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事
2020-08-06夏立楠
夏立楠
1
1995年10月,赵方文来我家的时候,已近傍晚,我爸在煤矿底下打井。我妈给赵方文倒了碗水,就出门寻我爸去了。我坐在小方凳上,手里握着个没成型的陀螺,边捆鞭子,边琢磨著怎么玩。赵方文抽烟,闷了,就和我聊,问我多大。我说,五岁。赵方文说,没去读书?我说,读的,放假了。我不大好意思说,前些时候,我爸送我去镇里读学前班,路远,雪厚,读着读着就给接回家了。
赵方文端起碗里的水,有些烫,用嘴抿了抿,继续抽烟,看样子挺无聊的,我闷着声玩。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他叫赵方文,我妈叮嘱我喊他赵伯伯,往脸上看,他也不怎么显老,和我爸差不多。只是谁也没想到,往后的岁月里,这个赵伯伯过得挺拧巴的。
那天晚上,我爸回来时,头上顶着个矿灯,脸上黑不溜秋的,两人打过照面,我妈从炉子上拎下热水。我爸洗脸。赵方文说,我来是想问问你还要找房子不。我爸说,找,咋不找?赵方文说,我隔壁有一间,空着呢,要是去了,就挨着我住。我爸说,那麻烦哥了。赵方文说,都是在外面讨生活,客气个啥?我爸说,多少钱一个月?赵方文说,没租金,修给三团工人们住的。我爸说,可我不是三团工人啊。赵方文说,去了不就是工人了?在八一煤矿干是干,在那儿干也是干,况且这里还拿不着钱。再说了,三团有学校,也能解决你娃读书的问题。我爸沉思片刻,说,那就按哥说的办。
那天晚上,天黑得挺早,铁热克的冬天总是这样,夜幕才拉下来,北风就呼呼地刮着。赵方文要走,我爸没让,硬拉着喝酒。在我的记忆里,我妈不大赞成我爸喝酒,但那天没阻挠,还炒了两个小菜,炸了一盘花生米,让我从小卖部里抄了两瓶白烧。
饭间,我妈把菜腾了点出来,我们俩单独吃过,桌间就剩我爸和赵方文。赵方文说,娃大了,不能老住这里。我爸说,就是考虑到这个,大了,得读书,来回路远,不方便,也不放心。赵方文说,这事你先别说出去,房子我想办法给你留着,顺便问下工地上还要人不。我爸举杯,说感谢哥了。赵方文喝得有些高,我爸留他,他硬要回去。八一煤矿从来就没歇过,白天晚上都在开采。我爸说,不急,听见有路过的车下来,我就送你搭个便车回镇里。
赵方文是很晚才等到车的。运煤车的声音传了过来,我爸去开门,跑到路边招手,招呼完赵方文上车,还不忘站在路边送他。
回了屋,我妈说,他的话靠谱吗?我爸说,应该靠谱,之前他和我在矿上干的时候,人蛮实诚,就是拿不上工资,他才跑去三团的。
那个冬天,赵方文挺爱来我们家,不是谈去三团,就是谈我读书的事。我爸说,等开了年,我们就搬过去。每次赵方文来,我爸妈都挺热情。从情形来看,我觉得赵方文比我爸混得好,见着他,我也赵伯伯赵伯伯地喊。
过了年,我们果然搬离了八一煤矿。那天路上积着雪,天还没露出曙光,赵方文就叫来了一辆方圆车,车停在我们家门口。顶着寒风,我爸妈三下五除二就把屋里能搬的棉被、锅碗瓢盆全搬进了车厢里。
上了车,走得小心翼翼,生怕被人发现。赵方文点燃一支烟,说这狗屁地方,没啥可留恋的。我爸瞥了瞥窗外,说小谢还在站岗呢。窗外是煤矿的井口,有卷扬机在作业,嗡嗡嗡地响。小谢和我爸玩得熟,在煤矿上干活,当过兵,二十来岁,我们小孩见着他都喊谢叔叔。赵方文没说话。我爸说,走得不辞而别,心里有点过意不去。赵方文说,该过意不去的是老板,欠我们工钱也不给。
