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发师之死
2020-08-06千里烟
千里烟
任何一把剃刀都自有其哲学。
——威廉·萨默塞特·毛姆
1
莫不言是东山镇远近闻名的丧葬司仪,寡言少语,面无表情,对司仪工作的完美有着一种近乎苛刻的要求。按照莫不言自己的说法,他不是不说话,他的话,是献给逝者的。莫不言的生意好,并非因为这个世界或者说东山镇总有人死去,而是他在告别仪式上对死者所作出的精准而动人的总结。
年近三十的莫不言十年前漂泊北京、上海、广州等地,什么事不做,独独写诗。后来,因付不起房租,便断绝一切念想回到老家的祖屋,死心塌地做了一名丧葬司仪。一天前,他接到一个电话:为自杀的理发师罗天明主持告别仪式。
莫不言认识住在新街上的理发师罗天明,不仅认识,还因为罗天明三年前曾上门为自己死去的父亲修面理发的虔诚,莫不言对他存在着相当的好感。罗天明的大儿子罗大观打来电话时莫不言还没睡。莫不言问电话那头是谁,罗大观说他是罗大观,莫不言说不认识,罗大观说,你知道剃头的罗师傅吧?莫不言说:当然知道。罗大观说:他是我爸,他死了。麻烦你给他主持告别仪式。莫不言说:好。罗大观问:多少钱?莫不言说:不要钱。罗大观说:那怎么行?莫不言说:那就给十块吧。
莫不言来到新街时,天还没有亮。
新街是东山镇的一条街,每天四处八岭的乡亲赶集,花三四个钟头在路上,这新街热闹的时辰也不过两三个小时,九点之后,新街上的人就像大锅饭之后的面汤锅,渐渐稀了。罗天明的眼没瞎的时候,一直在家里剃头,就是说,罗天明的家,也是个剃头铺。靠着这个剃头铺,几十年来,罗天明倒养活了一大家子人。乡里不比城里,消费低,罗天明剃头,以前是三毛五毛,后来最多涨到三块,就没往上了。新街上有几家发廊,剃个头是30,罗天明看不惯,说如今剃头怎么比买个猪头还贵,物价再怎么没谱,也不能这么水涨船高。
来罗天明这儿剃头的,一是老人多,二是毛孩子多,人家图个便宜。罗天明剃了一辈子头,手艺那是没话说。一米七八的个头,穿着白大褂,站在理发转椅前,举手投足就是那么回事。莫不言坐在转椅上笑说罗天明很有香港影星梁朝伟的范儿。罗天明不知道梁朝伟,但他听得懂莫不言把他比作梁朝伟那是恭维他,便笑着接受了。相貌像梁朝伟,也没多长块肉,每天该剃头还是剃头。罗天明有的是时间,不怕花功夫,遇着想掏耳屎端腰的,罗天明更是尽心尽力,把人家往舒服里头整,怎么舒服怎么来。老伴想弟没别的工作,她的工作就是坐在剃头铺里帮罗天明收钱,三毛五毛三块五块一落进盒子里,她立马要装进兜里。两个五毛凑成一块,十个一块换成十元,变整为零。想弟没读过书,却做了一辈子算术题。有天莫不言理完发递给罗天明十块钱,罗天明没零钱找他,找想弟要,要不出来,她那边,只进不出,弄得罗天明满街求人换零钱,最后还欠莫不言五毛钱。
想弟就是个监工,看罗天明剃个头花一小时两小时,很是不平,嘴里唠叨着:像这么下去,还不喝西北风!罗天明听到了,露出一口白牙,也不申辩什么,照旧按他的节拍去忙活。坐在门口长凳上排队的老头们倒也耐烦,知道罗天明的习惯,并不像他老伴那么催他,有的拿出烟卷吊着屁股坐在板凳上慢慢抽,直到烟雾把自己的头深深浅浅地罩住;有的拿着一张旧报纸翻来覆去地看,连广告都看个三四遍。小毛孩子倒坐不住,一会儿坐一会儿跑开去,也不敢跑远,瞎闹腾,来来去去的,晃得人眼花。这样的光景就像一幅油画,说来有五六十年了。
莫不言知道,罗天明的父亲罗志伟也是上吊自杀的。
粮食过关,因为长期吃糠麸,罗天明的母亲吃得结了肠,只能进,不能出,肚子大得像个气球。那个时候医疗条件不好,他母亲被送到医院,最后手术时死在了手术台上。罗天明的母亲死的时候,一大堆肠子和血水都在外面。罗天明喊不醒母亲,他恨医生,便拿砖头将医院的玻璃打破了。医生倒是和蔼,不住地哄他回去。罗天明不从,跟着母亲的尸体来到了太平间。他怕老鼠咬母亲,就在一旁守着,嘴里不停地呜呜哭,哭着哭着,睡着了。等一觉醒来,已是凌晨。罗天明见太平间还躺着三四具尸体,吓得撒腿就跑。这个时候,他当乡长的父亲罗志伟刚忙完工作赶来,无声地落了几滴泪之后,把妻子拖走了。
罗志伟表面看上去波澜不惊,其实内心特敏感脆弱。他一生都爱美。白衬衣洗得亮亮的,晒个半干后,用搪瓷缸装了开水在桌子上熨平。他走路带风,声音响亮。当乡长的时候,罗志伟开会讲话从不用稿子,他在台上出口成章,每次会议结束,掌声雷动。可这么一个阳光的刚性的人,偏偏死得那么窝囊、凄惨。仅仅只是罗天明母亲走后的两年,一个清晨,村里妇女队长杨三华捎口信叫罗志伟带上被窝行李去乡里集训,罗志伟以为又要开他的批斗会。粮食过关的时候,罗志伟曾将唯一的一点米,送到村里罗哑巴家里,这后来竟成为他贪污的罪证。想想后果,罗志伟便用一根白麻绳在自家的房梁上结束了生命。
