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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耶卜·萨利赫:清醒的苏丹文化守护者

2020-08-20曾剑颖

世界文化 2020年8期
关键词:穆斯塔法萨利赫苏丹

曾剑颖

塔耶卜·萨利赫(1929—2009)是苏丹当代现实主义作家,被英国广播公司BBC评为20世纪最著名的阿拉伯小说家。他怀着真挚诚恳的态度描写苏丹现实生活和文化,曾获得阿拉伯小说界最具权威性的开罗创意奖。

萨利赫出生在苏丹北部麦尔沃区的凯尔麦考林——一个属于卢凯宾部落的村庄。他的父母都是农民,家族中出过商人和伊斯兰教学者。他的第一个学校是一所伊斯兰宗教学校,在这里他学习了宗教的基本教义和读写的基本原则。而后,他在自己的村子里上了由当时统治苏丹的英国当局建立的小学,接着到苏丹港市完成了初中学业,毕业后进入全国仅有的两所高中之一——瓦迪·瓦德纳学校。高中期间,他参与了丰富的文化活动,学习论文写作,阅读莎士比亚和狄更斯等作家的文学作品。尽管校长准备帮助萨利赫获得奖学金去牛津或剑桥留学,但萨利赫的家人并不愿意将他送到国外,因此他继续在喀土穆大学学习。对人文学科感兴趣的他却选择了理科专业,认为这些学科对于国家建设更为实用;然而他并不喜欢科学,花了很多时间在文学课上,最后选择离开喀土穆大学。

1952年,23岁的萨利赫申请了BBC的职位,于次年冬天离开苏丹前往英国。然而,新的生活起初并不顺利,直到他认识了一个苏丹朋友,生活状态才开始慢慢转变。他俩合作建立了一个小型的苏丹社区——“苏丹之家”,作为来自苏丹同胞的寄宿之地。除了为BBC工作外,萨利赫还在伦敦大学学习政治学,同时专注于英国文化,参加了很多社会文化俱乐部,经常去看包括莎士比亚在内的许多戏剧。

1956年,英国、法国和以色列发动对埃及的进攻,萨利赫作为通讯员前往几个国家进行报道,并且在当地办事处工作。1960年他去贝鲁特旅行时,由于过度劳累而病倒,不得不住院3个月,康复后与英国女孩儿朱莉结婚,后育有三女。此外,他还曾为伦敦的一家阿拉伯语杂志《麦加拉》撰写每周专栏长达10多年,此间他探究了各种不同的文学主题,还担任过喀土穆大学校长。在生命的最后10年,萨利赫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担任顾问。

从北方省马尔维县到恩图曼、喀土穆、伦敦,丰富而多变的生活是作家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创作源泉。童年对农村家乡的回忆和体验,往往是他最初客居倫敦时撰写短篇小说的素材。当然,他也以同样的热情研读阿拉伯古今文坛之杰作,其中对他影响最大的是阿拉伯小说家纳吉布·迈哈福兹。

萨利赫的第一部小说《溪畔的枣椰树》(1953)创作于他初到英国时,英国寒冷的天气以及狭窄的房间、平淡的食物使他并不能很好地适应英国生活,他几乎多次想回国。然而就在这个困难时期,他的第一部小说出版了。这个故事讲述的是一个富有的商人从一个贫穷的农民那里买枣椰树的故事。故事发生在大旱的一年,因为旱灾,村民们收成不好,勉强度日,但是在这个时候要举办宗教庆典,每个人都要为庆典出一份钱。小说的主人公玛据布是一个贫穷的农民,他没有钱可以出,只能卖掉自己的枣椰树来换取,他十分不舍,因为他对树有着深厚的情感。正当他一筹莫展的时候,他很久之前去了埃及后杳无音信的儿子给家里寄了一笔钱,解了玛据布的燃眉之急。整部小说细致地刻画了小人物的喜怒哀乐,表现了萨利赫对于贫苦农民的深切同情。

萨利赫的作家生涯真正开始于1960年,这一年他出版了短篇小说《瓦德·哈米德棕榈树》,这个故事最初发表在杂志《声音》上,后来成为萨利赫本人乃至当代阿拉伯文学最重要的短篇小说之一。故事发生在瓦德·哈米德的村庄里,这个地点在萨利赫的小说中也频繁出现。小说的叙事结构类似《一千零一夜》,大故事里套小故事,将发生在这个小村庄的四件大事串联起来,组成一个有机整体。小说呈现了村民和政府之间的冲突,政府想要砍掉被村民赋予神圣意义的杜姆树来修建停泊口岸和农业设施,而村民们却坚持守护习俗和信仰。这场持久的冲突是与三次事件相结合的,每次都是由政府挑起,政府执着地想要帮助农村进行革新,推动农村现代化,但是这种引导并不是一步一步的,显得急于求成,因此政府三次砍掉杜姆树的尝试都遭到了村民们的抵抗,以失败告终。在这个故事中,萨利赫的态度就像结尾老人告诉年轻人的那样,无论是杜姆树、坟墓、水泵或是蒸汽机,这里的空间都可以容纳。萨利赫通过老与少、树与蒸汽机、村庄与城市、传统与现代的关系来探索变革的方式,他理解村民和他们的生活方式,同时也欣赏现代化的优势,他以一种宽容的态度面对变化,对变化的复杂性有深刻的理解。