出了八一煤矿,我爸向赵方文要了一支烟,点上,边抽边看路两边的雪景。
真应了那句话: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赵方文的老婆和女儿对我们都挺热情,在三团那间小平房里,我爸和赵方文忙着铺床、摆柜子、接灯线。赵方文的老婆和我妈闲谈,洗碗刷锅。屋里收拾妥当后,又喊我们去她家吃饭,吃饭的间隙,我晓得了赵方文的女儿叫赵敏,比我长两岁,我妈让我喊她姐姐,我不好意思。我妈说,这娃一点礼貌都没有。我低着头,差点把脸埋进碗里。
赵敏这人有意思,她读一年级,我读学前班。她放学晚,到家的时候,正碰上吃晚饭。吃完饭,天也就快黑了。三团小孩多,借着路灯能玩很久。屋前屋后亮堂堂的,赵敏就在自家门口挂一张木板,作为“黑板”,让我们挨个坐好,她当老师,我们当学生。
小学一年级学的东西,始终比学前班的多。那会儿她把在课堂上学到的寓言故事、诗词等文章读给我们听,还教我们写字。我写字特别丑,拿着她从学校里偷偷带回家的粉笔到处涂。赵敏的书包里似乎能装很多宝贝,水彩笔、粉笔、放大镜,经常都能给我们惊喜。她讲得最多的,就是越往上读,学的课文就越长,字的笔画也就越多。听得我们有些胆怯,害怕上小学,又期待着早日和她一样,能写笔画复杂的字,能读较长的课文。
我爸到三团没多久,在赵方文的介绍下去了工地,挑砖、背水泥,啥都干。我妈跟着赵敏她妈勾缝。周末不上课的时候,我就跟着我妈。工地在铁热克镇的福利区,修的是平房,给在编职工住的。砖砌好后,缝隙之间会坑洼不平,看起来不好看,为了美观,就多出勾缝这道程序。勾缝是技术活,我妈拎着一只砂浆桶,装着和好的砂浆,和其他人一样爬到脚手架上,熟练地用灰浆刀铲砂浆,用勾缝刀把细砂浆塞进砖缝里,抹平。这样一个动作,她一天要重复无数遍。
2
赵敏和她妈每天晚上会来我们家唠嗑,我妈让我搬板凳给她们坐。有时候,赵敏她妈会拿来几包方便面,方便面是稀罕物,看得人直流口水。我妈和赵敏妈相互推搡,每次都不好意思接人家东西,每次赵敏她妈又都执意要拿过来。我妈接下后就聊天,她们聊天的间隙,我就和赵敏跑出去玩。
赵敏性格偏男孩子,喜欢和我争滑轮车,我们从门口的巷子口一直滑到巷子尾,往往复复。这个时候,也最爱碰到下班回来的赵方文。赵方文常年骑一辆解放牌自行车,车两边挎着砂浆桶,装些砖刀等工具,后座上捆着他在工地里扒拉出来的废铁。还有的时候,自行车前面的筐里会装着买来的菜,诸如芹菜、白菜、土豆之类的,有些时候是一块肉。
我爸起先没有捡废铁的习惯,后来见大家捡得多了,每次回来手里也拎着废铁。不上工的时候,我爸就会借赵方文的自行车,把废铁烂铜拖去巴扎卖。卖的钱能买盐巴,买菜,有时候还能给我买几颗比巴卜泡泡糖。后来,我爸觉得老借人家车麻烦,索性自己买了辆二手的。
同我爸一样,我妈干工地时带上我的目的,就是能捡废铁。地上扒拉出的钢筋铁块,我都用一只蛇皮袋子装好,一直等到我妈下班,轻了就帮她扛,重了就她自己扛。