当罗志伟被人解下绳子放在地上时,头发是散乱的,被汗水湿透。他浓密的胡子好像是一夜之间长出来的,像天空中的乌云,盘踞在头上。罗天明很想给父亲理个发、剃个胡子,可那个时候,罗天明刚结婚不久,还没开始学理发这个手艺。后来,罗天明终于学会了理发,并且,一转眼,剃了一辈子头的罗天明患上了青光眼,而且,按想弟的说法,他的眼神经断了好多根。这眼病没法治了,喷了电视里说的灵丹妙药也不管用。罗天明的世界,陡然陷入了无邊的黑暗。
走进剃头铺,莫不言终于看见了罗天明,他的脸被一张薄薄的黄表纸盖着,脑袋后点着一盏长明灯,莫不言轻轻揭开黄表纸,罗天明还是活着时候的样子,只是两颊有一些淤青,像两条蜈蚣歇在脸上。莫不言缓缓走到后门处,见地上有一根打着结的白绳子,大概这就是罗天明上吊所用的那根了。后门的杂草和清冽的空气让荒芜都充满了一种活力,隐约有孩童们奔跑嬉笑的声音。
莫不言在后门外的一个大石头上坐下,为了找到告别仪式上的那些句子,他必须在脑子里还原一些场景。他虽然不是福尔摩斯,但工作的方式比福尔摩斯还要细致和专注。东山镇的人都知道,莫不言在告别仪式上说的每一句话,都一定发自他的内心,因为,莫不言曾经发过誓,如果在告别仪式上撒谎,他宁可钻进死者的棺材,永远不要醒来。
莫不言凝神静听,所有声音在他耳朵里消失了。不一会儿,隐隐的,他听到电动三轮车“突突突”的声响,由远而近,就那么野蛮地闯进了罗天明的死亡空间。
2
罗天明的幺儿子罗小光开着沾满泥点的红色电动三轮车回家时,大约晚上八点。“突突突”的声响,给空旷的大街注射了一点暖意。时近深秋,新街上几盏瘦高的路灯,眨巴着慵懒的眼。罗小光走进门,见罗天明的脚边放着一个大脚盆,里面堆着一团白色的东西,飘轻飘轻的。
罗小光随口问道:洗什么?
罗天明头也没抬,回答那声音说:回了?
罗小光说:废话,我问你洗什么,你却说我回了。我要是不回,难道是鬼在跟你打招呼?
罗天明不再作声了,朝罗小光站立的方向空洞地看了看,继续埋头搓起来。
张红站在一旁往嘴里扒着饭,嘴边还沾着一颗饭粒,她边嚼边唠叨:大阴天的,洗什么蚊帐!
罗小光这才看清罗天明手里的东西是蚊帐,就没再继续问。这个季节,蚊帐与蚊子是两样极不相干的东西,蚊帐即使撑起来,也是虚张声势;飞舞的蚊虫有了去意,丢了魂似的,再无咬人的心思。
罗天明养了三男一女,如今三个儿子都是四五十的人了,罗天明重孙都有了。老大和老二没在他跟前,唯独老三罗小光和他过,按农村的老话说,父母疼的是幺儿。
罗天明的儿媳张红在离家不远的鸡公山陵园烧火做饭,别看这烧火做饭的行当,也是求爹爹告奶奶找来的,只要每月有个固定的六百八百进账,管它晦气不晦气,那就做。罗小光在陵园外摆摊卖些香烛纸钱鞭炮过活,每天进个十块八块的,日子勉强过着。说来这十块八块的,罗小光赚得还真是辛苦,鸡公山陵园每来一辆车,他都追魂似的追着人家的车轮,问买不买纸钱,有时遇着迷信的,司机下车后对他破口大骂,甚至拳打脚踢。毕竟不是在马路边卖草莓,买不买,是水果,没什么讲究,无所谓。香烛纸钱黄表纸,可是阴间的商品,如果不是确实要上坟上香,哪一样人家都不愿意沾上,晦气。
罗小光也没个固定店铺,两条板凳一块木板在马路边一横,坐在小凳上风吹日晒地靠天收,怎么看,都有死乞白赖的意思。遇着天下雨,赶紧得拿出大帆布伞将摊子遮着。鞭炮纸钱打湿了,就不值钱了,自己反倒淋得透湿。有时遇到城管到鸡公山一带来了,罗小光逃荒似的拉着东西就跑,怕罚款怕东西给拉走。反正,罗小光的日子每天就这么胆战心惊兵荒马乱地过着,时间一长,倒有些麻木,甚至有时在这过程中也生出几分快感来,好像在和老天爷玩一个有趣的游戏。现在要是哪一天不让他到鸡公山摆摊,他的心里倒像少了一点什么似的。
虽然是幺儿子,罗小光一点也没觉得自己在家里的地位有何特殊之处,倒是老实、木讷,竟比别人受到更多的欺负。罗小光嘴拙,一般时候不言语。房产证上是罗天明自己的名字,住在这屋里,罗天明比罗小光有底气。倒是这小两口,成天忿不平在屋子里叽叽咕咕,过这不顺气的日子,不过,也没过多表现出来。
罗天明老两口和儿子罗小光虽住一个屋,但开伙是分开的,各吃各。出门就是新街集镇,买东西也方便。但同在一张嘴里,牙齿和舌头总要相撞。撞上了,恶言丑语没长眼睛,就会汹涌地往外倒。夫妻之间、父子之间、婆媳之间,母子之前,想怎么伤得厉害怎么来,日子一久,人人都能变成了金刚葫芦娃。以前,罗天明眼睛没瞎的时候,赚得到钱,心态平和,人家说什么,他谦和地呵呵一笑,不往心里去。现在不同了,舞台的帷幕落下了,世界寂寥了。现在的世界,在罗天明眼里,是微观的,而非宏观的世界。一点儿动静,都能在罗天明心湖里激起波澜来。
想弟吃过晚饭早就上了楼,歪在床头看那台黑白电视,十四寸的。对于老伴罗天明如此勤快,她已习惯了。没有谁叫他洗这洗那,跟他爹一样,衣领子白得亮眼睛。半个月前,罗天明第二只眼瞎了之后,好像和谁较劲似的,不停地干这干那,好像不做的话,有谁说他吃闲饭似的。同济协和两家大医院都看了,人家医生说除非是华佗再世。青光眼治好不难,问题是眼睛里面的神经断了好多根。都76了,未必还花大把大把的票子去开刀搏这一丝希望不成?哪里还有那个闲钱?
