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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所有的朋友

2020-08-06李西闽

福建文学 2020年5期
关键词:小榄红霞

作家简介

李西闽,著名作家。福建长汀人,1984年开始发表小说。在《收获》《天涯》《作家》《青年作家》等刊物发表大量文学作品。出版“唐镇三部曲”《酸》《腥》《麻》及《死亡之书》《狗岁月》《血钞票》《崩溃》《巫婆的女儿》《温暖的人皮》《白马》《我们为什么要呼救》等长篇小说三十多部。有《李西閩自选文集》(五卷)、《李西闽文集》(六卷)以及《李西闽经典小说文集》(十卷)出版。《幸存者》获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最新作品《肉身》由山西人民出版社出版。

我从来没有如此真切地认为自己是个废物,如同飞鸟在天空遗落的粪便,不值一提。能够再次从手术后醒来,主刀的张大夫说是我的运气,可我觉得还不如死在手术台上,苟延残喘毫无意义。张大夫淡然一笑,活着就是意义。他离开病房时,我觉得他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甚至痛恨他,他残忍地将我留在人间,竟然还用空洞的话语欺骗我。

病房里还有一个比我大几岁的病人,他叫黄天翔,是个短跑教练,据说曾培养出全国的短跑冠军。黄天翔比我早两天做的手术,张大夫说他的手术很成功。他躺在病榻上奄奄一息的样子,我并不觉得他的手术有多么成功,不过我还是希望他好起来,不要像我一样复发。黄天翔蜡黄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微微地侧过脸说:“李老弟,张医生对你很关心的,你们是朋友吧?”

我也侧过脸,有气无力地说:“什么朋友,我是他的老病人,上次手术就是他给我做的。”

黄天翔眼睛里掠过一丝慌乱神色:“喔,这样啊。”

我想他心里被复发这两个字戳痛了,便安慰他:“黄教练,别担心,我体质弱,所以复发了,你是体育教练,身板好,应该不会复发的,张医生不是说了吗?你的手术很成功。安心养病吧,很快你就可以出现在训练场上了。”

黄天翔叹了口气说:“过两年就退休了,不想干了,一眨眼,就在训练场上过了一生,没想到,快到终点却得了恶疾。李老弟,你说说,我怎么就会得这种病呢?”

我也纳闷,他为什么会得这种病。

我无法回答他,淡淡地说:“黄教练,别多想了,想了也没用,还不如顺其自然,活一天算一天。”

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不再说话,我也不想说什么,闭上眼睛。

只要我闭上眼睛,死神就会出现在眼前,由一缕黑烟幻化成狰狞的模样。面对死神,我陷落进冰窟里,冷冻得窒息。

我从小就对医院有种刻骨的恐惧感,我爷爷就死在医院里,我奶奶也死在医院里,他们得的都是绝症。爷爷死得很快,送到医院不到几个小时就死了。那天下着苦雨,我和亲人们在县人民医院的急救室外焦虑地等待,等到的就是爷爷死亡的消息,那是我童年最灰暗的记忆,一直埋藏在我灵魂深处。我奶奶比较能熬,自从她得肺癌,住了几次医院,熬了两年多,最终也死在了医院。奶奶的死,加深了我对医院的恐惧,每次在医院陪我奶奶,就能够感觉到死神站在奶奶床边狞笑,对于死神,我无能为力,他最终还是夺走了奶奶的生命。

如今,死神瞄上我了。我的生命紧紧地攥在死神的手里,他随时都可以把我带走。去年8月,我第一次最真切地感受到了死神的威胁。那段时间,我神情恍惚,没有食欲,嘴巴苦涩,和我一起在菜场做搬运工的蓝姐说我有口臭,以致我和她说话总是用手挡在嘴巴前,生怕腥臭的唾沫喷在她白皙的脸上。蓝姐比我小几岁,也就是四十出头,她的真名叫蓝茉莉,大家都叫她蓝姐,我也随着大家叫她蓝姐。蓝姐说话口无遮拦,总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那天中午吃饭时,我躲在离工友一段距离的角落里,呆呆地盯着手中的盒饭,仿佛饭菜散发出恶臭,让我难以下口。蓝姐大声说:“老李,你最近怎么搞的,老躲着我们,是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我不想搭理她,扒了两口饭,咀嚼了几下,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扔掉盒饭,喉咙里喷射出呕吐物,吐得眼冒金星,浑身战栗。我颓然坐在地上,眼前一片模糊。蓝姐和工友们走过来,七嘴八舌,可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也许是嘲弄,也许是关切。这些年,我受尽了嘲弄和蔑视,关切十分稀有。我渐渐地清醒,看到了蓝姐和工友们各异的表情。

蓝姐焦虑地说:“老李,你是不是病了?我看你这些天不对劲,脸色发青,目光无神,还有口臭,一定是身体出了问题。我们家那死鬼,当初也是身体出了问题,让他去医院检查,一直拖着,等到实在是受不了,去医院检查已经晚了,查出是胰腺癌,不久就挂了,扔下我们孤儿寡母的。老李,你赶紧上医院吧,别耽误了。”

工友们都劝我上医院。

我突然感到有股暖流在体内涌动,这是久违的感受,眼睛也湿润起来。蓝姐接着说:“老李,反正下午没什么事,我送你去医院吧。”我受宠若惊,又十分难为情。这些年来,我很少被关照,也不会去麻烦别人。我讷讷地说:“谢谢蓝姐,我还是自己去吧。”蓝姐显得武断,推过三轮车,不由分说地让工友们将我架上去,然后蹬起三轮车,吭哧吭哧地往医院驰去。

到了医院门口,我心里发怵,不想进去。蓝姐额头上冒着汗,一缕头发黏在上面,她的白衬衣湿了,黑色的胸罩清晰可见,丰满的乳房呼之欲出。见我迟疑,蓝姐拉起我的手,走进了医院的大门,她的手掌温暖有力,我的身体像通了电,呼吸急促。也许是蓝姐给了我勇气,我才能面对法官般的医生,对我的命运进行裁决。

坐在我对面的就是张大夫,他是神经内科的副主任,号称张一刀。他的眼神就是一把锋利的刀子,似乎要切开我身体的每个部位,看看有什么问题。能够让他给我看病,得益于对医院轻车熟路的蓝姐,通过黄牛才挂上张大夫的号。她坚定地对我说,找专家看病,还是有保证的,尽管多花点钱,人命比钱重要。我可以感觉到,她丈夫活着时应该是幸福的,我想自己要是有这样一个老婆,可能这些年不至于如此难熬。看病的时候,蓝姐就站在我身后,张大夫还以为她是我家属。

我将这段时间的异常状况一五一十地向张大夫陈述。我说两个多月来,总是失眠,头脑昏昏沉沉,像是填满了糨糊,每天短暂的睡眠,也是噩梦连连,经常梦见自己跌落进一个深渊,身体是个沉重的陀螺,一直往下急坠,却怎么也到不了底。每次噩梦醒来,浑身冷汗,脑袋隐隐作痛。我还经常会产生幻听,独自一人在房间里,能听到门外有人敲门,呼喊我的名字,开门后,连鬼影都不见一个。一次次的幻听,折磨得我死去活来。呕吐也是我这些日子的常规项目,因为呕吐,我都对食物有了深重的恐惧感。最让我害怕的是突然浑身抽搐,口吐白沫,倒在地上打滚,神志不清。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两次了,以前在老家河田镇时,一个邻居也是这样,大家都晓得他得了猪颠疯,也就是癫痫。难道我也得了猪颠疯?我不敢对别人说起,也担心在工作场所突然发作,心里压着一块巨大的石头,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张大夫听了我的自述,似笑非笑地给我开了些检查项目,抽血化验、脑电图什么的。做检查的过程中,蓝姐都陪着我,她似乎比我还着急,每次做完一次检查,都问检验的医生有没有什么问题,检验医生面无表情地告诉她,他只负责检验,有问题门诊大夫会告诉她。蓝姐眼泪汪汪的样子,让我想起很久之前离我而去的妻子汪红霞,如果汪红霞像蓝姐这样对自己上心,那我的人生是另外一种格局。蓝姐安慰我:“老李,你莫惊慌,不会有事的,就是有事,张大夫也会给你治好。”我淡淡一笑:“谢谢你,蓝姐,我不怕死,其实我早活腻了。”蓝姐拉下脸:“呸呸呸,莫说丧气话。”

张大夫看了所有的检验报告,还是似笑非笑地说:“目前我还不能确定是什么问题,这样吧,我给你预约个核磁共振,三天后你再来,做完核磁共振后,我就会有个准确的判断。不管怎么样,你一定要放松情绪,良好的情绪对你十分重要。”

我和蓝姐走出医院大门后,蓝姐借口东西掉在张大夫办公室,跑了回去。过了一会儿工夫,她急匆匆地跑出来,眼神游离,心里像是藏了什么事情。后来,我才知道,她回去是问张大夫我到底得了什么病,放心不下。当时张大夫告诉她,怀疑我得了脑瘤。等待做核磁共振的那三天里,我不知怎么度过的,尽管我对蓝姐说过我不怕死,可是某种恐惧还是死死地攥着我的心脏,呼吸也困难,有窒息感。死神像只无形的大黑鸟,在我头顶飞来飞去,在炎热的8月,扇动着阴冷的气息。那三天,我没有去上班,觉得在张大夫判决之前,没有必要再去蔬菜批发市场做苦力。那是焦虑的三天,也是轻松的三天。在那三天里,蓝姐对我的关怀超越了工友之间的感情,她一下班就来到我家里,做好吃的给我吃,又是熬鸡汤,又是炖猪蹄的,仿佛她是我家的贤妻良母。我心里过意不去,又无以回报。

我更加意外的是,蓝姐那天也没有去上班,一大早就来到我家,给我做完早餐,笑眯眯地看着我吃完,就用三轮车拉我去医院。我坐在三轮车上,凝视着她的后背,心里有种抱她的冲动,甚至想亲她流着汗水的白皙的脖子,我相信,她浑身上下都是白皙的,除了那双粗糙的手。我发现,想入非非也是一件美好的事情,要是张大夫诊断出没有问题,那我就向蓝姐求婚,反正我们都没有配偶。我的如意算盘还是落空了,我被查出了脑瘤,还是恶性的胶质瘤,也就是说,张大夫几乎给我判了死刑,尽管他鼓励我积极治疗,说是因为发现得及时,还是有治愈的可能。

当时张大夫将蓝姐叫出了办公室,我一个人坐在那里,忐忑不安。不久,张大夫和蓝姐走了进来,张大夫的脸似笑非笑,蓝姐的脸阴沉得像烏云密布的天空,她的眼睛红红的,像是流过泪。蓝姐的表情逃不过我的眼睛,我明白张大夫出去和她说了些什么。

我克制着内心的波澜,故作平静地说:“张医生,我有心理准备,你就直说了吧,是死是活,我都可以承受的,不要顾及我的情绪。”

蓝姐的眼泪流淌出来,别过脸去。

我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还是笑着说:“蓝姐,你平常咋咋呼呼的,像个女汉子,怎么就变成小女人了呢?别这样,有什么大不了的,天还塌不下来。”

蓝姐没有转过脸来,背脊微微颤动。

我微笑地对张大夫说:“张医生,说吧,到底什么问题?”

