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籍贯、童年和亲人

2020-08-06程华

四川文学 2020年3期
关键词:姑妈表哥

程华

籍 贯

“籍贯”一词,在相当长的年头里,于我而言是陌生且模糊的。

籍贯,乃祖居地或原籍之意。这个我很小就知道。父亲出生于安徽,于是我从小到大所填各色表格上,籍贯一栏均为“安徽”。那真是个抽象之地,遥远所在,面目模糊。我甚至不确定,在中国辽阔版图上,它到底归属于北方还是南方。父亲抠了半天脑壳才说,淮河以北算北方,淮河以南算南方,老家利辛县在淮河以北,那就属北方了。呵,那我算北方人吧。

幼时每按父亲指点填写此栏,总有几分好奇,还有几分隐隐的不快:父亲母亲,一个安徽一个重庆,凭啥我们后辈的籍贯就得照父亲的来,这不是男尊女卑是啥?

自小生在重庆长在重庆,感情的天平自然朝着抬眼可见的高楼、奔涌流远的长江嘉陵江以及紧贴江畔的吊脚楼、黄桷树倾斜。无数次填写“籍贯”一栏,落笔前总会闪过一个念头:就填“重庆”,又怎么样呢?年岁渐长,类似恶作剧想法不再蠢蠢欲动,但“安徽”一词终与我隔一层说厚不厚的膜。触不到那膜背后的温度与质地,内心难免滋生些许轻慢,觉得自己完全一辈子不必想它,不必见它,更谈不上接触它,喜欢它。

总听大人们说,重庆婆娘长得乖,性子泼辣,做事利索,在家有一统天下的气场。此话用以概括我家状况亦颇贴切。母亲出生于重庆巴县(现巴南区),我外公是地主,外婆自然是地主婆,两口子小有薄田。家境过得去,父母尚开明,我母亲小小年纪便独自进城读书,后考入护士学校,毕业后分到西南医院烧伤科成为军医。乡下女孩,靠寒窗苦读走出农村成为医生,且是军医,无论在哪个年代,都无疑是光宗耀祖的一件事。

母亲聪明善学,论文上过专业医学杂志,一手字尤其漂亮,完全有资格嘲笑我“字如狗爬”。然大时代洪流中,个体命运总难预料。受家庭成分牵连,几年后,母亲不得不离开军队进入地方厂子,在医务室当医生。为不拖累恋人,她咬牙斩断情缘,后经人介绍与我父亲结婚。父亲是乡下苦水里泡大的娃,靠考上大学改变了命运,典型的根正苗红。“人老实,能过日子就好。”多年后,说起与父亲的姻缘,母亲总这样说。父亲则多是憨笑:“人家介绍我们见面,我一见你妈呢,她就坐着笑,也不说啥,一看就心好。”

厂子不大,几百人。工人们文化程度不高,心地良善热忱,性子直率火爆,对有点文化的多少常常视为另类,称之为“老九”。我父母和厂里为数不多的来自上海、东北的技术员、工程师自然划归“老九”行列。日子久了,工人们发现,头疼脑热啥的,没能识字断方的“老九”还真没辙儿。“头痛?找穆医生噻!”“脚划破了?找穆医生噻!”母亲看病在行做事认真,大家敬畏她。她冷面,话不多,慢慢也接受了命运安排,在郊区小厂扎下了根。

父母埋头吃技术饭,不招惹谁。尤其父亲,个子近一米八,说话不过脑,喜怒皆形于色,重庆话叫“汉大心直”,倒与大大咧咧的工人师傅们颇为投缘。“大汉”心大,嗓门也大,我家住厂区红砖房四楼,只要父亲踏上一楼,那嗓音绝对直冲自家屋门口。“你爸回来了,快端菜上桌。”话音未落,父亲跟着“哐哐”便踏进屋门了。

我是听着父亲的淮北口音长大的,有些近似于河南腔,偶尔裹点夹生重庆话,母亲称其“南腔北调”。20世纪70年代物质匮乏,小学同学们来家玩,父亲笑呵呵捧出铁皮饼干筒装的糖果分给大家吃。小伙伴并不全听得懂他的话,又不好意思问,于是常见这样的桥段:父亲问“你家几个孩呀”,嘴里塞满糖果的同学们你望我、我望你,而后一起卖力地将脑袋点得像鸡啄米。

如此并不影响同学们隔三岔五跑来分享我母亲做的可口饭菜,听父亲操着“南腔北调”讲解挠头的算术题。但凡有客人找来,大人小孩争先恐后如抢答:“哦哦晓得晓得!就是那个安徽人噻?”“走,我带你们去找他……”