4月初,铁热克镇竟毫无预兆地下起了大雪,整个世界白茫茫一片。天气不见转晴,雪越下越大,工人们上不了工。赵方文来我们家玩,跟我爸喝酒。他说,你们听说了没?最近水泥厂火电厂开始裁人。我爸说,倒是听人这么嘘过,我们会不会被裁?赵方文说,没个准,我们是民工,人家那些是在编的正式工,据说每隔一小段时间就会考试,考不好就等着下岗。我爸说,能有份糊口的混着真难。赵方文说,可不是嘛,我们这工资拖得也太久了,据说前几天有人去找老板,没遇到人。我爸说,会不会拿不到?赵方文说,那倒不至于,只是时间恐怕得久点,前几天我遇到单位会计,问她两句话,她竟然吼我,要不是看她是妇女的面上,我真想顶她几句。我爸举起杯子,说算了,犯不着和一女的一般见识。赵方文说,以前有人给我算过命,说我能发财,眼看三十而立,出来那么多年了,我连个像样落脚处都没有。我爸有些不知所措,举着杯子让赵方文别说那些伤心的。赵方文越说越来劲,说他得搞钱,这时代有钱才是本事,没钱什么都扯淡。
那天晚上,我爸喝得烂醉,屋里乱七八糟。我妈有些不高兴,没敢直言。喝完酒,我爸倒头就靠在床上睡着了,鼾声不断。我妈闷着声,一边扫地,一边收拾桌椅。
有天早上,雪断断续續地下着,我妈送我去上学。赵方文戴着一顶老式狗皮帽子,双手交叉插进袖筒,捂得严严实实。我妈说,赵哥这是要去哪?赵方文说,听人说,有人已经领到工钱了,我上单位问问。我妈说,你要是问到了,顺便帮我们家那口子也问问。赵方文说,那成,没问题。
要赶时间,我妈没和他多说话,径直把我送去学校,和往常一样,叮嘱我在学校认真点。说是学校,其实是一间土房,学的东西不多,读阿拉伯数字,认水果和野生动物,等等。老师是个老太太,她念一遍,我们读一遍。老太太严厉,桌子上长期搁着一根录音机天线,谁要是不听话,就往谁身上抽。三团的人都是内地来打工的,没什么维权意识,能把自己娃教好就行,反正别像父辈一样干体力活。
中午下课铃响,我背着书包回家,才走到操场,就瞅见了赵方文,他耷拉着脑袋,在雪地里走着。我喊,赵伯伯。赵方文像是没听见,继续埋着头走路。我又在后面喊他,赵伯伯。赵方文这才恍然,回头发现我跟在他身后。赵方文说,放学了?我说,嗯,放学了。赵方文说,走,回家去。
我和他走到李家胡同口时,他说,伯伯有点事,你先回去。我说,赵伯伯要去哪?赵方文说,去找个朋友,快回去吧。李家胡同蛮长,平日里小孩都不来这儿,我也不知道赵方文去找什么朋友。李家胡同不只姓李,还有人姓张、姓王、姓黄,早先时候这里李家人住的多,后来有几户杂姓搬过来,也不知道为了啥,闹过几次事,险些把人命整出来。不过这些都是听来的,这地方看着蛮阴,小孩们也都不怎么去。
背着书包回到家,我妈正在擀面,我爸没在。我妈就着滚水给我煮了一大碗手擀面。吃面的间隙,她托着腮,不知道在想什么,心事重重的。我说,我爸呢?我妈说,早上送你读书回来,我告诉他你赵伯伯去问工钱了,他就起床出去了。我说,赵伯伯回来了。我妈说,没见啊。我说,去李家胡同了,我刚才还遇着呢。我妈喃喃自语,去李家胡同干啥……
3
赵方文没要到钱,我爸也没要到。
我爸从单位碰壁出来的那天,带着我上街买菜。说是买菜,其实就买了点小白菜,还有些青椒,肉什么的问都没问。菜装进自行车前筐里,我坐在自行车后座上。车骑进三团的时候,正巧遇到赵方文,他蹲在马路牙子上抽烟。
