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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

2020-08-06张枍

四川文学 2020年3期
关键词:老婆孩子

张枍

早上六点过一点,他就醒了。打开手机看到微信公号推送,今天是谷雨,难怪头天夜里下了雨。节气实在太神秘,而且名字都取得非常文雅优美,谷雨,谷雨,他无声地念叨……古汉语的那种韵律感在口中念出的时候就油然而生。

天气真的非常好,大概是一年中最好的时节了。阳春三月的南方,植物青翠欲滴,深浅不一的各种绿色极尽夸张,远远看去都能感觉到园中花木有点湿漉漉的。这些绿色,除了夜里的露水,还有自身的水分,枝叶舒展、婆娑,在微风中轻柔摆动。一眼望去,通透,清新的空气带着莫名的香甜湿气。触目所及都生气勃勃的,活像一个充满希望的少年。谷雨过后就是立夏了。夏天近在眼前,一年又快过去一半,真是太快了。他甩了甩头发,太快了,真他妈不敢想,不能想。自己啥时变得这样抒情啦!真是可笑至极。他又甩了甩頭发。去他娘的!他离一个少年已经太遥远了。

他盯着窗外的院子,慢慢啜饮着提神的黑咖啡,听到老婆和孩子说话的声音。不用回头看,他也知道他们这会儿正在饭桌那儿吃早餐。孩子在问她妈,今天你来接我吗?她妈说是。顿了一下,又说不一定。平常接送孩子多是他,除非他有事。他喜欢陪她去上学,学校并不远,三站地。早上的时候太匆忙,一般会打车。下午接她的时候,就可以慢悠悠地跟她走上一截,一边走一边说说话。孩子生得太晚,在别人看来,都是老来得子的年纪了。从幼儿园开始,就经常被老师和其他家长误认为是爷爷。孩子每次都抢着解释,不是爷爷,是爸爸,爸爸。每当这种时候,他都有一种欣慰的感觉。她那么爱他,他也那么爱她。这就是他这一生唯一确信爱也真正爱的人——他的孩子。只要想到这一点,他都会激动得鼻头发酸。我又多愁善感了,他心想,是老了吗?变成了他最不齿的那种爱哭鼻子的老东西。有了女儿后才知道什么叫爱,才会真正地去爱一个自己以外的另一个人。以后她会成为一个女人,别的男人眼中的女人,这种想象让他的心一阵锥痛。这世界上糟糕的男人那么多,他自己就曾经是其中的一个。男人是什么东西,他再了解不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有了女儿之后,他才变成了一个“好人”。

至于老婆,他爱她吗?不爱,他甚至会这样直截了当地对她说。不过,没有爱情更好,更稳定。我们这把年纪不需要爱情,我们就是一起过日子。他老婆并不生气,至少没有在他面前表现出来。她总是笑笑说,你就是嘴硬,说句好听的又不会死。你就不能撒个谎让我高兴高兴!他说,你别生气,我没说完。我觉得能在一起过日子的人比爱情还稀有。所谓爱情,大多数情况下,其实就是荷尔蒙,就是欲望。今天对这个人有,明天对那个人有。过日子就不同了。习惯一旦养成,换个人就不行,比啥都忠诚可靠。这才叫人生“伴侣”。他老婆笑了,这还差不多,像句人话。

他们相遇的时候,都已经有过一次短暂婚史了,不过都没有孩子。另外,最主要的是,都不算年轻。从一开始,这就是一场深思熟虑的关系,是两个有人生经验的成年人在寻找一个合适的生活伴侣。找着了,已是幸运,他不会奢望更多。

她曾经颇有魅力,现在仍然风韵犹存。一念及此,他不禁抬头看了看她。她穿着一件浅蓝色的宽松家居服站在桌旁,一边匆忙地喝着牛奶,一边叮嘱他记得送了孩子回来时顺便去超市买点抽纸和厨房纸。在晨光中,她的肤色灰黄,眼袋明显,稍显憔悴,一副没睡好的样子。他答应着,一边手忙脚乱地帮孩子拿东西。他们出门时,她又提醒了他一遍。他有点不耐烦地应了一声,唉!知道了。你咋变得这么啰唆了,她皱了皱眉,瞥了他一眼,然后让孩子先下楼去花园里等,我要跟爸爸说几句话,她轻声说。孩子看了看他们,默默地出去了。

那个人回复你了吗?她突然问。

还没有。他尽量平静地说。

要不要打电话问一问?

