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李氏定期音乐会”考析
2020-08-06留生
留生
摘要:1942年国立音专代理校长李惟宁在上海联合多位犹太音乐家举办四场定名为“李氏定期音乐会”的演出,介绍中西方艺术音乐。音乐会实现了流亡上海的犹太音乐家与中国音乐家之合作,引起外籍乐评人的关注和较高评价,对于上海外侨认识中国音乐家与中国音乐作品甚至是国立音专都起到建设性作用。
关键词:李惟宁 音乐会 犹太音乐家
中图分类号:J0-0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3359(2020)13-0001-04
中国近代著名音乐家李惟宁(1906—1985)青年时代曾赴法国巴黎、奥德利维也纳学习理论作曲与钢琴,得到法国著名作曲家丹第(Vincent dIndy)的赏识,1933年在维也纳音乐与表演艺术学院获优等毕业文凭[1]。自1935年受聘于国立音专专任教员至1940年底萧友梅仙逝,李惟宁在该校除承担钢琴、作曲理论等课程的教学工作外,还出版过多部作品集。1941年1月20日,音专教师陈洪等21人联名向重庆国民政府教育部推荐李惟宁继任校长一职,21日得到教育部电复,同意李惟宁暂行代理校长职务[2]。自此至1942年6月音专被“汪伪”正式接收的这段时间是李氏作为代理校长的阶段[3]。
值得注意的是,作为国立音专历史上继蔡元培、萧友梅之后的第三位校长,本当被充分重视,但相关史著均缺少对李惟宁主持该校的历史描述。目前学界对李惟宁的研究主要涉及其创作的抒情独唱曲《偶然》、合唱曲《玉门出塞》等少数代表作,从历史学角度对其人做专题性研究的文献仅见中央音乐学院李思雯的硕士学位论文《音乐家李惟宁研究》,该文对李惟宁的生平、创作以及音乐教育实践展开全面论述,在史料挖掘层面做了有益推进,但亦存在史实不确、分析不够深入等缺憾。就此,笔者尝试从1942年李惟宁在上海主办的四场音乐会切入,通过原始报刊史料钩沉史事,以期进一步认识与理解这位上海沦陷时期有着特殊身份的音乐家,并对相关音乐事象做出历史学阐释。
一、“李氏定期音乐会”的开展
“代理校长”身份的李惟宁对面向公众的音乐会颇为积极,至少在1942年如此,该年4月至6月初李氏联合音专外籍教师推出四场定期音乐会。对此,前述李思雯的论文在记述时失当颇多[4],笔者在此不一一指明。
第一场“李氏定期音乐会”于4月4日在法租界八仙桥青年会礼堂举行,实为犹太女次高音、国立音专声乐教师萨宾·拉普(Sabine Rapp)獨唱艺术歌曲音乐会,李惟宁与犹太作曲家、国立音专作曲教师弗兰克尔(Wolfgang Frankel,1897—1983)担任钢琴伴奏[5]。除法国作品用法语演唱外,其余德奥作品连同李惟宁的创作在内均用德语唱词[6]。《政汇报》报道了此次演出的节目信息[7],但由于当时西人作曲家姓氏及其作品名与现今译法有较大差异,笔者结合西方音乐史知识对上演曲目考订如下:
由李惟宁担任钢琴伴奏的曲目包括:舒伯特艺术歌曲四首,其中前两首在报道中写作“意文歌一首”和《溪旁安眠曲》,尚难确定原名,后两首为《纺车旁的小葛蕾》(Gretchen am Spinnrad)和《鳟鱼》(Die Forelle)。李惟宁作品《深夜》(李惟峨词)、《乍相见》(汤佩芬词)、《寄全椒山道士》(韦应物词)、《竹里馆》(王维词)和《思乡》(李惟宁词)。由弗兰克尔担任钢琴伴奏的曲目包括:胡戈·沃尔夫的《祈祷》(Gebet)、《阿纳格龙之墓》(Ankreons Grab)、《在影中》(In dem Schatten meiner Locken)、《相遇》(Begegnung)、《爱僻芬妮亚》(Elfenlied)。瓦格纳的《安琪儿》(Der Engel)、《在暖室中》(Im Treibhaus)和《梦》(Traume),均选自《五首女声歌曲》(5 Gedichte für eine Frauenstimme)。勃拉姆斯的《五月之夜》(Die Mainacht)、《田园中的寂寞》(Feldeinsamkeit)、《在海上》(Auf Dem See)和《小夜曲》(Standchen)。德彪西的《浪漫曲》(Romance),比才的《晨歌》(Le matin)与《牧歌》(Pastorale)。[8]