张大夫也不隐瞒了,直接告诉我脑子里长了瘤子,至于是恶性的还是良性的,要手术后才知道。其实,按他的经验,已经有了准确的判断。他说会尽快安排我手术,让我回家先好好休息。

走出医院大门,蓝姐不哭了,恢复了常态,我反而歪歪斜斜地瘫倒在地上。她扶起了我,柔声说:“老李,挺住。”蓝姐送我回家,给我做好了饭。我没有胃口,再香的饭菜也难以下咽。她安慰了我好大一会儿,就走了,她还要回家照顾儿子。临走时,她真切地说:“老李,张医生说了,你这病是可以治好的,不要想太多了,保持乐观的情绪最重要,有什么事情打我手机,我会过来帮你的,可千万别胡思乱想。”

就像一个人走在马路上,突然被一块不知从何处飞来的石头击中了脑袋,我莫名其妙地得了脑瘤,委屈愤怒而又无奈,还有深重的悲哀和恐惧。我孤独地躲在家里,白天窗帘密闭,晚上也不开灯,简直是一只躲在黑暗洞穴里奄奄一息的病老鼠。

我一直寻思,怎么会得上脑瘤,这可能和我的不良习惯有关。以前没有好好梳理过自己有什么不良习惯,通过挖掘,发现居然有那么多,每一个不良习惯都和流行的养生信条相悖。比如,饥一顿饱一顿、经常酗酒、脾气暴躁等等。这些恶习的养成,几乎都和我前妻汪红霞有关。

二十多年前,我和刘水水在漕宝路蔬菜批发市场租了个门面搞批发。在此之前,我在老家福建长汀河田镇养鸡。送走爷爷奶奶之后,我就孤身一人,不知靠什么为生,想来想去,还是养鸡吧。河田镇穷山恶水,却有个宝贝,那就是河田鸡,这种鸡肉质鲜美,远近闻名,有些人靠养鸡发了财。我在自留山上圈了一片地,买了本《科学养鸡》,开始了短暂的养鸡生涯。养鸡是个苦差事,起早摸黑,苦点累点没有什么,还担惊受怕,总生怕鸡会有什么问题。我养了两百只鸡,小鸡仔时死了十几只,还剩一百八十多只渐渐地长大。几个月过去,快入秋时,鸡长到两斤多重,在山地上觅食跑来跑去,扑棱棱地飞上树杈,一片生机。我心里也充满了希望。到过年,这些鸡就可以长到三斤多,足月的鸡可以卖上好价钱,无论如何,也有一大笔的收入。

谁知道我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那年秋天,禽流感肆虐,我眼睁睁地看着那些鸡一只一只被扑灭,悲伤得连泪水都流不出来,心灵受到了重创。失魂落魄的我经常坐在山顶上,俯视蜿蜒如蛇往南流淌的汀江,心脏像一只小兔子被毒蛇撕咬,发出惊恐的惨叫。如果不是刘水水,我不晓得自己还能干什么,也许会死在河田镇的山野,连收尸的人都没有。刘水水是我初中同学,也是我在河田镇少有的朋友。他从深圳打工回来,见我一蹶不振,就和我说了他的想法。他想到上海去搞蔬菜批发,这个念头起源于他在深圳打工时的一个工友,他那个工友搞蔬菜批发比打工强多了。刘水水邀我和他一起去上海闯闯,那时上海浦东刚刚开发,吸引着世界的目光,但对于我而言,只是逃避,逃避河田镇惨痛的经历。我和刘水水一拍即合,锁上老宅的大门,远走高飞。

刘水水的工友胡天雄开着一辆破旧的小货车到火车站接我们。在火车上时,我还忐忑不安,到了大上海就会像一条小河鱼游进大海,被海水呛死。坐上胡天雄的车后,我心里踏实多了。刘水水眉飞色舞地对我说:“哥们,我没吹牛吧?天雄是我的好兄弟,没说的。”我心里的阴霾一扫而空,年轻的心顿时鲜活,崭新的生活触手可及。一路上,我的目光被街道两旁的人流和建筑所吸引,陌生和新鲜的气息触手可及,一颗激动的心狂跳不已。那个晚上胡天雄请我们在蔬菜批发市场旁边的小饭馆喝酒,他还叫了几个安徽老乡陪我们,其中就有我前妻汪红霞。汪红霞圆脸,一双大眼睛,扎着两条小辫子,脸蛋红扑扑的。她坐在我对面,目光躲闪,我却从她波光粼粼的眼中发现了些什么。我喝多了,第二天刘水水说我酒醉后号啕大哭,一直在叨叨我死去的那些鸡,还说到现在还可以闻到鸡屎味。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提过养鸡的事情,曾经臭也芬芳的鸡屎味也埋藏在了心底。

胡天雄帮助我们租了一间店面,店里隔了两层,上层十分狭窄,可我们睡觉的地方,下面是储存蔬菜之处,门口的摊档,可展示也可以零售。漕宝路菜市场离市区有很长的距离,当时就是在郊区,不过这个蔬菜批发市场很大,有几百家店面,热闹非凡。有些批发商有好几间店面,什么蔬菜都卖,最大的一家批发商,一排二十几间店面,是这里的霸主。我们小本生意,只能主营两三种蔬菜。胡天雄的确仗义,给我们介绍了几家供应商,我们主要经营胡萝卜、洋葱和蒜苗的批发。干了一个多月,我们就有了利润。虽然本钱都是刘水水在深圳打工积累下来的辛苦钱,我分文未出,但他还是把我当股东,分百分之三十的利润给我。

第一个月,我就分到了一千多块钱,兴奋得像打了鸡血一样。分钱的那个晚上,我请大家吃饭,也叫上了汪红霞。汪红霞是胡天雄的表妹,帮他收账。那天晚上还没有开始吃饭,坐在我旁边的汪红霞笑着对我说:“阿闽,今晚可不要喝醉哟。”听到她柔软的声音,我有些羞涩,轻声说:“不喝多。”点菜时,她又柔声说:“阿闽,别点那么多菜,浪费不好,每块钱都是血汗钱,辛辛苦苦赚来的,要留些积蓄,日后用钱的地方多了。”我笑了笑:“我是个孤儿,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没有什么用钱的地方。”汪红霞提高了声音:“你这样说我不爱听,什么叫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你是孤儿,更应该多积累些钱,未来要有什么大事,只能靠你自己,没有人会帮你的。”

她说的话在理,我点了点头。

刘水水的目光在我们脸上来回瞟动,调侃道:“红霞是不是看上我兄弟了?每句话都替我兄弟着想。”

汪红霞脸红了,低下了头。

胡天雄笑了笑:“就是看上了又怎么样?我表妹总得出嫁,不可能在家里当老姑娘吧。”

他们这么一说,我的脸也发烫起来,想想来了这一个多月,汪红霞总是隔三岔五到我们店里来,问寒问暖,有时还会塞包瓜子给我。而且,我心里也喜欢她,不过不好意思说出来,还怕说出来被她拒绝,那样就没法相处了。另外,我还有自知之明,自己一个孤儿,也许配不上她。那天晚上,我听汪红霞的话,没有喝多,躺在隔板上,一夜没有睡着,心里火烧火燎地难熬,我知道真的是对汪红霞动了心思。那个夜晚,刘水水也没有睡着,我听到他翻来覆去的声音,偶尔还有一声叹息,不知何故。

汪红霞和我确定恋人关系之前,发生过一件震动蔬菜批发市场的事情。批发市场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无论谁家,都不能自行提高或降低蔬菜价格,尽管很多交易价格不公开,但谁家要是私自提高或者降低价格将蔬菜批发给各个菜市场的商贩,难免会传出风声,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刘水水赚钱心切,不顾这条不成文的规矩,每种蔬菜以低于别人三分钱的价格批发出去,这样蔬菜销量上来了,也没有积压。蔬菜就怕积压,烂掉就折本。开始我有些担忧,怕出问题,劝告刘水水收手。刘水水说:“不就是三分錢嘛,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拿货的人又不会说出去,大家都有利益在这里,他们要说出去就拿不到便宜货了,而且我们的东西质量又好,你就放心吧。”

他胆子大,也在深圳见过世面,我却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要发生什么事情。果不其然,没过多久,另外一排同样卖胡萝卜的人家带了十几个人找上门来了。这些都是山东人。这里山东人多,他们又团结。见他们吆喝着过来,我心里发怵。领头者叫王帆,长得人高马大,光着膀子,结实的肌肉,他带来的人都横眉怒目。他们将买菜的人全部赶走,我两腿打战,赔着笑脸说:“兄弟,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王帆像是吃了炸药,说话惊雷一般:“谁是你兄弟?有你这样做生意的吗?丢人!你家东西卖光了,别人还要不要卖?兄弟们,别和这南蛮子啰唆,给老子砸。”

店里只有我一人,刘水水出门办事去了。见他们冲进店里,用铁锹棍棒往蔬菜上狂砸乱劈,我听到了蔬菜们痛苦的尖叫,那也是我心中的尖叫,那都是钱哪,是我的命。一股热血冲上我的脑门,我操起一把铁锹,怒吼道:“你们给老子住手!”