不。

那就再等等,别人也需要时间考虑。他老婆犹豫了片刻,又说,要不,你去找找以前那个小梁,他不是现在混得不错吗,也许可以帮上忙。

我怎么能去找他,永远都不可能。我宁愿这个事情不做了,也不会去找他。他以前算什么,不过是整天围着我转的小兄弟罢了,去求他,我丢不下这个脸。

别那么固执好吗!

不说这个事情了,有些事情你不懂,不说了。

她没再吭声,虽然看起来有些不快。

他很不想在这个时候跟她谈论这个问题,他不想让她看出他的沮丧和不安。这不是他,他从来都不会失去信心。勇气,他也并不缺少。也许,他忍不住想,除非命运不再站在他这一边了。或者,还需要点运气,以前他从不相信这个。运气,运气是为能力不足的人准备的,不是为他这样的人。他是什么样的人呢?从不仰人鼻息,也不轻易认输。命运要叫我投降,我偏不。他老婆有时候劝他,不要那么好斗,你现在也不是年轻人了,有时候低一下头也没什么,韩信还受过胯下之辱呢!他很不以为然,我要战斗到老,一生做一个不屈服的战士。像鲁迅。对,就是鲁迅,他是他的偶像。对手是谁呢?他老婆问。他没有回答,却暗暗自问,对手是命运吗?那这注定是一场他赢不了的战斗了。他不愿意这样想,接受不了。不,我还能重整旗鼓,必须能!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他老婆突然感叹,幸亏不是她年轻时遇到他的,否则他们早散了,真不是谁都受得了的。

他说,你说咋办?老球了,改也改不了了,你也认命吧。其实他自认为跟她结婚以后自己的改变很大。尽管如此,他老婆还是经常说他脾气不好。

也是,他老婆长出一口气,我早想通了,如果不是当年被你的才华蒙蔽了双眼,也不会上这个当。

跟我在一起不好吗?

也没什么不好,只是……

只是什么?

没什么,哎,不说了,我可不想跟你争。好了好了,你赢了。

你觉得委屈?

不是,哎呀!已经说了不说了,你就别揪着不放了好吧!你真的不知道自己是个很难相处的人吗?

我是吗?

自我、自负、骄傲、好斗……你自己不知道吗?

这只证明我是个有个性有脾气的男人,不说明别的。难道你喜欢那种猥琐愚蠢平庸大众款?他仍然嘴硬。

他老婆一脸无奈地盯着他说,唉!不管你是哪种,反正我都习惯了。孩子还在等你呢,你快去吧。我也说不过你,你永远是对的。

早上送完孩子,返回的路上他埋头走着,很快身上就出了一层薄汗。

这几天温度上升很快。他感觉好像刚脱掉羽绒服就可以穿单衣出门了,顶多早晚的时候在外面罩件薄夹克。至于街头,总有些迫不及待的女人早早穿起了裙子或者短袖,露出她们雪白的大腿和纤细的手臂。二八月,就是乱穿衣的季节。每一年这个时候,他都会想起幼时母亲说的这句话,春捂秋冻,减衣服不要太快。过去,他从来没有在意过。那会儿他认为只有老家伙和孩子才需要在意这个。可现在不一样,送孩子去上学的時候,他忍不住给她多拿了一件薄风衣外套,即使她看起来一副很不乐意的样子。他假装没有看见,坚持把衣服塞进她的背包。那些年少时不以为然的来自父辈的教诲总是在多年后显示出其强大的力量,就像被时间催眠的某颗种子,总会在某个遥远的将来苏醒。这是他近些年来逐渐认识到的,来自他身上的那些改变,有些是生活上的,有些则是意识层面的。强大到违背他的自我教育和思维逻辑,超越理性,近乎迷信。

