阐旧邦以辅新命:高校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教育体系述论
2020-08-13杨逸王婉玲
杨逸 王婉玲
摘 要:改革开放后,中国学术经历了迅速“国际化”时期(1978—1998年),困惑、反思、争论期(1998—2008年),目前已经处于并将长期处于全面“本土化”时期。该浪潮将在人文学科、社会科学、自然科学中催生一批兼具本土化、创新性的学术增长点。无论官方引用传统经典,还是高校“思政课”教材,近年来对传统文化的定位都表现出由“讲故事”、“举例子”向“讲理论”、“谈义理”的转变。“传统文化有何价值”的问题已经转化为“如何发挥传统文化价值”的问题。当前高校传统文化教育需要突破“课程化”的简单取向,在厘清概念基础上,建构以培养能够“正身行道”的世界领袖、行业精英为目标的,以“人民民主之学”为理论基础的,以教材、读本体系,课程、礼仪体系,活动、实践体系三者为内容的,贯穿大学四年学制并能充分指导、影响大学生日常生活的教育系统。
关键词:高校;本土化;中华优秀传统文化;高等教育;体系
20世纪90年代以来,“文化热”作为一种突出的思想史现象,深刻影响着学术研究、社会治理、国民教育,波及民众生活的方方面面。其中,中华传统文化以其独特魅力与价值受到广泛关注,什么是传统文化,如何对待传统文化,怎样传承、发扬传统文化遂成为必须直面的学术与社会问题。2017年元月,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印发《关于实施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发展工程的意见》(以下简称《传统文化工程意见》),提出2025年基本建成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发展体系的总目标,并指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要贯穿国民教育始终。2017年2月,中共中央、国务院印发《关于加强和改进新形势下高校思想政治工作的意见》(以下简称《思政工作意见》),进一步指出:“要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和革命文化、社会主义先进文化,实施中华文化传承工程,推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融入教育教学。”两份《意见》交汇于高等教育,高校遂成這场社会变革、文化变革、教育变革的焦点。
围绕两份《意见》,学界就高校思政教育与传统文化的关系、高校传统文化教育的内容和价值、实现路径等问题作了不少研究,取得了不少成果,为本文撰写提供了重要参考。①不过,目前研究普遍存在不足:其一,概念界定模糊,对什么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应在高等教育中传承、发扬哪些传统文化未作辨析;其二,教育目标不明,未能充分回答“高等教育为何需要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问题;其三,路径缺乏系统,将优秀传统文化“知识化”,与大学生的学习、生活实践相疏离。要之,既往研究未能给出一套“有体有用”的理论与实践方案,与《传统文化工程意见》提出的“2025目标”距离尚远。有鉴于此,本文试从本体论、价值论、方法论三方面展开论述,对建设高校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教育体系贡献己智。
一、学术研究:从“国际化”到“本土化”
从教育哲学角度看,高等教育与其他阶段教育的根本差异在于它不仅承担政治宣传、国民教育、社会服务,还具有传承、发展“高深学问”的职能。[1]故而,建构高校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教育体系的首要问题是学术研究。在此,本文不欲对高校学术之总体作宏观论说,仅就近年来发生在人文、社会科学领域的学术思想变迁略作述论,为传统文化教育体系提供本体论基础。
