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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鸟一样飞去

2020-08-06光盘

福建文学 2020年5期
关键词:金瓜村里人

光盘

一个满是乌云的日子,金瓜回到沱巴。他站在村口,目光越过山峰,无限拉长。他的目光收回来时,看到一只巨型大鸟从脚下山坡起飞,翅膀在黯淡的光线中闪出银色光芒。大鸟飞过沱巴河,飞过纵横的小溪,飞越高山峡谷,身影越来越小,最后成为一个小黑点,直到看不见。“原来我就是这只飞翔的大鸟。”他对自己说。

留守在村里的老人跟他打了招呼,“三年没回来了吧?”一位老人说。金瓜不置可否地晃着脑袋,他记不得已有多少年没回村。距离十二年前他离开村子,似乎非常遥远。

七爷养了两只鸟,那间搁鸟的半倒塌的房间散落一些鸟毛,金瓜将鸟毛收拾进一个小布袋里。然后,他提着三个大中小的布袋走村串寨收集鸟毛。沱巴山区养鸟人众多,但留下的鸟毛不多,碰上正在拔鸟毛的那个捕鸟人才多收了点。金瓜交代他们拔鸟毛的时候将鸟毛积攒起来,他过来取。沱巴山区人杀鸭子都要将鸭毛收进一个袋子里,以前拿到代销店出售或者等着人上门收购。他们答应留下鸟毛,像卖鸭毛那样获取利益。金瓜经过鸟多的山林,钻进去,在林子里捡鸟毛。林子深而宽广,能捡到鸟毛需要运气。鸟毛多的地方,是在鸟窝附近。不同的鸟,巢穴建在不同的高处,有的在高大树木的顶端,有的只在一人多高的枝头。鸟窝太高,鸟毛会随风飘散到远处。

金瓜来到一个叫缩水冲的村庄,他第一次来。缩水冲名气很大,他小时候常听大人们提起。缩水冲人彪悍,据说他们的祖先是从北方打仗过来的,战争结束,他们不再从军,躲进沱巴过平静的生活。后代遗传了军士那种好斗和勇猛性格,在沱巴山区没人敢招惹。缩水冲的名气还来自他们擅长养鸟斗鸟。金瓜还没进村,似乎就看到了漫天飞舞的鸟毛。他伸手抓鸟毛,一抓一个空。达友认识金瓜,看到村口的金瓜,主动迎上来。

“我是索索的父亲,”达友对金瓜说,“你和索索是初中同学,我去过你家两次。一次到你家还钱,一次到你家讨钱。债务都是你和索索发生的,但波及我们家长。这几年索索常提起你,说你发达了,在瓦城开了个大大的公司。”

金瓜红着脸,低下头。达友对金瓜说:“记不得我了不要紧,我记得你就行。来,快上家里喝茶。”金瓜说:“我不喝茶,我来收购鸟毛。”

“鸭毛用来做羽绒服,鸟毛也能做吗?”达友说,他又似乎自言自语地说,“应该能,鸟毛更好。用鸟毛做的羽绒服只供富豪享用。”

村里人听说有人上门收鸟毛,都在鸟笼下面捡鸟毛。他们装进塑料袋里送过来。金瓜喝着达友的茶,总是一副阴郁忧愁的样子。人们不怪他,他那么大的老板总要摆架子,做出与人划清界限的表情的。村里人一下子送来许多鸟毛。金瓜仔细检查时,发现有的用小鸡小鸭毛冒充鸟毛。这些人为了多卖钱,剪下小鸭小鸡毛混入鸟毛里。不是金瓜有多聪明,是太容易分辨。他需要完整的鸟毛,羽片、羽轴、羽枝、羽干齐全,多数应带有副羽。而剪下的小鸭小鸡毛羽轴是剪断了的。鸡鸭还小,他们不忍拔毛。败露后,他们将鸟毛分拣出来,重新卖给金瓜。这一趟收获挺大,金瓜呼出一口舒心之气。达友要留金瓜吃饭,金瓜不吃。卖鸟毛的都离开后,达友问金瓜:“为什么断掉的鸟毛不行呢?羽绒衣里羽干越细越短越好。”

