复抽绎总结而来的长篇论文。我认为《史记》创造了纪传体通史的典范,为古今所公认,但“其所以能深入人心,历久弥光,都绝不仅在于在史的方面的创造,而在于它的艺术造诣。”作者所写的人物、事件,是历史的存在,而他所写却不是存在的摄影,每一个人物或事件,都是真有,但他所写却不是真实的记录。“他的传记,是真实的,而又是创造的,是写实的,而又是抒情的,是历史的,而又是艺术的。”我不同意有些人把司马迁的思想说成是“道家”或“儒家”,认为“这两种说法,都很片面”。司马迁是“博极群书,无书不读的,他从古代文化中大量吸取他可以吸收的养分来丰富他的思想,毫不足奇。问题在于我们永远不能忘记:任何人的思想,首先是现实的反映—是他所生存的时代的社会的阶级的反映,不从这里着眼,就无从看到问题的本质。”为时代所决定,“唯物的、富有反抗精神的、人道主义思想,是司马迁思想中的主导方面。从他所着力描写的成百的人物中,可以看出:他是那样关切一般人的利益—所谓‘衣食之原’;他那样赞扬能为人民着想或想为人民解除痛苦的人,像循吏、游侠,以至起义领导者,他那样注意有才能或品质优良而地位卑微的人,像医药、卜筮、倡优之流。同时他憎恨人民痛苦的直接制造者—最高统治阶层,憎恨用对人民的暴虐换取宠幸的酷吏,憎恶阿世取荣没有骨气的官僚。他还热情地为那些有超人才能不得其用,可能做出很大事业而竟被黑暗所吞蚀了的人们呼冤,为他们洒出同情的热泪。”“如此种种,就形成了司马迁的传记中一个基本的显明倾向,即:批判指斥统治者、当权者,同情、赞扬失势、卑微和一切反抗者。”他写的是史,而创作倾向却如此强烈!

1963年为柳宗元诞生1190周年,山西社科院筹备纪念。我受委托计划写五篇文章:《柳宗元的辞赋》《柳宗元的诗歌》《柳宗元的游记》《柳宗元的杂文》和《柳宗元的文论》。连同《柳宗元传》和诗文选注合成一本专著。但实际只写成三篇,又只发表了其中的前两篇。由于筹备负责人的一篇文章出了问题,刊物停刊,纪念会也流产。致使我写成的《柳宗元的文论》一篇,直到1979年才发表,其余两篇也就没写。这些文章中,对一般人没有注意、没有深入的问题,提出了自己的新见解、新论证。

“十年浩劫”中,藏书全被用封条封起来了(其实是好事,损失很少),除《毛选》外,不许读别的。“浩劫”初,写了几篇批判文章,当然没有发表。科研和教学一样,一齐停摆。直到1977年冬,我写了批判《儒法斗争史》的长文。“四人帮”为了搞政治阴谋,歪曲篡改历史,捏造了所谓“儒法斗争史”,以影射现实,古为“帮”用,破坏了批判地继承古代文化遗产的马克思主义原则,造成了学术思想研究上的严重混乱。书虽没有正式出版,但翻印、转抄,流传极广。他们在政治上彻底崩溃后,思想意识在社会上的流毒,仍亟待肃清。此文即此而作。本来我在“四人帮”还在猖狂的1975年,就曾在讲课、讲义、报告中,不同意他们的谬论,因而使我这个较早恢复了上课权的老教师,几乎又一次被揪斗,只是在一些觉醒了的同学反对下,才没有成为事实。这篇文章,则把我的一系列观点明确化、系统化了。我认为“儒法虽有斗争的一面,但更有相联系相一致的一面,反儒不一定是法,反法也不一定是儒;儒家本身不断发展演变,法家也不断演进,汉以后的儒法,已统一于封建帝国统治思想之内,而他们作为学派的性质,已完全改变。”“孔子死后,首先和儒家斗争的是墨家而不是法家”,“批判儒家最尖锐的,莫过于道家的庄子,但他也同时反对法家”,“孟子所坚决反对的是杨、墨,而不是法”,“韩非斗争的矛头,根本不是专指儒家”,他“首先把儒、墨放在同等地位……批判的重点不是他们的具体学说,而是他们‘俱道尧舜’的厚古薄今倾向”,等等。这都是有明确而充分的根据的。我以为:汉以后,法已成为以儒为主的统治阶级统治思想的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连柳宗元、王安石等所代表的“变法”,也只是要求改革某些弊政而非反儒。相反,他们都仍以儒为思想基础。足见“儒法斗争”史论者,是多么荒谬无稽!