20世纪的学术是以西方为中心的学术,无论学科划分、研究领域,还是基础理论、研究方法,西方话语都无所不至。不过,随着后现代主义哲学的兴起,国际学术在20世纪后半期悄然变化,开始出现“去西方中心论”的倾向。萨义德(Edward Waefie Said)反思了西方学界对阿拉伯世界的研究,指出“东方学”研究中充满话语暴力,它的研究对象并非一种“自然存在”,而是为不平等权力关系提供借口而建构的“文化表象”。[2]相似地,柯文(Paul A.Cohen)质疑美国中国学(Chinese Studies)的“中国对西方之回应”模式,认为其最严重的问题是存在种族中心主义造成的歪曲(Ethnocentric Distortion),“依靠从西方借用来的词汇、概念和分析框架”,夸大或误读历史。如欲接近“真实”,必须打破“西方中心论”,“走向以中国为中心的中国史”。[3]到本世纪初,学术“本土化”已突破哲学、历史领域,走向人类学、民俗学、文学等人文社科领域,影响及于自然科学,形成一股不容忽视的强劲思潮。
与此同步,改革开放后的中国学术经历了“国际化”到“本土化”的历史变迁。以中国历史、文化领域的研究②为例,改革开放后的学术思想史可略分为三个阶段。
(一)迅速“国际化”时期(1978—1998年)
国际汉学、中国学对中国学界持续产生影响。1988年开始,江苏人民出版社开始发行《海外中国学研究丛书》,以欧洲、北美为中心,广泛介绍海外汉学(中国学),涉及中国历史、文化的诸领域。在丛书总序中,主编刘东写道:
令人嗟呀的是,20世纪60年代以后,就在中国越来越闭锁的同时,世界各国的中国研究却得到了越来越富于成果的发展。而到了中国门户重开的今天,这种发展就把国内学界逼到了如此的窘境:我们不仅必须放眼海外去认识世界,还必须放眼海外来重新认识中国;不仅必须向国内读者移译海外的西学,还必须向他们系统地介绍海外的中学。……这套书不可避免地会加深我们150年以来一直怀有的危机感和失落感,因为单是它的学术水准也足以提醒我们,中国文明在现时代所面对的绝不再是某个粗蛮不文的、很快就将被自己同化的、马背上的战胜者,而是一个高度发展了的、必将对自己的根本价值取向大大触动的文明。[4]
即使研究本国历史文化,中国学术仍然处于落后的窘境。这种观念一如余秋雨《道士塔》中对敦煌写卷遗失的怀古伤今[5],复如政论片《河殇》中对黄色文明的反思与批判,是当时人文学者的集体心态。随之而来的,则是问题意识、理论方法、写作风格的“全盘西化”。
(二)困惑、反思、争论期(1998—2008年)
该阶段发生了几个重要的学术史事件。其一是“儒家是否宗教”论争发生转折。早在1980年,任继愈提出“儒学是宗教”的观点,引发学界热烈讨论。随着讨论深入,学界普遍反思认识到该问题背后的跨文化难题,即能否使用西方语境中的“宗教”(Religion)一词讨论儒家学派的性质。1998年,《文史哲》杂志刊发系列文章,李申、张立文、郭齐勇、蔡尚思、季羡林、张岱年等名家各抒己见。其间观点虽各有差异,却同样关注概念的厘定与辨析。有学者试图放弃“宗教”的提法,改用更为宽泛的“宗教性”以解决这一悬而未决的难题。[6]
其二是“中国哲学合法性”讨论空前热烈。2001年,德里达(Jacques Derrida)在中国之行中提出“中國有思想、无哲学”的观点,随后引发中国学者的讨论。2003年至2005年,随着相关学术会议的召开和一些文章的发表,问题讨论进入空前热烈的局面。这一讨论波及中医、中药等领域,影响及于社会、民众。正如有学者后来指出的,争论陷于“哲学”、“合法性”等西方词汇的涵义混淆与错误关联,是一个不值得讨论的“伪问题”。[7]不过,该讨论本身却有重要意义,它使学界普遍关注中国哲学的主体性与特殊性,更加专注于“自己讲”、“讲自己”[8]。
其三是历史学界“封建论”取得重大突破。中国历史分期是新中国历史学研究的“五朵金花”之一,历来众说纷纭、争论不休。2006年,冯天瑜《“封建”考论》出版,对“封建”的本义与历史,西方术语feudalism错译为“封建”的历史过程进行了详细考述。他认为不宜称秦汉至明清的社会为“封建社会”,或可称作“郡县制时代”、“宗法专制帝制时代”。[9]该书博得学界好评,被认为是国内“历史语义学”的开山之作[10],对更加精准的认知、评价中国历史文化有重大意义。
这几个事件说明,中国学术界在快速“国际化”历程之后,对于新近移植而来的西方学科分类、理论术语、研究方法、问题意识普遍出现“排异反应”。痛定思痛,中国学者开始重估传统价值,试图探索一条彰显中国文化主体性的道路。
(三)全面“本土化”时期(2010年—)