“羽干断了,不完整,鸟就不能飞了。”金瓜说。

“没错。可是我还是弄不明白你的意思。”达友说。达友让金瓜留下联系方式,索索与金瓜失联三四年,希望能去投靠金瓜。“我没联系方式。”金瓜说,“我的公司倒闭了,因为我掉入他们设计的大陷阱,欠他们一大笔债。我收集鸟毛给自己做件鸟衣,然后飞到很远很远的快乐的世界去。”

“你这孩子,傻掉了吧!”达友说,“古代神话故事倒有一个《百鸟衣》的故事,那人射死一百只鸟,用鸟毛做成百鸟衣,能够像鸟一样飞翔,然后借献百鸟衣杀死了土司,救回了母鸡变的漂亮的老婆。但那是神话,是人们美好的愿望。因为人们做不到,才編出那样的神话,满足内心的需要。”

达友从乡村中学老师岗位退休五年了,他仍然像个老师,教育起人来没完没了。金瓜说:“我一定能做出鸟衣,飞到无尽的天边。”

沱巴山区许多人很快知道金瓜要做百鸟衣,要像鸟一样飞到他想去的地方。舅舅过来劝他不要做那些不可能做到的事。“要去想去的地方,你坐飞机呀。”舅舅说。村里人同情金瓜,说他在城里打拼把脑子弄坏了,做出异想天开的决定。但他们又对鸟衣充满期待,那一定是轻轻的漂亮无比的衣裳。

没人能劝得住金瓜。他上门收鸟毛时,对方一边卖鸟毛一边劝金瓜。金瓜不接任何人的话,仔细检查鸟毛付过钱,就离开。人们都知道金瓜对鸟毛检查很严格,不再有人作假。鸟毛能卖钱,大大刺激了他们捡鸟毛的热情。一些人不养鸟了,将鸟笼的鸟杀掉,拔鸟毛卖,然后吃鸟肉。捕鸟的人越来越多,但能捕到的鸟并不多。捕鸟不是件容易的事,鸟有强劲的翅膀,捕鸟人通常奈何不了。鸟毛仍然是个紧缺物资,有人希望自己的头发变成鸟毛,全身长出鸟毛,或者山林的鸟毛飘到家里来。

金瓜得到的鸟毛一天天增加,他妥善保管,不让风刮跑,不让风沙跑进来。他掂掂那些装在不同袋子里的鸟毛,很轻,离做一件厚实的鸟衣还差不少。

从城里来了三个人,他们找金瓜。找金瓜做干什么?追债。来人说金瓜欠下他们许多钱,躲到天涯海角债务也不会自动消失。金瓜不在家,他外出收鸟毛去了。村里人没骗债主。债主在村里转悠,见到村里的土货都想要,后来村里人卖给他们白菜萝卜干辣椒和土鸡。等到太阳落山,金瓜还没回来,他们就不再等,带着买来的土货,驾车离去。金瓜天黑时分回到村里,七爷告诉他有债主上门讨债。金瓜不说话,他坐在电灯下整理鸟毛。有的鸟毛太细了,可能是一只雏鸟或者那种特别小型的鸟,比如蜂鸟。鸟毛分拣不尽,他按大小作大致的分类,颜色上也粗略区分。鸟衣上的鸟毛大小长短要均匀,颜色搭配要美,色彩不能乱,千万不能出现大红配大绿那种,讲质量的同时还要讲艺术之美。

鸟毛达到一定量后,金瓜白天尽量外出收鸟毛,晚上开始制作鸟衣。村里人知道他已着手制作鸟衣,都来参观。金瓜紧闭大门,谢绝任何人参观。村里人就站在月光下的屋外说话,猜想金瓜制作鸟衣的工具和工序。七爷会裁缝,他家至今还有一台老式缝纫机。人们向他请教如何制作鸟衣。七爷说鸟衣大概不能像缝制布衣那么做,因为散开的鸟毛不是布。“可能像做蓑衣那样。”有人说。他们赞成这个人的猜想。蓑衣是用棕树皮串成片,一片叠一片,用棕绳穿插固定。蓑衣能挡风雨,能御寒冷。如今沱巴仍然还有人做蓑衣穿蓑衣。羽毛细小,工序复杂烦琐,站在外面议论的人细想时身子直哆嗦,因为这太要耐心。他们听不到金瓜制作鸟衣的声音,要不是偶尔传出他的咳嗽声,以为屋里没人。月光很好,凉爽的风儿吹过身子,使他们感到浑身舒爽。他们闲聊时,伴随着吸烟,享受大山里安静的夜色。