第二、三场演出是5月2、6日,仍在青年会礼堂。原定只举办一场演出,因节目颇受欢迎,5月6日乃加演一场。两场演出特邀上海工部局管弦乐队首席、国立音专小提琴教师阿德勒(Ferdinand Adler)担任独奏,李惟宁则担任全场曲目的钢琴伴奏。根据《李氏第二次定期音乐会“小提琴独奏会”今日在八仙桥青年会举行》[9]一文的报道,笔者考订演出曲目如下:
意大利小提琴家、作曲家阿尔坎杰罗·科雷利(Arcangelo Corelli)的《拉福利亚》(La Follia)。莫扎特的《F大调小提琴奏鸣曲》(K.30)。19世纪波兰著名的小提琴家和作曲家亨里克·维尼亚夫斯基(Henri Wieniawski)的《D小调第二小提琴协奏曲》。奥地利小提琴家、作曲家弗里茨·克莱斯勒(Fritz Kreisler)的《维也纳狂想曲》(Caprice Viennois)。匈牙利小提琴家、作曲家胡拜(Jeno Hubay)《查尔达舞曲情景》(Scenes de la Csarda)之一,因该系列共有十五首,所演为第几首不详。法国作曲家圣桑(Camille Saint-Saens)的《引子与回旋随想曲》(Introduction et rondo capriccioso)。另外,还有一首肖邦的《小夜曲》(编号不详)。可见其曲目范围涵盖巴洛克时期直至20世纪初。
由于八仙桥青年会礼堂条件有限,随后6月7日的第四场演出改在能容纳720多人的法租界兰心大戏院举行。本场演出原定邀请俄籍声乐家苏石林独唱,因其身体突发不适,改由其学生、男低音歌唱家斯义桂顶替,另有阿德勒、克劳斯、徐威麟等演奏家[10]。克劳斯(Johann Kraus)为德籍犹太音乐家,上海工部局管弦乐队大提琴演奏员、音专教师,徐威麟此时亦是音专小提琴教师。节目包括独唱、大提琴独奏、小提琴独奏以及海顿的钢琴三重奏、莫扎特的钢琴四重奏、萨马蒂尼(Giovanni Battista Sammartini,ca.1700—1775)与舒伯特的奏鸣曲等[11]。据《法文上海日报》“上海音乐”栏目所登格罗博瓦[12](Charles Grosbois)的乐评,可以回溯部分曲目:舒伯特的《第一钢琴与小提琴奏鸣曲》和《钢琴三重奏》,莫扎特的《g小调第一钢琴四重奏》(KV.478)以及李惟宁作曲的《忆亡母》《城门之前》。
二、“李氏定期音乐会”的反响
第一场“李氏定期音乐会”演出之前,上海《政汇报》高调推荐,称:
上海国立音乐专科学校校长李惟宁氏,他不单自身是一位作曲家、钢琴家兼音乐教育者,他还得挺身出来主持一些音乐会,这苦心是值得充分的钦佩。李先生在举行这定期音乐会含有颇多深意,他愿意在这滥觞的上海乐坛里,放出一枝异葩,也许眼见上海的乐坛被一群浅薄的音乐家在大吹大擂,不单以伪乱真,而且灌注了若干毒素——在技巧和思想两方面。这李氏定期音乐会虽每月只有一次和社会接触,可是完全以成熟的音乐艺术贡献大众[13]。
演出之后,有评论者高度评价李惟宁“艺术造诣颇深”,同时客观地指出:“李氏之作品在含义与表现上,自难与其他名音乐家相提并论,但李氏这种倡导勇迈之精神,是很值得人佩服的”[14]。
第四场演出前,《申报》曾刊登文章做预告,并对前几场演出予以整体褒奖。原文摘录如下:
李氏定期音乐会,目的为吾国青年界提倡最高尚之音乐,曾举行两次,颇得一般听众之拥护,尤以第二次之小提琴独奏会为最受欢迎。李氏乃应大众之请,曾重演一次,兹悉李氏以青年会礼堂较小,听众过于拥挤,特将第三次之音乐会改在兰心大戏院举行。此次系本季末次音乐会,节目之选择更加丰富精彩。李君在本次节目中担任极重要类似康切脱(引者注:concerto,即协奏曲)之海登钢琴三重奏及Mozart之钢琴四重奏,此等高尚而深刻之乐曲发源于维也纳,在上海颇难听到。[15]