罗天明低着头慢悠悠搓,本来白皙的脸,因为灯光的照射,显得更加苍白。那堆蚊帐,好像是他从腹中拉扯出来的愁绪似的。罗小光已经坐在桌边开始吃晚饭了。劳累了一天,指望的就是这一顿。他扫了一眼罗天明,颇有些不满:每天都是一大脚盆的洗,有什么可洗的?这是做给谁看?以前眼睛没瞎,几天都没见他洗衣服,现在倒好,医生给他的眼睛判死刑后,完全变了一个人。先是吵着几个儿子给他买药,不知是从哪个广告里听来的,说是有一种喷的药,对着眼睛一喷就好。药还没买回来那一阵子,罗天明的情绪倒没怎么悲观,他寻思着,这万能的药朝眼睛上一喷,他的眼睛立马就清澈了亮堂了。有了这个念想,罗天明倒显得不慌不忙,药,终不会一下子卖完吧?现在眼睛瞎,说不定也是人生的一种体验呢。人说,眼不见心不烦。眼睛瞎,有时自然有它的好处。一周之后,罗天明还是熬不住,催着买药了。药是住在县城的女儿罗小沛买来的,170一盒,每天都要喷上个十几次,可不见一点效果。罗天明每天努力地想从那黑暗的岩石中撑出一丝光亮来,他感觉自己的眼皮甚至被他撑得差点失去彈性,终归没有一点起色。罗天明的眼睛到底还是瞎了,彻底的。
罗天明洗完了蚊帐,又摸到楼梯口的栏杆边,将挂在上面的围脖从钉子上取下来。这个白色围脖,是罗天明剃头时系在顾客脖子上拦头发屑用的。罗天明将白围脖揉成一团,揣在兜里。儿子媳妇已经上了楼,他们每天睡得早,起得也早,勤扒苦做的命,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没文化,不勤快,饿死也怪不了哪个。罗天明叹了一口气,在卫生间里将蚊帐在水里透了,然后晾上,关了灯,然后,摸索着上了楼。
楼梯共32步,第一步和最后一步要比其他的要宽敞。
想弟见罗天明进来,那个歪靠的姿势并没有多少改变,声音从她的前胸传过来:大观送来的钱,你不要再想什么心思!
罗大观是他们的大儿子。
罗天明小声说:我马上要走了,和你躺一会儿。
想弟没说什么,也许刚才的就是一句梦话,她翻了个身,又呼呼睡去。
罗天明原本希望能从老伴嘴里掏出一两句体己话,可是,没有。但罗天明很快调整了自己的这种失望,他摇摇头,觉得没什么。罗天明轻手轻脚地下了床,穿上鞋,从房里出来。在房门口,他将手向上托举,很快就触及门楣。家里的门楣太矮,或者说,是他太高。罗天明一步一步下了楼。那根临时编的白绳子就在他的手上攥着。
罗天明来到客厅,以前他剃头的地方,壁柜里有他的理发家什。他用指尖在黑夜里的墙壁上行走着,实在的虚无的路,摸索出剃须刀,左手在刀刃上抚摸着,有一股深不见底的凉意,胜过了这秋的深夜。他的右手又摸摸下巴,硬茬茬的胡须,像他心里永远也迈不完迈不过去的坎,刀锋林立。罗天明轻嘘一口气,极力平静自己,然后,一刀一刀将下巴上的硬茬儿刮起来,起初,有点微微的疼,后来,这种疼痛变成了一种极度的舒适和享受,有了一种生命的节奏和节拍,好像这辈子他从来就没刮过胡须一样,确实,这么多年,对于每一位顾客,罗天明都投入了百分之百的用心,而对于他自己,从没有如此用心过。现在,罗天明很享受这种用心。
放下剃刀,罗天明慢慢走向后门,在厨房一角摸到木梯,扛在肩上。他走到后门口,轻轻开了门。出了门,他将后门带上的,想了想,转身又轻轻推开,让它敞开着。
罗小光靠在床上看电视,身体放松得稀里糊涂,屏幕上变幻的色彩在他脸上打上了一层光晕,看上去,他就像一杯被孩童吃剩的冰激凌。老婆張红的辫子蓬松且乱,朝着天,歪在床上嗑瓜子,瓜子壳偶尔被唾沫胁迫落在床单上,便活了,像长了脚,跑到罗小光的后背,扎得他生疼。
罗小光说:又在床上吃瓜子!又在床上吃瓜子!
张红说:不吃瓜子吃么事?人参燕窝,你买得起吗?张红的话一般以反问句结束,有劲道。
罗小光明显软了下来,说:不嫌麻烦吗?
张红说:不嫌麻烦,嫌什么麻烦?我就喜欢吃瓜子。不过,我再怎么好吃,也比不过你那老不死的姆妈。今天隔壁的山子给了爸一个盐蛋,结果,你猜怎么着?你姆妈偷偷吃了。
罗小光说:至于吗?一个盐蛋,还要偷偷摸摸吃?
张红揶揄道:这就是你妈。
罗小光看了看房门,压低声音说:小声点儿。
张红瞪了一眼罗小光,说:凭什么我们像小媳妇?你说,哪个儿子结婚没房?当初要是你没房,我还不跟你呢。瞧瞧你们家的这破房子,又不是什么别墅!就是这么一长筒条,算是勉强住人,在里头还大气不敢出,龟孙子一样。
罗小光叹了一口气,说:唉,现在说这些有么用?你都是当外婆的人了!
罗小光和张红生了两个女儿,十几年来,在新街上在家里一直抬不起头来,转眼,大女儿小雪嫁了,在婆家也生了儿子,还没满月,但亲家三两天一个电话,感谢他们为他家送去了一个好儿媳;小女儿小雨读大四,现在还闹着要考研,说考研之后还要考博。张红一直没松口,怕她读书读傻了,到时候嫁不出去。可罗小光不这么看,他希望小雨读得高高的,一直读到博士后,叫那些看不起生女儿的人好好看看。他想出一口恶气。
张红说:当外婆有什么用?我这辈子真是不值,都耗在和你姆妈的斗争上了。往日,你爸还有一点立场,可越老越糊涂,现在和你姆妈也穿一条裤子了。她说东,他就不敢往西。她指下,他不敢往上……
罗小光说:自古以来,婆婆和媳妇都难得搞好。要是搞得好关系,那是妖怪变的!