本期学术变革的动力来自学术与政治双方面。其中,著名学者的学术批判起到了重要作用。仅举一例。早在2008年,宋史专家包伟民先生即在《历史研究》刊发《中国史研究:“国际化”还是“中国化”》的文章,提出中国历史研究“国际化”的前提是“中国化”的观点。[11]2011年到2015年,随着史学界国际化程度的不断加深,各种问题日益凸显。包先生发表系列文章,指出当前学界的两大病症是“理论饥渴症”与“汉学心态”,前者将大量西方“先进”社科方法、学术思想囫囵吞下,后者则“一味追求和模仿”西方汉学风格。中国史学界的当务之急是建立学术自信,重返实证传统。[12][13][14]如果说2008年学界尚以“国际化”为鹄的,那么,2010年后人文社会科学的取向正如王学典先生的新著题名——把中国“中国化”。[15]
2012年,党的十八大召开。此后,“本土化”趋势突破人文领域,波及到社会科学、自然科学,并开始指导、影响民众的日常生活。这与党和国家对传统文化的态度密切相关。2013年11月26日,习近平总书记参观曲阜孔庙并在座谈会上发言;2014年9月24日,习近平总书记在国际儒联发表关于儒学和传统文化的长篇讲话,首次明确提出共产党人对儒学、传统文化的态度;2017年元月,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印发《传统文化工程意见》,提出2025年基本建成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发展体系的总目标。其间,习近平总书记看望汤一介先生,李克强总理接待饶宗颐先生等事件屡见报端,各地传统文化的研究机构、传播推广机构纷纷设立,社会上、民众间亦掀起“读经热”、“诗词热”等传统文化浪潮。可以说,当前传统文化复兴已成社会思潮,中国正在进入全面“本土化”时期。
二、话语转换:从“举例子”到“谈义理”
近年来传统文化复兴已成趋势,倒逼社会重新评估、定位传统文化的当代价值。泛论这方面问题的论著颇多,本文悉无所取,仅就改革开放以来国家领导人的著述、讲话涉及传统文化的内容,以及近期思政课改革新旧教材所涉相关内容进行文本比较与研究,描述文本中传统文化从“举例子”到“谈义理”的话语转换。
(一)官方话语
改革开放后,中国国家领导人讲话中引用传统文化经典的情况时而有之,结集出版的有《古风今韵:江泽民运用古诗文赏读》(孙业礼、王春发编,中央文献出版社,2008年)、《温文尔雅:温家宝引用诗文结集》(汪龙麟、何长江编,中国画报出版社,2010年)、《习近平用典》(人民日报评论部编,人民出版社,2015年)、《习近平讲故事》(人民日报评论部编,人民出版社,2017年)等。在这四部编著中,前两部与后两部之间存在比较明显的差别。
从引用文献的来源看,从集部、史部向经部、子部文献转变。虽然各位领导人皆能旁征博引传统经典,但其征引文献的性质实有差别。令人印象深刻者,如胡锦涛以“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比喻两岸关系,以“百般红紫斗芳菲”形容中美关系,其所征引皆属诗文。再如《温文尔雅》一书所收温家宝在不同场合引用的传统诗文共103篇,其中诗31篇,文72篇,多出于传统文学作品,以传统文献的四库分类法,属集部。相比之下,习近平用典中使用四书五经、诸子书的比例有所增加,内含深刻哲理的经部、子部文献得到更多关注。
从对引文的定位、分类看,从“诗文”向“经典”、“故事”转变。仅从四部编著的题名来看,《古风今韵》、《温文尔雅》都以“古诗文”、“诗文”为题,图书分类属于“古典散文—文学欣赏—中国”(I207.62)。这虽然与编者的学科背景不无联系,却也说明当时一般知识、思想体系对此类著述的定位是中国古典文学。有所不同的是,后两部编著冠之以“用典”、“故事”。所谓“用典”,即“引经据典”,既包括文学典故,又包括经学、子学。所谓“故事”,即“中国故事”,是故事中既贯穿着“中国历史文化之‘道”,又包括“中国改革发展之‘道”、“中国参与世界治理、与各国携手打造命运共同体之‘道”[16]。这种载于文章的“道”被认为是治国理政、治平天下的“达道”,故其书在图书分类中属于“政治、法律—政治理论”(D0)。