王帆也吼叫道:“别管他,大家伙继续砸,不给这两个南蛮子长点教训,以后还会祸害大家伙。”

我气得浑身发抖,冲到王帆跟前,举起了铁锹。高高举起的铁锹怎么也落不下去,我眼前仿佛看到王帆头上鲜血飞溅的惨状,说到底我心里还是害怕,哪怕我愤怒之火熊熊燃烧。王帆冷笑着说:“南蛮子,有种往我头上劈,老子要是眨一下眼,就是你孙子。”我的手在颤抖:“你别逼我,别逼我。”王凡瞪着我:“老子就逼你了,来呀,劈我呀。”我脑袋懵了。从小到大,我没有打过架,人家欺负我,也躲着走,这节骨眼上,我不知如何是好。王帆突然夺过我手中的铁锹,使劲地扔在地上,轻蔑地说:“你就是个孬种,以后再敢乱来,你们就甭想在这里待了。”

很多围观者,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

我无地自容,如果地上有个洞,我会毫不犹豫钻下去。就在这时,汪红霞出现了,手中举着一把明晃晃的菜刀朝王帆奔过来,边跑边喊:“王大肚子,你活腻了,光天化日之下仗势欺人,老娘路见不平,劈了你。”王帆手中没有家伙,见她冲过来,愣了一下,转身狂奔而去。我呆了,看着王红霞一路喊叫着追了上去,看热闹的人也乱哄哄地跟在她身后,奔跑起来。砸我店的人,也对蔬菜停止了残害,跑了过去。整个蔬菜批发市场顿时喧闹起来,王帆一直在跑,在偌大的市场里拐来拐去,汪红霞穷追不舍。

很多年后,漕宝路蔬菜批发市场的人提起汪红霞,还会竖起大拇指,说她是女中豪杰,那一战让她成为谁也不敢小瞧的人物。她替我出了一口恶气,虽说她手中的菜刀最终没有劈在王帆身上,王帆还是妥协了,在她的逼迫下,给我赔了礼道了歉。主要还有一个原因,安徽人在此也人数众多,十分抱团,真要惹毛了他们,王帆也占不了什么便宜。从那以后,刘水水守了规矩,王帆也没再惹什么事情。不过,王帆和我狭路相逢之际,他还会轻蔑地扔过来一句话:“吃软饭的南蛮子。”那句话很扎心,但我忍了。

一个敢为我去拼命的女子,我要不向她表白,那我真不是个男人了。

那时候,卡拉OK刚刚盛行,它成了我们几个人最重要的娱乐活动。刘水水和胡天雄都喜欢唱歌,而且唱得也不错,他们会唱很多歌,让我十分羡慕。汪红霞唱歌喜欢跑调,从浦西都跑到浦东去了,但十分投入,举手投足都像电视里的歌星,那是我情人眼里出西施所致。我是个五音不全之人,几乎没有什么歌我能够唱完整,因为汪红霞喜欢《爱拼才会赢》,我就开始练习这首歌。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我可以大胆地唱完这首歌,心里有些得意,像是登上了珠穆朗玛峰一样。如果说在汪红霞眼里我是个歌星的话,也只不过是一首歌歌星。

有天晚上,汪红霞约我去外滩。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去外滩,闯入了一个不属于我的世界,那种洋气和浪漫,是老家河田镇充满鸡屎味的养鸡场和上海市郊烂菜叶子味弥漫的蔬菜批发市场无法比拟的。扑朔迷离的灯火和轮船的汽笛声唤醒了我心中沉睡多年的梦想,那种考上大学当个城市人的梦想让我心痛,因为我过早地由于家庭困难而辍学。目睹着黄浦江上穿梭的船只,迎着江风,我的手臂紧紧地抱住了汪红霞的腰肢,大声喊出了那句心惊肉跳的话语:“红霞,嫁给我吧!”

“阿闽,你爱我吗?”汪红霞要比我浪漫得多,她的声音很大,吸引了许多游客的目光。

我声嘶力竭地说:“红霞,我爱你——”

“阿闽,我也爱你——”汪红霞要疯了,扑过来抱紧了我。

游客们鼓起了掌,热烈的掌声教唆犯一般,让我们紧紧拥抱。其实,我们根本就不懂得什么是爱情。回去的路上,汪红霞依偎着我:“你爱我什么?”我说:“不知道。”她咯咯地笑:“阿闽,你是傻瓜,大傻瓜。”我问她:“你为什么喜欢我?”她说:“以前听说福建人聪明,见你长得眉清目秀,就喜欢上你了。”

我把此事告诉刘水水之后,他沉默无语。很长一段时间,他总是唉声叹气,有时会莫名其妙地说:“阿闽,我觉得把你带出来,是我一生中最大的错误。”还会莫名其妙地发脾气。他发脾气的时候,我会躲开,他就像拿着枪找不到射击目标,极为凄惶。

一年之后,汪红霞成了我的妻子。

婚后那段日子,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我们在蔬菜批发市场附近租了间民房,过起了甜蜜的小日子,卿卿我我,恩爱有加。刘水水还是住在批发店里的隔层上,他的脾气越来越糟糕,眼睛里总是有只猛兽,张着血盆大口,随时都有可能扑出来伤人,动辄对我的工作挑三拣四,看我什么都不顺眼。某种意义上,我是个愚钝之人,我根本就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以前的他是那么的爽朗,意气风发。好几次,我想和他好好谈谈,如此下去,最终水火不容,分道扬镳,那是我不愿意看到的事情,毕竟我们是同乡,还是好朋友。刘水水隔三岔五就醉酒,好几次酒醉后,跑来敲我家的门,在门口叽里咕噜咆哮,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我要起床给他开门,汪红霞拉住了我。汪红霞大声说:“喝醉了就回去睡觉,跑我们家耍什么酒疯?”听了汪红霞的话,门外就没有动静了,不一会儿我就听到呜呜的哭声远去。刘水水仿佛就是一匹旷野中孤独无助的狼,我突然对他有种怜悯,心里隱隐作痛。

也许是因为我在刘水水面前一直示弱,也可能他心里渐渐地复归平静,几个月后他回到了正常的轨道,只是眼神有了变化,幽深,难以捉摸,我们的关系难以回到原来的亲密无间。生活还得继续,我们求同存异,生意越来越好。我和汪红霞的女儿李小榄一岁后,我们又盘下了旁边的一间店面,扩大营业,也有新的业务要开拓,比如蔬菜品种的多样化。我们两人忙不过来,汪红霞辞掉了她表哥胡天雄那里的工作,一心一意帮我们做事,胡天雄也没说什么,他一直都很大度,支持我们。同时,我们也请了个小工,否则真忙不过来。李小榄也送到安徽,汪红霞妈妈带着她。

我和刘水水轮流往外地跑,联系既便宜质量又好的货源。要赚钱,就要另辟蹊径。上海市各个菜市场,我们也不停地跑,希望拉到更多的客户来我们这里拿货。虽然在价格上我们不能随意地降价或抬价,但刘水水鬼点子多,总有办法让下家上套。我感觉他是天生做生意的人,从他身上,我学到了许多本事。汪红霞也对他赞赏有加,常对我说,要我向刘水水多学点东西。我很清楚自己的弱点,就是懦弱,心太善,下不了狠手,而在生意场上,我这样难免缩手缩脚,打不开局面。

那些日子,我们都是不知疲倦的骡子,为了多赚点钱,熬心费力。再健壮的人,也架不住超负荷的劳累,我因劳累过度,晕倒在卸菜的现场。货车司机很有经验,在汪红霞的大呼小叫中,冷静地掐住我的人中。过了好大一会儿,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醒转过来。汪红霞带我去医院,检查了半天,也没有检查出什么问题,医生说让我好好休息几天就好了,不要太拼命了。那时正是冬笋上市的前夕,本来我要去赣南谈冬笋供货事宜,刘水水让我留在店里,不让我奔波。我没有想到,他会提出一个要求,让汪红霞和他一起去出差。他不是征求我的意见,而是告知。我问汪红霞:“红霞,你想去吗?”汪红霞笑了笑说:“去吧,我也要向水水多多学习,如果以后我们自己开店了,不就用得上了吗?”汪红霞的话一点毛病都没有,我也没再往别的地方想。

世事难料。

汪红霞和刘水水从赣南回来后,我渐渐地觉得,生活有了变化。每天早晨,她还是很早起床,做好早餐就匆匆出门而去。我问她为什么不等我吃完饭一起去店里,她的脸红得像朝霞,眼神闪烁:“你不是身体不好吗?你多睡会儿,我先去店里,早上有货到,水水他们忙不过来。”我看着她手上还提着一个饭盒,这是以前没有过的事情。

一连几天,她都是如此。

那天早上,汪红霞前脚刚走,我就起床,悄悄地跟在了后面。货车一般都是晚上到,早上到货是很少见的事情。果然,店门口并没有什么货车,店里的小工也还没有来上班,我看到汪红霞和刘水水面对面坐在店里,有说有笑,刘水水端着饭盒,有滋有味地吃着汪红霞做的荠菜馄饨。我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又一片迷茫。

我默默地转身而去。

接下来的事情就更加离谱了。汪红霞经常晚上单独出去,问她去哪里,她就说老乡找她打麻将。她是个惜钱如命的女人,以前偶尔和老乡打打麻将,输一分钱都懊恼半天,而且还警告我不许去打麻将,怕我输钱。我再傻也可以判断出,她根本就不是去和老乡打麻将,而且她每次回来,嘴巴里呼出的是酒臭。我不敢想象,她背着我干了些什么。我很想知道真相,却又不希望真相大白。她只要和我好下去,不要破坏这个我珍视的家,我宁愿什么也不知道。事情的发展并非以我的意志为转移,终于在某个深夜,噩梦降临。

那是个夏夜,出租屋里的吊扇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就像怪兽在不停怪叫。汪红霞出门之后,我的脑袋就像老吊扇那样不停地运转,乌七八糟的想象折磨着我懦弱的心灵。空气像是着了火,吊扇转得越快,火燃烧得越旺。我就是一条放在火焰上面炙烤的鱼,可以听到皮肤表面吱吱冒油的声音。我企图大声呐喊,却无处发泄。我已经不知道有多长时间,没有和汪红霞做爱了,以前再累也会隔三岔五地来上一次,而且大都是汪红霞主动,在这方面,她有无穷无尽的能力,就是一台发动机,她对我失去了主动,而我也不敢提出要求,懦弱是我的宿命。好不容易在煎熬中等到了汪红霞回来,浓郁的酒气扑鼻而来。

我屏住呼吸,假装熟睡。汪红霞开了灯,脱衣服,冲凉。哗哗的水声让我的心灵备受煎熬,我将自己想象成冲刷汪红霞身体的凉水,一遍遍地抚摩她粉嫩的肉体。水声停止,汪红霞擦干身子,穿着内衣爬上床。灯光熄灭,黑暗中,我无法感知她的表情。吊扇还是发出怪兽般的叫声,沐浴露和酒气糅杂在一起,肆无忌惮地挑衅着我的嗅觉神经。我试探性地伸出手,轻轻地放在她的肚皮上。我的手就像一块烧红的电烙铁,灼伤了汪红霞的皮肤,她用最快的速度拨开我的手,大声喊叫:“别碰我,别用你的臭手碰我。”

我再懦弱,也有脾气:“我的手怎么臭了?”