我四岁多那年,弟弟出生了。隔壁嬢嬢神神道道贴我耳朵说,华华你要失宠了,北方人重男轻女哟!你马上要吃弟弟的剩菜,捡弟弟不要的衣服了!打量着床上那个皱眉皱眼的“小老头”,我满心醋意。

很意外,直到弟弟好几岁了,我也没体会到隔壁嬢嬢所说那种“失宠”的滋味,倒是体质羸弱的我每次生病,父亲都毫不犹豫“克扣”了弟弟日常与我分享的有限的几个鸡蛋,让我一人吃独食;我也从没捡过“弟弟不要”的旧衣旧物,一身上下都是父亲出差各地选购的新衣……

对于安徽最初始的了解源于父亲。我素来偏爱文科,每逢数理化课便满脑子跑飞机,教材上凡空隙处皆留下天马行空的“墨宝”,内容从革命故事到嫦娥奔月应有尽有。父亲大怒,家法伺候,钢笔“嘣嘣”狠敲后脑勺,但于事无补,越敲越傻。终于一天,父亲将我叫到书桌前进行了一场难得的平等对话。

这是父亲第一次郑重其事谈到故乡。父亲出生于20世纪30年代,他很小的时候,他的父亲也就是我的爷爷便去世了。他的少年时代,我的婆婆也去世了。是他的姐姐也就是我的姑妈将他拉扯大。没有白米白面,吃的是白水就红薯。为读书,父亲翻山越岭好几个小时,脚磨破了,拿一块土布包继续去学校。父亲儿时的苦,直到初一我才头一回聽说,听着听着眼泪出来了。当时情景历历在目:父亲抬起大手帮我抹去泪水,说,爸爸是一路苦过来的,你要好好读书将来才有出息。他的语气少有的温和。我能感觉得到他手掌的温度。

母亲转业自部队,工资几乎与厂长齐平。父亲在煤炭部下属研究所(现为研究院)任高级工程师,我和弟弟自幼过得算不上多苦。粮食虽不充足,但厂里食堂还是有白米白面,偶尔掺点玉米面也能吃饱。父亲的讲述令我心惊也心酸,知道了那个遥远的地方,穷苦、清寒,有父亲惦念的亲人,比如对他有养育之恩的我的姑妈,还有姑妈的独子,也就是我的表哥。

姑父早逝,姑妈年轻守寡,勤扒苦做,既资助我父亲读书至就业,还全力拉扯大了表哥。在我眼里,姑妈是父亲家族里的女英雄。

姑 妈

自那次对话后,父亲开始陆续谈到老家一些琐事,让我渐对那里有了些粗浅认知:穷,但山水好,数百米就有一条清清河岔。姑妈时常端衣服去河边洗,洗着洗着一只甲鱼就爬上了大石。

我和弟弟不知穷的具体含义,只是心痒,吵吵要回去玩。父亲头摇成拨浪鼓,说路太远了,连火车长途车农用车得中转好几次,你一个女娃家回去连洗澡的地都没有,回去干啥?以后再说!但回一趟老家,趟一趟那里凉沁沁的河水,活捉一只爬上河岸的甲鱼,见一见像娘一样把我父亲拉扯大的了不起的姑妈,成了我的念想。

刚工作那年,姑妈终于来我家了。也正是她这次到来,令我好不容易生出的对老家的一点向往几被摧毁。

姑妈五十多岁头一回出远门。她的样子和父亲极像。父亲瘦高个近一米八,她一样瘦高,约一米七,在南方女性中绝对鹤立鸡群。他俩一色尖削下颏,高鼻细眼,但她皮肤黑糙,手脚粗大,腰背微佝,远比父亲见老。初到城市,姑妈明显水土不服:出门不敢单独过马路,见生人来就躲进里屋,看我开冰箱取食物,她瞅着怯怯地问:“这铁碗柜咋这能呢,吃的放进去就不馊了?”母亲乐滋滋递给姑妈一只自卤的鸭掌,她半信半疑:“这能吃?俺老家可都扳(扔)了呢!”母亲叹气,私下责备父亲:“姐姐命好苦!一定得多带她出去转转,等回去时再多买些吃的穿的带上!”