他从不相信自己能够成为一个好父亲,甚至从未喜欢过孩子。他年轻时就打定主意不要孩子,直到老婆怀孕三个月,他都在试图劝她放弃。然而,孩子出生后,一切都变了。当他手捧着那个又红又皱的小肉团的时候,就像冰激凌掉在热水里,整颗心都化开了。他竟然从此成了个女儿奴。对这个小家伙,凡是他能够做到的,能够买到的,能够提供的——无论什么要求,他都会去满足。花钱,更是毫不犹豫。他老婆总说他对孩子宠过了头。但他反驳的理由总是,女孩子不就是该宠着养吗!免得将来被某个渣男不付代价地骗了去。想想他过去遇到的那些个女孩女人们,他就为她的将来忧心。他现在不过是想尽可能地把那道门槛垫高一点而已。最遗憾的是,自己要孩子的年龄大了点,能够陪伴她度过的生命历程不会太长。他内心的愿望,虽然不说要长命百岁,但尽量保持健康多活几年总是可能的。

他特别怕死。这是真的,也从不讳言,并不为此羞耻。谁不怕呢?

有孩子就更怕了,变得小心翼翼,战战兢兢。身上有点不舒服就会胡思乱想,总担心是绝症,三天两头往医院跑。他老婆说他有疑病症。小心驶得万年船,他这样认为。还有,这不是神经过敏,这是珍惜生命,你懂吗?他拒不承认,极力为自己辩解。

前一年,他的老母亲去世了。之前体检查出了癌症,医生说最多一年。老母亲虽已九十岁了,一直都很精神,这么多年也没让他们这些做子女的费过什么心。离家这么多年,他也就是过年回去看望一下她,住几天。不外乎给她煮煮饭,陪着坐一会儿,也找不到什么话说。平常打打电话,问问身体如何。老人临终走得相对平静。医院下病危通知后,他弟打电话让他回家,说老人快不行了。他赶回去时,人已经进入最后的弥留时刻。他守了两天两夜,一直没清醒。第三天晚上,他实在不行了,约了一个以前的老哥们出去喝酒,想放松一下。喝了没多会儿,大概十一点左右,他弟打来电话,说妈走了,叫他赶紧过去。这是他第二次面对亲人死亡。第一次是父亲,但他走得太早,那会儿他在外地读书,回家时已经下葬了。再说时间久了,记忆也有些模糊了。死亡于他而言,似乎一直都是“别人”的事情。他从不参加葬礼,能推都推了。自己母亲的,不能再躲了。他原本以为自己会很害怕看到她最后的样子,然而并没有。

他事后跟哥们老李说,原来也没有那么可怕,就像睡着了一样。最后的长眠。他在医院大哭了一场,眼泪干了之后,丧母的苦痛也干涸了。心里只留下一点淡淡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他甚至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语来形容这种感觉。

老李道,你听听你说的这像啥?淡淡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写抒情散文呢,结果你谈的是自己老母亲去世。

这就是我的真实感受啊。不是悲伤,不是痛苦……没那么强烈,也不沉重。这大概就是生命里顺其自然的那种东西,到了季节,叶子落下来了。淡淡地,轻轻地……

老李笑了,淡淡地,轻轻地…… 你当自己是徐志摩吗?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他冲着老李呸了一声,笑个屁!

关键是,他自己离死又有多远呢?他连飞机都不愿意坐了,出门只坐高铁,总觉得地上比天上安全。老李骂他怕死,是个胆小鬼。面对老李,他坦然承认。我就是胆小,怂了,因为我还有心愿未了啊!女儿还小,该写的东西没写,或者没写好,只要我还活着,就有机会。我最怕死,其他啥都不怕。只要还没死,我就还可以继续搞我喜欢的那些东西。死来了,就啥都搞不成了,这是我最大的恐惧。