张红说:听姑妈说,以前,老爹爹活着的时候,你姆妈也是蛮坏的,老爹爹的白衬衣脏了,想洗洗,想要块臭肥皂都要不到……
罗小光的耳朵根竖着,小声说:是不是门在响?
张红说:你也是,我说东,你就说西!这个破屋,人一倒下去,老鼠就钻出来,未必你还不知道?
罗小光打了个哈欠,那意思是他知道了。
张红一脸无奈,说:睡吧,睡吧,明天还要进货呢。我希望多死一点人,那我们的生意就会好一点了。
罗小光一听张红说这些话,心情顿时坏了起来。他电视也懒得看了,遥控器朝前一挑,身子往被子里一缩,睡了。
朝右走三十三步,就是新街的公共厕所。厕所的门黑洞洞的,以往罗天明没瞎的时候,一开后门就能看到。挨近厕所门的地方,有一栋私房,是小苏家的。小苏患了乳腺癌不在家,目前在汉口住院化疗。小苏家的不锈钢窗户很高,绳子系上去,加上罗天明的身高,正好合适。
屋后是背街,没有多少人走,有不少杂草撩拨着罗天明的脚跟,还有几粒有尖角石子硌着他的脚板。罗天明毫不在意,他的脚,径直朝厕所方向走去。混凝土墙壁在依稀的灯光中像一个人惨白的脸。罗天明有点儿庆幸自己看不到这个景象,否则,他也许会害怕,会逃遁。现在,睁眼闭眼都是黑,就无所谓怕不怕了。罗天明甚至想象自己假如从一出生的时候就是个瞎子,那他该怎样呢?应该不会死,而是有滋有味地活着。可他看了七十六年光景,现在,老天爷陡然将一块黑色幕布在他眼前给拉下了,宣布节目演完了,那他还在舞台上待着干吗呢。他罗天明虽然文化不高,但骨子里是清高的,从来是吃软不吃硬的。他不接受。不接受,就走好了。
罗天明叹了口气,脚步不由得快了。
凝神听了一会儿,罗天明知道:小苏果然还没有回来。
在小苏家的不锈钢窗户上结束自己的生命,这一点,有点不厚道。但罗天明思来想去,确实再也找不到第二种方法。自从他心里萌生了死的念头,可以说,各种办法都想尽了。上个星期,他曾摸到农药店里买农药,人家说什么也不卖给他;他又叫想弟找大儿子罗大观弄点闹鳝鱼的药,想弟也要了,没要到。罗天明还想到去马路边瞎撞,可他看不见车。思来想去,唯独剩下上吊这一条路了。罗天明只希望小光从敞开的后门发现他的踪迹,在别人发现他之前发现他,并把他弄回家。
不远处传来一声狗叫,臭货家的狗。催命似的。这辈子,罗天明不知给多少婴儿剃过胎头。臭货是难产。他姆妈生他生了三天三夜,他一出来,她姆妈昏睡了三天三夜。可臭货这小家伙却精神了得,哭声震天。整个新街上的居民被他吵得睡不成觉。六月初六那天,臭货他爹提着两瓶酒上门找罗天明,求罗天明为臭货剃胎头。罗天明看看日历,应允下来。时间定在当天的中午十一点半,罗天明净了手刷了工具,换了一条新的白围脖。臭货先是哭闹不止,后来在罗天明的手下,出奇的安静。罗天明剃完胎头,后背全是湿的。臭货他爸事后问罗天明怎么回事,罗天明说:剃胎头是最累人的活儿,不能有一丝杂念,否则,以后孩子长大没出息。臭货剃了胎头之后,新街里太平安静了下来,臭货再没有彻夜嚎哭了。转眼,臭货都长大成人了,当了老板,家里做了三层楼的别墅,还喂了狼狗。这光阴和头发,其实是在赛跑的,不知道是头发长得快,还是光阴跑得快。罗天明不知道自己剪掉过多少头发,可这头发,怎么剪,也剪不完。
罗天明累了。
罗天明的心跳有些加快,不能再耽搁了。梯子已经靠在墙边,罗天明一步步爬上去,左手摸索着不锈钢窗衬,将搓好的绳子留下一个能钻进脑袋的圆圈,在窗衬上面系牢。他的身子斜出着,将脑袋极力凑进去。不一会儿,他的下巴已经挨着绳子,只要他一伸腿蹬掉木梯,一切,都完结了。
罗天明的手还用着力抓着绳子,他好像在等待某个时机。
小苏家的窗户,正对着新街玻璃铺的后窗。大胖婶在棋牌室打完牌,已经快夜里十二点了。她手里攥着一把零钱,拉开灯,坐在床边沾着口水数着。大胖婶的老公二麻子已经睡了,被老婆这一通数钱,也从迷迷糊糊中醒了。
二麻子说:苕婆娘,大半夜的,还不睡!
大胖婶神秘地说:猜猜,赢了多少?
二麻子说:十块?
大胖婶说:没志气?猜一下都不敢猜呀?
二麻子说:二十?
大胖婶说:老子真是服了你!你就不能往上多涨一点?算了,算了,不让你猜了,老子今天赢了120!
二麻子被这个数字吓得从床上坐起来,大概起得急,一口浓痰堵在喉管,想咳咳不出,于是从床上起来,穿了拖鞋,拉开窗帘,准备将那口浓痰从喉管弄出去。窗帘刚被撩起一个角,二麻子的脸就白了。
二麻子看见罗天明正站在梯子上弄一条白绳子。二麻子小声对老婆说:大胖,见鬼了,剃头的罗天明要上吊了。
啊?大胖婶惊得差点坐在地上,她的手刚伸向窗帘,被二麻子止住了。二麻子拉着她走到床边,说:困觉!
大胖婶说:见死不救啊?
