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黑的诱惑:澳大利亚歌剧院再现莫扎特经典歌剧《唐璜》
2020-08-06蔡菁
蔡菁
澳大利亚歌剧院不久前上演了苏格兰著名导演大卫·麦克维卡(David McVicar)执导的莫扎特经典歌剧“唐璜》。本轮制作特别邀请了中国著名指挥家许忠担任指挥,在他的带领下,一场场精妙绝伦的音乐盛宴在悉尼歌剧院的琼·萨瑟兰剧场呈现。虽然赶上新冠肺炎爆发和悉尼连日暴雨,仍然未能阻挡悉尼观众对歌剧的热爱和对该版本的期待。值得一提的是,其中不乏亚洲观众,澳大利亚歌剧院在其社交媒体脸书(Facebook)账号中也真实记录下每晚来观看这部歌剧的多元受众景象,似乎传递出这部由中国指挥家执棒的澳大利亚制作所具有的特殊意义:不论何时,艺术都会将人们联结在一起,并通过融汇各种不同的文化来推动人类精神文明的进步。
《唐璜》是世界各大剧院的常演剧目之一,与莫扎特另外两部名作《魔笛》和“费加罗的婚礼》并驾齐驱。近几年,《唐璜》的制作和演出数量虽不及后两者,但它的艺术成就和历史地位无法撼动。该剧取材于中世纪西班牙放荡贵族青年唐璜的传说,剧作家洛伦佐·达·蓬特(Lorenzo Da Ponte)是根据另一位剧作家乔瓦尼·贝尔塔蒂(GiovanniBertati)的同题材歌剧脚本进行改编的,由于时间匆忙,达·蓬特的原稿存在很多拼写错误。所以,人们普遍认为是莫扎特的音乐最终成就了这部杰作,作曲家将极富争议、淫乱无情且作恶多端的浪荡子唐璜,提升到浪漫主义的高度——直到生命最后一刻都拒绝悔过的悲情“英雄”。今天,在“#我也是”(#MeToo)运动所引领的广泛谴责性侵犯和性骚扰行为的时代背景下,再看歌剧《唐璜》似乎更具强烈的现实意义。这样一个玩弄女性的惯犯缘何有勇气站在大众和道德的对立面?支撑他无畏、无惧、无悔的本质到底是什么?澳大利亚歌剧院的《唐璜》和我们一起寻找着这些答案。
导演麦克维卡为澳大利亚歌剧院制作的這一版《唐璜》首演于2014年,他将该剧设置在启蒙时代结束,浪漫主义开始的时期,主要探讨了道德、复仇和悔悟的主题。此次复排由马修·巴克莱(MathewBa rclav)执导,三个半小时的演出虽然很长但张弛有度、剧情紧凑。该剧融合了大量喜剧和戏剧元素,时常引发着观众的笑声。同时,悲剧的情绪一直暗流涌动、主导全剧,并在最后一刻唐璜之死时到达顶点,与过往欢乐嬉闹的场面形成强烈对比,令人震撼。罗伯特·琼斯(Robert Jones)的舞美和服装设计受到维也纳哥特式暗黑风格的启发,呈现了一幅统一的灰色壮美画卷。布景充分考虑了死亡这一主题,时而可见的棺木和头骨有一种阴冷和腐朽的地狱意味,预示着喜剧的另一面是悲剧。另外,可升降移动的柱子、楼梯和墙面给剧中人物提供了很多戏剧表演的空间,并将纵深的舞台随剧情变化切割成远、中、近等不同场景,给观众极为丰富的视觉体验。服装基本通过黑、白、灰三个主要色调来构建层次感,并通过刺绣和面料的光感等细节来突出这种层次感和服装质感。所以,虽然舞台的整体基调是灰暗和阴郁的,但在视觉上并不感觉暗淡。达到这样的效果当然离不开灯光设计师大卫·芬恩(David Finn)的贡献,他为这个灰暗的世界带来了恰到好处的光明,令一切都是那么真实可信,是舞美设计得以有效表达的关键。