令我們不解的,是吃饭的时候。

姑妈手巧,不但会纳小孩穿的缎面老虎鞋,还做得一手好面活儿:馒头、包子、饺子、馓子、焦馍……令我等大饱口福,连串门的同事、邻居都沾光,多年后说起仍津津乐道。可惜,我只管吃,不会做。

看我们吃得眉开眼笑,姑妈搓着粗糙的手,捋捋花白头发,满脸绽放光芒,眼角笑纹舒展,浑身透出一股子自豪劲,可一到饭点立马判若两人,端碗小心地盛上一勺白饭,也不夹菜,兀自躲厨房去了。我和弟弟请她上桌,她死活抱着碗不起身。

母亲也跑来拽,姑妈憋红脸就一句:“俺乡下女人都不上桌!”她几乎是呐喊出的这一句。我们使出吃奶的劲合力把她弄进屋摁在桌前,强行将饭菜扣进她碗里,盯着她一口一口吃下去。我暗暗咬牙切齿:真够窝囊。

她把饭包在嘴里生怕咀嚼出一点响动的窘迫,激发了我的蔑视,引燃了我和母亲以及弟弟的怒火。母亲一反贤淑之态,拿食指点着父亲鼻尖呵斥:“这啥狗屁规矩?又不是封建社会!”父亲讪笑不语。到重庆多年,父亲除适应了刁钻气候与饮食重味,也适应了这里的风土人情,成了典型“耳朵”居家男人。

姑妈捧碗惶恐不安的神情深烙在心。自此我再不提要回老家。

2006年4月,母亲突发疾病入院,病情凶险。其时姑妈也在地里干活时中风,侥幸逃离鬼门关,卧病在床。父亲刚赶回老家探望,板凳尚未坐热,接到我的电话又立即往回赶。年过古稀的父亲没有坐票就买站票,一路摇摇晃晃站回重庆,至此落下双脚浮肿的毛病。父亲临行前,姑妈无法下床,急得大哭:“国芬这是咋了?这是咋了?累了一辈子还没好好享上几天福哇,我那妹子呀!”

救治四个多月后,母亲还是去了。父亲一下老了许多,原本一顿能吃几大碗的他啥都吃不下,整个人委顿了。夜深,他常躲进里屋打电话,给姑妈和表哥絮叨,听大意是家里还好,孩们都乖,姐姐侄儿别牵挂,“咳,没啥,别急,我好着呢!”

一晚,我进父亲房间拿东西。灯一开,心瞬时揪紧:父亲和衣睡着了,眉头紧拧,双眼微闭,一行未干的泪痕亮晶晶挂在松弛的眼角。

我想唤他脱了外套再睡,犹豫一阵,给他盖上被子,轻轻退了出去。我想,那一刻,父亲是不愿让我看到的。一向强壮的父亲老了,真的老了,属于他的日子越来越少。我和弟弟已成人,远方老家成了他晚年最大的牵挂。身为儿女,我们竟一次没陪他回过老家,那是给了他生命、陪他度过青春时光、留下无数亲情挂牵的地方啊。怎能因早已消失的旧时习俗,就无视父亲的故土乡愁?

回老家看姑妈,看父亲乡下的亲人们,重新列入我的计划。

次年儿子出生,加上工作压力,计划一再搁浅。我忙得晕头转向,顾不上考虑除儿子和工作之外的其他。儿子六岁那年,突接一个陌生电话,听来竟有些熟悉。没容我反应过来,对方唤我“妹妹”。竟是表哥!表哥嗓子有些哑,说你姑妈走了,生病过世了。我握着电话,呆了。

父亲又踏上了回老家的路。而我没有假期,无法同行。不知已近八旬的父亲,是如何忍悲独自千里迢迢回到老家的?

去年,在我们再三邀请下,表哥来了重庆。表嫂要帮忙碌的儿女照看幼子,未能同行。

初见表哥。在乡下当教师的他快退休了。他站在父亲身边冲我微笑,身高身材样貌与父亲如出一辙,细眼高鼻,板寸头……连脸上笑纹都别无二致。妹妹。他憨笑着唤我,一口安徽话与父亲一模一样。我看看他,看看父亲,竟有些恍惚的虚幻感。虽比我年长许多,但他真像我的亲哥哥呀。

心一酸,温暖、歉疚、难言的忧伤齐上心头。说不出话,只怔怔望他笑。这是我的亲人,一个从未见过却那么熟悉的亲人,我们气脉相通。我们身体里流着一部分同样的血。

表哥很温文,说话不疾不徐,不许我带他去贵的地方吃饭,不许我耽误工作陪他。我猜他不喜辣,下班带他去小滨楼品尝地道重庆小吃:清汤担担面、伦教糕、荣昌凉粉……他一再说好,好,都很好吃呢。席间闲聊,他说前几年老家日子越来越好,自家盖了房,接姑妈同住,想让她享享清福。可她闲不住,还跑去侍弄她的地喂她的鸡,说有活干才得劲。表哥的一双儿女欢欢娟子已结婚生子,收入稳定,家庭和美。“俩孩有知识,小日子比我强,妹妹你可别担心他们呵!”

