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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块广告牌》与《好人难寻》:暴力与救赎的互文

2020-08-20孙可佳

世界文化 2020年8期
关键词:麦克唐纳老祖母奥康纳

孙可佳

摘得第75届金球奖最佳剧情片奖的《三块广告牌》(2018)是一部表现暴力与痛苦的作品,讲述了一个令人心碎的故事。生活在Ebbing小镇的海耶斯正处于人生低谷——婚姻失败,女儿惨遭强奸杀害;可几个月过去,女儿的案件毫无进展,警方似乎没有倾注力量。绝望的海耶斯租下荒路上三块无人问津的巨型广告牌,直接写下对警方的质问,将矛头对准警局局长——老好人威洛比。平静的小镇开始翻腾,威洛比此时已身患绝症。围绕着三块广告牌,海耶斯和威洛比的命运发生了巨变……反常规的暴戾人物和精巧的戏剧框架,融合了荒诞现实与人性温度;沉痛、极端、温情、幽默等杂糅的情绪中,既呈现了当代美国日益撕裂的社会面貌,也给予了弥合创伤的可能性。这部类型电影的暴力叙事,一方面以萧条、残酷、灰暗的美国底层社会为底色,同时也和导演麦克唐纳暴力观形成的潜文本遥相呼应。深入解读的秘钥,就在影片开头出现的、看似闲笔实则饱含深意的《好人难寻》一书中。

影片开头,女主角海耶斯走进镇警察局对面的广告牌租赁办事处,广告公司经理正悠闲地跷脚读书,镜头给了封面一个特写:A Good Man Is Hard to Find——这正是美国著名女作家弗兰纳里·奥康纳1955年的小说集《好人难寻》。小说集里10个荒诞、幽暗、冷酷、诡谲的故事,与《三块广告牌》的黑色幽默互为映射和启示。

《好人难寻》讲述的是,老祖母全家六口驾车前往佛罗里达度假,老祖母想看看年轻时印象深刻的种植园,但却获悉臭名昭著的逃犯“不合时宜者”正在佛罗里达逃窜,于是她说服全家改道前往田纳西。谁知路上翻车,帮忙修车的路人恰恰是逃犯“不合时宜者”,老祖母随口点破其名,导致全家被其枪杀。作者奥康纳以平实、冷静、克制的笔触记叙了这个荒诞的故事,并未渲染暴力气氛,却以黑色幽默的笔触制造了一种奇异的恐怖。这个关乎暴力与死亡的故事表现了时代变迁下人的异化与疏离而造成的“好人难寻”。

故事中的匪首自称“不合时宜者”,这是颇耐人寻味的。这个杀人犯身上充满了矛盾性:他在逃亡路上双手沾满鲜血,可看起来并非凶神恶煞,而是温文尔雅,甚至“一副学者的派头”;他指挥杀人时冷静淡定,作恶时还自比救世耶稣,边杀人边与老祖母探讨生命与宗教的意义。他的身世凄惨,被冤枉杀父而入狱,从此动摇了对上帝的信仰。相比于老祖母他们不问缘由、不问意义而活,“不合时宜者”喜欢刨根问底——质疑生活、质疑信仰、质疑世界的意义,因而总是显得格格不入。

其实,老祖母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不合时宜者”?她精致的“贵妇”装束与儿媳的休闲装束形成巨大反差;她看不惯孩子们的粗鲁,自己陶陶然地追忆着曾经的种植庄园、绅士淑女故事,怀念着早已远去的旧南方时代,处处显得“不合时宜”。她认为“当今”世道“好人难寻”,却以好人自居,对周遭的一切嗤之以鼻,像一个冷酷现实的目击者。而事实上,她与家人隔膜很深,难以沟通;绝境下她虔诚的信仰也会动摇。她还不得不向商业时代妥协——既然无法用上帝来打动杀人犯,就用金钱贿赂来免于一死。种种行为显示,她不过是个虚伪的假好人。

杀人犯的“不合时宜”是对宗教与信仰的动摇——被宣告“上帝已死”的战后时代,人们困惑、迷惘甚至满腔愤懑;而像老祖母这样还活在旧时代的“不合时宜”的人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于是,這两个主角以不同方式的“不合时宜”表现出“二战”后现代西方世界严重的精神危机。