二麻子翻了翻白眼,说:你想找死啊?你去救,那冤死鬼还不缠上你?快拉灯睡觉,不能坏了人家的好事。
也难怪二麻子这么说,东山镇确实有这种习俗,遇到寻死的人,如果谁上前冲破,那霉运就会转移到这个人头上。大胖婶嘴巴嘟囔了几句,只好在黑暗中上了床。二麻子说:真是晦气。明天赶紧去洗个澡。
一声声的狗叫渐次传来,二麻子有些心烦,说:走,客厅里睡。
客厅里有一张沙发床,上面睡着他们的小孙子浩浩。这张沙发床白天收起来当板凳给顾客坐,遇到来了客,或浩浩要睡,这沙发就当作了床铺。大胖婶虽说晚上赢了钱,也没了心情,随着二麻子到客厅和浩浩挤着怏怏地睡了。
罗小光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满头大汗,他的手伸出被窝,不住地抓瞎。一下子抓到了张红的脸。为了数零钞方便,罗小光的手指甲蓄得半寸长。张红捂着脸上的几根红印,吼道:瞎抓么事啊?个短寿的!
罗小光睁开眼,看见张红的怒目,一下子清醒过来,说:个好吓人的梦啊。
张红的哈欠随时都供应着她的需求,她问:什么梦?
罗小光说:不想说。
张红说:有什么不敢说的?不就是个梦嘛。
罗小光说:梦见老家伙掉到水里了。一个很大的臭水沟。还不能叫作沟,是一条臭水河。
张红说:救起来没?
罗小光低着头:没。
张红又电线杆般地砸到床上了。罗小光不再想睡了,一点意思都没有,成天就这么吃了睡睡了吃,然后石雕一样地在马路边站街做小生意。罗小光一不想睡,他的脚就从床上垂了下来,去找拖鞋。拖鞋也不听话,东一个西一个的。张红问罗小光又发什么神经,罗小光也不搭理,披着衣径直地出门,下楼。罗小光一闹五更,张红也睡不安生,只得跟着下了床,披上一块黑不溜秋的浴巾,跟在他后头。
新街上很靜,静得连臭货家的狼狗喘气都听得见。在楼梯的最后一级,罗小光一扭头,看见家里后门开着,一块巨石在心中立刻滚动起来,碾得他的心生生地疼。
罗小光晓得:出事了。
张红跟在后面,像条鼻涕虫,说:看什么呀,短寿的!
张红的尖细的声音就像一条索命的长绳,罗小光的心硬了些,往后踹了老婆一脚,说:你的那张臭嘴,真是烦死了。
站在后门口,罗小光朝两边看,在右边,他隐隐看到一个巨人的影,一看,就是他家老家伙的身板。罗小光膝盖一软,差点没折下来。他急急地朝前跑,跑近了,果然,发现了他家的木梯,他的父亲罗天明像一尾刚从咸菜缸里提起来的湿漉漉的腌鱼,在风中轻轻晃荡着,等着风干。罗小光的脸回到了三岁,哭嚎起来:你为什么要这样害我们咯——
张红揉着惺忪的睡眼,像个幽灵一直无声无息跟在罗小光后面,罗小光一哭,她立马清醒了,把身上那条脏兮兮的浴巾一扔,狠狠地在罗小光身上掐了一把,小声说:住嘴!赶紧把爸弄回去。
罗小光心里怕,又堵得慌,巴不得此时爸变个臭虫,能从高处被他摘下来捏在手里。罗小光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做,张红已小跑着回家拿来菜刀。罗小光把着菜刀爬上梯子,手在父亲的鼻间探了探,脸上还有些温热,只是鼻息间已没一丝气息。罗小光将那白绳割断,“扑”的一声,罗天明重重落了下来。
臭货家的狗狂吠起来。
张红来不及看罗天明的脸,她抬着脚,罗小光抱着上身,一步一步地将罗天明往家后门所在的方向挪。好不容易挪到后门口,张红忙又去背回梯子,一不小心,踢着一枚石子,差点摔了一个趔趄,这一个趔趄,还不如摔在地上踏实,就那么身体失衡地把人吊在半空,张红的心,如盛了液体的玻璃器皿,晃荡了半个时辰。等把现场处理完,两个人的后背完全湿透了。
屋后的树梢显得比往日黑。隐隐传来别处的狗的应和声。
狗叫来人气和脚步,新街的无数个早晨,都是被这狗叫声给唤醒的。
张红一屁股坐在地上,整个人软绵绵的,没一丝气力。罗小光背着父亲,背不动,只好架着他的两只胳膊,往屋里拖。边拖,边呜呜哭起来。张红不耐烦地踢了罗小光一脚,见罗小光和公公罗天明的尸体已经进了屋,连忙从地上爬起来,也跟着进去了。
等罗天明睡在家里客厅的水泥地上,罗小光这才彻底清醒过来。他没有做噩梦,这是事实,不可改变的事实。罗小光想痛痛快快地哭几声,可觉得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至于什么时候哭,他还没有想好。
张红说:快打电话呀!
罗小光说:好,我打电话,打电话。电话呢?
张红说:楼上。
罗小光说:去帮我拿来。
张红说:我不敢。
罗小光说:那我去拿吧,你也只有这点狠。
张红说:我和你一块上去吧。
罗小光知道老婆害怕了,其实自己也是害怕的,只得让她像鬼似的缠着自己。
罗大观是半夜一点骑着摩托从30里地外的马渡村赶来的。他和罗小光一样,也没多少眼泪,只是下了后门板,用两条长板凳搁上,然后,把父亲罗天明抬上去平放着。罗大观坐了下来,拿出手机,开始打电话。还等几个小时,天就要亮了,那个时候,他们家的这台戏就要开唱了。
想弟大概听到摩托车响,从楼上慢悠悠下来了,揉着眼。见罗天明躺在木板上,嘀咕说:好端端,不在楼上睡!