老李说,我认了命,你没有。

我不认,认不了。

可要我说,时间没有了就什么都没有了。老哥们说的时候带着一贯的嘲讽语气,甚至也是“淡淡的”。

他有点生气地盯着他的老哥们,眉间露出很深的竖纹。

老李是个诗人,当然诗人只是他其中一个角色,工作谋生之外的角色。除此之外,他还是个广告公司老板。年轻的时候他们是铁哥们,现在年纪渐长,彼此的差异越来越大了。他不再喜欢他写的那些口语诗,觉得没有诗意,语言不够讲究。返璞归真过了头就不是朴素而是简陋了。他有时候想,可能老李也不喜欢他写的那些东西。这是他们藏在肚子里的真相,不会道出的真相。他们只是假装还是朋友。因为比之其他人,他们仍然是最了解对方的人。但年轻时的友情就像存在账户里的钱,越花越少。他们经常争吵,在微信朋友圈吵,在电话里吵。吵过之后他屡次在心里默默决定,少他妈跟他说这些了,不要在乎他说什么。他不断告诫自己不要把新写的东西发给老李看,他希望得到他诚实的意见,可他又不想听到批评。他该怎么对他说,我需要你的理解和支持,不是否定和打击。为什么年轻时没有发现彼此有这么大的分歧?他既纳闷又苦闷。可除了老李,他也不信任别人。老李至少不虚伪,他们只是角度不同。这是个无法调和的矛盾。到了下一次需要意见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去找他。

他回到家的时候,老婆已经出门上班。他发现自己忘了老婆吩咐的事情了,没去超市买抽纸。记性真是越来越差,丢三落四,他不免感叹。在家里幌了几圈,从客厅到厨房,又从厨房到卧室。漫无目的,还有点心烦意乱。直到十点过后,他才终于下定决心,走进书房,打开电脑,查看邮箱。没有新邮件,或者说没有他希望收到的邮件。有几个广告邮件,他顺手把它们删除拉黑。然后,他呆坐了一会儿。心里犹豫着要不要直接打电话问,可思来想去半天,终归没有打这个电话。他又站起来,在书架前翻找着,决定看一会儿书。然而,他哪本书都看不进去。很久以来,电影看不下去,书看不下去。这一切都丧失了吸引力。对这些精神性的产品,没有胃口,就像人老到一定程度会失去味觉,吃什么都味同嚼蜡。国产剧,更不用说,他觉得那些感情戏要么夸大其词,要么就是矫揉造作。唯有BBC的纪录片还勉强看一看。他自己写的书,就更不看了。放在书架最底层,一个角落里。而且那些书都是二十年前写的了。一本中短篇小说集,两本杂文随笔集。区区三本而已。他自己已经不忍心再看到它们了,连偶尔不小心目光扫到都会引起一阵刺痛。当时卖得不错,还得了一个小奖,在一定范围和某个小圈子里风光一时。他还写过一些破剧本,但那只是为了谋生,在他的心目中就是垃圾,不愿意承认了。想着这一切,他不禁苦笑。当年为什么会放弃呢?为了生活?挣钱?如今死之将至,才想重新捡起这门手艺,是不是强弩之末的硬撑呢?现在躺在他电脑里那篇小说,他已经写了十年。这十年怎么说呢,不是一直在写,而是从写下那个开头到最后结束,一共过去了十年。其实这篇小说并不长,不过二十万字左右。他写得磕磕绊绊,很艰难。就像男人老了前列腺出了毛病,无法畅快地撒尿,靠挤,一点点滴。好不容易挨到收尾,他没有大功告成的欣喜,只有如释重负的解脱。写完后,又过去了几年。他一直没有找到愿意出版它的出版商,好像通往那个世界的每一扇门都关上了。似乎不但是才华生了锈,连运气都跑光了。他寄出去的邮件,绝大多数没有收到回复,偶尔得到的回复则是,很抱歉,你的作品不适合我们出版。他老婆建议他找下当年打过交道的出版社和编辑。然而,这些年,他已经跟这些人彻底失去了联系。打电话到出版社去问,也早就离职另谋他就。当年一起写作的人,继续坚持下去已经在文学圈小有名气的,他不愿意去找他们,觉得丢脸。没有坚持下去跟他一样都泯然红尘面貌模糊的,找来无用。他曾经听取一个年轻人的建议,把小说匿名贴在豆瓣上,然而一年过去了,统共只有一百多个点击。下面有可怜的两条评论。其中一条是,不喜欢。无聊。另一条是,不错。让他哭笑不得。

我该怎么办?他问自己。我该怎么办?