中篇小说《宰因的婚礼》(1964)出版后被译为英、德、意等多国文字在欧洲发行。这部作品以苏丹这个伊斯兰国家的乡村生活、风土人情为背景和色调,生动表现了苏丹乡村人与人之间的微妙关系,概述了苏丹独立后的若干变化,因此得到阿拉伯乃至国际文坛的高度评价。苏丹国内的评论家认为该作是研究苏丹社会关系和民族精神的一部重要参考书。故事发生在一个村庄里,主人公宰因不英俊也不富有,但他心地善良,幽默感十足。他会对村子里漂亮的姑娘一见钟情,并到处宣扬自己爱上了她,而被他喜欢上的姑娘也会因此而变得远近闻名,最后竟都嫁给了乡绅或当地名流。村民们发现了宰因这一“长项”后纷纷笼络他,让他认识自己的女儿,然后对外宣扬。于是,宰因就这样日复一日地帮忙成全着自己喜欢的人和他人的爱情。最后因为自己的善良和幽默俘获了村里最美丽的女孩儿尼阿玛的心,两人战胜村里人的非议,最终有情人终成眷属。《宰因的婚礼》展现了萨利赫的希望和梦想:在一个平静、稳定、和谐、幸福的社会中,所有的问题都能以和平方式化解。有人觉得这是奇迹,而萨利赫在访谈中谈到“奇迹”时称,自己非常尊崇村民们的信仰,他不能肯定世界上没有超自然的力量,所以如果小说中的一些人物相信这些形而上的信念,作为一个作家,他不会排斥这些信仰、视它们为神话。

《一捧椰枣》(1964)的故事同样发生在那个叫瓦德·哈米德的小村庄里。叙述者是一个家庭富裕、聰明又受人喜爱的男孩儿。村里有一个叫马苏德的农民因为多次的婚姻而欠下许多债务,为了偿还债务,只能将自己家里祖传的林地卖给男孩儿的爷爷。男孩儿在陪爷爷去监督马苏德和家人收获椰枣的时候,目睹了他的悲惨处境,感受到爷爷和椰枣贩子的冷酷无情,对爷爷的行为产生深深的反感。他开始改变对爷爷的看法,不再像从前那样对爷爷怀着深深的崇敬之情,以至于因为吃下爷爷给的一捧椰枣而感到十分不舒服……

两卷本的《班达尔·沙哈》仍然以瓦德·哈米德村庄为背景,而这一次萨利赫运用了非线性的叙事方式,将村庄的平淡日常与有关村庄的神话、想象融合在一起。叙述者梅亥梅德从一所公立学校的教师岗位退休后,遵循祖父的遗愿回到自己的家乡成为一个农民。该书的第一部主要讲述的是村庄里的日常生活,比如村长马祖步年事已高,逐渐失去了治理村子的能力,其位置被人取代;还有传说中的班达尔·沙哈与他孙子的故事。第二部则主要表现梅亥梅德对于人生的思考与求索。他年轻时爱上了玛利亚姆,但祖父却没有同意他们的婚事;时过境迁,他想象着自己当时如果抗争而不是顺从,或许生活会完全不同……小说中,祖辈与孙辈(比如梅亥梅德祖孙俩、班达尔·沙哈祖孙俩)形成了一种镜像,萨利赫意欲传达出一种历史观念,即未来似乎永远在重复着过去。而梅亥梅德回到故土寻根,也体现了苏丹人对于民族身份根源的找寻。

《移居北方的时节》(1966)被阿拉伯文学学院誉为“20世纪最重要的阿拉伯小说”,也被挪威图书俱乐部评为“世界最佳100部小说”之一。《纽约时报》给予它极高的评价:“《移居北方的时节》是阿拉伯人民和非洲人民困境的一个绝妙缩影,他们深陷于对民族文化弃之不忍和对殖民文化受之不甘的进退维谷的两难境地。因此这篇小说被认为比任何学术文本都更具指导性。”

