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中藏幽——四川博物院藏龙泉瓷探源
2020-08-14姜璐
姜璐
作为中国瓷器史上出现最早,历时最久,影响深远,支系庞大的青瓷系,历代工匠们都在不断地追求着青瓷那纯粹的美丽。从李唐崇尚的“千峰翠色”,到柴周追求的“雨过天青”,青瓷经历了漫长的朝代更迭,终于在宋代迎来了空前绝后的繁荣。此时,龙泉窑这支承袭了越窑烧造工艺的新兴青瓷窑系出现在了世人眼前。两宋时期它迅速地发展壮大,将中国的青瓷的烧造技艺推向了最后的巅峰。龙泉窑址位于浙江与福建交接之境的偏僻山乡之中。明代曹昭《格古要论》中记载:“古龙泉窑在今浙江处州府龙泉县……土脉细且薄,翠青色者贵。”。其所生产的青瓷“扣其声,铿铿如金;视其色,温温如玉” 从创烧以来便一直受到神州内外人士的共同青睐。目前在世界各地都能还寻找到龙泉青瓷的身影。尤其是在日本,朝鲜及东南亚等地发掘,打捞和传世的龙泉青瓷,数量之多,令人惊叹。不过稍显遗憾的是,这些地方发现的龙泉青瓷均是以南宋早期和元代烧制的产品為主,而制作最为精美的南宋晚期龙泉青瓷却并不多见。
“纯粹如美玉,为世所贵”的精品龙泉青瓷在国内也鲜有大量出现的情况。然而与浙江相隔千里,深处内陆腹地的四川境内却从窖藏和墓葬中出土了大量南宋晚期的龙泉青瓷。其规模与质量目前在国内更是绝无仅有。目前四川境内发现的宋代窖藏不下30处,它们分布的地点主要集中在四川中部,土地肥沃,人口密集,经济繁荣之地。其中发掘出龙泉窑青瓷和景德镇青白瓷的窖藏就占了其中的近三分之二。这些窖藏与墓葬为四川博物院提供了丰富的龙泉青瓷藏品。而其中最主要的两支来源就是被专家论证为南宋末年的什邡两路口窖藏及简阳东溪园艺场宋墓。什邡窖藏出土的龙泉青瓷与景德镇青白瓷总共有280余件。而简阳宋墓出土的瓷器更多达五百余件,龙泉青瓷占了其中将近一半的数量。这些龙泉青瓷着有着相同的特征——白胎厚釉,胎质细密,釉层莹润,少流釉,少开片,在器物凸雕与转折处会有一道淡淡的显出胎骨的白痕,也就是所谓的“出筋”。器物的釉面无浮光,柔和沉静,精致细腻,多为粉青,豆青及梅子青色,真正做到了宋人对瓷器如冰似玉的追求。这批龙泉青瓷做工严谨,器型规整,结构比例合理,线条流畅富于变化。其器面大多为光洁素面,少雕琢刻划。有纹饰的则以宽幅莲瓣纹,弦纹为主,简洁大方,疏朗有致,完全符合南宋时代文人雅士们内敛深遂,空灵悠远,幽静柔美的美学理论,为宋代龙泉青瓷中难得的佳品。
创烧于北宋时期的龙泉窑最开始并不以烧造精致瓷器见长。《坦斋笔衡》中记载在北宋政和年间(公元1111-1117年):“江南则处州龙泉县窑,质颇粗厚。”。但随着统治者对瓷器日益加大的需求量,龙泉窑的地位也在悄然发生着变化。到了宣和年间,宫中已经开始定制龙泉器。龙泉器的制作因为“禁廷制样需索,而益加工巧。”宋代朝廷南迁之后,龙泉窑的工艺发展渐渐进入了辉煌的成熟阶段。此时的龙泉窑已经脱离了越窑青瓷的影响,形成自身独特的釉色与艺术风格。这个时期的龙泉青瓷“土细质厚,色甚葱翠,妙者与官,哥争艳。”其身价已非一般民窑产品所能及。《菽园杂记》中记载:“(龙泉器)大率取油(釉)贵细,合油贵精,凡绿豆色,莹净无瑕者为上。然上等价高,皆转货它处,县官未尝见也。”杭州南宋皇宫遗址和绍兴攒宫宋六陵出土的大量的龙泉瓷片便是南宋龙泉瓷为当时普遍为上层社会所使用的有力佐证。而这不禁会引发人们的猜想:为什么在当时远离朝廷,道路崎岖,交通不便的四川境内会拥有如此大规模高质量的龙泉青瓷?