四场音乐会后,来自维也纳的音乐评论家费尔伯(Ewin Felber,ca.1885—1964)[16]博士在德文报纸上发表评论,该文被译为中文登于《申报》,他认为:
李惟宁为他的国人所创办的音乐会,不仅有趣而已。他不特是一位作曲家兼音乐敎授,而且他狂热的将西洋音乐发扬到远东来了。他这样谨慎而又有统系的来介绍音乐杰作,当然他的努力非成功不可。李惟宁钢琴部份弹法很完美,自己的作品也是同样的受欢迎,他那《忆亡母》是介绍一种愁闷而多回忆的,于前奏及后奏曲间。曲体并非纯歌曲体,而倾于庄严,深刻发誓似的宣述体裁。全曲问题多于解决,感情甚于严肃音乐的形体。《城门之前》一曲,他就跑得更远了。他的音乐口吻似乎与Puccini(引者注:意大利著名作曲家普契尼)接近了,或者可以说是近乎现今的歌体了。[17]
该文在引述费尔伯的评论外,还有一段总体评价,称当时上海的音乐界经过李惟宁的倡导,不仅“骤形繁盛”,且对于音乐爱好者和学习音乐者而言,其影响“实匪浅鲜”。此外,乐评人格罗博瓦认为第三场音乐会比前两场要更好,不过他尖锐地批评对莫扎特四重奏一曲的节奏处理“与任何古典风格背道而驰”(qui vont
àl'encontre même de tout style classique),属于“异想天开”(fantaisistes)[18]。对克劳斯的大提琴演奏,他认为是“令人失望的”(nous a décus),原因在于他滥用“突强”(sforzando)和“滑音”(ports de voix[19])。有趣的是,这位法国乐评人对李惟宁的两首声乐独唱曲以及斯义桂的演唱十分赞赏,称许后者是卓越的歌唱家。
三、结语
本文通过《申报》《法文上海日报》《政汇报》所刊载的报道、广告、乐评等历史资料,钩沉“李氏定期音乐会”的举办时间、曲目、参演艺术家以及反响。其举办动机、社会意义以及停办缘由可做进一步阐释如下:
第一,作为音专代理校长,在致力于专业音乐教育之余,李惟宁提倡艺术音乐的社会价值。1941年,李惟宁感于时局动荡、青年人意志消弭,特为刊于《乐风》上的合唱曲《相见欢》(南唐·李煜词)作注:“久困沪上,所见所闻,无不使人深深感叹!一般青年学子终日骄奢淫佚,沉堕于跳舞中。回忆战前足迹所至之处,虽不如李后主之‘眼泪洗面,然凄婉警惕之情,亦不平常矣!颓堕之少年,卖国之蠡贼,听此歌声或能稍稍警惕而觉悟欤?!”[20]由此推论,李惟宁举办定期音乐会的动机之一是倡导音乐艺术改良社会人心。在李氏看来,战时中国仍需要艺术音乐,在1944年的一次音乐座谈会上曾明確提出发展专业音乐教育对于国家和社会的重要意义,他说:“至少我们可以看到,藉音乐的力量,可以振奋军心,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21]。从史学研究中“想象性”阐释的维度出发,笔者认为“李氏定期音乐会”还反映出“代理校长”身份下李惟宁欲展示、证明其对音乐事业领导力的心愿。
第二,就上海沦陷时期的艺术音乐演出环境而言,李惟宁联合音专教师、犹太流亡音乐家举办艺术音乐演奏(唱)会,颇为难得,反映出其人对于犹太音乐家的友善态度。其中的艰难,正如费尔伯的评论所说:“就是各方修养完美如李氏这样的音乐家,要想在远东和远欧间去搭一座音乐桥,也非太容易的一件事”22]。就其意义而言,不只在于推广西方经典音乐,而且李惟宁、斯义桂、徐威麟等中国音乐家参与其中,反映出中国近代本土音乐家对西方乐器和西方艺术音乐体裁的掌握已经达到一定的水准。纵观当时上海的法文、德文报纸上登载的职业乐评人之评论,对李惟宁的演奏、创作以及斯义桂的演唱均有较高评价。因此,这四场演出对于上海外侨社会认识中国音乐家与中国音乐作品甚至是国立音专都起到建设性作用。