在演员方面,不得不承认澳大利亚是一个盛产好歌手和好声音的国度。从内莉·梅尔巴(Nellie Melba,1886-1931)到琼·萨瑟兰(JoanSutherland,1926-2010),澳大利亚歌唱家曾是世界各大剧院不可或缺的品质保证。如今在澳大利亚,和有限数量的剧院及演出相比,优秀的歌唱家和音乐家明显更多,所以有些人去其他国家以谋求更可靠的职业发展,还有一些人则在现有环境下努力给艺术家群体创造更多的表演机会,于是就出现了小型歌剧团体层出不穷的现象。澳大利亚在文化政策上提倡各剧院优先雇佣本国艺术家,澳大利亚歌剧院也不例外。
此次《唐璜》的演出阵容虽然由意大利男中音歌唱家卢卡·米凯莱蒂(Luca Micheletti)领衔主演唐璜一角,但大部分演员还是来自澳大利亚本土。米凯莱蒂在剧中塑造了一个强势、傲慢、险恶的感情骗子和强奸犯。他的声音和演唱无懈可击,甚至他的表演也是值得称赞的,尤其在他被性欲充斥,极尽所能诱惑、强暴他的“猎物”时,他表现出了极端自我和强硬凶险的一面。不过,米凯莱蒂作为唐璜有一个问题在于,他本人拥有很浓的忧郁气质,这种气质让唐璜的玩世不恭和顽劣放荡多少有所压抑,偶尔还会让人产生疑问,他真的是那个劣迹斑斑、毫无顾忌的坏男人吗?不过,也因为他的这种忧郁特质,使得最后唐璜因拒绝悔过而被拖进地狱时的悲剧力量更强、更具冲击力。
此外,除了米凯莱蒂个人气质的因素,唐璜的仆人莱波雷洛的扮演者一一澳大利亚低男中音肖恩·劳伦斯夫(Shane Lowrencev)也抢走了唐璜的一些“高光时刻”。劳伦斯夫的身材非常高大,他在演出中表现了无限的活力,比他的主人唐璜多了几分调皮和滑稽,一些看似笨拙的小动作设计让这个人物变得更加鲜活,很容易取悦观众、赢得人心。另外,劳伦斯夫也是少数几个参与过首轮演出的演员之一,他对该角色的刻画显然更加得心应手,把一个有点老实又有一点坏心思的复杂小人物演绎得惟妙惟肖。他的演唱整体不错,尤其是他手拿记录本细数有多少女人被唐璜征服欺骗的咏叹调很精彩,但总的来说他的表演要比他的演唱更加优秀。
本次演出中,被唐璜诱骗的三位女性在舞台上都十分耀眼。她们遭遇不同、性格迥异,给观众展现了三种截然不同的爱情观和人生观。如果以现代视角来解读这三个人物,我认为服装设计师通过她们各自服装的颜色已经为她们进行了划分和定义,即灰色的唐娜·安娜、黑色的唐娜·艾尔维拉和白色的采琳娜。灰色的唐娜·安娜是理智女性的化身,她对于真相有自己的判断,对于责任有所担当。出生于悉尼的女高音埃莉诺·里昂斯(Eleanor Lvons)经过多年旅居海外的职业生涯后,迎来了她的本国首秀,她的声音很强大,有金属般的穿透力,某种程度上赋予了这个角色为父报仇的决心和伸张正义的力量。黑色的艾尔维拉对爱情有神圣的信仰,可以为爱不顾一切,明知被欺骗还抱有一份浪子回头的期待。黑色是严肃的,也是悲哀的,艾尔维拉对爱情的专一和认真恰巧与唐璜的好色、处处留情形成了鲜明对比,这种对比放大了她的悲情,而她的严肃在观众看来常常显得是那么的荒诞可笑。艾尔维拉由澳大利亚女高音简·埃德(Jane Ede)扮演,她的声音优美而平滑,高音很漂亮、舒服。