“就是臭,比屎还臭。”喊叫声在继续。

我提高了声音:“你疯了——”

“我是疯了,早就疯了,看不惯你就滚。”汪红霞说出了让我心碎的话语,“老娘早就不想和你过了,你这个窝囊废。”

我坐起来,颤抖地怒吼:“你怎么说出这样伤人的话?”

汪红霞也坐起来,打开了灯,脸红耳赤,瞪着大眼,食指尖按在我鼻子上:“老娘是瞎了眼,看上了你这个孬种,你说说看,和你结婚这两年,你给了我什么?要钱没钱,连一朵花都没有给我买过,甚至在床上,也从来没有满足过我。”

“这,这……每次做完,你不是都说到高潮了吗?”我被她的话语击中,有些支撑不住,一下子蔫了,嗫嚅地说。

汪红霞叽叽冷笑:“你以为我说的是真话?就你这种三分钟就变成面条的人,能让老娘快活?去你的吧。说真的,我们还是离婚吧,好聚好散,我已经对你死了心,再耗下去也没多大意思。”

我低下头:“打死我也不离婚。”

汪红霞突然像只母豹,扑过来,又是打,又是撕,又是咬。我像个木头人,任她在我身上疯狂肆虐,我完全感觉不到疼痛,只是心如死灰。我浑身上下,从头到脚,伤痕累累,目光凄惶,眼泪汪汪。汪红霞累了,愣愣地瞪着我,良久之后,她竟然号啕大哭,边哭边说:“我的命好苦哇。”

谁的命苦谁知道。

我默默地爬下床,穿上衣服,出了门。夜风滚烫,我漫无目的地游荡,不知不觉地走到了蔬菜批发市场。此时的市场,十分宁静,有只狗在市场里寻觅着什么,也许这是一条无家可归的饿狗,我觉得它是我的同类。我跟在那条狗后面,走走停停。突然一个人站在我面前,借着昏黄的路灯,我看清了他的脸。我讷讷地说:“王帆。”王帆靠近我,他比我高出一个头。他低下头审视着我,冷笑了一声说:“是你呀,我还以为是鬼魂。你跟着一条狗干什么?那是条母狗,你难道对母狗有兴趣?也难怪,绿帽子都戴上了,估计你老婆汪红霞不让你碰了吧?她在外面吃饱了,当然不会要你了。”

我愤怒地说:“王大肚子,你别瞎扯淡。”

王帆伸出手,摸了摸我的头:“说心里话,我真同情你,全世界都知道你老婆红杏出墙了,只有你自己还蒙在鼓里,可怜呀。”

我咬着牙说:“你说,是谁,是谁?”

王帆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你真是傻瓜,是你最好的朋友刘水水呀,不信你去问他,晚上我在外面喝酒,还看到他和你老婆在一起喝酒呢,两人搂在一起,那亲密劲,啧啧啧,肉麻死了。你要不信,可以去问他。不和你啰唆了,今晚喝得有点多,得回去睡觉了,明天还得干活。”

他摇摇晃晃地走了,那条狗不见了。

一股风暴在我脑海形成,接着就狂浪滔天,浑身每个毛孔都冒着愤怒之火,我无法控制自己,无论怎么样,我得向刘水水讨个说法。我来到店铺外面,拍打着店门,大声说:“刘水水,开门,开门。”我听到里面的响动,门的缝隙里透出了光线,每一缕光都像一把利箭,射在我体无完肤的身体上。门开了,刘水水一把将我拖进:“你叫嚷什么?半夜三更的,也不怕人笑话。”

我狠狠地推了他一下,刘水水仰面倒在一堆胡萝卜上面。

刘水水低吼道:“阿闽,你发癫了。”

我怒不可遏,咆哮道:“你说,你和汪红霞到底发生了什么?”

刘水水爬起来,瞪着眼睛说:“你神经病,他是你老婆,我能和她发生什么?”

“还嘴硬,睁着眼睛说瞎话。”我从来没有如此暴怒,希望将一个人击倒,或者杀死。所有的屈辱和尊严都是助推器,我像一枚火箭朝他冲撞过去,他竟然被我扑倒在胡萝卜堆上。我一手按着他胸膛,一手握拳,在他头脸上一顿狂风暴雨。刘水水根本就没有还手之力,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还能击败他,这也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打架勝利,在此之前,我都是失败者,是一次次的失败和被欺凌,让我成为一个懦弱者。这次胜利对我后来的人生产生了至关重要的影响。刘水被我揍成了猪头,眼睛鼻子嘴巴都在流血。

我从他身上翻下来,和他并排躺在胡萝卜上,喘着粗气。他不停地咳嗽,边咳嗽边有气无力地说:“阿闽,你有种。我晓得,你都知道了。实话告诉你吧,我也喜欢红霞,要不是你捷足先登,我也会娶她。这次去赣南,我是有不轨之心,没有想到她会喜欢上我,她要是不答应,我怎么使劲也没有用。也可能是老天爷有眼吧,在赣南时的一个晚上,碰到了流氓,我奋力保护了她,就是那个晚上,我们有了关系。她说我才是真正的男人,所以……”

“别说了,给我住嘴。你知道吗?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歇斯底里地吼叫,心在滴血。

刘水水笑了笑,他的笑十分难看,血肉模糊:“你要是觉得还不能泄愤,就杀了我吧,也算对你有个交代,我没有丝毫怨言。从道义上讲,我的确是混蛋,不够意思,但我爱一个人也没有错。”

说完,他闭上了青肿的眼睛。

我真的想杀了他,可是我下不了手。暴揍完之后,我浑身奔涌沸腾的血液也渐渐地冷却,脑袋也慢慢地清醒过来。

就在这时,有人跑过来,在门口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阿闽,阿闽,你在店里吗?你老婆要自杀,赶紧回去。”

来者是我的房东。我惊惶地走出门,随着他回家。我不清楚为什么汪红霞想死也要张扬,让住在旁边的房东知道,房东推开虚掩的门,看到她真要将头套进绳子活结时,将她救了下来。他让老婆守着躺在床上哭泣的汪红霞,自己跑到蔬菜批发市场来找我。

回到家里,房东夫妇说了些劝慰的话就回去了。

汪红霞眼泪汪汪地看着我,她从凶猛的母豹转换成可怜兮兮的病猫,这种切换模式让我吃惊而又伤心。我叹了口气说:“汪红霞,你到底要怎么样?”

汪红霞哽咽地说:“阿闽,看在夫妻一场,放我一条生路吧,我真的无法和你过下去了,这种生活生不如死。”

我沉默。

天光从窗帘布上透进来时,我才开口:“我答应你离婚,但有个条件。”

“你说,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把我女儿留给我。”

我完全变了一个人,暴怒,眦睚必报。蔬菜批发市场里,只要有人说我闲话,或者惹我,我就会找他们拼命。我的血性被激发出来了,活着要像个男人,这成了我的人生信条。刘水水和汪红霞都走了,批发店留给了我。他们不是一起走的,汪红霞回安徽老家接李小榄时,刘水水就不辞而别了。汪红霞把李小榄交给我后,就离开了上海,我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我问过胡天雄,他对他们的行踪也不得而知,反正没有去安徽,也没有回福建。我有时还会想起刘水水和汪红霞,一边是友情,一边是爱情。被折磨得内心疼痛不已时,我就会去喝酒,喝得烂醉。我的脾气也变坏了,胡天雄说我是他见过的脾气最坏的福建人。

……

自从我得知自己得了惡性脑瘤,我的脾气就更加暴躁,躲在老鼠洞般漆黑的家里,骂天骂地骂自己,还用自己的头去撞墙,撞得咚咚作响,仿佛那不是我自己的头,而是一块又臭又硬的茅厕里的石头。我甚至想一死了之,反正迟早都要死。我想了很多自杀的办法,可就是下不了手。在死亡面前,我的懦弱又回到了体内。懦弱其实与生俱来,我所有的愤怒和粗暴,都是为了掩饰内心的懦弱和恐惧。我在黑暗中暴怒,也在黑暗中悲戚,泪流满面。

蓝姐隔三岔五抽出时间来看我。

每次我打开家门,她就会捂住鼻子,瓮声瓮气地说:“哇,好臭呀,老李,你怎么搞的?”

我心怀愧意,却不知说什么好。

蓝姐风风火火地走进屋,放下手中的提兜和小保温桶,把窗帘拉开,推开窗,用对她儿子说话的口吻说:“你呀,一点都不会照顾自己,那么大的人了,也不知道开窗透气,也不会收拾东西。”

不一会工夫,蓝姐就将我凌乱的老鼠窝收拾得干干净净。然后走进厨房,拿出碗筷。她微笑地对我说:“老李,又一天没吃东西了吧?你呀,就是不会照顾自己,你的病都是自己作出来的。”

蓝姐的出现,是云层中透出了一缕阳光。

她把熬好的排骨汤从小保温桶倒进碗里,然后端到我面前,轻声说:“老李,喝吧,你这身体营养要跟上,加强免疫力,才能好转。”她的眼神中充满了慈爱和关切,我突然想起了奶奶,她活着时也是这种眼神,一直到死。我的眼睛有些发烫,说了声:“谢谢你,蓝姐。”

蓝姐坐在我对面,笑了笑:“你都五十来岁的人了,还像个孩子。”

我想她是母爱泛滥,才对我如此关爱,我和她只是普通的工友,她凭什么对我这样好?我没有体验过母爱。父亲是爷爷奶奶的独生儿子,我出生时,他正在异乡修铁路,爷爷告诉过我,他得知我的降生,十分激动,给家里写了封文采斐然的长信,表达他的欢欣情感。那封信我读过,爷爷交给我,我曾经想永远保留它,结果在一次水灾中连同装信的小木箱被冲走了。我记得每次读父亲来信的感受,悲伤而又慰藉。父亲在回乡途中车祸而亡,所以我一直就没有和父亲谋面过,那是我人生的缺憾,后来我选择女儿李小榄,就是觉得她不能和我一样没有父亲。母亲在我生下来七个月后的一天,扔下我走了,不知所终,是死是活都无从说起。很多时候,我希望她死了,那样会让我仇恨的心态有所缓解,我不能和一个死去的人计较什么。

我喝了口排骨汤,说:“好香,汤里放了些什么?”蓝姐说:“放了当归和枸杞。”我说:“营养太好了,是不是我脑子里的瘤子就会长得太快,然后爆炸,我的头就被炸没了?我看我还是不要吃东西,把癌细胞饿死,肿瘤就萎缩了,我的病就好了。”蓝姐哈哈大笑,眼泪都笑出来了,她用纸巾擦了擦眼睛,笑了笑说:“你这人还会贫嘴,奇了怪了。别啰唆,快吃吧,你把癌细胞饿死了,你也成干尸了。”

我真的没有任何胃口,尽管排骨汤很好喝。蓝姐一片好心,我不能辜负,只好硬着头皮将排骨汤喝了,还吃了几块炖得酥烂的排骨。蓝姐注视着我,十指绞在一起,笑着问:“听人说,你以前在蔬菜批发市场当过老板,有这回事吗?”

