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公屏盗碑》与五代二王书风探究
2020-08-21张庆鲁
⊙ 张庆鲁
史载五代时期常有匪患盗乱,故而衍生出为屏盗止乱之功绩颂德立碑的现象,比较典型的屏盗碑有两处,一是位于山东巨野的《任公屏盗碑》,二是位于河南卫辉的《郭进屏盗碑》。《郭进屏盗碑》是为称颂卫州刺史郭进屏盗功绩而作,由孙崇望以行书书碑,然原碑已毁,如今仅能从各家金石著录及所遗存拓片得见其碑。而山东巨野的《任公屏盗碑》,由于出土较晚,得以完好保存至今,成为珍贵的资料。此二碑书法风格皆以“二王”为主,值得注意的是,这一时期的一些墓志书法中也呈现出鲜明的“二王”书风,可见当时专习“二王”书法者不在少数。遗憾的是,遗存至今者寥寥无几,故《任公屏盗碑》以保存完好的优势,对研究五代时期“二王”书风发展演变具有重要的意义。
《任公屏盗碑》考述
《任公屏盗碑》全称《大周推诚奉义翊戴功臣特进检校太保使持节济州诸军事行济州刺史兼御史大夫上柱国西河郡开国公食邑二千三百户任公屏盗碑》,又称《任汉权屏盗碑》,立于后周显德二年(955)。此碑龟趺螭首,通高五米有余,碑额为张穆篆字,碑阳为张光振行书。碑石原本立在古济州(今山东巨野)北城门外真武庙前,自五代以来,此地常有水涝灾害,泥沙淤积,逐渐将碑身掩埋于地下,直至2002年才完全发掘出来,移于永丰塔旁,并置碑亭。碑身由于长期掩埋,碑面所刻文字虽经千年之久,仍字口清晰。《巨野县志》中说:“查自显德二年历宋元明至今千百余载,而字画完好未尝稍损,已足奇矣。”[1]清代金石学大盛,钱大昕《潜研堂金石文字跋尾》、武亿《授堂金石文字续跋》、孙星衍《寰宇访碑录》、阮元《山左金石志》、吴式芬《金石汇目分编》、洪颐煊《平津读碑记》、黄维翰《巨野县志·金石志》等都著录了此碑。所以对于书法学、文献学、金石学而言,《任公屏盗碑》足以为珍贵资料。
一、立碑考
后周时期,立“屏盗之碑”并非巨野一地独有之现象,清代金石学家武亿《授堂金石文字跋尾》卷七《任公屏盗碑跋尾》中云:“惟以屏盗列之丰碑,则其时所尚。”如在卫州(今河南卫辉)的《郭进屏盗碑》,也是同一类的碑刻,同立于显德二年。唐末五代是我国历史上又一个政权频繁更迭的时期,“割据纷争的军事战乱,繁重的赋役及频发的自然灾荒,浇漓的民风及山幽薮深的自然地理环境”[2]成为盗贼频繁出现的重要诱因,所以“所在盗起,往往据州县”[3]。这种局面发展到了五代后期,一些有作为的帝王为了平息盗乱,常采取多种措施,恩威并用,对治理盗乱卓有成效的官员加以褒奖,树碑立传,以彰显朝廷对止盗的重视。《任公屏盗碑》就是为嘉奖地方官员任汉权成功治理盗乱所立。
巨野地处黄河流域,水灾旱灾常有发生,且五代时期,秩序松散,法令不严,使这里成了“民风浇漓、山幽薮深”的地方,便渐有盗贼相聚在此。如《任公屏盗碑》碑文所云:“济,新造之郡也,麟州之名,其废已久。岁月差远,士风浸醨,民忘其归,或肆为梗。重以控地既大,苞荒用遐,山幽薮深,亡命攸萃,灌莽悉伏戎之地,萑符为聚盗之资。”[4]故而要将这片区域重新治理起来,“自非文武兼资之用,英雄断制之才,莅是任而居是邦者,厥惟艰哉”。[5]据《旧五代史·地理志》载,后周广顺二年(952)九月,以郓州巨野升为济州,并于显德元年十月任命任汉权为济州刺史,以期整顿济州吏治,平息盗乱。史载任汉权为四川人,为人好勇能武,在上任济州刺史前曾任职于丹州、赵州,屡立战功。《济宁直隶州志》中记载了他在任时的屏盗事迹:
任汉权,蜀国人,显德元年为济州刺史。济州,新造之郡,控地既大,苞荒用遐,山幽水深,亡命攸萃。汉权生知治本,以战则胜,以化则孚,介马先驰,阴门夜出,尽诛其类,民患皆除,分命乡民,设其警候,意切令严,术行誉显,百姓诣阙上陈,诏左拾遗李昉作屏盗碑以纪其事。[6]
任汉权“生知治本”,在他的治理下,仅用一年时间,就将盗患尽除,州郡治理得井井有条,朝廷尊民愿嘉奖任汉权,特为其树碑立传,并借此向其他州郡传达朝廷对盗患治理的坚决态度。
这一时期,长期处于社会底层的劳动人民,在横行肆虐的盗匪骚扰下,深受其害,迫切渴望安定生活。同时,当权者也对盗匪肆虐的现象予以高度重视,并对那些治理盗乱卓有成效的官吏大加赞颂。由于这两方面原因的促使,故而在这一时期形成了以屏盗之功绩而树碑立传的风尚,《任公屏盗碑》即是典型的代表。
二、作者考
《任公屏盗碑》由三人合作完成,碑额篆书“大周任史君屏盗之碑”为张穆所书,时任军事判官、朝议郎、试行大理司直兼殿中侍御史。在整篇碑文中,李昉和张光振的名字放在了正文前面,而篆额者张穆署名在了正文之后,据阮元考证,“篆额者不与撰书并列,盖以前二人皆奉敕故也”,钱大昕也考证为“以非奉敕篆,故不称臣而退居后也”。也就是说,张穆书碑额并非同李昉和张光振一样是奉敕而作,为两者相区别,所以将他署名在了最后一列,并且署名前无“臣”字。
李昉,字明远,《任公屏盗碑》碑文撰写者,时任朝议郎、行左拾遗、充集贤殿修撰,才华出众,曾参与编撰《太平广记》《太平御览》《文苑英华》以及《旧五代史》等书,周世宗柴荣“览昉章奏诗文,每称赏之”,宋太宗赵光义、欧阳修等也极为欣赏他的文采。也正因如此,《任公屏盗碑》得以“文绝”而著称,阮元赞其“辞句华赡,洵为称旨之作”[7],又因此碑书刻俱佳,有“书绝”“碑绝”之称,故有“三绝”的美誉。
五代时期的书法史,对于书家的记述很少,《任公屏盗碑》的书碑者张光振,在众多史料中都没有关于他的记载,如今仅能从此碑对他进行了解。碑文中记录了他的职位是翰林待诏、朝议大夫、行司农丞。可以推断的是,张光振的书法水平在当时应是被广泛认可的,否则断不会同李昉一起受敕命完成《任公屏盗碑》。李昉的才学极为周世宗所赏识,柴荣既然把撰文的任务交付给了李昉,那必然也会请一位在书法水平上能与李昉之文采相媲美的书家来书丹,张光振成为最佳人选,必然与其在当时的书法声望有关。
《任公屏盗碑》书法特征
《屏盗碑》有书法、文章和刻工“三绝”的美誉,必然有较高的艺术水平,一些访求此碑的金石学家、书法家们对其艺术价值都有相当肯定的评价。例如阮元说它“书体苍劲有法”,钱大昕亦称赞“光振书法遒媚,亦不再孙崇望下也”。《任公屏盗碑》继承了唐前期以行书入碑的特点,且书风宗溯“二王”,这在现存的五代碑刻作品中是尤为珍贵的。下面就其书法风格及艺术水平作几点分析。
一、行书入碑
自唐太宗以行书作《晋祠铭》,开行书入碑的先河后,铭石体便不再拘泥于篆、隶、楷等正体之中,开始转向了更加具有书写性和实用性的行书。《晋祠铭》作为行书入碑的开端,艺术表现上显然是不成熟的,启功曾说:“楷正之真书,于书碑者犹或嫌其未古,必掺以隶意,始觉庄严。”所以行书入碑的早期作品大都是靡弱而缺乏神采的,而后行书集字类作品的出现,使这种靡弱的风气得以改善,但终究和直接书碑不同。直到李邕的出现,行书入碑达到了一个顶峰的高度,他将“二王”行书加以改造,就如董其昌“右军如龙,北海如象”的评价一般,使之愈发沉稳厚重,在碑刻上展现出来宽博的气势。而后李邕的这种创造被不断地继承和发展,到五代时期,从《任公屏盗碑》的一些结字特点来看,仍有许多地方从李邕的书法借鉴而来。如下表所示:
表一 《任公屏盗碑》与《李思训碑》单字对照表
从上表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出,《任公屏盗碑》的书法风格在一定程度上是受到李邕影响的,同时《任公屏盗碑》的存世,也证明了李邕的书法艺术在五代时期也具有广泛的影响力。另外还有一点值得注意,行书入碑对于刻手的要求相对较高,正体书碑刻一般刻手即使没有高深精湛的技艺也尚可完成,然而行书碑刻对于刻手来说,难度会明显增加,刻手要准确地传达出书丹者的笔意,不仅需要极为熟练的镌刻技艺,还要求刻手有一定的书法修养。如万文韶、朱静藏这样涵养较高的刻手在盛唐时尚且不多,而五代由于割据导致的文化生产不发达,能有一位既精熟镌刻又通晓书法的刻手已经极为不易,这或许就是这一时期制作精良、书刻俱佳的丰碑巨制少之又少的原因之一。而《任公屏盗碑》以行书入碑且书刻俱佳,是极具有价值和意义的。
二、“二王”书风
《任公屏盗碑》的书法风格宗溯“二王”,这种风格的碑刻作品同样要追溯到初唐时期。当时唐太宗将王羲之尊为“书圣”,并称赞其书为“尽善尽美”,一时之间,举国皆学逸少书,宗王羲之为书法正统。其后又出现不少集王羲之行书的碑刻作品,最具典型的代表如僧怀仁《集王羲之书圣教序》、僧大雅《集王羲之书兴福寺断碑》及唐玄序《集王羲之书金刚经》等。《任公屏盗碑》虽取法于李邕,但又不局限于李邕,而是去找寻更为本源的法度来学习,我们以怀仁的《集王羲之圣教序》来作为对比(见表二),便不难发现,《任公屏盗碑》在结字上有意图地向王羲之靠拢,如“敕”字左高右低,“东”字收敛规整,“非”字上开下合,“峰”字中宫舒展,“贤”字上放下收,两者都有异曲同工之妙,甚至《任公屏盗碑》在某些字的处理上较之《集王羲之圣教序》更加夸张和险绝,如“敕”字,《任公屏盗碑》就将这种左低右高的势态发挥到极致,使整个字的右上角留出一大片空白。
三、时代特征
然而一时代之艺术必有一时代之特征,《任公屏盗碑》出于五代,这一时期的艺术所呈现出的特征也必然同其当时的政治环境和社会状态有极大的牵连。如下图所示,《任公屏盗碑》的用笔及结字与《集王羲之圣教序》以及李邕、褚遂良等人有颇多相似之处,但又表现出独特的风神气韵,同僧怀仁的《集王羲之圣教序》相对比,明显不是纯粹的“大王”书风,其结字之奇,更胜于“大王”,似有“小王”之风范。如“风”字的内部留下大片空白,“召”字处理为上小下大,“之”字的收笔戛然而止等等,并且从许多字中还可以看到献之的“外拓”笔法。唐初“大王”书风盛行,致使“小王”的地位降低,到五代时这种桎梏逐渐松散,大部分喜好“二王”的书家不再单纯地取法逸少,献之的书法开始活跃起来。从《任公屏盗碑》可以看出,张光振对于“二王”的学习并没有单纯地偏向于“大王”或“小王”,更多的是将二者相融合,结合书家自身审美的不同,从而形成自我的书法面貌。但从客观的角度来看,《任公屏盗碑》囿于时代所限,在艺术造诣上并未达到“二王”或李邕那样的高度,但其书法呈现出的风神气韵,对五代时期“二王”书风的发展与创新具有深层次的探索意义,并对宋初尚意书风的萌芽起到了一个过渡的作用。
表二 《任公屏盗碑》与《集王羲之圣教序》单字对比表
图一 《任公屏盗碑》拓本(局部) 选自巨野县史志办公室编《济州刺史任公屏盗碑》
图二 《郭进屏盗碑》碑额
图三 《石暎墓志》拓本(局部)