达友白天见不着金瓜,晚上来会他。他在外面叫唤金瓜。村里人搬来板凳,坐在金瓜家门前空地上谈天说地,达友叫唤金瓜时,他们闭上嘴巴,以免妨碍达友的声音。金瓜不回答,他将屋里的灯光熄灭了。达友在外面大声说话,他用在讲台上的声音教育金瓜,他说:“别做傻事了,你能做成鸟衣吗?穿上人造鸟衣能飞吗?这都是幻想,这都是神话。别收鸟毛了,别做鸟衣了,振作起来。失败是成功之母……”村里人在这方面比较反感达友,他的声音太大,刺着了大家的耳朵;金瓜是本村的,也用不着达友来教育。

“别喊了,”七爷说,“你都把他喊睡觉了。你不来他会认真仔细地做鸟衣,你一喊他就打瞌睡。你严重打扰了他。你不要再来。”金瓜关灯,村里人浑身难受,好像捕到的大鱼跑掉了。

“你们相信吗?”达友质问七爷以及坐在这里谈天说地的村民,“相信他能做出鸟衣,能穿着鸟衣飞吗?”

“相不相信是我们的事,你吵坏我们的耳朵就是你的错。”村民们对达友说。

达友一张嘴说不过,他边批评村里人边撤退。他离开后,村里人继续小声谈天说地,此时,金瓜屋子里的灯又亮了。村里人黑暗的心里如同点亮一盏灯。

时间往前走着,村里人相信金瓜的鸟衣也越做越大。至少做好了一只袖子。也有人猜他先做领子,接下来才做袖子。制作鸟衣进度的消息往村外传。传出的消息总是夸张变形,说金瓜的鸟衣已经完成,五彩的,一放手就能飞。能飞不算什么,还能自己飞回到主人手上。好多人到村里来看鸟衣,想看看曾经卖给金瓜的鸟毛缝制在鸟衣的哪个部位。金瓜躲着所有人,他家大门紧闭,人也无声无息,不知道在不在家里。他们站在高处往金瓜的屋子眺望,爬上他家围墙往里看。他们没看到鸟毛,也没看到那件漂亮的鸟衣。外村人要求听金瓜他们村里的人描述鸟衣,村里人面露神秘的脸色,闭口不谈鸟衣,弄出更神秘的气氛。看不到鸟衣,反倒吊起外村人更大的胃口,他们日夜思忖金瓜这件神秘的鸟衣。村里每天像集市,聚集兴味盎然来看鸟衣的人。他们在外面叫金瓜的名字,往屋子里投掷小石子。他们听到屋里有老鼠逃窜的声音。“他穿着鸟衣飞走了。”有人分析说。他们欲破门寻找答案,七爷及村里人手持棍棒拦在大门前不允许。没有谁有资格破金瓜的大门。

村里聚集这么多人,吃喝拉撒都必须配套解决。一些卖小吃饮料的小贩随着队伍进来,还有人进来兜售小件生活用品。第十天的时候有人出售鸟衣。顾客抓过鸟衣,手感不好,鸟毛是假的,制作相当粗糙。即便是那些好奇的小孩也不喜欢假冒鸟衣。鸟衣贩子穿上鸟衣游走在人群中,做着飞翔的样子发出鸟叫声。她模仿的鸟声有的失真,像母鸡“咯咯”叫以及母猪“哼哼”声。人们对她质量极差的仿真鸟衣不感兴趣,因此特别讨厌她的鸟叫声。为了能吸引顾客,她站到一米多的高处,拿出最大声音学鸟叫。她扇动“翅膀”,做出鸟飞翔的姿势,然后从高处跳下来。第一次跳得还可以,第二次跳下来时,没站稳,摔倒在地。她扭伤了脚,在那里哎哟哎哟地叫。质量低劣的仿真鸟衣已经撑破。众人笑着去拉她,不小心把仿真鸟衣拉成了碎片。

