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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于隐喻认知探析“诸风掉眩,皆属于肝”

2020-08-20谌盈帆栾振先李绍旦杨明会

河北中医 2020年5期
关键词:喻体中医学范畴

谌盈帆 栾振先 李绍旦 杨明会

(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医院第一医学中心中医科,北京 100853)

中医学理论作为一种具有解释性的理论,长期以来形成了以身体经验感知为基础,以司外揣内、援物比类为重要方法的独特理论体系,深入了解中医学语言的生成和使用,才能实现对中医学理论体系的理解及重构,对中医学的研究必须以中医语言的分析和研究为前提。隐喻是人类的思维方式之一,作为一种以语言为依托的认知现象,隐喻建立在类比基础上,通过寻求始源域(S)和目标域(T)的共同点,使用类比映射(fM)将二者联系起来[1-2]。所谓隐喻认知,即是人类将其某一领域的经验用来说明或理解另一领域的经验的认知路径和认知活动[3]。越来越多领域的研究者尝试利用隐喻认知进行跨学科、跨语言的探索,隐喻于中医药语言中可谓无处不在[4],“不引比类,是知不明也”(《素问·示从容论》),“援物比类”“取象比类”的思维方式和认知方法中蕴含了大量的概念隐喻,涉及五行学说、藏象学说、病因、病机及治疗等诸多方面。中医学是一个隐喻的世界,中医语言是一种基于隐喻认知的语言[5]。我们从认知语言学角度出发,以前期中医语言概念隐喻研究为基础,运用隐喻认知的理论方法和手段,解读《素问·至真要大论》病机十九条中的“诸风掉眩,皆属于肝”,以进一步完善和深化相关语言学研究与临床运用之间的结合及转化。

1 “诸风掉眩,皆属于肝”的隐喻认知解读

病机十九条载于《素问·至真要大论》,其将某些类同的证候归纳于某一脏或某一病因范畴内,作为辨证论治的依据和纲要,体现了对病因、病机、症状之间内在联系、辨证方法的重要认识。本条中“掉眩”为症状,“风”为病因,而“肝”为病位[6-7]。张景岳云“掉,摇也。眩,运也”,掉眩,即指肢体动摇不定和头目眩晕之类的证候,临床常见于帕金森病、单纯性震颤、抽搐、眩晕等疾病。风证由外风和内风引起,结合临床实际,后世医家基本认同该条之“风”主要指内风。诸,众也;属,近也。“诸”“皆”不是完全肯定,而是“大多数……都与……有关”之意。全句解释为肢体动摇不定和头目眩晕的风证,大都与肝的病变有关。

本条病机涉及隐喻的依据见于《素问·五运行大论》中的论述:“东方生风,风生木,木生酸,酸生肝……神在天为风,在地为木……在脏为肝。”因此,对其中隐喻认知的研究,关键需要完整连贯地将“肝木”“风”及二者的关系利用认知学的逻辑和方法进行解读(见图1),首要任务是理解作为人类认知和思维工具的概念隐喻理论和原型范畴化。

1.1 概念隐喻理论 隐喻的本质是概念性的,因此将隐喻又称为概念隐喻,隐喻渗透于日常生活,不但渗透在语言里,也渗透在思维和生活中。我们借以思维和行动的普通概念系统在本质是隐喻的[8]。隐喻超出语言修辞和表现形式的意义而作为一种认知现象,本质上是人类理解周围世界的一种感知和形成概念的工具。我们用映射来解释隐喻的工作机制,即隶属于不同的范畴的2个概念域(S及T),在语言意义组合中形成范畴错置,即语义冲突,语义冲突是隐喻的基本条件,隐喻意义受制于一个概念域向另一个概念域的映射[9]。概念隐喻是通过S来认知T,因此跨域映射是从S向T进行(S→T)的不可逆的过程。如中医所说“心者,君主之官”,即是从君主(S)向心(T)的单向映射过程。关于肝的论述,如“肝者,将军之官,谋虑出焉”(《素问·灵兰秘典论》)、“肝者,罢极之本,魂之居也”(《素问·六节脏象论》)皆为此类。概念隐喻根据始源功能属性及认知内涵的不同,一般可分为结构性隐喻、方位性隐喻、实体性隐喻3种[10]。所谓结构性隐喻是通过一个结构清晰、界定分明的概念去构建另一个结构模糊、界定含混、或完全缺乏内部结构的概念;方位性隐喻是指参照空间方位而组建的一系列隐喻概念,以空间概念存在;实体性隐喻就是将抽象的、模糊的经验对象、活动、情感等看作是一种有形的、具体的实体,以此达到对其进行范畴化、类别化和量化目的。实体性隐喻和方位性隐喻往往可进一步拓展为内容、层次更加丰富的结构性隐喻。