他下午照例去游泳。售票窗口的小姑娘以前没有见过,大概是新来的。穿着印有游泳馆名字缩写的红色短袖T恤,头戴一顶红白相间的棒球帽。皮肤黝黑,脸颊微鼓,涂着橘色口红,同色指甲油。他注意到她刚割了很深的欧式双眼皮,应该也开了眼角,跟整个脸庞的大小相比,眼睛大得出奇,像某个动漫人物的Copy版,或者更像某种猫科动物。

他像平常一样,掏出手机打算用微信支付。当他刚对准窗口贴的那个二维码的时候,那个一直耷拉着眼皮的小姑娘突然抬头看了他一眼,说,十块。他一愣,平常不是二十吗?小姑娘又抬起眼皮看了看他,脸上迅速地展露出一个职业性的微笑,手指了指旁边桌上的一个价格牌的一行字,老人半价。说完后,她又垂下眼皮,玩自己的手机。他环顾了下左右,没有别人。她在对他说话…… 她在对他说话?

我开始荣享半价了…… 这让他震惊。也许坐公交车都可以免费了。他很想对那个小东西说句什么,结果到底是堵在喉咙口没有说出口。我不是老人!他本来想说。当他提着袋子离开窗口走进更衣室的时候,忍不住骂了一句,操!他自己也不知道在骂谁,或者还能骂谁。操!谁他妈是老人!他低声嘀咕着。

在更衣室的镜子面前,他认真地看了看自己的样子。他身材不算高大,只能算中等个头,好在瘦削而结实。除了头发白了以外,其他地方变化并不大。也许脸上的皱纹更多了,皮肤更黑了些。他一直认为自己正值壮年。有时候聊以自慰地想,按国家标准,六十岁以上才是老年,国际标准还得再推,他正处在四十岁到六十岁这个被称为中年的阶段。作为一个刚满五十五岁的男人,平常游泳能游两千米,跑步可以轻松地跑上五公里。如果不是因为怕伤膝盖,再多跑点也是行的。有一点遗憾的是,不得不放弃了篮球,但游泳很好地补偿了这一美中不足。他的体型甚至比二三十岁的时候更好。二十多岁的时候太瘦,像发育不良的少年;三十多岁的时候生活没有规律,一切都很混乱,再加上工作狂,酒、性毫无节制,反而肚子微凸;四十多的阶段,更像一个过渡时期,不瘦不胖,工作减少,性减少。然后是现在,看起来应该是人生最平衡的阶段了。不为金钱发愁,没有感情纠葛,生活安稳,身体健康。一切都处理得很好。虽然说不上四平八稳,但毕竟也是风华不减当年。

跟同龄人比,他仍然精力充沛,充满活力。即便在性活动中,也没有觉得力有不逮,不能应付,更不像其他那些人,全靠壮阳药物支撑已经丧失的男人气概。他偶尔在心里给自己打分,大多数情况下,中等偏上吧。最大的变化仅仅是,他没有那么激烈了,也没有那么焦渴了,需要满足的时候自然可以得到满足,不再像年轻人一样四处寻觅猎食。家庭生活安定的好处……当然,不仅仅只有这个。如果他能早点认识到这一点,恐怕很多事都会不一样。

到底是什么让那姑娘觉得他是个老人了呢?到底是什么?白头发吗?他们家族的男人统统都在五十岁上下全白了头,不是慢慢变白,也不是长久的斑白,而是迅速地变成一头银丝。其实不难看。跟那种白得东一缕西一块的比,反而显得风度翩翩。难道我真的老了吗?他不由得想。从今天开始正式变成了一个老人?

水很清澈,透出池底的浅蓝色。水波荡漾,泳道线随着波浪上下起伏。这是一个标准温水游泳池,除了周末,平时人不多。一个戴着黑色泳帽和泳镜的男人从最靠边的一个泳道尽头冒出头,一只手抓着旁边的扶手栏杆,一只手摘下泳镜,顺手搁在一边。他看了看四周,零星散落着几个人。水中有四五個大人,池边有几个半大孩子正打算下水,活动着身体,旁边站着的那个黝黑健壮的男人是他们的教练。他经常碰见他们训练。