提起过去的岁月,我的心情特别复杂,不想过多解释,只是淡淡地说:“算是吧。”

河田镇还是有些变化,凌乱地建了不少新房子。我领着钟昆明来到了我家老屋的门口,发现大门洞开,我以为走错了地方,可这分明就是我家的老屋呀。孩子的哭声传出来,我走了进去。一个年轻女人在哄那哭闹的孩子,我不认识她,她看见我,抱着孩子迎上来,笑着问我:“你找谁呀?”我心里不爽,气呼呼地问她:“你是谁?为什么住在我的房子里?”

她愣了一会儿,不解地说:“怎么是你的房子?你搞错了吧?”

我大声说:“我在这个房子里住了将近二十年,在这里送走了我爷爷奶奶,怎么会搞错?”

她怀抱里的孩子听到我大声说话,哭得更加大声了。女人赤红着脸说:“你吼叫什么?吓到我孩子了。”

钟昆明走上前,轻声对我说:“李厂长,有话好好说,千万别动怒。”

我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对女人说:“对不起,惊着你孩子了。我实话告诉你,这真的是我的房子,你到底是怎么住进来的?”

女人边哄着孩子边说:“我真不晓得这是你的房子,这要问我老公。”

“你老公呢?”我说,“让他出来和我说话。”

女人说:“他不在家,在外地做工。”

这时,门口围了一些人,有人说:“这不是阿闽吗?他怎么回来了?”

我走出门,对他们说:“我是回来了,可是我家的房子被人占了。”一个老人说:“阿闽,是你堂叔狗牯占了你的房子,那个抱孩子的女人,是狗牯的儿媳妇。”我一下子明白了,急匆匆地来到了堂叔李狗牯家。老头的头发都掉光了,他正在泡茶,见我进来,急忙站起来,老眼昏花地打量我:“你是——”我没好气地说:“我是阿闽。”他嘿嘿干笑道:“你是阿闽?不是说死在外地了吗?难道是鬼魂回来了?”门口看热闹的人哄笑起来。我暴怒地吼道:“老狗牯,睁大你的狗眼看看,我到底死了没有。”狗牯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呆呆地望着我,讷讷地说:“阿闽,真是你呀。”我继续吼叫:“我问你,老狗牯,你凭什么霸占我的老屋?”狗牯抹了抹混浊的老眼,叹了口气说:“唉,阿闽呀,你别动怒,听我好好说。事情是这样的,你晓得我有三个儿子,家里房子不够住,我小儿子,也就是你松元堂哥要结婚,没有房子,就想到了你家老屋,那时有人说你死在外头了,我就想,反正你的房子没有人住了,就让你松元堂哥搬进去住了。现在你回来了,我向你道歉,是我们考虑不周全,不应该没经你同意就占了你的房子。如果你回来住,我就让他们搬走,如果你还是要出去,就把房子租给我们吧,租金一分不少给你。”

听完狗牯堂叔的話,我心中的火气平息下来。那天晚上,狗牯杀了鸡,买了肉,弄了一桌子菜招待我们。酒喝多了,我就唉声叹气。狗牯问我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情,我就一五一十将碰到的困难倾吐出来。狗牯听完我的话,一拍光头,哈哈大笑起来。我狐疑地问:“我都愁得头发都快白了,你笑什么?”狗牯笑着说:“你松元堂哥就在乌石岽采石场当工头呀,有什么问题,明天我带你去找他。”我说:“他只是个工头,能说上话吗?”狗牯说:“你要相信我,那里的老板是松元在部队的战友,他们两人穿一条裤子,有什么问题解决不了的?”我大喜,喝下一大碗米酒,拍着胸脯说:“狗牯叔,要是松元哥能够帮我办成事,我那老屋的租金就免了,送给你们都可以。”狗牯的老眼发出鬼精鬼精的亮光:“此话当真?”我豪爽地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狗牯说:“那立个字据。”我说:“没有问题。”他真的去写了个字据,让我在上面签下了名字。

钟昆明没有吭气,在旁边微笑。

晚上我们住在镇上脏兮兮的招待所里。熄灯后,钟昆明说:“李厂长,你很豪气呀,那么好的一栋老房子,说给人就给人了,你不心疼?”我心里一凉,有些后悔,可是后悔药难买,叹了口气说:“算了,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只要石材厂能够兴旺发达,那栋老房子算得了什么。”钟昆明说:“你是个实诚人,可交,看来我没有看错人。”

事情还是蛮顺利的,我们和石场签了两年的合同,他们给我们提供足够的石材。那两年石材厂的生意真心不错,我个人的收入比做蔬菜批发强多了,也有了些派头,交际也多起来,我沉浸在成功者的喜悦之中。突然有一天,钟昆明请我吃饭,酒过三巡之后,他幽幽地说:“兄弟,我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说。”之前,他一直叫我李厂长,从来没有叫过我兄弟,我觉得怪异。我笑了笑:“钟兄,有什么不能说的?我们是好朋友。”

钟昆明咪了口酒,眨了眨眼睛说:“真因为我们是好朋友,况且你这两年多来,对我也不薄,有两句话必须和你说。”

我说:“钟兄,你就说吧,什么话我都接着。”

钟昆明低声说:“我提醒你呀,做事情,见好就收,不要太贪。还有一点,知人知面不知心,对一些表面上对你称兄道弟之人,要留一手,防人之心不可无呀,这是老话,放在什么时代都适用,这是我特别要提醒你之处。”

我有些不解:“你是指谁?”

钟昆明笑了:“指谁不重要,对谁都要防着,否则最后吃亏的是你。你这人没有城府,容易上当。说实话,你对我从来不防范,就是个大错误,假如我要使坏,你就完了。”

对他的话,我似懂非懂。两天之后,我的好友,也是得力助手钟昆明辞职走人,到一家连锁超市去当经理了。他走后,我十分失落,像是被砍掉了左膀右臂。因为崔大牛是大股东,很多事情他说了算,他决定让梅洁替代钟昆明的位置,当我们石材厂的总经理。对于他的决定,我没有任何异议,反而觉得有个帮手,我会轻松许多,况且梅洁是个能干的角色,兴许会比钟昆明更加出色。

没想到,这是我另一个噩梦的开始。

梅洁上任的那天,崔大牛组了个酒局,在外滩最夜上海酒店的旋转餐厅的豪华包厢里。黄浦江两岸迷幻的夜景其实是多余的,我们在杯光酒影中,根本就无暇观赏外面的景致。我坐在崔大牛的右边,梅洁坐在他的左边,其他宾客分散坐着。寒暄敬酒笑闹是酒局的基本状态,崔大牛的一个朋友讲完黄段子后,大家哈哈大笑,梅洁红着脸说:“太讨厌了,也不看看座上还有未婚少女。”崔大牛乐了,慢条斯理地说:“我说梅洁呀,你也老大不小了,该考虑个人问题了。”梅洁用湿巾擦了擦嘴巴,笑了笑:“我也想把我嫁出去呀,可是哪有合适的。”崔大牛说:“我看眼前就有一位。”梅洁用粉拳轻轻捶了一下他的肩膀,娇嗔道:“就你呀,家里有老婆,外面还不知道有多少小蜜,我要嫁给你,这亏吃大了,打死我也不干。”崔大牛嘿嘿一笑,细声说:“我怎么敢打你的主意?我说的是我身边这一位,李大厂长。”梅洁姿态娇羞,瞟了我一眼。我赶紧说:“我一个乡下的土包子,配不上梅经理的,崔大哥,别拿我开涮了。”崔大牛凑近我耳朵:“兄弟,你应该明白我的良苦用心,你单身,她也单身,将她放在你身边,就是为了促成你们的好事,你可别辜负了大哥一片心呀。”

崔大牛的话让我十分吃惊。

酒席散了后,崔大牛吩咐梅洁送我回家。梅洁在出租车上说:“阿闽厂长,我没喝够,能不能陪我去酒吧里再喝点?”我有些犹豫,我答应过女儿不要喝得烂醉回家,可是我无法拒绝梅洁,跟她去了衡山路的酒吧。我第一次领略到梅洁的酒量如此惊人,酒宴上喝的是白的,到酒吧后又是红酒、威士忌,混着喝,百杯不倒,以前她十分矜持,从来没有在我面前喝那么多酒。最后,我喝得不省人事了。

我醒来,已经天亮了,发现自己赤身裸体躺在宾馆的床上,而梅洁也赤身裸体,睡在我旁边。我根本就不知道昨夜醉酒后发生了什么,记忆只停留在梅洁对我说再叫一瓶杰克丹尼,往后就是一片空白。我猛地坐起来,大口喘气,心里产生了极度的恐惧。梅洁被我的动静吵醒,她轻声说:“多睡会儿,好困。”我喃喃地说:“我们到底发生了什么?”梅洁娇笑着说:“你忘啦,你抱着我,亲我,非要我和你到衡山宾馆开房,你好粗鲁,都弄疼我了,不过,我喜欢你的粗鲁,不一样的感受。”我惊讶得张大了嘴巴,怎么会这样?我觉得无地自容,赶紧下了床,穿上衣服逃走。我出门时,梅洁笑着说了声:“胆小鬼。”

我似乎掉进了一个挖好了的陷阱,从那以后,我就被梅洁控制了。她再没有提过要和我恋爱或者上床,还是保持着原来的矜持,不過更多的是不容置疑的武断,厂里的事情基本上都是她说了算,仿佛她是厂长,而我只是傀儡一个。不久,发生了一件令我瞠目结舌的事情,梅洁竟然在收到我老家乌石岽采石场最新的一批石料后,就和采石场中止了合作。要不是我堂哥李松元打电话来质问我,我还蒙在鼓里。这事情让我大为光火,我冲进梅洁的办公室,大声说:“到底怎么回事,和采石场中止合作也不和我商量一下?”

