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雪人简史(五首)?
2020-08-14臧棣
臧棣
绿夜简史
风是风的绿皮,透明到
甚至连时间都有点嫉妒;
风脱下自己的皮,假如你说的
冷,还有另外一层意思。
看上去像半立着的蛇,
毕竟很少见;多数情形中,
晃动的树影几乎都是为
比酩酊更淋漓准备的。
液体的镜子最容易照见真容,
而灯红却典型得像反面——
仿佛只有这样,在夸大的孤独中,
才存在着治愈的可能。
没有人能承受那样的痛苦,
但你不是人吗?一抬头,
苦月亮已竖起耳朵,
等着我们把狮子赶进永恒。
新雪人简史
先是蹲着,但什么时候
跪下的,我几乎没有意识。
手上捧着雪,再快一点点,
我的注意力就会冒出青烟。
手套是新买的,有点舍不得
将它弄湿,但刚刚安静下来的
白雪的诱惑实在太大了。
一年中很少会遭遇这样的时光:
白色象征物显得如此轻浮,
唯有可观的纯洁紧贴着大地,
面积大得像报警也没有用。
我当然知道,造物主的角色
不是谁都能扮演的;
但我能感觉到,造物的喜悦
更偏向人,更乐于被分享。
而你的身子似乎从未蹲下过——
像一个小监工,你踱着小碎步,
忙前忙后,欢呼每个环节中
我们都取得了重大的进展;
在游戏和劳作之间,一半是塑造,
一半是创造,我们一起做成了它
并称之为上天的礼物。如果这是
一个梦,我愿意跪下来,再堆一个,
直至人的悲剧破绽百出。
汉诺威剪影
列车靠站,车门开启时
初夏的阳光像晃眼的绳子
从外面扔进来。封闭了那么久,
仿佛就为了这一刻。
强光涌入,无形的浪花
几乎要胜过思想的火花,
而心潮呼应着,漫过
爽朗的德语给我的孤独
造成的微妙的压力。没错,
我很在意阳光里有没有绳子——
或许,这只是我个人
在像德国这样的异地
保持清醒的一种秘方。
跨出车门,时间的坡度
开始沿现实倾斜;我能感觉到
另一个我像是被你用过的绳子
紧紧拽着,爬上了堤岸。
而视线的尽头,一条巨龙
像驰骋的列车一样
甩着黑烟,驶入记忆的隧道。
从未被秘密出卖过的人,
在尚未落定的尘埃中
悄悄完善着你的轮廓。
亲爱的汉娜,我是否应该感激
这样的错觉:车站上,
一个与我擦肩而过的女孩
长得太像二十一岁的你。
而我为了保持宇宙的平衡,
慢慢闭上了我的思想家的小眼睛。
死神简史
你没有听错,接近上地的出口时,
我看见它,像一条狗似的,
横着血肉模糊的身子,躺在马路上。
马路很长,自南向北,
它横躺的身子像经过测量似的,
头朝东,缩成团的尾巴如果还能被叫做尾巴的话,
正对着西方;你没有看错,
它用它自己的短促的肉身
和冬天冰凉而狭长的马路
形成了一个醒目的十字架。
没有一辆汽车停下来。它的死
像所有横在马路上的狗的死一样
无法构成一个事件。或许你也没想错,
会有穿着环卫制服的专人来处理它的。
虽然车感还过得去,但留给我
做出正确反应的时间,不允许我
突然把車急停在马路中央。
前面的车辆从它身上骑过去,
轮到我看见它时,刹车已来不及。
跟着骑过去,避免再度碾压,
已是我的本能反应中最好的表现。
你没有猜错:我想赶在穿制服的人之前
将它的尸身妥善处理的理由
是因为它从来就不是一团垃圾。
按时间推算,它应该是昨天夜里
准备过马路时,被压死的。
虽然不在现场,但你的推测多半是对的:
它已在马路中线徘徊了很久——
即使一头狮子待在那里,
单单是噪音和废气不断袭扰,
也会让它突然失去动物的直觉的。
甚至你的同情心有点复杂也可以理解:
碾压发生的那一刻,因为夜色中
弥漫着雾霾,那握着方向盘的人
可能也只是猛地感到车身
微微颠了一下,有点像飞速
转动的车轮被马路上常常能见的
丢弃的饮料瓶轻轻硌了一下;
视线太昏暗,几乎没有太多的时间
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
是的,它不过就是一条狗,
他不可能意识到有那么一瞬间,
在死亡现场,死神并未出现,
只有他出现过,有点无辜但并未违章。
初雪简史
天地之间,从存在的虚无中
洗出最后一张底片后,
过客们已孤独得面目全非;
不只是你,许多事情都已失去了衬托。
为了让你想起谁才是
这世界的主人,它扑向白杨的秃枝,
扑向白皮松的嫁妆,扑向昏暗的街灯,
扑向转动的轮子下最新鲜的痕迹。
它也扑向你,就好像你
已有很长时间没跳过
白色华尔兹了。如果你躲避,
它会把它冰凉的小手直接伸进你的脖子。
为改变旧貌而来,
为试探你的反应中还残存着多少天真而来,
它把自己下得又白又轻,
白得就好像世界有过一个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