他靠在池边,吐了几口水,大口呼气。他已经游了几圈,就停下来了,还不到平常圈数的一半。“一半”,他心中默念了一遍这个词,不由得苦笑。虽然还游得动,却不想游了。旁边泳道里那个女人还在奋力地劈波斩浪,划动的双臂肌肉结实有力,她背部延伸至臀部的线条就像鱼的脊背流线。要在以前,他还会继续暗暗地跟她较劲,但是今天,他不想。他对自己说,这是开始打五折的一天,他决定也给自己打个五折。

他抹了把脸上的水,带上泳镜,顺着池壁潜入水底。池底的瓷砖颜色其实是白色的,他暗忖为什么池水会是蓝色的呢?不过,这个念头一闪即逝。

在旁边人看来,这个男人在水里待了一分多钟,就他自己的感觉而言,已经很久了。当他再次浮出水面时,便摘下泳帽,露出一头银白的稀疏短发。即使沾了水,头发也根根直立,显出极强的个性。

坚持运动,是他生命活力的存在和表现形式,也是他每周作息表的一部分。除非遇到特殊情况,否则一周三次的游泳安排雷打不动。如果上午有课,中午就在学校吃饭,午饭后小憩一会儿。但他的课很少,一周就一天,只要不开会,他都可以不去,剩下的时间都属于自己。他要么待在家看看书,要么去一家咖啡馆写写东西。每周一三五的下午,都会去他家附近的恒温游泳馆游个痛快。晚上属于老婆和孩子。这些年来,年年如此,天天如此。他也不认为有改变的必要。

但今天以后,他得换家游泳馆了,即使它离家更近。

有人在叫他,他转身一看,几步外一个趴在池边的胖子,一边抹掉脸上的水一边冲他喊,不游了啊?今天走这么早。

不游了。他声音沉闷地回答。

那人还想说点什么,他低着头匆匆走开了。

冲完澡,换了衣服,在游泳馆门口的小超市买了瓶矿泉水和一包烟。他撕开烟盒从中取出一支,叼在嘴上,再点上火,然后猛吸了两口。趁抽烟的当口,他在门口站着出了一会儿神。虽然他的视线落在前面不远处的广告牌上,那是某女性塑身衣的广告,实际上他什么也没有看到,没有看到那上面曲线诱人的金发美人正在冲着所有路过的人微笑。只见他两眼空洞,若有所思,闷闷不乐。他抽完一支烟,本来想再抽一支,可拿出烟,看到上面印的那两排大字,哑然失笑,又把烟放回裤兜。是不是该戒烟了?为了健康,或者为了活得久一点,老得慢一点。他在心里想着,但这种念头令他更为不快。

停车场取车的时候,一个女人从旁边经过时跟他打招呼,嗨,你好!还点头示意。他习惯性地点头回应,脑子里却懵了几秒,不认识。谁?然后,只听那个女人说,怎么今天这么早就走了?

哦,他突然意识到,就是旁边泳道上那个女人。他完全没认出她。

你不也走了吗?

我今天来得比你早,游得差不多了。

他更宁愿看到这个女人在泳池游动的样子,活像一条美人鱼。那是他第一次在游泳池之外的地方见到她,就像魔法消失一样。当她走出水池,穿上衣服,一瞬间就变平淡了。肩宽背阔,臀部显得更窄了。双腿虽然修长纤细,但被上半身衬得有点像两根长钉子插向地面。“豆腐西施”,他想起小时候用过的圆规脚还有那篇课文。她的打扮很像那种职业妇女,中规中矩的套装,一身黑,公司职员的制服那种款式,把她的优点和活力完全掩盖了。他判断她的年龄大概在三十出头的样子。

你是搞艺术的吧?女人问。

啊?啊。他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女人站在车旁,没有马上要离开的样子。他本来已经开了车门,又不得不站住,强忍住不耐烦的感觉,等着。

画家?

不是。他干脆地否定道,却不打算回答那个问题,甚至希望这种态度能够让这个女人知难而退,不再问他任何蠢问题。

作家?

他不置可否地咧了咧嘴,没说是也没说不是。我算个作家吗?他在心里这么自问。不再是了,顶多是个文字工作者。或许准确地说,他曾经是个编剧,后来是个大学老师。但他不想解释,不想跟这个萍水相逢的可能再也不会说话的陌生女人解释。

我就觉得你像,身上的气质跟其他人不一样。女人并不生气,继续乐呵呵地看着他。

他勉强笑了笑作为回应。

能留个联系方式吗?