1.2 原型范畴化 范畴划分的过程即“范畴化”,是基于客观事物的相似性,对其划分类属的主观的理性活动。原型范畴理论导源于“家族相似性”理论,其由维特根斯坦在对“Spiel(游戏)”一词所指的范围进行界定时提出,从认知角度出发指出范畴成员具有“原型”和“边缘”之分:处于同一范畴的家族成员之间存在一种相互重叠和交叉的网络,范畴成员之间总是享有某些共同语义特征,随着成员的增加,相似性的情况也会减少,甚至找不到全部家族成员共有的特征,即语义范畴的边界是开放、模糊的,具有不确定性[11]。因此,范畴体现为错综复杂的相似性网络,原型是范畴化的认知参照点,是体现家族特征的最典型成员,认知对象所属的范畴根据其与范畴原型的相似程度划分,相似性较低的成员为边缘成员或非典型成员。由此得到的“范畴”是以原型为中心,其他成员可通过共有属性与中心成员建立联系而形成的“中心—边缘”图式,范畴划分最终产物即“概念”[12],在认知语言学中定义为“认知范畴”或“概念范畴”。可见构建概念隐喻必须以原型范畴化为前提,对认知语言学中的原型范畴理论的研究可以为解释语言中的隐喻现象和认知模式提供重要的路径。

图1 认知学研究示意图

2 “风”证中的实体性隐喻

2.1 对六淫病因的隐喻认知 自然隐喻作为实体性隐喻的一种特殊类型,始源域为自然界中天、地、水、火、海、月、雾、雨、云、风、寒、暑、湿、火等各种表达自然现象、自然力、自然物的具体概念。中医学理论是古人以天地一体、四时一体、万物一体的整体恒动的观点,通过肉眼观测和身体体验的方式来观察和认识自然界,用自然变化规律来分析探讨具体事物的内部变化规律,然后采用“近取譬”之法,用具身体验解释生命现象从而建构的理论知识体系[13],自然界中各种实体和物质的经验结构为人们提供了一种理解和阐明病理机制的基础,因此自然隐喻在中医语言中大量存在。

中医学中“六淫”是风、寒、暑、湿、燥、火6种病邪的统称。在正常情况下,自然界中的“风、寒、暑、湿、燥、火”是6种常见的气候现象和气候变化,称为“六气”。“六气”的正常运行,有利于万物的生长变化,也是人类赖以生存的自然条件。但如果“六气”出现异常,发生太过或不及,非其时而有其气,或是变化过于急骤而人体无法及时适应其变化,此时“六气”就可成为致病因素,称为“六淫”。从自然界的“六气”到中医病因学说的“六淫”的映射即是在“人是自然化的(人)”这一隐藏的基本概念隐喻的背景下,对自然隐喻这一认知手段的使用[14]。《灵枢·四时气》中说“四时之气,各不同形,百病之起,皆有所生”。在“六淫”病因概念的形成过程中,古代医家们在大量的实践观察基础上,利用外感病疾病特点与自然界气候属性的相似性,实现了以自然界“风、寒、暑、湿、燥、火”为原型的隐喻映射。此时“风、寒、暑、湿、燥、火”并非6个具体的实体概念,而是6个关于病因的“范畴”。如自然界“湿(气)”在跨域映射到中医病因之“湿”邪之后,“湿”邪成为被赋予了自然界“湿(气)”阴寒重浊、黏腻缠绵等特征的病因范畴。“六淫”作为一种抽象概念其范畴经历了由真实病因向隐喻病因的转变。类比于自然界之“风”随时间变化、使物体动摇、分布广泛、能量巨大等特点,通过隐喻跨域映射之后形成的“风”邪即是具有风性开泄、易袭阳位、风善行而数变、风性主动等性质的病因范畴。《素问·风论》曰“风者,善行而数变。……故风者,百病之长也,至其变化,乃为他病也,无常方,然致有风气也”。