第三,“李氏定期音乐会”只在1942年4至6月间举办过一个乐季,国立音专被“汪伪”正式接收之后即未曾举办,因此称“直到1945年,始终坚持举办音乐会”[23]显然不妥。究其停办之缘由,与流亡上海的犹太音乐家受到诸多限制有关。至1943年2月,日本占领军强行要求先前散居在法租界、公共租界的6000多名中欧和东欧犹太人迁移到当时条件极差的虹口,并在那里形成犹太难民隔离区[24]。其后,因音专四位无国籍犹太教授搬迁一事,李惟宁与伪国民政府教育部有过公函往来,但结果并不理想。考虑到上述参与音乐会的外国音乐家均为犹太人,此类音乐会自然很难再继续存在。
注释:
[1]刘再生:《中国近代音乐史简述》,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2009年,第347页。
[2]常守宗主编:《上海音乐学院大事记·名人录》,1997年,内部出版,第68页。
[3]国立音专被“汪伪”接收后,更名为“国立音乐院”,李惟宁被正式任命为院长。不过,被任命为院长的具体日期并未在相关史著中得到记载。笔者推断“李氏定期音乐会”最后一场(即1942年6月7日)仍处于其“代理校长”期间。
[4]李思雯:《音乐家李惟宁研究》,中央音乐学院硕士学位论文,2012年,第21页。
[5]《李氏定期音乐会》,《申报》1942年4月5日,第4版。
[6]金川:《上海的音乐界》,《申报》1942年4月16日,第5版。
[7]张洁:《八仙桥青年会今日举行李氏定期音乐会》,《政汇报》1942年4月4日,第3版。
[8]曲目中文译名均采用《政汇报》报道中的译名。
[9]载《政汇报》1942年5月2日,第3版。
[10]僧:《李惟宁定期音乐会第三次将在兰心举行》,《申报》1942年6月3日,第7版。
[11]《申报》广告,1942年4月5日,第5版。
[12]格罗博瓦(1893—?),中文名高博爱,1919年达到上海,担任过上海法文协会主席、法租界公董局教育总监等职,在上海的侨民社区中享有很高声望。他对音乐颇有造诣,擅长演奏小提琴,是《法文上海日报》音乐专栏“上海的音乐”(La Musique à Shanghai)的固定撰稿人。赵怡:《兰心大戏院与中国音乐史》,收入《上海租界与兰心大戏院》,﹝日﹞大桥毅彦等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第147—148页。
[13]张洁:《八仙桥青年会今日举行李氏定期音乐会》,《政汇报》1942年4月4日,第3版。
[14]金川:《上海的音乐界》,《申报》1942年4月16日,第5版。
[15]僧:《李惟宁定期音乐会第三次将在兰心举行》,《申报》1942年6月3日,第7版。
[16]费尔伯约在1938年从维也纳抵达上海,他是1939年在上海创立的欧洲犹太艺术家协会的艺术指导,也是1943年11月在上海犹太人隔离区创建的亚洲研究会(Asia Seminar)的音乐专家,同时他也在沪江大学教授西方音乐。参看https://www.geni.com/people/Professor-Dr-Erwin-Felber/600000001
5158905388。
[17]《领导沪上音乐界之李惟宁音乐会》,《申报》1942年7月26日,第5版。
[18]“La Musique à Shanghai”,《法文上海日报》1942年6月14日,第7版。
[19]该法语词汇有两个含义,其一是指倚音,这种用法出现于17、18世紀,其二是指滑音。参阅汪启璋等编译、钱仁康校订:《外国音乐辞典》,上海:上海音乐出版社,1988年,第598页。
[20]李惟宁:《相见欢》,《乐风》(缪天瑞、陈田鹤主编),1941年第1卷第10期,第4页。
[21]《音乐座谈会》,《杂志》1944年第13卷第4期,第37页。
[22]《领导沪上音乐界之李惟宁音乐会》,《申报》1942年7月26日,第5版。
[23]李思雯:《音乐家李惟宁研究》,中央音乐学院硕士学位论文,2012年,第21页。
[24]汤亚汀:《上海犹太社区的音乐生活(1850—1950,1998—2005)》,上海:上海音乐学院出版社,2007年,第10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