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剧编导对文学名著改编的多维探索
2020-08-06杨梓
杨梓
摘要:舞剧作为舞蹈艺术的最高表现形式,随着社会时代的变化进步也在不断寻求新的突破形式以求更好表达人们的当代诉求。在当代舞蹈创作领域之中,不少编导倾向于将文学作品进行再创搬上舞剧舞台,经典文学作品的改编是中国当代编导对舞蹈题材、形式规律、艺术表达的不断探索,从文学经典转化为舞台形象的同时也实现了一种“价值”转化,也确立了经典文化在当代内涵的价值取向。通过对文学名著的分析解构在脑海中整合构建了舞剧结构,立足文本从文化角度再创舞剧,使舞蹈参与文化架构,在视野重建的过程中舞剧便实现了自己的价值,同时也完成了对文学名著的二次超越。文学价值与艺术价值如何在一部舞剧作品中并存,如何做到以“剧”推“舞”又不使“剧”喧宾夺主,就是对编导的一场考验了。
关键词:文学名著 舞剧 雷和雨
中图分类号:J80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3359(2020)13-0134-03
一、上芭《雷雨》的初探
对于文学名著的改编热潮始于70年代末期,在80年代后我国著名编导胡蓉蓉便开始了她的芭蕾民族化探索,芭蕾舞剧《雷雨》应运而生。作为初期芭蕾“本土化”的实验性探索,在题材的选择上着眼于具有普适价值且易于被大众所接纳的经典文本,文学作品《雷雨》便进入了编导的视野,其对封建制度的深刻批判与人物间错综复杂的纠葛矛盾一直被人津津乐道。如何将芭蕾这种“悬挂在天上”的艺术与“接地气儿”的本土化风味相融合,编导做出了大胆的尝试。首先,借鉴了话剧《雷雨》的戏剧结构,紧抓人物间的复杂关系与矛盾冲突来推动舞剧剧情的发生延展。其次,删减与精炼了话剧《雷雨》中的故事情节,在舞台背景、道具、服化的综合作用下将人物形象饱满的立于舞台之上。最后,运用芭蕾来展现舞剧的叙事并未使舞剧走向哑剧化,在保留了芭蕾的审美范式与技术技巧的同时将舞剧的叙事清晰明了的传达给观者,打破了传统芭蕾舞剧抽象的写意手法,将舞台背景具象化,使芭蕾真正融入到戏剧当中。编导在结构化芭蕾舞剧的过程中,智慧地将话剧的第一、二场压缩为第一幕,通过“幻觉”的艺术呈现手法直接将人物关系表达清楚,情节洗练流畅。编导在生活中提炼能够代表妇女特点的舞步,结合古典芭蕾语汇,通过周萍和繁漪以及周萍和四凤之间的几段大双人舞,将《雷雨》中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和悲剧伏笔表现得淋漓尽致。①
二、王玫心中的《雷和雨》
(一)以女性视角解读悲剧精神
“悲剧”作为一种美学范畴,虽与中国传统美学所追求的“圆满”“和乐”精神相左,但在主流审美状态之外的悲剧则更能涤荡人的灵魂,唤醒内心久违的崇高感。正如英国美学家斯马特所说:“如果苦难落在一个生性懦弱的人身上,他逆来顺受的接受了,那就不是真正的悲剧。只有当他表现出坚毅与斗争时才是真正的悲剧。悲剧全在于对灾难的反抗,陷入命运罗网中的悲剧人物奋力挣扎,拼命想冲破越包越紧的罗网的包围而逃奔,即使他的努力不能成功,但心中总有一种反抗。”②曹禺笔下的《雷雨》繁漪是一位如同惊雷般的女子,一出场便像一道闪电似的将周园的压抑与虚伪劈的得满目疮痍。繁漪这一文学形象毫无疑问充斥着鲜活的生命力,她的悲剧性在于她强烈的爱恨与追求,她这团由爱情幻化的烟火虽耗尽了她几乎孤寂冷灭的生命,但也着实硬生生在周园这个封闭的铁笼上凿出一个口子,烧毁了虚伪与假面,她的悲剧一生也焕发出惊世骇俗的美,炽热且短暂。而在王玫手下的现代舞剧《雷和雨》,沿用了话剧台本中《雷雨》的人物设定及故事情节。基于对文本的前理解,观者对于剧情及人物已相当熟悉,如何“旧瓶”装“新酒”便是一道难题。