我爸说,哥在这干啥?赵方文说,出太阳了,晒会儿,热和呢。我爸说,中午饭还没吃吧?上我屋吃去。赵方文吸了口烟,说不吃了。他嘴唇嚅动,像是想说什么,却没说。我爸说,那我先回去了。正踩着脚踏板,赵方文在后面喊,说兄弟等下。我爸刹了车,问,咋的?赵文友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了出来,娃要买套校服,学校让买的,硬性要求,六十块一套,你那手头不紧的话,能否借我点?我爸摸了摸裤兜,说身上就三十块钱,这都是攒的,去单位要过好几次钱了,找会计吧,会计让找出纳,找出纳吧,出纳又让找经理,兜兜转转一大圈,问谁都白搭,没人管。赵方文接过钱,说谢谢了,剩下的我再想想办法,等发了工资就还你。我爸说,说这些干啥?你帮我的可不少。
钱没要到,但活还是要继续干,我爸依然早出晚归。我和赵敏同往常一样,晚上做完作业,就在胡同口推滑轮车玩。我爸回来得比以前晚,有时候天都黑了,才扛着工具走进巷子。那些时候,他看起来像是心情不大好,也不知道谁招他惹他。赵敏喊他夏叔叔,他也像是没听见,赵敏又喊,他才恍惚,嗯嗯地应两声。换在往常,他会让我们俩别玩了,快回屋写作业,但那些天不会,就像没看见似的。
看着他走远的背影,我和赵敏又继续嘻嘻哈哈,抢着坐滑轮车。我说,赵敏姐姐,最近咋不见你爸?赵敏说,我爸忙着呢,每天下班回家很晚。我说,我爸不也忙嘛。赵敏说,你懂个啥?小屁孩,大人的世界我们不懂。
我们不懂的确实蛮多,那段时间,我很少看到赵方文。有天深夜,人们都睡着了,隔壁传来摔碗的声音。我们家屋里充斥着我爸的鼾声,我爬起身,想确认吵架声是不是真的。下了床,仔细听,果然是赵敏家传来的。
摸着黑,我到我妈床边,推了推她。我说,妈,你快听啊,赵敏姐姐家是不是吵架了?我妈这才从睡梦中醒来,用脚踢我爸,喊快起来。拉开灯,我穿着裤衩冲出门,我妈一把把我往屋里拽。我爸穿好衣服裤子,出了院子,去敲赵敏家院门。半晌,才听见有人从屋里出来,是赵敏的声音,带着哭腔,夏叔叔,你快劝劝吧,他们打着呢。我想跟着去看看,我妈没许,说明天上课,早点睡觉。
我压根没有睡意,他们俩去赵敏家后,我就猫在赵敏家院门口,听赵敏她妈数落,像是为赌钱吵架。赵敏她妈坐在床沿,一把鼻涕一把泪,赵敏她爸没吭声,任她骂,任她哭。大体意思,是说赵方文近来就没怎么去上过工,白天晚上泡在李家胡同,钱输了不少,今天晚上要不是赵敏她妈发现搁床底下的三十块钱不见了,还不知道他赌钱,就连平时骑的自行车也给输没了。
透过门缝,我看到赵方文,他坐在一张小椅子上,静默不语,和我爸各点燃一支烟。我妈坐在床边上,一边安慰赵敏她妈,一边劝大家和气,说的都是些客气话。别人家的事,再怎么管,也不好多说。
好一会儿,他们才从赵敏家出来,我趁势溜回屋里,躺在床上装模作样地睡觉。我妈和我爸没有睡意,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讨论着赵敏家的事。
学前班后面有排小吃街,说是小吃街,其实是几个棚子搭的临时摊点,平日里卖菜的,卖水果的,卖凉皮的,卖鸡爪的,都往那儿聚。我见过卖凉皮的老太太数钱。某个黄昏,人群散尽,老太太收拾完摊子,把钱往围兜前一堆,零零散散的,全是些五角一块的。我回家给我妈说,要是我妈也去卖凉皮就好了,每天能数很多钱。我妈说,小孩子不懂,那摊位岂是想摆就能摆的?