1982年,我发表了《政教中心与现实主义》。这篇文章,是探讨中国古代文学理论的传统的。鉴于中国古代文学理论,除《文心雕龙》《诗品》等很少几部专著外,大都散见于子、史、群籍和笔记杂著之中,由于比较零碎,便被一些人认为无体系可言,另一面又受西方文学理论的影响,以彼概此,拿“现实主义”“浪漫主义”之类帽子来套中国文学作品和理论,往往龃龉不安或名实不符。以故,我指出“政教中心”是贯串两千多年的主要传统之后,进而以之与“现实主义”做比较,以见其异同与得失所在,并附带提出中国文学理论中“言志抒情”和“尚辞好丽”两种主张,虽不能与“政教中心”说比高下,但也确为源远流长的重要传统。文章于1981年武汉召开的中国古代文论学会年会上宣读,曾引起一些同志的注意和评议。发表后,也得到一些同志的首肯和支持。

其他有关《诗经》《楚辞》、“汉乐府”、诗、词、曲、小说、散文等方面的研究,以及对文学遗产的继承,文学史问题的探讨和对历代作家、作品的考证、评论、赏析之类,散见于各校学报,各文艺、学术报刊,现已连新中国成立前的一些旧作,选编成《姚奠中论文选集》,交出版社出版。

我对教学、科研和其他有益的工作,总是比较积极的,从来不嫌忙累,不怕忙累。认为忙累不是坏事,只说明自己对社会有用,是安慰,是幸福。近30多年来,被信任、被重用的时间不少。无论是教学改革或教材建设,我总是被任命为带头人、负责人,可是一到运动,却突然就受到打击。在荣誉面前,也曾屡次被压、被卡。远的不说,近一点的,比如1977年,我当选为省教育革命积极分子,已接到开会通知,突然被卡下来,承办人来做解释,我只笑笑而已;1979年省高教先进工作者表彰会,我荣获“优秀教师”称号,省奖章、奖金,可是有人曾暗地把我从一级压为二级,但没有能取消我的典型发言和典型材料收入选集;1981年我当选为山西大学两名(文理科各一)省劳动模范之一,可是到会前的几小时,突然被告知名额被压了一名,很抱歉!像这类情况,我一律一笑置之。因为我积极工作,不是为了争名利。“浩劫”后期,曾有个好心的,也是我的老学生的一位总支书记,对我说:“人家都不着急,你积极什么!”我说:“你说我积极什么?难道学校是他家的,我是为人民服务,难道为某人工作?”对工作我一贯就是这种态度。所以我和其他一些受极“左”路线打击的同志不同之处,在于我始终没有离开教学岗位,相反,戴着“右派”帽子,而教学负担更重,大概这就叫作“控制使用”吧!但却流传着几个班争要“右派”上课的笑话。在政治压力下,写点东西还是可以的,只是不能公开发表或正式出版。以此,除1957年初由函授部印行了一本《先秦文学》外,续写的《汉魏六朝文学》《唐代文学》,都只作为内部印行的交流教材付印,当然不署己名,只署教研组。直到1978年开始落实知识分子政策后,才陆续出版了几本书。其中《中国古代文学家年表》,是长期教文学中积累的资料;《中国短篇小说选》我写的古代部分,有注解有分析,是新作;《山西历代诗人诗选》和《咏晋诗选》,是指导研究生集体选注而由我审订的,《唐宋绝句选注析》和《词谱范词注析》,也是我指导青年人编写的。其中有两种发行25万册以上。另外还主编了两种《中国文学作品选》:一种是1975年印的,只出了第一本,就被作为“回潮”批判了;另一种六册,是十几所大学合作而由我主编的。最近又主持完成了《元遗山全集》校点和二人合作的《李颀诗注》定稿工作,都已交出版社出版。指导研究生搞的还有一本《元遗山词选注析》正在进行。所苦恼的是,近些年兼职过多,参政议政的任务加剧,严重地影响了我科研工作的进展。