他心里想着要怎么拒绝她,女人已经拿出手机,划拉了几下,递向他,你扫我的微信吧。

他不得不加了她的微信,心里却有些窝火,她那副毫不做作的热心姿态还让他生气,疑心这女人是不是卖东西的微商。

怎么称呼?

姓于。

我叫林静,树林的林,文静的静。女人热情地跟他挥手,那你先忙,于老师,我就不好意思再耽误你了,改天联系你,说不定还有事要找你呢。

他客气地摆了摆手,对这种话从不当真。她能有什么事需要找他?根本就不可能。想着她那名字,林静?她可是一点都不文静。

仔细看看,其实这女人长相还是不错,身材也称得上健美。她离开后,他的鼻子里似乎还充斥着她身上的香水味,他分辨不出什么牌子,但肯定不差,高级货。他自己也用香水,常年都不变,阿迪运动香型,已经习惯到闻不到。他在心里品评这个女人。按他过去的打分标准,大概能得七八分吧。中等偏上。就他一贯对女人的个人品位来说,不算是他喜欢的类型。他总是喜欢有个性一点的或者稍聪明一点的女人。不仅仅是好看,还得比好看多一点别的。但不管是哪种,他都不感兴趣了。

我不再追女人了。

他突然意识到这一点。这个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回想了一下。五年前,还是十年前?他都忘了。大概是第二次婚姻,又有女儿之后,让他从这个两性游戏中解放出来了,不再需要老是去证明什么了。不过,过去老想证明的是什么呢?一瞬间,他迷糊起来,是什么呢?也许如果有女人主动投怀送抱,他不会拒绝,但要他花更多時间和精力去赢得她们,他不乐意了。他没有那么多时间和精力给她们了。等女人走远后,他想了想,打开微信通信录划掉了她的名字。

他心不在焉地开着车,跟随着前面的车流,时停时动,加油,踩刹车,完全出于一种本能的惯性。即使没到周末或者上下班的点,堵车的情况也没缓解多少。下午四点,去接孩子早了点,又不想回家,真是一个不好安排的尴尬时段。他心情不好,很想找个人坐坐,聊聊天。搜索半天,想到只有老刘可以约,就给老刘打了个电话。老刘说他正打算找他呢,又说老何回来了,晚上要一起吃饭,刚好他们可以先找个咖啡馆坐一会儿。于是就约在老刘家附近的一个咖啡馆,旁边有家不错的中餐厅。他又给老婆打了个电话,叫她去接下孩子,自己要跟老刘坐一下,晚上有饭局。他老婆什么也没有说,甚至也没有要求他早点回家,这是她最招他喜欢的地方。即使结婚之后也没有多少改变,对他要求不多,遇到任何问题也不会死缠烂打,总是善解人意息事宁人。一个很好的女人。性情平和,为人豁达,跟他恰恰相反。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会觉得自己很幸运,在不算太晚的时候遇到了她。虽然在那个时候,对他来说,事情会有些不一样。他已经四十五岁,突然发现身边的人都有了家,连曾经最不靠谱的浪荡子都开始热衷家庭生活,而那些好过一段日子的女人都陆续嫁了人。他也不再喜欢身边那些文艺女青年了。

他开着车在路上像蜗牛一样挪动,正常情况十几分钟的路程现在却要三四十分钟。他所在的这座城市算准一线吧。经常听各种媒体宣称是第四城或第五城云云。至少在南方城市中,算个大都市,常驻人口都有千把万,流动人口更多。对老于来说,几乎在这里度过了人生的大半辈子时间,从大学毕业分配到这里以后就…… 哦,其实离开过,他中途去过海南和北京几年,三十多岁的时候,再回来时就将近四十岁了。即使如此,他仍然觉得自己并不了解这座城市,可能跟他方向感差不爱出门有关,也有可能跟年轻时总想着自己迟早要离开,就没想到要跟它建立多么深的感情有关。这座城市对他而言就像一个临时爱人,身体很近,交情很浅。