摆不起摊位,但还是能吃得起凉皮,我爸就带我吃过几次,再说了,凉皮摊也不远,离学校近着呢。
再次遇到赵方文,就是他去凉皮摊子买凉皮时。那天天气特别好,晚霞披到天边,通红一片。我爸妈没下工,反正回家没饭吃,我就蹲在地上和几个小伙伴打玻璃弹。赵方文骑着一辆自行车出现在摊位边,我老远就瞅见了他,蛮纳闷的,他的车不是给输了吗?又从哪来的车?那车看起来也不咋新,细想,或许是别人的车,反正在三团,车子互换着骑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赵方文从衣兜里摸出几张块票,要了一碗凉皮,又要了两只鸡爪,全部打包带走。他没有看到我,骑着车匆匆转过拐角,我丟下玻璃弹,跑到转角处观察他的去向。循着他的背影,我发现赵方文又去李家胡同。上次他家吵架,我才晓得,李家胡同是个赌窝,里面鱼龙混杂,乌烟瘴气,也不知道赵方文是赢了钱还是咋的,竟然有钱买好吃的。
看到赵方文进了李家胡同,我就跑回来继续打玻璃弹,要不是我爸踢我屁股,我都没发现他是啥时候下班的。他和我妈扛着灰浆桶,里面丁零当啷地装着废铁。
4
回到家,我妈去舀米做饭,一边淘米,一边跟我爸说,米不多了。我爸在门口洗手,他的手上全是水泥,整个盆的水都给染成了灰色。我爸说,一会儿去买一包。我妈说,你身上钱够不?我爸说,不够咋的?你那也没钱啊。我妈说,吃了饭,你骑车把堆在院子里的废铁拖去卖了,再不卖,没准就被人偷了。我爸说,谁还稀罕这点废铜烂铁?我妈说,你别说,我就稀罕,我干活的时候,见一块捡一块。还有,我今天怎么觉得这米好像少了点?我爸说,别一惊一乍的。我妈说,可不是嘛。昨天做饭的时候,感觉要多点。我爸说,你怕是记混了。我妈说,哎,看来是穷人过穷日子,越过越觉得穷。
吃完饭,我爸去推自行车,废铁堆在院子角落,叮叮当当的,全部捡进蛇皮口袋。我妈走了出去,说有些是铜,别混着了,价格不一样。我爸说,我知道,有些是电线,拆房子的时候顺便捡回来的,积少成多。我跟着瞎掺和,帮助装进袋子。我妈说,快去写作业。我说,今天作业在学校就写完了。我妈说,那也得读书,老师教的拼音你都学会了?全懂了?被我妈这么一数落,我心里顿时不舒服。我爸说,嚷啥?他算听话的了。
我爸把地上的废铜烂铁装进蛇皮袋里,绑在自行车后座上。不知道怎么的,我突然想和他一块去卖废铁。我说,妈,我也想去。我妈甩甩衣袖,不许去。我爸说,他要去就让他去嘛,我路上也有个伴。见我爸这么说,我更不依了,嚷着说,让我去吧。我妈拗不过,说卖了就回家。我爸说,可不是嘛,大晚上的谁还能去哪?
出了门,我爸骑着自行车,我坐在大杠上,我们一路朝着巴扎骑。巴扎有收废铁的,我妈带我赶巴扎,我就见人卖过废铁。自行车骑过大桥,我说,爸,咱这能卖多少钱啊?我爸说,我也不知道。我说,卖了能给我买面包吃吗?那种带奶油的。我爸沉吟了会儿,很含糊地说了个嗯字。我没再说话。
到废铁收购站,给我们称废铁的是个大叔,我爸递给那人一支烟,说,这秤准吧?大叔说,准,别说称废铁,称金子都准。我爸说,你这还收金子。大叔说,只要你有,我就收,你别说,前段时间有个捡垃圾的,还真在废品堆里捡了只戒指。我爸说,卖给你了?大叔笑笑,商业机密。我爸自嘲道,我咋没这运气呢?只要准就行。大叔说,我这秤又不是称你一个人的,再说了,我收进卖出都是它,你就放心吧。
我爸拎起蛇皮口袋,把废铁倾倒在地上,大叔和他重新分类,铜是铜,铁是铁,称了算下来,总共五十六块钱。
车骑到桥头,我爸说要买点东西。我们进了迎春商店,他问有没有米卖。老板指了指墙角,说价格标着呢,选好了给我说。米堆在几口缸里,我爸凑了过去,抓起米看,也看了看价格。问价格不能少。老板说,少不了。我爸又问另一堆,说,这些呢?老板说,那个你要的话,给你每斤少一角。我爸说,就要这个吧,三十斤。老板说,行。
称了米,我爸还买了盐,买了面条,买了酱油,但他好像忘记了给我买奶油蛋糕的事,我观察了半天,他像是真忘了。希望是真忘了吧,我心里想。出了门,我跟着上了自行车,心里多少有些不愉快,但没表现出来。
5
我妈说,家里来小偷了!