罗小光没吭声。
罗大观看了看想弟,说:您仔细看。
想弟凑上前,就着不太明亮的灯光,这才看见罗天明的两腮都是青紫的,仿佛地图的边界。想弟还没回过神来,有点儿愣愣的,罗大观说:这下你可如意了,老头子的七万块,可以安心地留给您家一个养老了。
想弟的眼睛这次红了,呜呜起来,说:死鬼,还真的这样作践自己了!一边说着,正准备索索拉拉地哭,罗大观挥挥手,说:您家莫慌哭,现在哭也没有用,当初不帮他到处买毒药就成了。
想弟不知是装聋还是作哑,不作声,在一旁的小凳子上坐了下来。张红看了看墙上的挂钟,说:老二怎么还没来?
罗大观说:还能作他的指望?
说着,罗大观开始翻自己的电话号码。一条龙厨师的、哭丧的乐队、送葬的,这些,需要一一安排。
罗小光说:现在打电话是不是有点早?
罗大观说:早什么早?等人家正儿八经起来,就晚了,还不知有没有别的人死呢。
罗大观看母亲想弟站起来,不住地在面前走来走去,他面无表情地将眼珠往上轮了轮,说:看在你们一起生活了五六十年的份上,你能不能在我爸跟前踏踏实实坐会儿?明天你想坐还坐不成了,要到山上坐!
想弟唠叨着:又不是我叫他死的,你还怪到我头上不成!
罗大观说:哪里敢怪您家!我把您家供倒还来不及。
想弟说:活着也冇得么意思。
罗大观说:怎么冇得意思?您家一定要活下去,像老妖精一样活!
想弟在罗天明的尸体旁边坐下来,不再说什么。
一会儿的工夫,罗大觀的电话都打好了。张红在收拾堂屋,布置灵堂。罗天明的妹妹罗小琴接到电话也赶来了,她趴在罗天明的身体左侧,哇哇地哭起来,声音冲破紧闭的大门,划过新街的上空,眼泪“啪嗒啪嗒”落在地上。
罗天明的妹妹罗小琴哭号道:我的亲哥哟,你怎么就这么狠心地把你唯一的亲妹妹给丢下了哦,你叫我以后怎么活哦,你叫我以后怎么去见我的亲爹亲娘啊——
罗小琴的眼泪好像是点豆腐的卤子,周围几个人的情绪一下子饱满了。罗大观极力控制着眼泪,罗小光呜呜地哭,想弟也暗暗抹泪。过了一会儿,罗大观说:不哭了,不哭了,误事。现在已经是第二天了,今天晚上乐队的一闹,明天早上就要拿出去了。现在什么都还没有。
罗小光也说:不哭了,没工夫哭。等爸上山了再哭。
罗小琴也顿住了,开始收拾香台,她问张红有没有哥的黑白照片,张红说,哪有?平时都不照相。
罗小光说:我想起来了,上个月大胖婶的儿子回来带了个照相机,他孙子浩浩来剃头,爸叫他照着玩照了一张的。
罗大观说:亏你们想得出。浩浩几岁?他哪里会照相?赶紧找爸的身份证,把上面的照片扩一下就行了,模糊就模糊点,反正是他就成。罗大观转向想弟,问,爸的身份证呢?
想弟警觉地问:要身份证做什么?
罗大观说:要身份证洗遗像。
想弟说:我去找。
罗大观说:身份证就在你身上,不用找,我还不知道?爸的存折和身份证,都在你身上。
想弟不再作声,撩开衣角,从棉袄里面的夹层摸出身份证,递给罗大观,罗大观又将身份证递给张红,说:等会儿去洗了,加急洗,不然来不及。
想弟的视线还在身份证上,罗大观不耐烦:洗完了就还给你,不得没见的。
罗小琴从香台的竖柜里翻出过年没用完的香,又找来一个深口茶缸,里面装上灰土,将三炷香插上。张红这才想起纸棺材的事儿,在鸡公山陵园,她还有些关系,忙打电话叫陵园的吴师傅能不能拖个纸棺材来,吴师傅答应天一亮就拖来,现在走不开。张红谢了,又去忙其他的了。
说着说着,天就亮了。
龙的周厨师带着儿子媳妇来了,他们一家人做红白喜事一条龙已经十余年了。周厨师坐在屋里计算到底买多少桌的菜。罗大观算了一下自己的亲戚朋友,罗小光也算了一下,加上老二罗小津一家,估计要办五十桌。罗大观叫罗小光随周厨师去超市买菜,自己去烟草公司买两箱黄鹤楼的烟,然后,电话又打到马渡村的马会计,叫他负责组织一下来看他父亲最后一眼的人。马会计说,村主任,我正要打过去呢,等会儿起码要去三十人。
罗大观说,好,辛苦你了。
马会计说:村主任,您节哀。
从早上六点半开始,罗天明剃头铺门前的鞭炮就一直响,鞭炮声让新街苏醒得比往日要早,赶集的人好奇地远远看着,门口的花圈是最好的发言人。罗天明过去的老顾客,包括臭货,都低头沉默着进屋给他上了几炷香,然后,接过罗大观递过来的烟,坐在门口的长凳上,默默抽起来。偶然叹几声气,又低下头。臭货送来了一千块,说罗天明是给他剃胎头的人,他永远都记得。
4
屋门口的鞭炮又响起来,又来人了。
罗天明是昨晚十一点多去世的,加上今天,那么明天早上就能送到火葬场火化了,民间有“死人在家停放三天”的说法。还好,鸡公山虽然都卖给了县民政局开发陵园,但因为是属于罗家湾的山,就有了一个不成名的规矩:罗家湾的人死了,可以免费埋在鸡公山。现在鸡公山陵园的墓地,一个涨到了两三万呢。
死了人,抬灵的人为大。张红从罗小光的摊子上拿了一竹篮子纸钱,送葬的两位师傅将纸钱一张张捋开,这是罗天明上山的买路钱,路上的大鬼小鬼都要靠这些纸钱买通,放他一条生路。
一辆货车停在门口不远处,两个人很快从车厢里抬下帆布钢筋等东西,不出半个小时,一个一百多平方米的帆布遮雨棚就扯起来了,每天的租金是200块,这是摆酒席的空间,也是戏台。
罗天明死后,这场戏无论如何已经唱起来了。
第一个出场的竟是大胖婶。
张红平素和大胖婶关系还不错,以为她是来送情钱的,一看脸色,不像。大胖婶气呼呼地来找罗小光,说鸡公山火葬场灵车的车头正对着她家玻璃铺的大门口,她叫罗小光赶紧找人挪开,罗小光不敢马虎,赶紧找司机。好在司机就在旁边,听到后,连忙将车重新发动,停在了“丁”字路的那一横的右上角。
又一会儿,大胖婶拧着浩浩的耳朵,来到家门前。张红看浩浩的脖子,不觉倒抽了一口凉气。浩浩的脖子上套着罗天明上吊的那根手搓的白绳子!