他曾经有过几次很好的机会可以离开,不知道为什么终归没有。一次是大學同学在北京搞影视公司,让他过去做项目策划,他去待了一段时间,相处并不愉快。同学变成了老板,关系的改变让他觉得仰人鼻息,很不适应。他走了后跟这个同学也再没联系。还有一次是某个著名导演找他合作,然而最后也是不欢而散。个性冲突,两个人都很强势。他那时候年轻气盛,也不认为需要妥协。

他的前半生,运气一直都不错。从什么时候开始好运气仿佛用光了一样?四十,也许四十五以后,机会越来越少了。他以前不知道,也没有认真想过,人手里还攥着些东西的时候总是不会想太多。甚至毫不在意,拼命挥霍。以前他也不相信运气这回事,现在他信。运气就是机会,机会就是运气。但生命是沙漏,一切都是。

“老人”,什么是“老人”?他在脑海里搜索着,他的母亲,他的邻居,街头……到处都有老人。有生龙活虎的老人,有风烛残年的老人。他自己算哪一种?他以前一直自认为比大多数人多读了一些书,自认为能够写一点东西,是个文化人。他从来没有想过在男人、文人、父亲的角色之外,他还可能是什么人?但,一个老人?

他想起王朔的那句话,没人没年轻过,但不是谁都老过。他说得对,但只说出了一半事实,还有一半是,每个人都年轻过,但不可能年轻够。

他在那家咖啡馆坐了半个多小时,老刘才慢腾腾地过来,说家里有点事耽误了。他嘲笑他,你家里能有什么事?除了你那些花花草草,瓶瓶罐罐,你还能有什么事?

不能这样说嘛,家庭妇男也是工作,家务事多得很。老刘笑嘻嘻地说。

老刘几乎是个闲人,这些年都被一个能干的老婆养着。他对此倒是没什么心理负担,虽然经常自嘲说他已经被包养成了一个废人,如果他老婆不要他,恐怕就活不下去了。当然,谁都知道这种事情绝不会发生。他毕业于西安美院,学的是油画。毕业后去了一家大专院校待了几年,后来开广告公司、搞室内装修、包工程,挣了些钱,再没画过画。不到四十岁就赋闲在家,平常最爱逛的地方除了菜市场就是古玩旧货市场,最大的爱好就是做菜和淘点老玩意,现在又多了一项活动,钓鱼。在旁人看来,相当会生活。

他过去并不这样看,他打心眼里无法欣赏一个会过日子的男人。那算什么本事?但老刘这人个性温和,对人包容,从不会碍别人的事,再加上任何时候都有时间,又是个很好的听众,反而成了他私下里交往最多的人。再说,不管他说什么,老刘都认为有道理。他打心眼里认为老刘是个好人,也是个唯唯诺诺的傻瓜。一直以来,他有点瞧不上他,又不得不需要他。

老刘环顾了一圈周围,说,人真少,现在生意也真是难做。

这家已经开了几年了吧,能撑着不倒就不错了。

哦,你作品有好消息了?老刘问。

没有。他说。

不着急。慢慢等,只要遇到识货的人。

他没有回应,也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就问老刘,你最近都在忙啥?

我?就是老样子。最近找着个钓鱼的好地方,经常跟哥几个往哪儿跑。你啥时候有空也跟我去玩一玩。我又淘了个老桌子,很不错,本来想找你去看看。

钓鱼?算了。我还真不是那块料。喝茶聊天看书写东西,我可以待一天,钓鱼我坐不住,十分钟都难。

好好好,不勉强你。你是大作家,跟我们不一样。我们这都是无聊杀时间的事,没啥价值。

大作家?他今天觉得这几个字听起来非常刺耳,于他而言,更像是一个嘲讽。可他能跟老刘说实话吗?不能。他跟老刘这种关系,似乎从来都不是袒露心迹那种朋友,尤其是不能示弱。这几年,他的心态有了很大的变化,他的信心不足了。随着时间推移,随着被拒绝和遭遇挫折的次数的增加,他也变得越来越焦虑,隐隐觉得事情不再像他当初想象的那么乐观了。他开始自我怀疑,是我写得太差了吗?就跟游泳馆的半价票一样,人生的一切都已经减半。

他曾经把小说给老刘看过,老刘说,虽然我不懂,还是觉得挺好。首先你老于的东西怎么可能差得了,我一直都相信你肯定能写出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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