暗暗羞愧。这些年我真没给过侄儿侄女什么关心。见到表哥之前,我连他们的全名、从事什么职业都不清楚。表哥只待了三天就急着回去,说家里事多,怕表嫂忙不过来。临别,他依然温厚地笑,说妹妹哪时不忙了回来看看,现在交通便利多了,住处也不挤了,老家亲戚都盼看看你和孩呢。

我频频点头。不是客套。老家是我血脉的发源地,老家不是仅仅用来遥望的,老家是要实实在在去看去听去触摸的。那里有我的另一半根脉,在召唤我。

长 路

清明又至。该去巴南给母亲和外公外婆上坟了。

母亲生前,每逢此时,她会带一家人去外公外婆坟前烧纸挂幡。出生便未见过外公外婆,连照片也只见过外婆一个人的,后来不知弄哪儿去了,想起心里就难过。那张黑白半身单人照时常浮现在我脑海里:盛年的外婆,深色立领夹袄,偏瘦的瓜子脸,光洁饱满的额头,发髻一丝不乱。大眼,眼窝微凹,眼神平静深邃。鼻梁秀挺,嘴唇微薄,嘴角略略上翘。可想见早年美貌。至于外公的长相,只能是未解之谜了。

万木复苏,生机勃勃。往年今时,与其说祭奠,不如说踏青,无悲伤,唯轻快。母亲去世后,欢快被悲伤替代。多年过去,悲伤深埋心底,更多是惆怅与思念。从儿子七岁始,祭奠队伍又多了他。如今已快十二岁的他,每到母亲墓前,会熟练地帮着拿抹布抹去碑上尘土,一起焚烧纸钱,临走不忘默默伏地叩头。

下山,我们要搀父亲,遭拒。父亲不喜被人照顾,哪怕生病。可已至耄耋之年的他,是真的失去年轻时的矫健了。他再不是有力气把我和弟弟一手提溜一个健步如飞冲上四楼的壮汉了。我忽生决定:陪父亲回老家。尽快。

听我说出决定,父亲愣了几秒。尽管无大的表情起伏,但我分明发现了他极力掩藏的驚喜。次日递交假条,得知情况,领导很快签字同意。三天后,我和父亲踏上了回老家的路。遗憾丈夫和弟弟请不到假,儿子正读书。但我不能等,我必须一个人先陪父亲回去。父亲年事已高,飞机是坐不了了,我买了动车票,一等座。深知一生简朴的父亲决意是不舍得买一等座票的,于是不商量,先购票。

少小离家几十载,族人乡亲从未见过父亲带妻儿回去,对于一个经济并不发达的北方乡村来说,恐怕是匪夷所思的事。父亲一向粗犷也罢了,为什么直到如今我才意识到这点?八九个小时车程,除了小睡,父亲几乎不停说话,从沿途会经过多少个车站,到路边一掠而过的大树是什么树;从一条河的名字,到一座小山包的由来……

忽觉成年以来从未与父亲这样长时间地独处与说话。好像我们父女从未如此亲近过。这感觉很奇妙,很亲切,还有些心酸、羞愧与内疚混杂,我一路不停陪他说话,提各种问题,多是与老家有关的人与事。我渴望知道许多以前不关心也不知道的一切。我甚至偷偷用手机录下了父亲的声音。

终于知道了父亲出生地全名:安徽省利辛县阚疃镇代圩村。一个位于安徽西北部、黄淮平原南部的小村落。父亲出生在一户贫困农家,上有一个姐姐三个哥哥。父亲五岁时,我爷爷病逝,本就家贫,更雪上加霜。20世纪60年代,我婆婆和几个伯伯也相继去世。

穷人家的孩子能吃苦,父亲从小喜读书,考上初中时正值抗战结束,兵荒马乱哪有书可读?直到1949年以后,父亲才如愿上了初中。乡村仍穷,学校补贴一块多助学金,每月四块饭钱仍凑不齐。