王玫借繁漪之眼审视剖析繁漪的内在世界,将家庭与人物间的矛盾纠葛放大,借《雷雨》叩问观者内心,将曹禺先生想说而未说之话传达,有评论家曾一针见血的指出:“不妨说,《雷雨》到《雷和雨》的转变,事实上经历了一种由对现实人生的写实性表达到对个人生命经验的象征性表达。”③通过繁漪与周萍的两段双人舞从相对靠近變为背对疏远揭示了人物间关系的微妙变化,随着周萍冷漠离去的脚步,繁漪这一跪将自己的尊严彻底抛弃,却也并未换回这个男人的丝毫怜悯。“一个人偏把我救活了又不理我”两段双人舞想必就是繁漪在原著中内心感情的外化,体现出挣扎、绝望、可悲、可怜。自古女性就被定义为弱势群体,而潜移默化的人们在无形中也将女性与悲剧色彩联系在一起,作为一位有传统女性意识的编导,王玫也以自己独特的视角在繁漪的悲剧意识中找到了某些人生顿悟……
(二)对舞剧现代性抒发的探索
在曹禺作品《雷雨》下的繁漪本应是遵循千百年来男权社会浸染下以夫为纲,恪守妇道,三从四德的女性形象。即便是在爱情中,也要听从父母之命,具有成人之美的宽容,正所谓“存天理,灭人欲”,将一个女人的所有欲望追求统统摒弃。但曹禺却将繁漪的情变描绘的合情合理,虽然以悲剧收场,但曹禺先生内心对变革的渴望却没有终结,这种对封建制度的痛斥与无力随着结尾也留给了读者。通过对曹禺版《雷雨》的解读与延续不难看出在王玫的作品中她始终执着于现代性的表达,以女性保守的情感力量在变革迅猛的社会中表达对历史延续性的眷恋。舞剧《雷和雨》中的繁漪不甘寂寞,因为爱情的冲动不断做出越轨举动,这样一个拼命找寻心里归宿的新女性形象也使繁漪这个人物更加鲜活,更有人性。显而易见这是对繁漪的褒奖,女性的自我意识得到了尊重。同时结尾“天堂”舞段的设置则凸显了编导对光明未来的展望,人们进入天堂死而复生,没有阶级平等自由,这不正是现代社会观念灌输下作为个体的人所向往的超脱境界吗?相隔近70年的《雷雨》到《雷和雨》,两位艺术创作者在平行时空下的对话中王玫开始叩问悲剧责任,搜寻压抑起源,从历史反思上升至对人性生存状态的追问,更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在二者对话内容之中接纳现代性所带来的创作主体意识的流动变化。④艺术作品虽是私人语言下的个性化表达,但只有将自身鲜明独到的精神观念糅合进舞剧作品,在达到强化个性的同时才能将具有普适性的心理状态传达,引起观者的同理心,承担起艺术家应有的时代性的责任担当。
三、周莉亚《yao》的借题发挥
(一)祈求或乞求:“yao”的话语解读
作为一部融合了中西方艺术观念的跨界舞剧《yao》,编导的再创造叛逆地打破了传统艺术的表现方式,将多种表现形式融合在一部舞剧当中。其纵贯舞剧线索中的道具“药”也同题名相似,具有多向性的符号所指。其一,“yao”与“药”同音,译为“medicine”,是治病之药。意指繁漪“生病”需要喝药,繁漪真的得病了吗?亦或这药无非是周朴园作为男权社会与周公馆大家长权利统治下的控制欲罢了。其二,药也可译作“drug”,是有毒之药。周萍作为繁漪的毒药,让她如行尸走肉般的生活重现了色彩,明知是禁忌却又抑制不住内心的渴望,短暂快乐过后最终被这毒药吞噬了自己。药虽治病,但却以一种令人痛苦的方式治疗,也正象征了繁漪与周萍间的关系,快乐伴随着痛苦。其三,“yao”与“要”同音,在《yào》中, 蘩漪说:“我什么都想要,什么都放不开。我知道它是苦的,但我根本离不开它。”在结尾处也声嘶说:“我真的有病,我什么都想要,我什么都放不开,我一切都在这碗苦药里,我的希望死了。我明明知道它的苦,但我根本离不开它,哪怕只有一秒钟。”⑤繁漪的“要”是女性最原始的对于被爱的欲望,但这种女性自我价值与自我意识的觉醒只初露萌芽便被无情打压,作为封建时代无数被压抑着人性与欲望的女性缩影,在周公馆男权阴影的笼罩下繁漪的“要”只是毫无话语权的乞求。
(二)失德或失得:女性之精神诉求