从整个故事来看,的确是“好人难寻”。首先,自命好人、言行举止无不力求“高尚”的老祖母貌似最接近“好人”,但她对儿孙滔滔不绝的教导带有着某种虚伪性。她在提醒儿子不要超速时,告诉他“巡警往往躲在广告牌和树丛后面,趁你还没来得及放慢速度就冷不防一下子把你逮住”;她拼命劝导杀人犯向耶稣祈祷,不是出于信仰而是为救自己一命;她惦记家里的老猫,偷偷带它上车才引出了后来的车祸,继而遇上凶手一伙。从老祖母对老猫的惦念也可侧面看出,她与家人的关系是何等疏离,对猫的关爱都甚于家人。

而这一家三代人也着实算不上“好人”。他们身上体现了当时美国南方青年的冷漠和麻木。儿子贝雷既不关心母亲(老祖母),也不好好教导孩子,儿媳也总是漠然不语;孩子们更是着迷于金钱、冒险,车祸发生时竟然为惊险刺激而欢呼,甚至还遗憾没人遇难。如果说老祖母是个虚伪的“好人”,那么这些年轻人连“好人”的追求都没有,无所谓好坏、是非、善恶,他们不制造罪恶,却制造了冷酷与麻木。

对比之下,杀人犯“不合时宜者”的身世颇令人同情。他生于一个宗教氛围浓厚的村庄,却历经苦难:“我一直是一个好孩子。可不知怎的进了监狱,这彻底毁了我。”当他难以承受信仰坍塌的痛苦,便以杀人这种极端方式来宣泄对现实世界的绝望。在作家奥康纳眼中,如此恶贯满盈的人自然不是好人,但她给予了贝雷一家——那些麻木不仁的普通人更为深刻的批判。他们一方面对个人以外的一切漠不关心、麻木不仁,一方面又抱怨 “好人难寻”。奥康纳借“不合时宜者”之口大声质疑:那些向上帝祷告的人们真的信仰上帝吗?宗教果真能起到救赎作用吗?如今的世界还有“好人”存在吗?

对于老祖母这个伪善的信徒,和杀人犯这个迷失在罪恶中的“不合时宜者”,奥康纳采取的救赎方式是暴力的终极形式——死亡。

在贝雷一家被害的高潮情节,奥康纳的刻画重点不是残忍的行凶过程,而是老祖母死亡时的一系列反应。在一家人葬身的幽暗树林中,凶犯的杀害行为完全以侧面描述简化,只用传来的几声枪响带过。笔力集中在老祖母身上:她目睹亲人被害,无比惊恐;而后自知难逃一死,陷入绝望;当最终死在“不合时宜者”枪下时,她以一种“耶稣受难式的奇特坐姿”盘坐地上,“像孩子那样,脸上还挂着一丝微笑,仰视万里无云的晴空”。在奥康纳看来,肉身的死亡并非灵魂的消逝。正如她所写,“在这个故事中应注意的是祖母灵魂得救,而不是肉体消亡”。一直以虔诚好人自居的老祖母,在绝境时动摇怀疑耶稣的存在,反而在临死时“头脑突然清醒了一下”,投入天堂之门,成为一个真正的信徒。奥康纳是一个正统的天主徒,她所要表达的就是,死亡是世俗生命的终结,更是灵魂进入天堂的升华。小说里这个荒诞的旅程象征了老祖母整个人生轨迹:从虚伪做作、自以为是,到几度迷惘、陷入劫难,直至最终醒悟、得到救赎。

老祖母以死亡得到了解脱,但她的家人们的死却无从升华。在奥康纳笔下,他们是得不到救赎的大多数。他们冷漠、自私,将一切归咎于别人,但正是每一个这样的个体造成了人与人之间的疏离,致使这个世界“好人难寻”,最终他们也自食恶果。奥康纳无法赋予这些冷漠的大多数以出路,只能赋予他们以暴力和死亡。

奥康纳在《好人难寻》中以冷静的笔触刻画出一个信仰飘摇、好人难寻的美国南方社会,描绘了形形色色的虚伪好人,借这个暴力故事批评 “多数人已学会对恶无动于衷,我们紧盯着恶的面貌,却在上面发现我们自己咧着嘴笑”。

在《三塊广告牌》中,麦克唐纳与奥康纳一样,从暴力事件本身转移开来,讲述“好人难寻”的社会现实,并着眼于人的精神救赎。影片中最惨烈的暴力事件即海耶斯之女被奸杀这一案件作为前史出现,故事在处理后续时也并未聚焦于这一暴力事件本身,而是勾勒了“好人难寻”的Ebbing镇的生态。

在镇上,警察懒政,气氛萧索,人们终日喝酒无所事事。海耶斯女儿的悲惨遭遇唤不醒任何人,警方半年来没有报告任何案情的进展。打破这一切的是母亲海耶斯的激烈行为:租下三块巨型广告牌控诉警方,直指警长威洛比。