四川博物院馆收藏的龙泉青瓷的来源非常广泛,除什邡与简阳出土的器物之外还有从成都市内及近郊地区、平武、剑阁、崇州、广元、彭县、绵阳等十几个县市的宋代窖藏与墓葬中发掘出来的器物。所以四川博物院的龙泉青瓷可以被看作一个具有普遍意义的宋代四川龙泉青瓷使用情况的参考。从各地的出土的瓷器的大小来看,以精巧小型器物为主,大型器物较少;从使用功能上看,这些瓷器器形主要有以下几类:饮食器具,如碗、盏、杯、盘,碟等;实用器皿,如水盂,笔洗,罈,灯座,香炉等;陈设瓷,如琮式瓶,长颈弦纹瓶,四方瓶,凤耳尊式瓶,仿古铜尊等;娱乐用瓷, 如鸟食罐,蟋蟀罐等。此外,馆内还藏有一对造型独特制作精制的洗式五管器,器形非常罕见,为举世仅有之物,可能是为器物主人特别定做之物,其功能作用尚待进一步的考证。不难看出,四川出土的龙泉器多为日常生活起居用具,供在世之人使用赏玩,而随往生者入土的明器反而不多见。
居住在四川盆地之内的蜀人似乎自古以来就有着强烈的对美好事物的喜好与对安逸舒适生活的追求。由于优越的自然条件和偏安的地理环境,相对于中原其他地区的动荡不安,四川一向是富庶安宁之地,“水旱从人,不知饥馑”。《隋书》中记载了蜀人迥异于中原之处:“(蜀人)多溺于逸乐,贫家不务储蓄,富家专于趋利。”内外部压力较小,地域又相对封闭的环境形成了蜀人闲散的性格,而经济的繁荣和社会的安定又往往是滋生享乐主义的温床。宋初治蜀名臣张泳入川时曾描述当时的风气:“蜀国富且庶,风俗矜浮薄。奢僭极珠贝,狂佚务娱乐。”这种风气并不只限于豪强巨富,连中下层的普通民众也竞相效仿。蜀人为图享受还屡有令人匪夷所思之事发生。《成都文类》里便记述了一个有意思的例子:宋代每年的四月十九日为成都的浣花日,当日成都城内和周边的百姓都会出行游玩,花费甚多。有贩夫走卒游资不够的,甚至不惜借贷充资也不肯错过浣花日的游玩活动。在这种风气之下,蜀人对物质享受的追求必然是强烈的。瓷器与饮食起居,日常使用休戚相关,更是他们愿意消费之物。虽然四川本地也出现了磁峰窑,广元窑等生产精致瓷器的窑口,但川内的瓷器生产还远远不能满足蜀人对高档瓷器的需求。而如官窑等少量专为宫廷烧制的瓷器,在当时就是稀世之宝,宫廷外之人近尤难得。那么产量相对较大又制作精美的龙泉窑青瓷以及景德镇湖田窑青白瓷等必然会成为蜀中奢侈消费群体的首选。加之当时宫中也对龙泉瓷有着大量的需求。上有好者,下必甚焉。因此在四川出土的窖藏与墓葬瓷器中,数量占据绝大多数的就是龙泉瓷与景德镇青白瓷。
承袭李唐五代“扬一益二”的经济实力,四川在宋代时期依旧是经济最为繁荣活跃的区域。北宋初年的王小波,李顺起义迫使北宋朝廷取消了垄断收购民间物产的博买务。依附于地主阶级的“旁户”也逐渐消失,使得四川的商业贸易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此后宋朝政府对于四川的民间贸易一直都采取的是积极的态度,熙宁年间王安石曾向宋神宗上书支持四川境内的市易。他言辞恳切的阐明了之前蜀中王小波李顺之乱在于地主阶级和官府对土地与贸易的垄断而不是民间的自由贸易,并向皇帝担保:“愿陛下勿疑,臣保市易必不能致蜀人为变也。”这样高度自由活跃的经济贸易甚至还催生出了交子这种新的货币形式。此时经济问题,社会问题也随之而来。四川的富豪们见有利可图,便纷纷“以交子,度牒充折买价致细民难以分擘,货卖皆被豪右操权坐邀厚利”私造交子、度牒等在市场上的自由流通买卖和垄断货物使得川内的富豪巨贾们取巧豪夺,积累起了大量的财富,金融交易秩序也被打乱。其他地区的富商巨贾们在手中掌握了大量的财富后,都会将资金用于购置土地,成为地主阶级。然而四川这样人口稠密,“地狭而腴”的地方,可购置土地稀缺,又与外界的交通不畅。特殊的环境使得这些豪商富户手中的财富难以转化为土地投资资本。以奢侈享乐来消费大量闲置的财富便成为了当时蜀中一种“无可奈何”的风气。四川的经济在南宋时期依然继续保持着兴盛与繁荣,当时四川地区的岁入总数为三千三百四十二万缗,占了南宋政府年财政收入的三分之一,使得蜀中奢华之风难以消减。这样的风气在经历了多次的改朝换代以后也没有消失。明代《正德四川志》中记载蜀地民风依然是:“本府俗不愁苦,人多工巧,畏鬼恶疾,崇侈好文,尚滋味,乐嬉游。”也只有依仗着这样奢华享受的风气和强大的购买力才使得精美的龙泉窑瓷器大量流入川内成为了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