舞剧《yào》中着力塑造了四凤与繁漪间的反差对比,这两种女性性格的塑造暗含了编导对女性现状的担忧,借繁漪之口将女性命运中不可言说的相似与延续性诉说,正如每个女人一生都要经历从四凤到繁漪再到鲁侍萍的可预见的转变。舞剧中对四凤这一角色的形象塑造选用了戏曲这一程式化元素,四凤作为传统意义上三从四德之女性代表同样也是封建专制社会下对温顺贤良女性的价值定义,更多以静态造型或重复动作出场,脚下平稳细碎圆场步,手持团扇摇曳生姿。美丽顺从但也似提线木偶般丧失个人意识,沦为男权主义下的牺牲品。而反观繁漪,运用了两种艺术形式来构建这一复杂的人物形象,一种为话剧形式的繁漪,另一种为舞蹈形式的繁漪,是在跨界中对于繁漪可见的与不可见的、身与心的两种维度的解读。⑥相较于四凤的收敛含蓄,繁漪杂乱无章近乎疯狂的肢体语言如困兽般总想冲破她头上的一片网,肉色紧身衣的包裹,布条的缠绕,绳索的束缚,一个女人到底有何种果决的力量在与她身边的一切抗争着。正如曹禺先生文学作品中的文字描述那样:“她们在阴沟里讨着生活,却心偏天样地高……这类的女人许多有着美丽的心灵,然为着不正常的发展,和环境的窒息,她们变得乖戾,成为人所不能了解的。受着人的嫉恶,社会的压制,这样抑郁终身,呼吸不着一口自由的空气……”作为人最原始本性的诉求,繁漪并没有错,可她们的结局却往往是悲惨的,可怜可叹。对于两类女性角色的塑造反射出编导自身对女性生存境遇的哲思,折射出具有当代价值的人文关怀。
四、结语
从上芭的《雷雨》到王玫的《雷和雨》再到周莉亚的《yao》,不同编导对于话剧《雷雨》的改编都将着眼点落在不同视角。从着重话剧的舞剧式表达,运用写实手法还原话剧叙事到聚焦繁漪本身的个性解读,以女性视角参透人性开悟再到借物抒怀,表达编导自身对当代女性境遇的悲叹及关怀。不难发现,三部迥然不同的《雷雨》改编都聚焦于话剧台本中的戏剧性冲突,但却在逐步简化的基础上加深凝练,使舞剧的单纯叙事“不可见”。正如哲学中的矛盾观指出次要矛盾要让位于主要矛盾,而舞剧中的“主要矛盾”不僅是如何重构既定文本中复杂曲折的故事情节与处理人物间的矛盾冲突,更是通过这部影响甚远的话剧《雷雨》的改编以编导自身的生活体验为观者带来不一样的人生感悟。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我们总是能望的更远,作为守卫着艺术纯粹性的文艺工作者们更应保持清醒敏锐的头脑,在发挥个人意识的前提下将更多具有独立艺术品格的作品呈现,从而实现改编文学的舞剧真正意义上的自觉。
注释:
①吕寅、杨雪:《试论当代中国芭蕾舞剧的“跨艺术”表达》,《北京舞蹈学院学报》,2016年,第2期。
②朱光潜:《悲剧心理学》,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1983年。
③汤旭梅:《舞剧《雷和雨》对《雷雨》结构的创生》,《北京舞蹈学院学报》,2007年,第3期。
④苗小龙:《现代性视角下的生命关照——解析王玫舞蹈创作观》,北京:中国艺术研究院,2013年。
⑤⑥叶笛:《跨界舞剧《yào》的反叛与融合》,《舞蹈》,2018年,第3期。
参考文献:
[1]吕寅,杨雪.试论当代中国芭蕾舞剧的“跨艺术”表达[J].北京舞蹈学院学报,2016,(02).
[2]朱光潜.悲剧心理学[J].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
[3]汤旭梅.舞剧《雷和雨》对《雷雨》的解构与创生[J].北京舞蹈学院学报,2007,(03).
[4]苗小龙.现代性视角下的生命关照——解析王玫舞蹈创作观[D].北京:中国艺术研究院,2013年.
[5]叶笛.跨界舞剧《yào》的反叛与融合[J].舞蹈,2018,(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