2.2 从“外风”向“内风”的演变 中医学理论中关于“风”邪的认识经历了从“外风”向“内风”的转变[15-16],体现了随着临床实践水平的不断提高,医家们基于人与自然的联系性,通过反复观察和思考不断拓展隐喻思维,进行经验总结和理论升华,深化和完善病因病机理论的历史进程。当“外风”的概念范畴无法全面对疾病的病因病机进行解释时,从不同角度和层面对其相关的隐喻认知进一步的扩充和完善,反映了人类在实践中由浅入深、由表及里探索和了解复杂事物的认知轨迹和思维方法。在病因病机概念隐喻形成的初级阶段,人们一般首先依据身体感知的体验,从疾病与自然气候的直接联系上寻找病因,在发现酒后吹风、沐浴后吹风、天气转凉时吹风之后人体出现头痛、出汗、肢体动摇等为特征表现的病症时,自然界之“风”自然而然被看作真实客观的病因,“风胜则动”,即“外风”病因隐喻的形成。而“内风”这一概念隐喻的出现,则是当人们发现外来之“风”作为病因的不完善处,“外风”无法解释如中风、帕金森病、单纯性震颤、瘾疹等病症起病之初未明显感受自然界之风的侵袭,但出现了起病急骤、症见多端、变化迅速、肢体动摇等主要表现,与自然界之风的特征存在诸多相似点,从而在此基础上扩充和深化“风”邪这一隐喻的范畴,完成其概念完整性的过程。

3 “肝属木”中的结构隐喻

从认知语言学的角度来看,中医“五行”范畴是概念隐喻下的一种思维模式或一种模型,不是指5种物质的实体,而是指5种象征性意象或形象化符号,五行学说是理论建构型隐喻下具有框架和解释作用的范畴系统[17],以木、火、土、金、水5种物质的特性概括、阐释宇宙万物的发生、发展、变化规律及相互关系[18],是构建中医学的三大哲学基础之一[19]。隐喻认知视域下的结构隐喻为“五行—五脏”配属理论这一概念隐喻形成的工作机制提供了重要的研究手段和途径。

3.1 “木”家族与“肝”藏象 中医学基础理论利用将“五脏”与“五行”进行模拟的方法构成“结构隐喻”,即将中医“五脏”分别归类于以“五行”命名的上级范畴中,从而认识“五脏”之间的关系[20]。依据隐喻理解的正确方式和角度,隐喻应该按照它表面的形式去理解,遵循隐喻是一个归类句的本质和前提,以理解其他归类句同样的方式理解隐喻。名词性隐喻(X is Y形式)的组成包括本体X和喻体Y两部分[21]。本体X作为下级概念,喻体Y作为上级概念,二者不是同一个层次上的概念,隐喻的本体被归类于一个以喻体命名的上级范畴,即下级概念属于上级概念,在隐喻理解中发挥不同的作用,喻体提供候选的典型特征赋予本体,本体从喻体继承特征。“肝属木”,此隐喻中肝为本体,被归类于一个以喻体,即“木”命名的上级范畴。木曰曲直,“木”作为“曲直”的同位语,代表着春天的温暖和万物随之而生的过程和特点,引申为生长、升发、条达舒畅等作用。上级范畴(木)生长、升发、条达舒畅的典型特性被赋予给本体,而肝作为本体继承这个上级范畴的一些特性,肝性喜条达,气主升发。对于五脏与五行配属的模拟,其逻辑思维中介借助于五脏功能特性。木性生机勃发,枝叶条达,木气生长伸展,有舒畅、冲和的生长特性;肝性喜条达而恶抑郁,其气以升发为顺,有升举、疏通的功能特点,故以肝属木。在隐喻中,喻体被理解为一个上级范畴,而不单纯是指它的字面所指,这个上级范畴包括本体和喻体的字面意义[22]。喻体(木)被理解为“具有冲和条达,伸展舒畅,升发生长,生机盎然的作用和特征”的上级范畴,木和肝都是这个范畴的成员(见图2)。

图2 本体“肝”和喻体“木”

3.2 “肾生肝”与“肝克脾” 从认知科学的角度来看,“结构隐喻”的观点具有较为明确的目的性,立足于此例具体而言,即是以认识、理解、阐述“五脏生克”的关系为目的而将“五脏生克”归类至“五行生克”[23](见图3)。