“坐,坐,别发脾气,伤身体。”梅洁微笑地说,还站起来,给我倒茶。

我气呼呼地说:“别倒了,我不喝,你还是把事情给我说清楚。”

她端着一杯茶,走到我面前,抛来一个媚眼:“喝口茶,消消气。”

我接过茶杯,放在茶几上,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今天你一定要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否则……”

她的屁股靠在办公桌上,双手抱在胸前,微笑道:“否则如何?”

我顿时语塞,想不到应对的语言。

梅洁突然用公事公办的口吻说:“事情是崔总定的。我上任时,他就交代,有些事情只听他的,可以和你说,也可以不和你说,生产方面由你负责,经营方面,我说了算,我做的一切都代表崔总。你应该明白我说什么了吧?”

我恼怒地给崔大牛打电话,他的手机关机。梅洁冷笑道:“崔总正在马尔代夫度假呢,他出去度假从来都不开手机的,你还不知道他有这个习惯吧?崔总走时就和我说了,这里的一切由我替他做主。”

“你——”我站起来,对她怒目而视。

梅洁娇笑道:“不过,我做得有点不近人情,我还是应该向你通报一下的,以后我要注意这个问题,毕竟你也是股东,还是厂长。阿闽厂长,对不起,我向你道歉。”

我气得发抖:“等崔总回来,我要让你滚蛋。”

她袅袅婷婷地走到我面前,朝我脸上吐了口气,轻声说:“阿闽,别忘了我们还有过美妙激情的一夜,为什么要生我的气呢?我还留着我们在一起的照片呢,你的样子可不太雅观。我要是将那些照片交到派出所去,说你强暴我,你说谁该滚蛋?那不是滚蛋的问题,而是蹲大狱,你明白吗,我的李大厂长?”

我目瞪口呆,哑口无言。

此时,梅洁在我眼里,就是一条毒蛇,我拿这条毒蛇一点办法都没有。

事情一直在恶化。最后一批从乌石岽运过来的石料放在场地上,梅洁不让加工,只是当作摆设。她还解雇了三分之二的工人,我不清楚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去问她,她就说是崔大牛的决定。崔大牛度假回来,不愿意见我,也不接我的电话,我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不知如何是好。厂里不搞生产,这不明摆着要倒闭吗?

过了几天,我看到十几辆大货车开进了厂区,车上装的都是大理石的成品。梅洁让我组织剩下了三分之一的工人将货搬下来,放进库房,留一部分在加工场,制造一个加工的现场。我顿时明白了,梅洁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弄来的大理石,以次充好出售。有人来看货,她就带他们参观那些乌石岽的石料,签下订单后,就将从外面拉来的成品发货。

我找到梅洁,质问她为什么这样做。她冷笑道:“你们那边的人不是喜欢造假吗?别装得像只纯洁的小绵羊了。”我愤怒地说:“你不要血口喷人,我从来就没有干过丧尽天良的事情,我所认识的所有人,就是做石材生意的,也从没有以次充好。你再这样,老子不干了。”

梅洁哈哈大笑,笑完后说:“崔总是太了解你了,知道你会有这么一出。这样吧,你要走,我也不拦你,你自便。”

我苦思冥想了三天三夜,想到钟昆明语重心长的话,恍然大悟,他的离开,是不愿意和他们同流合污。想通后,我就做出了决定,退出。算好帐后,我要将我应得的部分拿走,梅洁说账面上没有现金,只有一套两居室的房子,客户抵债给厂里的,如果我要,就给我,就算是我退出的股金。我是个胆小之人,生怕夜长梦多,他们的丑事连累到我,就接受了那套房子,图个心安。离开石材厂时,崔大牛没有出现,梅洁送我到厂门口,我上车前,她将嘴巴凑近我耳朵,细声地说了一句话:“最后,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那个晚上在衡山宾馆,我们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我怎么会让你碰我呢?你再怎么样,在我眼里,也只是个两脚泥没有洗干净的土包子。”

那套房子在浦东城乡接合部,虽然不是很值钱,总归是自己的房子,我也不用去租房子住了,在上海总算有了自己的窝,也有了家的感觉。想想,这些年也没有白费功夫,大钱没有赚到,房子有了,还有些积蓄,也心安理得了。

我离开石材厂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梅洁,她就像我人生过往中消失的人一样,永不再见。听说她后来和她的老板崔大牛一起被关进监狱。我无法想象,那么精致美丽的一个女子,穿着囚服是什么模样,是不是还笑得那么妩媚。崔大牛阴魂不散,和我的故事还没有完结,认识他,或许也是我的命运。

我这一生结识过许多人,真正的朋友很少,钟昆明算是一个。

他是个正直的人,不走歪门邪道,对我也十分仗义。我离开石材厂不久,钟昆明找到了我,问我有没有兴趣在我家附近开一家罗生超市的加盟店,他是罗生超市的总经理,可以给我优惠。我考虑到这里比较偏,怕生意不会好。钟昆明给我作了详细的分析,认为我的想法是错误的,他通过调查,不出两年,此地就会成为城市的重要部分,几条街道已经开始向这里延伸,许多住宅区和商业区正在兴建,到时候,这里就是一个区域的中心地带。我听从了他的建议,在此处开了家罗生小超市,生意挺不错的,附近几个小区的居民基本上到我的超市购物。还没有等到这里成为繁华地段,我就赚钱了,后来,果然如他所说,这里变成了区域的中心,城市快速的扩张,给我带来了生机。

十几年后,突然有一天,一个瘦高的身影在超市门口晃了一下,然后推门进来。我正在里面的仓库里盘点货物。收银的沈玲玲大声说:“阿闽,有人找你。”我走出库房,关上门,走到收银台旁,问沈玲玲:“谁找我?”沈玲玲指了指门口:“在外面等你呢。”我出了门,那个穿着米黄色风衣,头上戴着灰色鸭舌帽,鼻梁上架着墨镜的瘦高个站在一棵悬铃木下抽烟,他看到我,将手中的烟蒂扔到地下,用皮鞋底踩在烟蒂上,使劲地拧了一下,然后朝我走过来。那人的脸还是那么干瘦,那么煞白,像是得了绝症的病鬼。就是剥了皮,我也认识他,他不就是崔大牛吗?在牢里待了十多年,那派头还没有变,让我佩服。

他伸出鸡爪子般的手和我相握,他的手冰凉,他的声音也没有变,还是有气无力的样子:“老弟,别来无恙。”他这个人我恨不起来,毕竟在我最困难时帮助过我,坑我的事情我早选择性遗忘了,我笑了:“还好,还好,靠这个小超市谋生。”崔大牛慢条斯理地说:“老弟,现在忙吗?”我说:“不忙,不忙。”他摘下墨镜,掏出纸巾,擦了擦,又戴上:“能够陪老哥去喝两杯吗?”我说:“没有问题。”我回到超市,和沈玲玲交代了几句,就和崔大牛走了。

崔大牛根本看不出是刚从监狱里放出来的人,他找了家体面的西餐馆,得体地坐下来,打了响指,服务生就拿着菜单走了过来,给我们一人一本菜单。我极少吃西餐,也不知道点什么好。崔大牛点了份牛排和一份水果色拉,服务生微笑地说:“先生,牛排要几分熟?”崔大牛说:“五分熟。”服务生问我:“先生,你要点什么?”我脸有些发烫:“我也来份牛排吧。”服务生说:“几分熟?”我学着崔大牛的样子说:“也五分熟吧。”服务生又问:“先生,需要什么酒水吗?”崔大牛看了看酒單,点了瓶法国红酒。

崔大牛边吃着餐前面包,边说:“你还是老样子,没有什么变,不过,有点发福了,证明你的生活过得好。那么多年过来了,你也是个上海人了。”

“别挖苦我,我就是在上海待一辈子,也还是个乡下人。”我心里有些不安。

崔大牛说:“不,你比一般的上海人强多了,一路走来,都是当老板。房子有了,钱也赚了,日子不要太好过,神仙都不如你。”

他慢吞吞的话语让我背脊发凉。

“崔大哥,过奖了,我只是糊口,糊口。”我低声说。

牛排上来后,他举杯和我碰了一下,玻璃杯轻轻碰撞的声音清脆而又动听。他娴熟地切着牛肉,优雅地放进嘴巴里,细嚼慢咽,品味着牛肉的质地。他说:“好肉。”我笨拙地切着牛排,弄出吱吱嘎嘎的响声,切开的牛肉还渗着血,太生了,后悔和他一样说五分熟。他微笑地说:“在生活上,你还是老样子,没有长进。”我的脸和脖子都在发烫。

崔大牛说:“一份牛排你吃不饱吧?我看你不爱吃水果色拉,还是给你叫份别的什么吧。”

我不知说什么好,十分窘迫。

他给我叫了份肉酱意面,然后说:“人不能光赚钱,还要会生活,否则赚钱有什么意义?对了,你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吗?”

我摇了摇头。

“老弟呀,在石材厂的事情上,老哥对不起你,这些年来,我在里面一直忏悔,心想,等我重见天日后,要当着你的面,向你赔罪。”说到此,崔大牛举起酒杯,眼含热泪,“阿闽老弟,这杯酒就算是我赔罪的酒,我干了,请老弟原谅我,我那是一时糊涂,昧了良心。”

他一口干了那杯红酒,眼泪顿时滚落。

我的心里酸酸的,觉得眼睛也热乎乎的,我见不得人落泪,也见不得人说软话,这是我的弱点。我动情地说:“崔大哥,那算什么呀,我也没亏,你看当初那套房子,现在都涨了两三万一平方米了,我是赚了,这还得谢谢大哥的提携。”我端起酒杯,敬了他一杯,他擦干眼泪,苍白的脸上漾起了笑意。

崔大牛话锋一转:“老弟,别看我在里头待了十几年,我出来还是一条好汉,以前的兄弟们还是没有忘记我,都在帮衬我。这不,有好事来了。有个好兄弟,手上有个赚快钱的好项目,要拉我入伙,我以前亏欠你很多,觉得不能落下你,也得让你一起发财,就算我对你的补偿,就来找你了。”

崔大牛说话的样子十分诚恳,我真的相信了,心里有些激动:“崔大哥,什么好项目?”