而威洛比在一般人看来绝对是个“大好人”,他工作勤恳、受人爱戴;对家人温柔可亲,甚至最后自杀时都要戴上头套,避免被妻儿看到血腥的样子;他对下属如父兄般宽仁,深得人心。他对海耶斯之女的案情并非不闻不问,只是无奈于毫无进展;即便罹患癌症时日无多,他仍坚守岗位直到吐血。相比之下,反倒是处于弱势的海耶斯并不博人同情,她举止粗俗、性格强势,在故事一开始对待儿子、前夫和前夫的新女友都显得尖酸刻薄。

海耶斯的行为不仅给威洛比警长带来压力,更招致了小镇人对她的反感。警员迪克森和海耶斯一样冲动、暴戾、粗俗,时刻处于愤怒的爆点,行为乖张反常;而这些暴力冲动也同样源自破碎的家庭生活和难以承载的生存压力,通过向外部实施暴力来进行宣泄。双方的冲突不断升级,广告牌被烧毁,海耶斯纵火焚烧警察局,迪克森全身被大面积烧伤。然而,他在身处险境时,却仍然以身躯保护海耶斯女儿案件的资料逃出火海。在这样强烈的戏剧冲突中,每个人都使用着暴力,每个人又都值得同情。

威洛比警长一直在试图调和迪克森与海耶斯之间的矛盾,不堪癌症折磨的他在自杀前分别给他们两人留下了书信。威洛比告诉海耶斯,尽管广告牌影响了自己的名誉,但他还是支付了下个月的广告牌租金;对于迪克森,威洛比指出他的冲动易怒会影响自身优秀的潜质,成为一个好警察最重要的就是爱。威洛比架在两个冲突的人物中间,以最大的包容、理解转化了极端的对抗。一系列源自误解的、针锋相对的暴力冲突之后,终于催化出柔和的化解力量。在冷漠的社会环境中,威洛比这个有责任担当、有温暖家庭和生活追求的“好人”冷静的自杀行为,带来了宗教救赎般的力量,让两团在痛苦中燃烧的怒火得以平息。至此我们发现,剧情核心实际上是两个失去信仰、以暴制暴的畸形人格,在崇尚民权意志的美国当代社会寻求法律支持过程中,实现自我救赎的经历。

“暴力具有一种奇异的功效,它能使我笔下的人物重新面对现实。”麦克唐纳想要传达的正是这种“奇异的功效”。如果没有前面一系列的愤怒、对抗、暴力行为,就没有影片结尾海耶斯与迪克森带着枪弹在复仇之路上停住脚步、达成和解的场面。可以说,在对待暴力的态度上,《三块广告牌》与《好人难寻》两部作品达成了互文性,《三块广告牌》对《好人难寻》的直接“引用”,体现出奥康纳对麦克唐纳的深刻影响。简而言之,两人唤醒他们笔下那些冷漠、自私、傲慢、愤怒的现代人的方式,就是“暴力”这种猛烈而极端的救赎出路。对于疏离、冷漠的人际关系现状,所有温和的、理性的和解方式都失效了,人们只能用极端方式发泄愤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痛苦,而每个人都并非“好人”——只顾及自己的处境,一味将愤怒抛向无辜的他人。

《好人难寻》的道具作用提供了理解《三块广告牌》内涵的秘钥,但麦克唐纳不是虔诚的天主教徒,对于奥康纳笃信的宗教,麦克唐纳持怀疑态度。笃信上帝的奥康纳给出了一个“恩典时刻”的救赎方式,尽管那个时刻并不温暖,而是幽暗的、极端的、与死亡相伴的。毁灭根源于人性劣根的深渊,救赎不能抵消罪恶加诸人类自身的惩戒,正如美国学者汉弗莱所评论的:这种与神疏离的结果,神只能以暴力来闯入知觉,在密不可分的日常中发出撕裂的声音。而麦克唐纳对暴力的运用则非宗教意义上的,他让暴力以种种形式参与到生活困境的弥合中,认为暴力如同敲碎苦难硬壳的一件利器,当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法律之间的合理沟通失效后,只能依靠暴力复仇方式来维持正义;在对抗无常命运和个人过失时,暴力如同一种强行纠错机制;而暴力的最终作用仍是救赎。对于两位创作者的暴力观与暴力叙事的评价见仁见智,但他们试图唤醒冷漠麻木的现代人对世间温情与友善的需求,实现心灵和解与救赎的愿望是美好而值得肯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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