这事她似乎早有预料,那天中午,我爸回来,端着盆在门口洗脸,我妈涮完锅,坐在板凳上闷闷不乐。我爸倒了洗脸水,进屋,问她咋不炒菜。我妈说,还炒个屁。我爸说,咋了,谁惹你了?我妈说,家里来小偷了。我爸说,不会吧,怎么可能?我妈说,怎么不可能?你把门关上,我给你细说。我爸把门关上,我妈打开米袋,说前几天就觉得米像是被舀过,今早上特意放了根红毛线在里面,明明放在米中间的,刚才舀米发现那根红毛线跑到米底下去了,还有,这油早上偷偷打了记号,用红色圆珠笔在桶边画了一道,刚才倒油发现油也少了。
我爸说,可谁有我们家钥匙呢?这锁也没被撬啊。我妈说,这还用想?就你那猪脑袋。我爸恍然大悟,不可能啊,一副念念有词的样子。我倒真不希望是他,我妈说。我爸说,别想了,饿着呢。我妈起身,准备炒菜。边炒菜边说,最近他家都不到我们家来串门了。被我妈这么一说,连我也这么觉得,好几天没见赵敏了,她爸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我爸说,你要是信不过,咱们想个法子验证,俗话说,捉贼捉赃,捉奸捉双。我妈说,验证就验证,谁怕谁?我灵光一闪,插了一句,要不来个守株待兔。我妈笑了笑,你还懂啥叫守株待兔?我说,老师教的,寓言故事。我妈说,行啊,厉害了,那我们就来个守株待兔。我爸说,怎么个待法?我妈说,晚上把窗户打开,别关,看有人溜进来不。我爸说,行。
吃完午饭,我背着书包去上学,我妈不说小偷还好,一说我还真听到有人聊小偷的事。几个大妈在村口搬砖,那砖是从旧房子上拆下来的,搬到屋檐下码好,又几分钱一块转卖出去。细听,她们嘀嘀咕咕的,说这些日子过得艰难,再不发工资,菜都买不起,晚上门窗得关好,谁谁家进了小偷,没逮着人,但知道是谁,见都是熟人,不想说破了毁他名声,希望他有自知之明。
我心想,会不会真是赵方文?要真是赵方文,他脸得往哪搁?一想到晚上小偷要进家,就能揭开真相了,我是又惊又怕,要是小偷偷不到东西,把人害了咋办?越想越觉得我妈这招行不通。
在学校的整个下午,我都在思考这事,我觉得应该给我妈讲,这做法行不通。晚上放学,吃过饭,我爸把后窗打开。我说,爸,万一不是赵伯伯怎么办?万一小偷偷不到东西,伤到人怎么办?万一我们三个都制服不了他一个人咋办?我爸想了想,觉得有道理,他像是才意识到自己的鲁钝,敲了敲头,看来我儿子比我聪明。我妈说,还不是因为你爸他不相信我的话?这样吧,在门口搞点石灰,撒在窗台和屋后,不就知道是谁的脚印了?我突然觉得我妈高明。搞建筑的,院子里不缺石灰,这玩意多着呢。
我爸铲了满满一簸箕细石灰,打开院门,逡巡四周,见没人后,抬到屋后。我站在后窗边,帮他把石灰摊在窗台上,他在屋檐下也撒了薄薄一层。我爸说,行了,把窗户关上吧。
想到在钓小偷,晚上我就睡不着。我爸鼾声不断,我妈白天干活累,睡得沉,唯独我睁着眼睛睡不着,时不时地瞥向窗户,生怕从那里一下子跳出个蒙面黑衣人来。或许是运气不好,我快睡着的时候,窗户那有动静了。窗帘是拉着的,我看不到外面,只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
我轻轻晃了晃我爸的腿,他没反应。我又拍了拍他的胸口,还是没反应。不知道该用啥法子好,我想到电视里验证人是否死去的方法——用手指测鼻息,于是两只手指堵在我爸的鼻孔前。这下倒好,他打不了呼噜,差点上气不接下气,一下子醒了过来。我爸正郁闷,我凑到他跟前,说爸,好像有人。