碑文中的一些用字,出现了异体的写法,应也属于其时代特征之列。一些金石学家对碑文中的异体字进行了考证。阮元在《山左金石志》中记录了其中出现的一些异体字,如“遊惰”写作“逰堕”,“耒耜”写作“耒耟”,清代邢澍《金石文字辨异》也将其收录在内。同时阮元对于一些异体写法做出了考证,如“萑苻”写作“雚蒲”,阮元认为:“‘萑’字,唐《石经》后改作‘雚’;‘苻’字,唐《石经》原刻作‘蒲’,皆与此合,或以为唐人别体者,由未细检耳。”[8]
五代时期的“二王”书风
五代时期虽然地方割据,但书法上对于“二王”的集成并没有中断,且“二王”书风表现形式多样,既有吸纳“小王”者,也有偏向“大王”者,亦有熔铸别家者。
吸纳“小王”书法的,除《任公屏盗碑》外,前面所提及的孙崇望《卫州刺史郭进屏盗碑》亦是此类。孙崇望书名显于两朝,宋太祖曾“命李昉、卢多逊、王祐、扈蒙等分撰岳、渎祠及历代帝王碑,遣翰林待诏孙崇望等分诣诸庙书于石”。[9]此碑的碑额与正文皆由孙崇望书丹,运笔圆熟,结字流美,与张光振对“二王”的取法颇为相近。
偏向“大王”的,例如《石暎墓志》。此墓志立于北汉天会八年(964),朱仲武书,通篇用笔结字,无不仿效《兰亭序》。作者对于王羲之的《兰亭序》已达到极为精熟的程度,凡《兰亭序》中有的字,墓志中必定摹其形似,而其余的字,亦妍美流畅,与整篇和谐统一,形成鲜明的“大王”风格。
除以上两种,还有一些作品将其他风格与“二王”进行糅合的,例如后唐应顺元年(934)的《李重吉墓志》与后周显德二年的《田仁训及妻王氏合葬志》,他们将“二王”书风进行了改造,融入了些许颜体的趣味,使之在灵动之处亦显厚重。
五代时期由于社会政治等多方面原因,整体的艺术发展高度不及唐宋,但仍有其独具的时代内涵。今人有将书画比作“艺术之文献,形象之历史”者,五代时期的书法艺术作为历史文化的一部分,文献价值及艺术价值是不容忽视的。以《任公屏盗碑》为代表的碑刻作品,向我们展现了五代时期书法艺术的发展面貌,以及其时代之下书家对于“二王”书法的另一种审视。这种审视,继承于唐,又别有创造,使得五代取法“二王”的书家群体在风格呈现中具有了时代的烙印。
注释:
[1]黄维翰.巨野县志[G]//中国地方志集成·山东府县志辑:第83册.南京:凤凰出版社,2004:437.
[2]孟凡港.屏盗碑与五代地方贼患治理[J].齐鲁学刊,2017(2):41-46.
[3]欧阳修.新五代史第2册[M].北京:中华书局,1974:446.
[4]李昉.济州刺史任公屏盗碑[G]//北京图书馆藏历代石刻拓本汇编:第36册.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9:137.
[5]李昉.济州刺史任公屏盗碑[G]//北京图书馆藏历代石刻拓本汇编:第36册.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9:137.
[6]徐宗干.济宁直隶州志[G]//中国地方志集成·山东府县志辑:第76册.南京:凤凰出版社,2004:417.
[7]阮元,毕沅.山左金石志[G]//续修四库全书:第909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610.
[8]阮元,毕沅.山左金石志[G]//续修四库全书:第909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610.
[9]脱脱.宋史[M].第4册.北京:中华书局,1977:24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