从引文所起作用来看,从“作论据”向“作论点”转变。在十八大之前的领导人论著、讲话中,传统文献在文本中的作用大体有三:一是作发语词,如2004年1月20日温家宝在春节团拜会上讲话:“‘每逢佳节倍思亲(王维《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此时此刻,我们更加思念台湾同胞。我们将坚定不移地与包括台湾同胞在内的全体中华儿女一道,共同推进祖国的完全统一大业。”二是支撑观点的论据,如1997年10月30日江泽民在美中协会等六团体举行的午餐会上发表演讲:“我们将进一步扩大民主,依法治国,建设社会主义法治国家。二千多年前,中国就有‘民惟邦本(《尚书·五子之歌》)、‘缘法而治(《史记·商君列传》)的朴素的民主、法治思想。”[17]三是文辞修饰、渲染气氛,如1995年7月江泽民访问欧洲,于匈牙利埃斯太尔哈齐酒窖品尝葡萄酒,当主人提出“干杯”时,江泽民举杯祝中匈友好,即席朗诵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时任外交部长的钱其琛接上去朗诵:“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王翰《凉州词二首·其一》)[18]相较而言,习近平用典不仅善用其“文”,善用其“义”,还能以其为基础,实现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例如,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在个人、社会、国家维度上的依次展开,其理论框架来自儒家“修齐治平”(《礼记·大学》)的功夫次第;人类命运共同体的重要倡议,其天下观的基础是儒家“协和万邦”(《尚书·尧典》)的思想信念。至于“一带一路”的倡议和雄安新区“千年大计”的设想,无一不以反思、转化传统文化为基础,可谓既得传统文化之“体”,又兼传统文化之“用”,集共产党人“学传统、用传统”之大成。
(二)教學话语
这种转变进一步体现在“思政课”教材的修订上。2005年,高校思政课改革。此后,全国高校开始使用高等教育出版社出版的统一教材。在四门教育部规定的思政必修课中,《思想道德修养与法律基础》涉及传统文化内容最多、最集中,适合作为话语分析的文本。以主体章节的“道德修养”为例。2010年版“思修”教材第四章为《加强道德修养锤炼道德品质》,其中第二节《弘扬中华传统美德》,首论中华传统美德的当代价值,次论中华民族优良道德传统的基本精神,末论正确对待中华民族道德传统。2015年版教材第四章更名为《注重道德传承加强道德实践》,将传承中华美德的意旨写入标题。不过,两版教材对中华民族优良道德传统基本精神的界定基本一致(见表1)。
在2018年版教材中,“道德章”改为第五章,题名《明大德守公德严私德》,第二节标题改为《吸收借鉴优秀道德成果》,第一子标题为《传承中华传统美德》,内容略与2010、2015年版教材的第四章第二节相当。从表1可知,新版教材删掉了“中华传统美德的当代价值”,并将“正确对待中华民族道德传统”的问题改为“中华传统美德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这一方面说明传统文化的当代价值得到普遍认同,已是不必论证的一般常识;另一方面说明,如何实现传统文化在当代的创造性转化成为亟待解决的问题。
值得注意的是,新教材对中华传统美德的基本精神的界定有所不同,“谦敬礼让、克骄防矜”,“言行一致、恪守诚信”两条被删去,加入“提倡人伦价值,重视道德义务”,其文曰:
中华传统美德一个重要的特点,就是它非常重视每个人在人伦关系中的地位及其价值,强调每个人都必须根据规范的要求,来尽自己应尽的义务。早在《尚书·舜典》中就提出了“五教”的思想,即“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到了战国时期,孟子提出了影响深远的“五伦”说,即“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汉代以后,思想家们为了更好地调整不断变化着的人际关系,相继提出了一些新的原则,如董仲舒提出了“仁、义、礼、智、信”,宋代的思想家们又提出了所谓“忠、孝、节、义”四大德目等,不断强化在人伦关系中每个人的责任和义务,强调人伦价值的重要意义。[19]
引文不但首次将作为儒家伦理核心的“五常”写入思政课教材,还将不同时代对人伦关系有代表性的理论简明标出,有力论证了儒家伦理的共时性、一贯性。类似这些文字的增写、改写在新教材中还有不少。细究其文,传统文化已不是论证某一理论的证据,而是需要被论证的观点;亦不是可以轻松带过的“例子”、“故事”,而是必须讲明的“理论”、“义理”。