屋里黑,我看不到我爸的表情,但能感觉到他身体因警觉一下子清醒过来,正竖着耳朵在听,窗台边确实有声音。我爸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只电筒,他没有去掀窗帘,或许是怕小偷伤到他,他把电筒打开了,朝着窗户上射去。
“砰”的一声,像是小偷的落脚声。窗外顿时安静了。半晌,我爸站起来,侧着身子在窗户边,他一下子掀开窗帘,外面空空如也。
赵方文又开始上班了。有天早上,我妈送我上学,开门就遇到赵方文。我说,赵伯伯好。赵方文说,小夏好。我妈像是没看到他,两人没打招呼。快走到学校时,我妈说,你喊他干啥?我说,见到长辈不都要有礼貌嘛。我妈说,少理他,不是好东西。我说,为什么?我妈说,小孩子家哪来那么多为什么?让你别喊就别喊。
我妈说来偷我们家的就是赵方文,这话是在一天中午说的,那天我爸在炒菜,正往油锅里下蒜薹。我妈说,听人说,有些人拿到工资了,你去问问吧,我估计着,这赵方文是领到钱了,没给你说,现在谁的脚都勤,就你像个木头呆子,马上过“六一”了,我看你拿什么给娃娃买东西。我爸说,领就领吧。我妈说,领就领?你在八一煤矿的时候,还没被拖够啊?再说了,这会儿下岗的人多了去,这工程还能不能做都是一回事,能去领就赶紧去领了。我爸说,改天就去。我妈说,她比对过窗台和屋檐上的脚印,就是赵方文的。赵方文有双尖头皮鞋,穿在脚上好几年了,错不了。我妈还说,这赵方文最近见了我,像是心里有愧,走路都走另外一边。我爸说,可能是你心理原因,那天晚上我们谁也没看到小偷长相。我妈执意认为就是赵方文,让我爸别再争辩,再辩就别吃饭了。
吃完饭,我爸要去上工,我要去上学,趙敏在巷子里玩。自从我妈叮嘱不许喊赵方文后,我见到赵敏都很少再说话了。本来不想搭理她的,她却先和我说话。小夏,你去哪?我回了回头,去学校呢。你最近咋老躲我?也不见你玩滑轮车了。我说,没啊,我妈管得紧,让我好好学拼音,我好几次都听写不出来。我觉得不这么说,她肯定会生气。
你看这是啥?赵敏踮着脚。那是一双新鞋,白色的。我说,你买白网鞋了?真好看。赵敏说,我妈前天给我买的,漂亮吧?再过几天就“六一”了,你妈给你买啥礼物啊?我不好意思,说我妈到了“六一”再给我买,然后背着书包转身就走了。赵敏在后面说,你们今天还读书啊?我们今天放假。我突然在想,到了“六一”儿童节,我妈会给我买什么礼物?要是其他小朋友都有礼物,我没有,那会不会很尴尬?上次和我爸卖完废铁,我说想吃带奶油的蛋糕,他好像都忘了。
6
我爸要到工资了,没等“六一”节来临,我妈就带着我去赶巴扎。巴扎热闹,维吾尔族大叔烤羊肉包子,隔着老远就闻到香味。我想吃,没好意思讲,站在摊子边不愿意挪步。我妈始终比我爸细腻,知道我心思,给我买了好几个羊肉包子。口欲满足后,我也就没把奶油蛋糕再记心头。
从巴扎回来,我爸正在门口生火,炉子熄了。地上堆着零散的柴火。我妈说,早上不是燃着吗?我爸说,走的时候忘记加煤了,燃过了。炉子里冒着火焰,连同烟子熏得满院子都是。我妈领我进屋,让我试试新鞋子,和赵敏的一样,也是双白网鞋,我穿上后舍不得下地,在床上来回走了好几圈。我妈说,下来吧。我跳下床,嗖地跑出门。我想去找赵敏,想在她面前显摆显摆。