金瓜的大门突然打开。他身上没鸟衣,人们在骚动和喧哗中逐渐离去。金瓜又外出去收购鸟毛,钻山林捡鸟毛。许多与他同行的外村人询问他鸟衣放在什么地方,能不能给大家看一眼。金瓜像聋子,装作什么也听不见。金瓜还在收购鸟毛,聪明的沱巴人就分析出他的鸟衣还没最后完成。他们积极地为金瓜收拾鸟毛,少数偷猎鸟类的人被外来的爱鸟人士告诫教育之后,也不偷猎了。爱鸟人士是野生动物保护协会的一个分支,他们那天找到金瓜,希望他放弃鸟衣的制作。“有需求就有猎杀。”爱鸟人士对金瓜说。金瓜不作任何表示,像哑巴聋子似的走他的路,在林子里寻找鸟毛。爱鸟人士的话他是听进去了的,在接下来收购鸟毛中,他就多了一份心眼,鸟毛再好,只要是猎杀来的鸟,他就拒绝收购。沱巴山区闲置的鸟毛越来越少,人们不再专程进山里尋找鸟毛。他们只是进山打柴或者采蘑菇或者办别的事,才顺便寻找鸟毛,不论捡到多少哪怕一根,都小心翼翼地收好。现在,金瓜一天跑下来,有时收不到几根鸟毛。

候鸟飞过来了。沱巴大大小小的湿地以及许多山坡上落满迁徙的鸟儿。大雁,白鹭,虎皮鹦鹉……不胜枚举。今年来的鸟比往年多了许多,好像全世界的鸟来了大半。鸟们在湿地、山林、草坡上觅食戏耍,给原本鸟语花香的沱巴增添了更多生机。沱巴山区一些闲人牵手去看鸟,每到鸟儿迁徙季节,就像赶沱巴一场盛大的集会,让人大开眼界。有的鸟儿看中这里的山水,会留下来住上两三年,甚至扎根。人们数着鸟的品种和数量,努力记住它们的模样,希望迁徙季节过后,还能在沱巴的山林浅水边见到它们的身影。

观鸟的人群逐渐接近鸟儿,害怕受到伤害的鸟飞开去,只有少量的鸟儿不怕人群。许多人不只是观鸟,他们弯腰低头寻找鸟毛。途经的鸟在沱巴待了五天,留下大量美丽的身影,也留下比往年多得多的羽毛。人们踏着鸟的足迹,回想鸟的身影,到湿地山林草坡上捡鸟毛,他们用能锁口的小布袋装,把那些沾着泥土的鸟毛清洗干净送到金瓜这里。

这一轮候鸟留下的鸟毛足够金瓜做一件鸟衣了。人们将最后一片看得见的鸟毛捡走后,感觉到这个季节有点反常,鸟来了那么多,留下的鸟毛又那么多,似乎带给沱巴人某种暗示。

夜晚,饭后的村里人依然坐在金瓜的屋外聊天,一边听他制作鸟衣。他的屋子里总是那么的无声无息。下雨的夜晚,村里人穿着蓑衣在他屋前走来走去,夜色里像一群迁徙的候鸟。他们一边走,一边聊天,用盖过雨滴的声音聊天,似乎是在告诉金瓜,村里人在他身边,从未离开。

许多日子之后的一个夜晚,月光特好,凉风习习。今天是沱巴山区的“晒衣节”。几乎每年的这个节日,阳光都特别的好,家家户户搬出衣柜里的衣服和被子出来晾晒,晒走所有的霉味。沱巴这个高寒山区,湿度大,雾气高,昼夜温差大,根据环境特点,祖先设立了这么一个晒衣的节日。节日里,成年男女少不了喝酒。他们喝到七八成时,放下碗筷,走出家门,坐在金瓜的屋外。他们没有因为酒精刺激而变得高声大叫,还是像往常一样小声说话,轻轻地笑。他们早已达成默契,不忍吵扰金瓜制作鸟衣。

金瓜的门突然开启一小半,一道亮光从屋内射出来。金瓜顺着光线走向大伙。他穿着鸟衣,或者说他全身长着厚实的鸟毛。他行走时,像一只直立的大鸟。屋里跟出来的灯光照在他的鸟衣身上,发出七彩之光。村里人惊呆了,他们站起来,目光粘贴在金瓜身上。

金瓜向外走去,前方是辽阔的田地、纵横的溪流以及连绵的高山峡谷。金瓜离去的身影越来越快,不一会儿他飞起来了,彩色羽毛在月光下的高空变成纯净的黑色。村里人惊叫着小跑跟上,只见金瓜巨大的翅膀有节奏地扇动,像绵柔行走的水波。金瓜的鸟身渐去渐小,最后完全消失在月光下村里人的眼中。

责任编辑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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