三、教学实践:从“课程化”到“体系化”
2017年元月,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印发《传统文化工程意见》,要求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贯穿于启蒙教育、基础教育、职业教育、高等教育、继续教育各领域。随后,山东、浙江等省纷纷编写相应教材、读本,投入中小学的教育实践中。然而令人吊诡的是,具备更多资源的高校在这场教育改革中的表现明显滞后。这种现象揭示了当前高教体系在传统文化教育中的难题:与中、小学教育内容具有的良好延展性不同,高校教学日益“精专”,普遍面临专业化与通识化的矛盾。
近两年,一些学者致力于这方面研究,提出高校传统文化教育的现实路径是“课程化”,即从课程目标、课程内容、课程设计、课程实施、课程评价等方面建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课程系统,使之落实于高校日常教学过程。[20]具体路径有两种:一是“屋上架屋”,即在现有的思政课、专业课、选修课组成的课程体系中增加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内容;二是“屋后建房”,在上述课程体系之外另设一种非专业课的必修课,以弥补当前高等教育体系的不足。目前,“课程化”尚处于探索阶段,其效果未能由实践证明,不过以当前高等教育现状推测,“课程化”将面临许多教学改革难题。另外,大学生活相对自由,“教”与“学”的方式与中小学均有不同,简单的“课程化”改革很难对大学生的学习、生活产生影响,遑论实现《意见》所说的“立德树人”目标。
因此,高校传统文化教育需要充分考虑大学生校园生活的特点与规律,建立以学术研究、教学实践、社会服务、文化交流四者一体的高校优秀传统文化教育体系。
(一)学术研究
当前关于传统文化的研究可谓汗牛充栋,不过,学界尚未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概念作恰当界定。笔者认为,这个问题主要不是理论问题,而是实践问题,因而必须从高校教学实践角度考虑。依此,“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可粗略理解为五种子类型文化的综合体。
一是中国古代文化之精华,即狭义的“优秀传统文化”,终结于1840年。
二是近代以来形成的革新文化,不仅包括新民主主义革命、社会主义革命时期形成的“红色文化”,还包括开明地主阶级、农民阶级、资产阶级维新派与革命派、无产阶级在近代改革、革命过程中所建构的文化。
三是传统文化在现当代的新成果,如牟宗三、徐复观、杜维明等建构的“新儒学”。
四是独具特色的地域文化、民族文化,主要指在大一统的中国文化中饶有地方特色的地域文化,以及本民族的、民族之间交流融合而形成的民族文化。
五是高校下属院系的专业、行业文化,即本专业(行业)区别于其他专业(行业)的独特历史、文化。
按此,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学术研究便不是人文专业的“专利”,而是广泛涉及社会科学、自然科学的共同课题,各学科都将找寻到大量学术增长点,进一步加速中国学术的“本土化”进程。
(二)教学实践
1.编写系列教材、读本。与中小学使用的教材、读本不同,高校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教材应当在主旨、内容、体例等方面体现高等教育的特点。其中根本问题在于:高等教育培养什么样的人。刘江南先生曾撰文指出,美国高等教育的目标是培育世界领导者与行业精英。[21]随着国家崛起与民族复兴,中国大学也将面临相似的使命与任务。因此,高校传统文化教材不宜面面俱到、流于介绍,而是要充分借鉴传统文化并加以转化,建构以《大学》为内核的,以三纲(明明德、新民、止于至善)、八目(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体例的,以儒家经典(“五经”)为中心的,博采诸家经典的有体有用、自成体系的高教传统文化教材、读本,将内藏糟粕的“帝王之学”转化为适应时代的“人民民主之学”③。另外,要充分考虑地域、民族文化特色,立足本校实际、专业(行业)特点,编写适合本省、本市、本民族、本校学生的补充教材。