我去敲赵敏家门,没人应,兴许是去巴扎买东西了吧,反正快过节了。我沿着巷子往外走,出了巷子口,瞅见好几个小孩在路边跳皮筋,大家都穿着新鞋子,有些还穿着新衣服新裙子。我想凑过去玩,又觉得没什么意思,就漫无目的地走,希望能遇到赵敏。
快到大马路上,还是没有遇到赵敏,我又折回来,要到家了,却见赵敏正蹲在她家门口。我纳闷,我说,我找了你很久,你去哪了?赵敏更纳闷,她说,你找我干吗?我心想,不能说找她为了显摆。就说,找你玩呗,你看我妈给我买的新鞋子,漂亮不?我把脚尖抬了起来,生怕她看不到。我没心情,她说。看她样子挺沮丧的。我说,你怎么了?她说,我妈不见了,找了一上午,都没看到她。我惊讶道,不会吧,怎么回事?她又气又恼,说和我爸吵架了,昨晚上就吵了,中午我睡个午觉起来发现她不见了,我爸也不见了。她说着还带着哭腔。我说,你别担心,我去找我爸。赵敏蹲在地上,嘤嘤地哭了起来。
我爸问咋回事。我说,赵敏她妈不见了。我爸从屋里出来,拽着我和赵敏,说去巴扎看看。我们跑到马路上,没有遇到她妈,又继续朝巴扎方向跑。巴扎人头攒动,瞅了好半天,也没找到赵敏她妈。我和赵敏走累了,我爸在商店里给我们各买了一瓶汽水。我说,赵敏姐姐,你妈会去哪了呢?你家有啥亲戚没?赵敏说,没啥亲戚。我又继续问,赵敏不耐烦了,问我烦不烦。我赶紧闭上口。
太阳挺大,晒得我直冒汗。我爸说,再往前走走吧。我们顺着巴扎继续往前走。快走到三岔路口时,车子越来越多,扬起漫天灰尘。远处有个妇女坐在马路牙子上,披头散发,我瞅那身段像是赵敏他妈,又不敢确定。赵敏眼尖,老远就喊了出来,扑着往那跑。
那场面挺尴尬的,我和我爸站在一边,赵敏趴在她妈怀里哭。她妈平时的形象俱损,此时蓬头垢面,身上腿上还有脚印,看得出,是被赵敏她爸打的,不过我怎么想,也没想到她爸会动手。见她娘俩哭够了,我爸说,嫂子,我们回去吧。她妈才低着头,啥也没说,就牵着赵敏往回家的路走。
那以后,赵敏她妈消沉过一段时间,每日闭门不出。赵敏上下学都在我家吃饭,有时候我妈做好了,让我端过去。讲实话,我挺害怕见到她妈的。那年夏天,赵敏老是在我们家吃住,赵敏她妈或许也过意不去,总算有一天回过神来,开始上工干活,不再蓬头垢面。
至于赵方文,那个夏天我们都没见过他,也没人知道他去哪了。听赵敏说,他爸不见的头天,又输钱了,她妈把发的工资藏在床底下,被他爸翻了个底朝天。她妈和她爸理论,追着要钱,一路追到巴扎,钱没要着,还挨了顿打。她觉得她爸是个混蛋,但又有些想她爸。
有人说,在拜城县周边的煤矿上见过赵方文,还有人说,他早就回内地了,重新找了个婆娘。这些都无从验证,但有一点是真的,直到我小学毕业,我爸也没收到过赵方文还他的钱,他更没把赵方文借他钱的事说给赵敏她妈听。
赵敏小学毕业后,她家就搬走了,随着搬走的,还有三团里其他工人。为了送我读书,我们家始终住在那间不大的平房里。
有年冬天特別冷,有个叫花子游荡到巷子口,走着走着,到了我们家隔壁废弃的屋里避寒。我妈想赶他走,我爸没许。那天晚上,我爸拎了一笼炉火出来,烧了柴,加了点煤,让乞丐就着炉火烤。
烤着烤着,雪就下了起来,那乞丐问我爸,有白烧没。我爸回屋,从屋里端了盘吃剩的卤猪耳朵,顺带抄了瓶白烧给他。那人喝得尽兴。喝着喝着,竟然哭了起来。有人说,他哭的样子像赵方文,也有人说,他哭得像个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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