崔大牛的声音更低了:“我那哥们是个牛人,有通天的本事,他准备在乌克兰买一艘军舰,退役的军舰,开回中国来。你肯定会想,一艘破军舰,开回来干什么?我告诉你呀,别看是一艘破军舰,身上宝贝可多了。而且只要两千万就可以买下来。你肯定又会想,破军舰上有什么宝贝?我告诉你呀,首先是军舰上的废油,抽出来,卖个几百万没有问题,那可都是好油呀;然后是军舰上的各种特殊金属,拆下来,最少可以卖个两千万,这成本就回来了;那么,靠什么赚钱呢?整个军舰,就是一座钢厂呀,而且都是好钢,全部拆下来,最少可以卖五千万,这就是利润。你或许还会想,军舰开回来,放到哪里去拆?这个问题你不用考虑,我那哥们和军方有很铁的关系,直接弄到舟山的军港里去,就在那里拆,什么问题都没有。”

我听得目瞪口呆。

崔大牛继续说:“我尽管坐牢那么多年,可先前还有几百万的积蓄,我那哥们给我百分之五十的股份买船,我想这么好的事情,总归要分点股份给你,你能够拿多少,就给你多少股份。老哥也想明白了,兄弟好,那才是真好。你自己看着办吧。”

天上掉下来一个大馅饼,将我砸得晕乎乎的,我又做起了一夜暴富的梦。我真的被崔大牛的迷魂汤弄翻了,回到家,就算了一笔账,这些年,七七八八加起来,也有三百来万存款,一百万留给女儿读大学的,打死我都不会拿出去的,那么还有两百万可以投入崔大牛的项目,于是,我毫不犹豫地将那两百万元,给了崔大牛。我忘记了钟昆明的话,如果当时和钟昆明商量一下此事,我就不会上崔大牛的当了,那完全是一个骗局。

我真的是个傻瓜,一生被一个人坑两次,二十多年的血汗钱,扔到黄浦江里还有个响声,却无声无息地被崔大牛骗走了。要不是我留下了那一百万,李小榄出国留学就彻底黄了,那我就该跳黄浦江了。崔大牛并没有消失,他还是过着他优雅的生活,我找过他好几次,他总是慢吞吞细声细语地说他也受骗了,一直在追讨被骗的钱,追回来一定第一时间还给我。我恼怒地说,要到法院告他诈骗。他还是那副不紧不慢的腔调:“兄弟,你可以去告,我是坐过一次牢的人,还怕坐第二次?我要坐牢了,你那些钱就真的拿不回来了。”我还是幻想哪天他良心发现,还我那些钱,哪怕是还三分之一也行,可是,直到我得了脑瘤,也没有见到钱的影子。

我的病确诊后,我去找过他一次,他装模作样表示同情,还说想办法给我筹点钱,十分诚恳的样子,也流了眼泪,表演得十分到位,这家伙不去当电影演员真是浪费了人才。我绝望地离开他的家,不知如何是好,我真的没有钱可以治病了。李小榄在日本上大学,钱一次性给了她,她出国后就没有回来过,也几乎不和我打电话。我清楚,她从小就恨我,她通过努力学习,给自己插上了翅膀,飞走了。无论如何,她是我的骄傲,到上海三十年,她是我唯一值得欣慰的人。

在入院治疗之前,我以最快的速度,将房子贱卖了,租了一间便宜的房子当我的老鼠窝。我想,卖房子的钱应该可以支付我治病的费用,如果不是有这房子,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办。我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可以依靠的人,甚至没有可以拖累的人,干干净净,生死由命。这让我想起了梅洁,某种意义上,是她救了我,我已经不恨她了。

入院那天早晨,蓝姐早早地赶过来,给我煮的馄饨,吃完后,就用三轮车拉我去医院。我坐在后面,情不自禁地抱住了她柔软的腰肢,头靠在她的背上,感受着她的体温。她没有拒绝,只是说:“老李,你的手好凉。”我轻声说:“我害怕。”蓝姐温柔地说:“别怕,傻瓜,有我呢。”我从来没有听过她如此温柔的声音,心里暖烘烘的。我笑了:“你又不是神仙,可以给我吃不死的仙丹。”蓝姐也笑了:“你就把我当神仙吧,心里一直念着我,我就会保佑你平安,長命百岁。”

我的眼眶里有潮水在涌动。

蓝姐也许真的是上天派来救助我的神仙,在我举目无亲时,对我无微不至地关怀。我说:“蓝姐,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回到蔬菜批发市场去做搬运工吗?”蓝姐说:“你想说,我愿意听,你要是不想说,就不说,不要紧的,你自己感觉舒服就好。”蓝姐的双腿有力地蹬着三轮车,渐渐地,后背被汗水湿透,可我还是抱着她,她的汗水渗出衣服,黏在我脸上,我闻着她的体香,给她讲了关于沈玲玲的故事。

沈玲玲是我捡来的。有天晚上,我喝了不少酒,在雨中行走,边走边号叫,发泄内心的积郁。自从汪红霞走后,两三年里,我内心还是有解不开的死结。胡天雄真的是不错的人,经常劝慰我放宽心,有时还陪我喝上两杯。走着走着,我听到街角有个女人在哭。我最怕听到人哭,哭声会让我的心变得更软,软得化成一摊水。我走过去,有个年轻女子蹲在那里,低着头,背脊不停地抽搐,头发和衣服都被雨水淋湿了,她的旁边放着一个编织袋。

我心生怜悯,和气地说:“姑娘,你为什么哭?”

她抽泣着说:“我的钱在火车站被偷了,连住宿的钱都没有了。”

我二话不说,提起编织袋,说:“姑娘,跟我走吧。”

她站起来,捋了捋凌乱的湿漉漉的刘海,狐疑地说:“你不是坏人吧?”我笑了笑:“我要是坏人,现在就把你强暴了。放心吧,我吃不了你。”于是,她就怯怯地跟在我后面。当时我也是觉得同是天涯沦落人,就收留了她,也没考虑什么问题,好在她不是那种歪心眼之人,否则我也会惹上麻烦。这个姑娘就是沈玲玲,大老远从四川来上海找工作。回到家里,四岁的李小榄在床上哭泣,都哭抽了,嘴里喊着爸爸。我一阵揪心,我答应过女儿,不要再出去喝酒,可是情绪上来,又在女儿熟睡后偷偷出去喝酒。

我哄着女儿:“小榄乖,爸爸回来了,爸爸不走了。”

李小榄尖叫着说:“爸爸是骗子,又去喝酒了,呜呜呜……”

我轻轻拍着女儿的身体,轻声说:“爸爸对不起小榄,爸爸以后再不喝酒了。”

李小榄哭喊:“爸爸,你说话不算数,我再也不想理你了。”

好不容易将她哄睡。我发现沈玲玲一直站在那里,看着我们。她浑身湿漉漉的,落汤鸡一般。她轻轻地说:“她妈妈呢?”我叹了口气说:“走了。”她说:“去哪里了?”我说:“不知道。”她又说:“就你自己带着孩子?”我点了点头。她说:“你忍心将孩子一个人留在家里,自己跑出去喝酒?”我无言以对。她说得对,我是个不称职的父亲,可是我爱我女儿,我们相依为命。沉默了一会儿,我说:“你去洗洗收拾一下吧,晚上你在客厅的沙发上对付一下,明天再想办法”。

第二天早上,我和小榄起床后,沈玲玲已经做好了早餐。吃饭时,小榄用敌意的目光瞪着沈玲玲。送小榄上幼儿园后,我回到家里,沈玲玲在帮我们洗衣服。我觉得难为情:“快放下,快放下,怎么能够让你洗衣服?”沈玲玲说:“就算我报答你收留一夜之恩吧。”她手脚还挺利索的,家里被她收拾得干干净净。我说:“沈玲玲,你有什么打算?”她淡淡地说:“有啥子打算?找工作去呗。”我说:“刚好我蔬菜批发店里缺人手,你愿意留下来帮我吗?”沈玲玲抬起头,饱满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像绽放的山茶花,她兴奋地说:“好呀,好呀。我看你是个好人,在你这里干活,你一定不会欺负我。”

我当然不可能欺负她,不过,她比一般的员工要辛苦许多,又要在店里干活,又干我家的家务,还要接送孩子,我有事出去,还要帮我带孩子,简直是我的奴隶,我心里总觉得过意不去,这对她很不公平。可她却乐此不疲,每天都笑呵呵的,像个开心果。

李小榄开始时,对她有种本能的抵触心理。女儿不知道我和汪红霞离婚的事情,她问起妈妈时,我都告诉她,她妈妈出远门了。沈玲玲的出现,让李小榄十分警惕,仿佛沈玲玲会代替她妈妈。这孩子从小就心重,很多事情都藏在心里,不会轻易地说出来,所以,她很少公开地抵触沈玲玲,只是暗中和沈玲玲较劲。我看在眼里,也不说破,沈玲玲心里也明白,也不说破,我们都认为,时间会抹平一切。

直到有一天,在小榄上三年级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情,激化了矛盾。沈玲玲跟我时间长了,自然就产生了感情。我们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这份感情,生怕李小榄知道后会伤害她的小心灵。说心里话,我根本就没有教育孩子的能力,只觉得供她上学,让她不受苦就是最好的抚养了,从来就没有教育她如何去爱,况且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去爱,这是我的悲哀。无论怎么掩饰,其实都逃不过李小榄的眼睛,她鬼着呢,别看她不动声色。终于有一天,她发现了我们的事情。

有天晚上,小榄熟睡之后,我按捺不住,偷偷地摸进了沈玲玲的房间。沈玲玲着急地说:“快出去,告诉你孩子在家我们不能这样做,你就是不听话。”欲望之火要将我焚化成灰,我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沈玲玲挣扎着说:“别急呀,看看门反锁上没有。”我听不清她在说什么,急切地要进入她的体内。她无法推开我,被我撩拨得欲罢不能,不一会儿也配合起我来,嘴里发出轻轻的呻吟。

就在我们欲仙欲死之际,门开了,李小榄端着一盆冷水,泼在了我们身上。

那一盆冷水让我们清醒过来。

我心里说,完了。

沈玲玲责备道:“让你不要这样,你非要来,你看看,这可如何是好,以后我们该如何相处?”