2.形成课程、礼仪体系。建构一套贯穿大学四年的,由必修课、选修课、专业课、实践教学等组成的高校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课程体系。一是必修课,主要指非专业的必修课,包括思政课和新设必修课,教授优秀传统文化的主干内容,精讲、精读传统文化教材。二是选修课,开设一批学生感兴趣的传统文化选修课,教授与主干内容相关的拓展内容,如针对“平天下”之学开设“中国历代政治得失”课程。三是专业课,在本专业范围内开设专业(行业)文化课程,教授专业学术史、文化史、思想史,如物理学专业开设“中国古代物理学史”、“《墨辨》研究”,服装学专业开设“中国传统服饰文化”。四是实践教学,主要指思政课体系下的实践教学课程,以及专业实习课程。另外,以课程评价为中心,整饬校园礼仪。分为“典礼”与“曲礼”,前者包括入学时孔子诞辰祭礼、结业时学生加冠成人礼,后者包括课堂教学、校园日常等活动中的礼仪、礼节。
3.创新活动、实践体系。一方面,重视家庭教育活动,指导、鼓励学生参与修家谱、写家史、读家训、行家礼等家族活动,从中汲取营养,建构父慈子孝、兄弟友爱、慎终追远的文明家风。另一方面,丰富校园教育活动,围绕优秀传统文化主题,开展形式多样、不拘一格的实践活动,如读书会、系列讲座、知识竞赛、调查研究、游学活动等等。
(三)社會服务
高校引领社会发展。高校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教育体系作为“2025目标”的一部分,应当引领社会风气、服务人民群众。
一是促进学术研究成果的转化,针对社会问题的研究向党委、政府部门上报,如关于丧葬改革相关问题的研究成果及时报送民政部门,为其制定政策、方案提供参考。
二是重视横向课题的申报、研究。除纵向课题申报外,重视横向课题所占比例,积极参与政府、民间的文物保护、历史街区改造、地方文脉传承、传统文化传播等项目。
三是创新媒体传播、大众推广方式,建立官方网站、微信公众号、官方微博,利用文字报道、慕课微课等形式打造校园与社会共享的资源平台。
(四)文化交流
加强与国际汉学界的学习、交流与合作,扩大相关机构的影响力,实现跨文化交流与中西汇通,向世界发出中国声音。
从学术研究到教学实践,再到社会服务、文化交流,高校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教育形成了一个由内向外不断扩展、影响力逐次减弱的文化建构、传播系统(见图1)。其中一以贯之的仍然是“人”的问题。换言之,整个教育体系需要一批具有“真实心地、刻苦功夫”的高校一线教师来完成。当然,按照中国传统学术“尊德性”与“道问学”相统一的特点,有能力研究高深学问者也是乐于奉献、勇于行义者,他们将成为体系能否成功实践的关键。
四、结论
中国大学诞生于近代变革之初,先法欧洲,后效美国。其身既处古今、中西变局之中,便一直面临“国际化”与“本土化”的方向选择、路径焦虑。如今,中国高等教育再次处在历史的拐点上,“本土化”改革之箭已措于弦。此时,系统探讨高校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教育的问题显得空前迫切、必要。从思想史角度,前文分析了近年来的学术研究趋势、文化话语转变、教育方法更革,希望建构一种历史与现实、目标与方法相统一的教育理论体系。
“本土化”的学术研究是高校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教育的本体。改革开放后,中国学术经历了迅速“国际化”时期(1978—1998年),困惑、反思、争论期(1998—2008年),目前已经处于并将长期处于全面“本土化”时期。这意味着,以人文学科为中心的“本土化”浪潮将有力影响社会科学、自然科学,催生一批兼具本土化、创新性的学术增长点。因此,传统文化的概念不宜过于逼仄,而应被视作五种子类型文化的综合体:一是中国古代文化之精华,即狭义的“优秀传统文化”;二是近代以来形成的革新文化;三是传统文化在现当代的新成果;四是独具特色的地域文化、民族文化;五是高校下属院系的专业、行业文化。其中,传统、现代交汇有助于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地域、专业(行业)差异有助于形成特色文化优势,创新与动力遂能从“本土化”的文化本体中充分流溢。