眼看最小的弟弟哭哭啼啼,我的姑妈和伯伯只好把地里收的红薯切成片,晒干磨成面,让他带去。每天上午课后,父亲跑校外野地里搬石头垒灶,将红薯面掺水煮成糊,囫囵填饱后又回校读书,直到三年后读完初中。父亲争气,又考上离家一百二十多里的重点中学蒙城县中学。但实在没钱交伙食费,无奈辍学。没有路费,他从早走到黑才回到家。

父亲品学兼优,是班长。他的校长兼班主任急了,托人叫他回去。父亲赶紧跑回去。校长看着他磨破皮的脚板,心疼,忙掏两毛钱饭票让他先吃饱。伙食团长怀疑饭票来路不正,不卖吃的给他。校长闻讯瞪眼:“我的学生没钱吃饭了,票是我给的!”那两毛钱买了二十个馒头,父亲饱餐了几顿。以后怎么办?校长咆哮:“赊着!先给我念书!”

校长抗战时期参加革命,一生献身教育工作,育人无数。父亲工作后回乡还专程拜访过他。如今老人早已辞世。“校长是恩人呐!没有他哪有我的今天?”

赊到高中毕业,欠下伙食费三百多块。1957年父亲考上安徽淮南矿业大学,择校原因就一个:能读书,还不用交钱。四年后毕业分配到重庆煤炭研究院,月工资四十多块。“可不能再欠学校了!”除单位资助些,父亲每月留下少量饭钱,其余全部还账,一年多后终于还清。

“帮我的还有你姑妈和伯伯,你姑妈嫁了人还惦记我,把上山捡地木耳攒的三十块全给了我。捡了几个月,那时山上有狼啊!”20世纪60年代那段最苦的日子里,我奶奶和三个伯伯相继去世,父亲这辈人,只剩他和姑妈。

眼前突然闪过姑妈麻利地穿针引线纳鞋底的模样。电灯泡下,她拿针在发间擦擦,一用力,针穿过厚厚鞋底,手一扬,针在空中“呼”划出一道银亮弧线。重复枯燥动作,她眼神晶亮,与捧碗惶惶无措的样子判若二人。没见过她在地里耕作,我想,那会儿她是苦着累着佝着的,但精神是站立的。只要舍得流汗,老天总多少赏些饭吃的。可那饭碗却是她不敢轻易端的,那筷子也不敢随便夹的,她从没认为自己有这个权利。呵,她怎会有“权利”这概念。在她潜意识里,付出理所当然,索取则诚惶诚恐。生在城市长在城市的我,有何资格轻鄙一个旧时代勤苦农妇的怯懦?

姑妈啊,你依旧是我心里的女英雄。比我父亲还要英雄的英雄。

亲 人

出站,父亲拖着大行李箱走得飞快,拖小行李箱的我竟只能望其项背。

正欲招呼他慢点,拖行李箱的右手忽被一双大手拉住。一惊,以为拉客的,愠怒间却听对方叫我名字,我愣了。这至少六十开外、发稀背驼的老头是谁?

父亲不知几时折返回来,丢下行李箱便抓住老头的手,俩老头在穿梭的人丛中欢快得像老小孩。原来老头是我远房表哥,专门来接站的。想想刚才的凌厉,我脸红了。老家,原谅我以如此唐突之姿来了。

欢欢也来了。父亲时常念叨的欢欢,我的侄儿,装束简朴得体,近视眼镜,高大、活力、儒雅。接着上了欢欢的车,沿高速路从合肥直奔利辛。

密集热闹的交谈让200多公里显得并不太远。待欢欢提醒快到了,方惊觉从城市公路到乡间小道,似乎并无更多过渡,就一下子被绿簇拥了,包围了。

目力所及处,皆是绿。不是苍绿,不是艳绿,是油莹的绿,是水润的绿,是略带灰调柔光潋滟的绿。黄淮平原广袤无垠,这绿至天际的盛大麦田,令在西南山城长大的我深感震撼。

“现在四月底,小麦抽穗开花快灌浆了,到五月底六月初就一片金黄喽!”父亲下车,蹲下,粗糙大手撫过麦芒,像抚摸孩子的脑袋。我跟前,蹲下,真的,每棵苗都结了小穗,细数好几株,都不少呢。有淡黄色小花软虫样趴在穗间。麦苗株株直立,像极了父亲粗短的板寸头。只是父亲的头发已满覆白霜。