小说以“我”从欧洲返回苏丹的小村庄开始——曾经默默无名的“我”重返家乡时已拿到了英国一所大学的英语文学博士学位。“我”注意到村庄里有一个名叫穆斯塔法的人举止言谈都与村庄格格不入,他伪装成一个普通农民,却在酒醉后背起了英文诗。后来在“我”的询问下,穆斯塔法讲述了他自己的故事:他是第一个移民到伦敦的苏丹人,24岁就获得了牛津大学经济学博士学位,并且留校担任经济学讲师职务。在学术上他十分成功,但却遭受了新文化的冲击——他是外来的阿拉伯人,受到人们的歧视。待在伦敦期间,穆斯塔法与许多女人纠缠不清,他隐瞒自己真实的身份,用阿拉伯人特有的异域风情、才华、学识和魅力,使那些不同年龄、不同身份的欧洲女人为他痴迷,甚至为他自杀。他觉得自己用这种方式征服了欧洲女人,他丝毫不为她们的死亡而愧疚,他觉得英国是他要征服的对象。然而,他在琼妮·莫里斯那里受到了挫败,他之前引诱女人的招数全都失效,最后他亲手杀了琼妮·莫里斯。穆斯塔法服了7年刑,刑满释放后返回苏丹,结婚生子,在村子里安定下来,过上了隐姓埋名的生活。接下来的故事是,随着穆斯塔法的神秘失踪和离奇死亡,“我”成为穆斯塔法孩子的监护人,同时被穆斯塔法的妻子哈赛娜所吸引,但已婚的“我”不能向她表达爱意。一个名叫瓦德·利斯的当地人打算向哈赛娜求婚,哈赛娜的家族强迫她嫁给利斯,但哈赛娜发誓绝不改嫁,最后选择与企图强暴她的利斯同归于尽。“我”对发生的这些事感到震惊,想起了穆斯塔法的密室,发现密室里有全套英式设备的壁炉,四面墙壁摆满了各种各样的西方经典著作,连《古兰经》都是英文版,里面还有油画和诗稿……穆斯塔法对西方文化的推崇让“我”深受触动。

穆斯塔法的人生悲剧反映了当时到欧洲求学的阿拉伯人普遍的困境。在欧洲,他们这些外来者遭受各方面有意无意的歧视,无法获得欧洲人的真正认同。而回到故乡之后,他们也并不轻松,回乡对于他们来说也是一种文化转变的过程,相当于重新适应一种文化,而这种重新适应的过程同样无比艰难。他们虽然热爱自己的故土,却为它的落后而深感失望,经受过欧洲文化洗礼、对欧洲文化始终无法真正放下的他们也无法融入故土文化;夹在两种文化中间,他们无法确认自己的文化身份,像一个流浪者无处皈依,穆斯塔法最后的自杀也是一种自我放逐的选择。

萨利赫在《移居北方的时节》中运用了很多西方现代派的手法和技巧,还用电影手法推动情节发展。比如故事通过两条平行的叙事线索展开,一条是穆斯塔法过去的经历,一条是“我”的生活。除此之外,意识流、闪回倒叙、内心独白、时空交错、象征等手法的运用,使小说具有很高的审美价值。无论从思想内容还是艺术形式上看,都是当代阿拉伯文学中的重量级作品。整个故事讲述的仅仅是发生在作者故乡苏丹小镇上的一个悲剧,但却引起了世界性的反响。小说中融进了很多元素,比如阿拉伯景点、伊斯兰历史、莎士比亚戏剧、弗洛伊德思想、古典阿拉伯诗词等等,这些展现了萨利赫强大的语料库,他仿佛把整个图书馆的知识都装进了脑子里,呈现于作品中;加之各种戏剧因素如突发事件、激情犯罪、施虐受虐等,使他的作品变得更加鲜活。

《移居北方的时节》最突出的特点就是象征和隐喻手法的运用,这为小说提供了一个意义无限丰富的语境。比如,小说中穆斯塔法与白人女性的关系实际上隐喻了被殖民者与殖民者的关系,而穆斯塔法的报复性行为暗示了被殖民者与殖民者身份的转变。此外,小说标题中的“北方”也暗含隐喻,这里的“北方”并非苏丹的北方,而是指世界的北方,即西方世界。小说鞭笞了西方殖民主义及其“文明”的罪恶,表达了作家强烈的民族主义情感;同时也蕴含了对当时苏丹政府的不满,对女性解放的期待,深刻剖析了后殖民时期的阿拉伯知识分子在东西方文化碰撞中的心路历程,对阿拉伯文化边缘化现象进行了反思。

萨利赫热爱自己的家乡,赞美朴实的乡村生活,却不固守成规,能够清醒地认识到故乡的落后和存在的问题。他意识到世界的潮流就像尼罗河北流注入大海一样不可抗拒,因而理智地看待现代化,不盲目排斥西方文化。他也承认殖民主义和反殖民主义之间存在着历史深渊,但他知道无休止的争吵并不能解决问题,因而更倾向于对话与沟通。他以包容的胸怀、温和的目光注视着苏丹,关注着苏丹人民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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