“谈义理”的话语结构是高校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教育的价值。过去,价值评估一直是传统文化经久不衰的话题。近年来,随着文化话语的转变,传统文化的价值已不成问题。一方面,官方引用传统文化在引用文献的来源、对引文的定位、引文所起作用等方面都发生了深刻变化,“习式风格”不仅善用其“文”、善用其“义”,还能以之为基础,实现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另一方面,“思政课”教材改革中对传统文化的定位也有重大变化,传统文化已不是论证某一理论的证据,而是需要被论证的观点;亦不是可以轻松带过的“例子”、“故事”,而是必须讲明的“理论”、“义理”。换言之,“传统文化有何价值”的问题已经转化为“如何发挥传统文化价值”的问题,“创造性转化”既消解着传统文化价值论的传统课题,又不断生发出相关的新课题。
“体系化”的教学实践是高校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教育的方法。与“课程化”的构想不同,高校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教育必须形成以学术研究为内核、围绕教学实践体系,并生发为社会服务、文化交流的一整套系统。其中,教学实践体系绝非简单的“课程化”,而是由教材、读本体系,课程、礼仪体系,活动、实践体系三者组成的,以培养能够“正身行道”的世界领袖、行业精英为目标的,以“人民民主之学”为理论基础的,在时间上贯穿大学四年学制,在空间上能够充分指导、影响大学生日常生活的体系。师德涵养是整套体系的血脉,能否打造一个“尊德性”与“道问学”相统一的,既有能力研究高深学问,又乐于奉献、勇于行义的高校教师队伍,将成为体系能否成功实践的关键。
注释:
①如邓球柏:《中国传统文化与思想政治教育》,北京: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年;张楚廷:《高等教育哲学》,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4年;顾友仁:《中国传统文化与思想政治教育的创新》,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11年;宋元林:《中国传统文化与思想政治教育研究》,长沙:湖南大学出版社,2012年;迟成勇:《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与高校思想政治理论课教学的融合》,《思想理论教育》2014年第12期;徐永春:《中国传统文化与思想政治教育》,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2016年;靳义亭:《传统文化融入高校思想政治教育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年;鲁力:《中国传统文化的思想政治教育价值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7年;邵子华:《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高校课程化》,《黑龙江高教研究》2018年第1期,等等。
②此处的“中国历史”指目前作为一级学科的,包括中国古代史、中国近现代史的学科门类;“中国文化研究”泛指对中国古代、近现代思想文化的研究,粗略与历史学中的思想史研究、哲学中的中国哲学研究相当。
③在传统文化中,“帝王之学”指教导人君成就理想帝王的专门之学,其代表是真德秀的《大学衍义》、丘濬的《大学衍义补》。当代学者应取其精华,对其名称、内容加以扬弃,将其创造性转化为一种体现人民主体性的“人民民主之学”。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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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刘第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