图3 “肝”的生克关系结构隐喻

3.2.1 肾生肝 五脏相生关系中的“肾生肝”,来源于五行中“水生木”的相生关系的结构映射。此隐喻中,水曰润下,“润下”,即向下和闭藏,引申为寒凉、滋润、趋下、闭藏等特性,喻体部分特性被赋予给本体(肾),肾继承上级范畴的寒凉、滋润、趋下等特性,肾主水,主藏精气。木曰曲直,其作为喻体引申为具有生长升发、条达舒畅等作用的上级范畴,部分特性被赋予给本体(肝),肝继承上级范畴这个生长、升发、条达舒畅等特性,“水与肾”“木与肝”两个关系对应,平行关联要求“水与肾”“木与肝”对应。“水与肾”、“木与肝”没有相似的外表特征,但上层关系中存在相似,即具有相似的抽象特性,相似的致使关系都包含于2个情况中,据此推知其中的论元也可以并行关联为依据被逐一对应。最大化一致的匹配整体系统由这样的局部匹配整合而成,“水生木”作为上级范畴(喻体)独有的谓项,但因与排列结构相连,其投射于隐喻中被赋予给“肾生肝”。

“肾生肝”的相生关系应用在临床治疗,常见于以“滋水涵木”之法治疗肾阴亏损而致肝阴不足甚或肝阳上亢之证,或用于肝血或肝阴不足之证,滋肾阴以助养肝阴、肝血[24]。代表方剂有一贯煎、杞菊地黄丸等。赵艺萌[25]研究发现,应用滋水涵木法治疗肝阳上亢型原发性高血压可有效控制患者血压,中西医联合用药可更加显著地改善临床症状及提高生活质量。王涛[26]选取100例肝肾阴虚型卒中后抑郁患者,发现滋水涵木解郁法治疗能明显改善患者抑郁程度,疗效理想,并且能促进神经功能康复。

3.2.2 肝克脾 “肝克脾”这一生克关系,则是来源于“木克土”的结构映射。此隐喻中,木曰曲直,其作为喻体引申为具有生长升发、条达舒畅等作用的上级范畴,部分特性被赋予给本体(肝),肝继承上级范畴这些特性,喜条达,主升发。土曰稼穑,作为喻体引申为具有生化、承载、受纳作用的上级范畴,部分特性被赋予给本体(脾),脾继承上级范畴这些特性,喜燥而恶湿,主运化。“肝与木”“脾与土”两个关系对应,平行关联要求“肝与木”“脾与土”对应。“木克土”作为上级范畴(喻体)独有的谓项,但因与排列结构相连,其投射于隐喻中被赋予给“肝克脾”。

在临床应用中,扶土抑木法适用于木旺乘土证或土虚木乘证,肝气犯胃,影响胃之和降而不思饮食、嗳气等,肝气犯脾,影响脾气升清而腹胀肠鸣、脘痞腹痛等,“见肝之病,知肝传脾,当先实脾”。采用疏肝健脾或平肝和胃之法[27],代表方剂有痛泻要方、黄芪建中汤等。吉英等[28]将120例肝胃不和型慢性浅表性胃炎患者随机分组,观察平肝益胃汤(药物组成:柴胡、香附、枳壳、白芍、干姜、砂仁、陈皮、海螵蛸、甘草)的临床疗效。结果发现平肝益胃汤治疗总有效率优于多潘立酮片和奥美拉唑片口服治疗。王道坤教授将四逆散合二陈汤等加减化裁,自拟疏肝和胃汤(药物组成:柴胡、枳实、白芍、炙甘草、陈皮、法半夏、茯苓、香附、延胡索、紫苏梗、海螵蛸)治疗慢性胃炎、胆囊炎、胃溃疡等肝脾(胃)不和、肝胆气郁证,尤其是脾胃虚弱、中焦气滞兼有肝郁的慢性萎缩性胃炎,疗效显著[29]。“肝”与“木”作为两个不同的范畴,以象似性为纽带,结构隐喻为认知工具,为归属关系的认知来源的充分解释和正确解读提供了可能性。

4 结 语

在不可能超越肉眼观测的时代,通过对自然界的仔细观察和在临床中的不断摸索,在“天人合一”这一最基础的概念隐喻基础之上,中医学形成了其独特的以身体经验感知为基础的理论体系。中医药现代化目标的实现建立在对中医学理论的深入理解和重新构建之上,首先需解决的关键问题就是对中医学传统语言的解读。中医学语言中蕴含着前人广博的智慧,但因为时代背景的巨大差异,要了解中医语言及理论的认知根源有着相当的难度,而隐喻认知学为其研究提供了可靠的科学方法。路德维希·约瑟夫·约翰·维特根斯坦认为,理解一个句子就是理解一种语言,理解一种语言就是掌握一种技术[30]。抓住中医语言隐喻的本质,通过灵活运用认知语言学和概念隐喻等方法论,从宏观层面解析中医学的体系框架,实现对其理论有效性和临床实用性的有机重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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