大胖婶把张红招呼到她跟前,用手指指浩浩,说:你说,这怎么办吧。
张红故意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说:怎么回事?
大胖婶说:你不要揣着明白装糊涂。你看浩浩脖子上的,是哪里来的?我故意没取下来,取下了,你就不承认了。
张红说:浩浩脖子上的东西,与我们家有什么关系?
大胖婶说:没关系?是你说的没关系?这难道不是你那个死鬼公公上吊的吗?
张红说:大胖婶,就是退一万步,是我公公上吊的绳子,但也不是我们弄到浩浩脖子上的呀!
大胖婶说:是的,是不是你们弄上去的。可是,你们要收拾利落呀,别让我孙子捡到呀。他几岁,你几岁?他不懂事,难道你们也不懂事?你们这不是害我孙子吗?害我们家断后吗?
张红头疼,她脾气也上来了。说:我怎么害你了?我不想和你说,我要忙。
大胖婶压低声音,说: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公公是在哪儿死的!
说完,一扭头,拉着浩浩走了,那根白围脖搓的绳子,被她狠狠扔在门前。
张红吓了一大跳,她很快反应过来,高声说:只能瞎吃,不能瞎说。今天忙,我不跟你计较。
看着大胖婶走远,张红再也稳不住神了,她将罗小光和罗大观喊到厨房里,看了看他们茫然的眼神,说:不好了,出大事了。
罗小光说:慢慢说。
罗大观说:怎么回事?
张红说:大胖嬸好像知道爸是在小苏家的窗户上吊死的。
罗小光说:她怎么知道?
张红说:我也不知道,她刚才找我了。浩浩在后门捡到绳子戴在脖子上,大胖婶很生气,刚才找到我,说了这样一句话……
罗小光问:什么话?
张红说: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公公是在哪儿死的!
罗小光胆小,被城管撵了这么多年,也没见长。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喃喃着:完了,完了,这要是苏家知道,一定会叫我们赔房子的,这怎么赔得起呀!
罗大观的眼里闪过一丝钢钉样的东西,他到底是村主任,见过世面,罗大观说:死不承认。
张红说:我一撒谎就脸红。
罗小光说:没用的东西,只晓得在我这里狠。你去跟大胖婶狠呀!
张红说:你不消量就我,我会的。我要去摸一摸她的底牌,她到底想干什么!
罗大观一声冷笑,说:无非一个“钱”字,还能要什么!
张红说:家里的事我就先不管了,我来处理大胖婶这个事,这个事是天大的事。张红又看看手机,说,你们看看,老二到现在还不回,他到底是不是爸的亲儿子?
罗大观说:家里大事哪里指望上他?他只送情吃酒席就行了。我和老三担着,到时候,账,也是我们俩弟兄算。
说着,张红出门去大胖婶家了。罗大观和送葬的商量墓以及明儿一早出山的事儿。
张红见大胖婶和浩浩坐在家门口的矮凳上喝豆腐脑吃面窝。
见张红来了,大胖婶的屁股扭了个方向。
张红沉着脸,拿过一旁空着的小板凳,这时,她看见二麻子在玻璃铺里边打哈欠边往外走。
张红扫了一眼二麻子,最终,视线还是落在了大胖婶身上。张红说:大胖婶,今天无论如何你要给我还个粮价,不然,我是不依的!
大胖婶说:你不要不承认,你公公难道不是在小苏家窗户上吊死的?
张红说:明明在我们家后门吊死的,怎么说在小苏家窗户上吊死的?血口喷人!
大胖婶说:我看见了,怎么着?
张红没料到大胖婶说看见了,她脑子里飞快转动着,说:这可就奇怪了,我公公要是活着,我非要他来和你对质的。你倒是说说看,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二麻子站在一边,吼大胖婶,说:死婆子,你到底看到了什么?瞎说什么?
张红顺着二麻子的话说:乡里乡亲,街里街坊,东西可以瞎吃,话可不能瞎说。不然,我公公在阴间都不饶的。
张红的这句话把大胖婶给说毛了,她看了二麻子一眼,抬高嗓门说:随便到哪里说,反正看见了就看见了,还听见了,怎么着?
张红准备说最后几句然后离开,她说:你看见也好,听见也好,我不知道。小光在我家后门把他爹解下之后,边哭边骂去了一趟厕所,不信你去问。今天我家忙,办丧事,没工夫跟你嚼舌头根,我走了。你要是觉得我家还不够倒霉不够热闹你就到处去唱去说,到时候有了麻烦,我们法院里见!
大胖婶将喝完豆腐脑的一次性塑料碗丢在地上,说:你别威胁我,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你家公公死,也不能害我家的小孙子呀!屁股要自己擦干净!免得熏倒一排人!
张红突然想起一件事,说:大胖婶,你这是恩将仇报,知道吗?你爹罗哑巴要不是吃了我爷爷给的米,你要不是吃了我爷爷给的米,粮食过关那会儿,早就饿死了,恐怕现在坟上的草都有人把深。可我爷爷还要为你们家的事背黑锅。这件事你好好想想吧,我冇得工夫跟你嚼舌头根子。
大胖婶说:别拿老一辈的事儿说事儿。但语气明显缓和了些。
张红不再搭理,她知道再多说,只会言多必失。回来后,她将姑姑和外甥女小野拉到厨房里又说了半天。小野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说:这个事是死人翻船的事,无论如何不能承认。
张红说:那是肯定的。你想啊,苏家那么一大栋楼房,谁赔得起!加上人家现在正倒着霉,得了癌,那还能说!