白色的农家女孩采琳娜是该版本所有角色中最为独特和动人的诠释,她是天真而脆弱的,不管是被唐璜诱骗还是向爱人表达情欲,所有关于“性”的暗示都被她成功转化为关于“爱”的誓言,让人禁不住发自内心地怜惜和疼爱她。这也让澳大利亚女中音安娜·道斯利(Anna Dowsley)的歌声听起来特别地温暖而柔美,同时道斯利身材高挑而纤细,她的表演真实感很强,使得舞台上的采琳娜楚楚动人,让人确信她就是采琳娜。如果说,三位澳大利亚女演员的总体表现比男演员更加突出的话,道斯利则是这三位中最具有辨识度和明星特质的演员。
其他主要演员的演唱和表演与整体演出水准保持一致。一心为未婚妻唐娜·安娜的父亲复仇的奥塔维亚由出生于西班牙的男高音胡安·德迪奥斯·马特奥(Juan de Dios Mateo)饰演,在充满男中、低声部的舞台上,他清亮、干净而透明的声音更显高亢,声声入耳,直击观众心弦。采琳娜的恋人马塞托由澳大利亚男低音理查德·安德森(Richard Anderson)饰演,他塑造了一个粗鲁、懦弱又嫉妒心强的男性形象。另外,唐娜·安娜的父亲也是最后送唐璜下地狱的石像,由根纳季·杜宾斯基(Gennadi DubinsKv)扮演,他早年由俄罗斯移居澳大利亚,并从此活跃在澳大利亚各地的歌剧舞台上。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坚实有力,加上他魁伟的身材,充分彰显正义之威严。当他把唐璜拉进地狱的瞬间,一群舞蹈演员扮演的幽灵和鬼魂裹挟着拒不悔改的男主角消失在一片狼藉的舞台,这一幕惊悚得令人室息。以至于之后的合唱开始时,仍然让人无法忘却、心有余悸。唐璜之死让我不禁联想到卡门之死,巧的是与《唐璜》同期上演的正是澳大利亚歌剧院的另一部歌剧《卡门》。放荡不羁和极端自我是他们共同的标签,但卡门的死是建立在忠于自我、不违背个人爱情的意愿之上,而唐璜的死则是建立在继续行恶、侵犯他人的基础上。本质上,前者令人敬畏,而后者使人畏惧。导演麦克维卡最终并没有告诉我们唐璜为什么要这样做,似乎作曲家和剧作家对此也没有答案,对观众来说,最重要的是如何解读唐璜和唐璜这一类人。而该制作的所有设计和细节似乎都指向了一点,那就是所有的恶行必会结出恶果,死亡将是这一切最终的归宿。
首次與澳大利亚歌剧院合作的中国指挥家许忠与该剧院的乐团、合唱团配合十分默契,他带领乐团稳定而有效地呈现了莫扎特的音乐,节奏轻快、活泼而敏锐,处处释放着灵动和自由的气息。同时,许忠对戏剧的解读是细腻而敏感的,他严密把握着舞台上的一举一动,并和他的乐队一起为戏剧加码、助力。因此,整个演出的各部分都十分平衡、和谐地统一在一起,形成了有机的艺术整体。和澳大利亚歌剧院大部分制作一样,《唐璜》体现了其一贯高品质的艺术追求和艺术表达的能力。作为澳大利亚规模最大的歌剧院,虽然其驻院场地悉尼歌剧院和曾经长期合作的艺术家琼·萨瑟兰为它带来了不少国际声誉,但澳大利亚歌剧院真正的制作实力常常被低估。很少有人知道,它是目前世界上最繁忙的歌剧院之一,全年演出超过600场,而且它的经费大部分来自票房,占总资金的50%以上。如此大体量、高质量的演出安排着实不易,但对澳大利亚观众来说的确是非常幸福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