我叹了口气:“顺其自然吧。”

话虽这样说,我从那以后心就冷了,欲望只要在心底刚刚萌发,就会被一盆冷水浇灭,像是得了恐惧症。很久很久,直到沈玲玲离开上海,我也没有和她做过那种事情,沈玲玲也没有提出过那种要求,她心里是不是和我想的一样,我不清楚,她没有和我讲过。我们只是有个约定,等小榄上大学后,我们再结婚。

李小榄变得不可理喻,完全地爆发了,动辄和我们发脾气,只要有点不顺心,就大喊大叫,乱摔东西,简直是个小恶魔。在女儿面前,我也是个懦弱之人,她发脾气时,我会心惊胆战,不知如何是好。换了别的女人,早就跑了,谁还会伺候这个小恶魔?沈玲玲却不一样,天塌下来,她也是笑眯眯的。有次,我问她,为什么要如此忍辱负重?她说:“怎么能说是忍辱负重?小榄是你女儿,我也把她当女儿看。见她第一面时,我就觉得这孩子可怜,我就想呵护她,让她好好成长。那么长时间,我对她也真的有感情了,把她当自己的亲生女儿了,自己的女儿发点脾气,有什么大不了的。”

后来有一天,沈玲玲和小榄还是点燃了战火。

那天我回家稍晚点,在家门口就听到沈玲玲在训斥李小榄,李小榄和她斗嘴,两个人说的话都十分难听。我进屋,眼前一片狼藉,地上都是摔破的盘子的碎片和饭菜。李小榄见到我,不说话了,眼泪扑簌簌掉落,可怜兮兮地看着我,仿佛在向我求救,也在向我控诉。我心如刀绞。沈玲玲发起脾气也不得了,也像一只母豹,别看她平常那么温柔贤淑。她还不依不饶:“你太没有教养了,谁家的孩子会像你这样,菜稍微咸了点,就摔盘子摔碗的。”

我突然暴怒,朝沈玲玲大声吼叫:“你给我闭嘴。”

沈玲玲根本就不怕我,矛头指向我:“孩子没有教养,你这个做父亲的脱不了干系,不是你长期的娇惯,她怎么会变成这样?你以为娇惯,就可以望女成龙,你错了,我担心她以后怎么面对这个社会,怎么和人交往,最终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你知道吗?”

我气急败坏,扬起手,打了她一巴掌。

就在这时,李小榄挡在沈玲玲面前,哭喊道:“爸爸,你凭什么打沈阿姨?沈阿姨比你强一百倍,在这个家里,最讨厌的人就是你——”

我呆住了。

沈玲玲抱住李小榄,呜呜地哭了起来。我颓然地蹲下身子,双手抱着头,欲哭无泪。很奇怪的是,从那以后,她们的关系有了很大的改善,尽管经常还会磕磕碰碰。通过钟昆明的帮忙,李小榄小学毕业后,就进了一所国际学校,一直住在学校,周末时才回家住两天。上了初中后,李小榄明显开朗了许多,可对我话越来越少了,觉得和我说话是一种沉重的负担。我也不知要和她说什么,我们在一起,就是一对沉默的父女。我是这么想的,她哪怕一辈子不搭理我,我也没有半句怨言。她能够接受良好的教育,做一个文明世界里的人,是我的期盼,也算是完成了我的心愿。她和沈玲玲倒是有些话说,她曾多次对沈玲玲说,让我们结婚,不要顧及她的感受。沈玲玲到离开我时,才讲那些话,为时已晚。

沈玲玲离开我,是因为我执迷不悟。

崔大牛第二次骗了我之后,有段时间我萎靡不振。碰到一个热爱炒股票的同乡,那段时间赚了不少钱,他教我如何炒股。沈玲玲比我有头脑,我回家说了此事,她就劝我不要蹚这个浑水,况且家里也没有钱了,那一百万小榄读书的钱是万万不能动的。一方面,受到老乡的蛊惑,心里痒痒的,不去炒把股觉得枉为人生;另一方面,的确想通过炒股,将被骗的钱补回来,碰到困难就不会束手无策。于是,鬼迷心窍的我背着沈玲玲向老乡借了三十万元的高利贷,投身股海。炒股对我而言,就是一场赌博,赌徒的心态就是见好不收,输了不服,结果,我赔得血本无归,还欠下了几十万的债务。

我要是好好地经营那家小超市,小日子还是可以稳妥地过下去的,沈玲玲也会顺理成章地成为我的妻子,可是,一切美好都被我亲手破坏了。债主上门催债时,沈玲玲才发现出了大问题,这种事情对她的伤害是无法修复的。某天早晨,我醒过来,发现不见了沈玲玲,她留下了一张字条,说她父亲病重,回四川老家去了,让我好自为之。我心里十分清楚,她这一走,就再也不会回来了。无奈之中,我卖掉了小超市,还掉了债务,重新回到一文不名的状态,再没有资金做什么生意,只好老老实实地回到蔬菜批发市场,做了一个搬运工。

……

推进手术室前,我惊恐万状,喊着:“我不想动手术了。”蓝姐守在我身边,摸了摸我的头,温存地说:“老李,乖乖地去动手术,你放心,张医生是最好的,他会让你安然无恙。”我紧紧地拉住她的手腕:“我害怕再也醒不过来了。”蓝姐微笑着说:“你会醒来的,我等着你,你要相信有人在等待,你就一定会醒来。”我松开了手,闭上眼睛,泪水流淌下来。死神就在我头顶飘浮,我仿佛看见了他狰狞的脸,我心里说,有人在等着我,你带不走我的。

我一直在黑暗中穿行,我听到了爷爷奶奶的呼喊,也听到许多人在黑暗中呐喊,十分嘈杂。我看不清爷爷奶奶的脸,也看不清其他人的脸。我伸手去触摸,什么也触摸不到。虚幻中,我觉得自己的身体轻飘飘的,有幸福感……我感觉到剧烈的疼痛,有了知觉,睁开了眼,看到了张大夫的脸,他似笑非笑地说:“老李,你活过来了,手术很顺利,你好好休养吧。”

接着,蓝姐进来了。

她坐在病床边,握住我冰凉的手,微笑着说:“我说嘛,你会醒过来的,这不,我在等着你,我没有食言吧?”

我微弱的声音;“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蓝姐说:“刚见你第一面的时候,我就觉得你特别像我死去的丈夫。我希望你好好活着,我希望工友们都好好活着,虽然我们活得都不容易,但只有活着才有希望呀。我不光是对你好,任何一个工友如果像你一样,我都会对他好,我不想再看到有人过早地死去。”

蓝姐不几天就离开了上海,带她儿子回江苏老家去了,她儿子回老家再读一年书,就要参加高考了,在上海无法参加高考。她让我要好好活着,等着她儿子考上大学的喜讯。

张大夫不是骗子,他似笑非笑地走进病房时,手中拿着我的病历。他站在我的病床边,轻声地说:“感觉如何?”我微弱地笑笑:“很累,无力,头一阵阵地痛。”张大夫说:“我清楚。”我轻声说:“张医生,你是我朋友吧?”张大夫说:“当然,我知道你很在乎朋友。”我惨淡地说:“可是到最后,只有你一个朋友,你能够承认是我朋友,我很欣慰。”

张大夫说:“有件事情,我必须要告诉你。”

尽管我半个脑袋都被挖空了,但我还是可以从他的话中听出某种玄机,我说:“张医生,你说吧,我可以承受。”

张大夫说:“你是个勇敢的人,我要告诉你的是,你的情况很不好,癌细胞已大面积扩散,你随时都有可能昏迷,也许永远也醒不来了。我会尽最大的努力,朋友。”

我有气无力地说:“谢谢你,朋友。”

张大夫说:“你真的一个亲人都没有?”

我说:“我有个女儿,她在日本求学,我不想告诉她,况且,她一直都和我没有话说。我不想让她看见我死亡的样子,也不忍心看她哭,这样蛮好的,她会觉得我活着,这就足够了。”

张大夫叹了口气。

我又说:“张医生,如果我死了,请你处理我的后事,将我火化了,骨灰不要留下。我这一生活得像一场梦幻,不想留下什么。我的银行卡给你,密码也会告诉你,如果钱不够,你帮我垫上,如果有多余的,就顺便捐出去。”

张大夫点了点头。

他走出病房后,我突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一生很快就要结束了。这时,黄教练的儿子带着儿媳妇和孩子来探望,提着果篮,还有一些补品。他们有说有笑,问寒问暖。儿媳妇给老爷子削苹果,削好的苹果递到他手中,他轻轻咬了口,说:“好甜。”接着,他吩咐儿媳妇给我削个苹果。我说:“谢谢,我不吃。”黄教练说;“李师傅,别客气。”不一会儿,那个漂亮的少妇微笑地将削好的苹果递到我手中,我一点食欲都没有,将苹果放在床頭柜上面,那鲜黄的苹果渐渐地变黑。

此时,我想起了刘水水,也想起了汪红霞,如果他们能来看我,该有多好,我会祝福他们。还有钟昆明,他早已经移民美国了,正直善良的人应该过上美满的生活。崔大牛要是能来陪我说会儿话,我会告诉他,他欠我的债一笔勾销,其实我早已经不恨他了,恨有什么用呢?蓝姐的儿子该考上大学了,她怎么还不告诉我好消息呢?她答应过我的。我这一生真的没有几个朋友,可是他们都那么真实存在,有血有肉,想起他们,我短暂的一生真没有虚度。

我闭上了眼睛。

世界宁静下来,我的心从来没有如此平静。我眼前出现了幻象,沈玲玲朝我走来,她置身于一片花海之中,笑靥如花,阳光一般灿烂。还有李小榄,她跟在沈玲玲身后,奔跑着,超越了沈玲玲。李小榄已经是个美丽的大姑娘了,穿着鲜艳的连衣裙,头发瀑布般在风中流泻。沈玲玲追上来,和李小榄并排奔跑。我笑了,甜蜜地笑了。我张开双臂,迎接她们,她们是我这一生最珍爱的人,哪怕我伤害过她们。

责任编辑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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