我是一个有多方面爱好的人,但为精力和时间所限,势不能一一兼顾。像诗、书、画、篆刻之类,就不能不在业余从事。诗,前边已经提到过,中学时代写歌行、五古,今体诗,是在山西教育学院向一位姓张的老诗人、老教授学的。偶遇某人、某地、某事,感到有必要留下些痕迹的,便写几首,相当于话本小说,所谓:“怎见得?有诗为证。”前后也积存了二三百首。北岳文艺出版社的《唐风集》选了我的诗38首,山西诗词学会编印的《难老泉声》,选入我的诗词60余题、80余首,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大型《中国当代诗词选》,选入我的诗词5首。其他报刊发表的不计。我主张诗歌必须有深厚的内涵,即短诗也应有令人回味的地方,而表现形式则以平易自然为主,认为格律诗必应有新的发展,才能与时代要求相适应,但能力不足以任之。书法,自幼在伯父和父亲把手指引下,练习从不间断,直到中学二年,每学期返家,必交作业。每日必须写大楷三十二、小楷一百字。在临帖方面,先学赵,后改颜,旁及隶、魏碑,并向大徐《说文》学篆,向薛氏《款识》摹钟鼎,初中三年级后,就常为人书写中堂、对联、条幅。高中以后,特别得到章太炎先生指导后,魏碑从《石门铭》《郑文公碑》转回到《张猛龙碑》,隶书从《石门颂》而《张迁碑》,参以《曹全碑》,篆书由汉碑之纵,转为《天发神谶》之方,参以《三体石经》之匀称,行书则在颜楷的基础上熔篆、隶、魏于一炉而吸取其笔意。数十年来,写得不少,尤其到“文革”以后,参加了省内外、国内外不少大型展览,入选、入集、入藏、入精选,以至报章、杂志所选登,难以统计。索书者日众,已成重大负担,已无法满足各方要求,常感抱歉!画,花鸟、山水、人物,都曾致力,因力不从心,已多年搁笔,只偶作米家山水和写意花鸟遣兴而已。治印初无师承,有个时期专学汉铜,后到西泠,吸取了不少教益。1947年在昆明,曾继闻一多之后,悬牌市肆,以补生活。但多年来,也已辍刀。故除书法尚有寸长外,其他均无以名家。

姚奠中抄补张之洞《书目答问》

自1978年以来,我已招收了18名研究生,已毕业的14人,已授与硕士学位的12名(包括外校一名)。他们都已成为高等学校和文化事业单位的骨干力量,受到社会广泛赞扬。他们的科研成果,也引起学术界重视。已有六人被评为副教授,二人被评为副编审,五人被评为讲师,一人在北京大学读博士学位。近几年在参观考察和参加各学术会议中间,时常碰到几十年来的老学生,他们中不少在党政、文教界,早已崭露头角,有一些已成为专家教授,令人欣慰。回顾起来,总算在自己尽可能的范围内,为国家尽了一点绵薄之力。在七十岁生日时,我在小相上题了一首小诗:“时代不同了,古稀今不稀。犹当争岁月,寰海共朝晖!”今年我已七十五岁,身体无大毛病,仍当以“争岁月”的精神,奋其余勇,以期无愧阴时!

写于1988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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