穿过麦的碧海,跨过葱绿小径,随父亲迈进一扇天蓝色木门,一只身形优雅的猫倏地逃开,躲一棵树后打量我,琥珀色瞳仁射出惊奇的光。一棵桃树、一棵梨树、一棵槐树立于院坝,槐树枝丫斜搭至屋顶,槐花白生生散落青瓦上、青苔微覆的地上。七八只肥硕油亮的鸡咯咯咯旁若无人在屋角追逐觅食。

表哥表嫂迎出,两张脸笑成秋菊,拉着我和父亲进了堂屋,一屋子热闹瞬间飘满小院。我又独自去厨房、卫生间转悠。厨房简陋,标准乡间土灶房,墙面被烟火熏得黢黑,柴灶上一口黑黑大铁锅烧着水,水汽从木质锅盖缝隙冒出。灶台上一只大汤碗里醒着一大团揉好的面,木凳上放一大簸箕槐花。“中午吃水烙馍,还有槐花。你可吃得惯呐……”表嫂不知何时立于身后,有些忐忑地搓手,望我,让我想起姑妈。“惯惯惯,当然惯了!”我点着头一迭声答应。

“哗啦啦”一群人涌进屋。父亲朗声笑着逐一指给我:这是你香华表姐,你小时候我们上班,她来重庆帮忙带过你哩。这是你大伯二伯俩儿子,听说你回来可高兴哩……一屋人热火朝天聊起记忆里与我和我家有关的鸡毛蒜皮,表嫂一头扎进厨房,一边忙活一边自语“不知妹妹大城市的人可习惯咱乡下啊?”

先去祭奠。几个男人从一只竹筐里拿出几叠大张黄纸,压平,捻开呈扇形。很大几盘鞭炮,看样子足有几千响。表哥拿一张百元大钞,一下一下拍压黄纸表面,一次一叠,又一叠,说这就把财气印纸上了,烧了这些纸,远去的人就有钱花了。说着,表哥神情肃穆、虔诚。

一行人端着黄纸鞭炮浩浩荡荡走过小径。每遇村人,便高声应道:“哎——回来看祖先喽!”雨过初晴,一脚踩下去,稀泥粘鞋底黏成一团,一步一滑,脚下愈走愈重。“俺妈年轻守寡,靠种田帮俺老叔读完了大学,养大了我,还帮我拉扯大欢欢和娟子,真是养活了三代人哩,村里人说起她都是这个。”表哥竖起大拇指。说话间,在一片麦田边停下了。父亲示意我跟着表哥。

抬腿跨入麦田,裤腿湿了。穿过麦丛走几步,一座没有墓碑的小小坟头前,表哥停下,我也停下了。我知道,姑妈就在这里了。

表哥蹲下,把黄纸一沓沓分开,一张张点燃。“妈,你侄女儿从重庆来看你啦,她可是请假陪俺老叔专门来看你的哩……”我蹲旁边,一张一张接过他手里的纸,一张一张点燃。

黄纸渐化灰烬,在坟前蝴蝶样缓缓卷曲、飘散。“俺妈走五年啦……”不知是受寒还是吹了风,表哥不停吸溜鼻子:“有时候,真想念她呵,特别是不高兴的时候……”心被重重击中,我忽然泪下。“呵,烟挺熏人呐。”我扭头擦眼。

表哥絮絮地与姑妈叙话,聊她生前爱听的事:他已教书四十五年啦,老啦,去年该退休了。可是公立学校缺人,学校希望他继续将这届孩子送入初中,咋办?那就继续呗。“我还像以前一样,天天骑电瓶车去学校。我教的孩好多都考上大学呢。我还是有用的是吧。”欢欢大学毕业在阜阳工作,现在当公司中干了呢,小两口按揭下一套一百多平方米的房,打算接老人一起过,还准备给五岁女儿添个小伴儿。娟子的丈夫在公司任职,家里条件好,她当全职妈妈专心照顾两个千金,孩还学拉小提琴学画画哩。“咱小娟子说,这可不是旧时代了,女孩也要多读书多学本事。妈你看,小娟子说得多好!有文化眼光就是高哩!”

天下起雨,越来越大,直至瓢泼。撑着伞,在另一片麦田里给爷爷婆婆烧纸。

终其一生,姑妈也没舍得离开这劳作一生的麦田。还有爷爷婆婆、伯伯……生前寡言如麦,身后安睡于麦田,继续滋养后世子孙,在这片土地上开枝散叶繁衍生息,续写一段段生命的悲欣苦乐。

黄纸燃尽。天止了泪,天色蓝了。泪雨洗过,麦苗更青。

责任编辑 杨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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