罗小津一家五口摆摆拉拉由远而近,看得罗大观火冒三丈。罗大观说:老二,你知不知道你爹死了?
罗小津说:当然知道。人死不能复生。既然他狠心丢下我们,那我迟来早来又有什么关系?
罗大观说:看来,你真是看破红尘了,好,好。
罗小津说:红尘本来就是破的,还需看吗?
罗大观说:看来人真的不能杀生,一杀生,心都变硬了。
5
转眼的工夫,天就黑了。
告别仪式正式开始前,罗大观所在的马渡村里的几个中年妇女在场子上跳起了交谊舞,三男三女。女的穿着黑毛衣,毛衣上带着明晃晃的金项链,毛衣下是牛仔裤,牛仔裤脚扎在皮靴里,丰满的身子尽显出来,只是,腰部有些臃肿。皮靴不时踩着地上沾满灰尘的鞭炮屑。一条龙带来的红塑料凳子这时派上了用场,七八个十几个的一个个在场子上铺开,帽子戏法似的。
莫不言冷冷地看着,灯泡下,能隐隐看到他眼底里的水雾。罗天明家门前的新街上聚集了不少人,大家看着莫不言手拿话筒,期待着他说出什么样的话来。
莫不言将话筒递给罗天明的大儿子,没有说话。
罗大观手拿话筒,说:感谢各位来宾,感谢各位亲朋好友来参加我父亲的告别晚会。今天晚上,是我父亲在人世间的最后一个晚上,我代表我们全家对大家的捧场表示感谢……
会场没有什么反响。
这时,话筒已经回到莫不言的手里,场上更加安静了,人们想知道莫不言将会怎么来评价罗天明,只听莫不言用他不太标准的普通话朗诵道:
曾几何时,他提着小小的理发箱,走村串户地讨生活,为自己,也是为别人;
曾几何时,他小心翼翼地给刚出生的婴儿剃胎头,那双手,抚慰着无数新的生命。
他,给不能走出村庄的老人剪去忧愁;
那片土地,留有多少春雨般的慰藉。
罗天明老先生的剃头铺很简陋很简陋,一把梳子一把剪刀,一个站立的姿势,就是罗天明老先生的一生一世。
他童叟无欺,给每位顾客送去春风般的笑脸;
他几十年如一日,对他的职业有着无限的敬畏和虔诚。
老先生得到了什么呢?
他因为细致、因为入微,患上了青光眼;
因为长久站立因为事必躬亲,他患上了腰肌劳损。
今天,我站在罗天明老先生的剃头铺前,与老先生告别。
满地的鞭炮屑诉说着深秋寒意,他曾经灵巧的双手,他穿着白大褂的身影,他的笑脸,都将永远铭刻在我们心中。
罗天明老先生,天堂里的人发丝疯长,你继续握着那把剪刀,一毛两毛五毛一块,做不完的生意,剪不断的思念,完成一位乡村理发师的涅槃;
罗天明老先生,一路走好!
……
朗诵的过程中,莫不言还是像以前那么面无表情,他的眼神与观众也有交流,他察觉所有的亲友和乡亲都怔住了,有的开始抹泪,有的一脸难过。整个新街都弥漫着他的诗。读到最后,莫不言的泪水终于扑腾腾地滚落下来,他没有擦去,而是让泪站立在他的脸颊上,有一种傲立悬崖视死如归的悲壮。罗大观、罗小津、罗小光及他们的儿孙们全都跪在罗天明的灵前,特别是罗大观、罗小津、罗小光和罗小沛,听着莫不言的这首诗,全都跪在地上放声号哭起来,整个场上也哭声一片。
大胖婶和浩浩也在场上看晚会,大胖婶的泪像断线的珠子。罗小光的大女儿小雪不能回来给爷爷送行,她丈夫来了,就一直开着手机给月子里的小雪现场直播这场告别晚会,小雪在婆家那边抱着儿子哭成了泪人,尽管爷爷活着的时候,最不喜欢的就是她这个孙女。
告别仪式取得了空前的成功。
莫不言谢绝了罗家的宵夜,举着手电筒慢慢走回家。说来也奇怪,在做丧葬司仪之前,莫不言很怕走夜路,可现在,他不仅不怕,甚至有点偏爱走夜路。他喜欢夜的沉淀和静默。
夜半,场子上的人渐渐少了。乐队的人也累了。张红坐在堂屋里哭,边哭边说:这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呀,这不能闭眼睛,一闭眼睛就是公公上吊的样子。
罗大观和罗小津又争了起来。罗大观说:明天把爸送上山,我们就大路朝天各走半边。
罗小津说:我半边都不走,全让给你走,行了吧?
想弟说:我活着有什么意思哦。
罗大观说:活成一个老妖精,知道吗?
想弟说:活着有什么意思。
罗大观说:怎么没有意思?有意思得很。说实话,您家对这个屋里唯一的贡献就是手卡得紧,小时候让我们有口饭吃没饿死。但是,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把人都卡死了,把我爸也卡死了。
想弟说:不卡怎么办?到时候,哪个管我?
罗大观说:爹亲娘亲不如钱亲。您家就跟你的那七万块过吧。
第二天一早,新街上,不少人都在议论,说昨天莫不言说得真不错,真不错,真不愧是东山镇有名的司仪,剃头的老罗就是这样一个人,简直写神了。
早上八点,天,一直阴沉着。一百余人的丧葬队伍从新街出发,前往鸡公山陵园。纸钱和鞭炮声随着丧葬乐队的哀乐一路播撒著。张红的痔疮发了,她扛着腰,两条腿绵着,张不开的样子。
鸡公山上,罗天明的墓碑已经修好,他的三个儿子一个女儿一字排开,开始给他点香烛磕头烧纸钱倒酒供水果。香烛纸钱鞭炮都不用买,都是罗小光摊子上拿的,罗天明的死,使他的货销了不少。罗大观的孙女喜悦说什么也不肯跪,说是地上脏。罗大观按了几次按不下去。罗大观的老婆拿起一个苹果,说这供果吃了不生病,喜悦跑开了,说不吃这个果果,脏。
罗小琴和想弟站在山下路边的垃圾堆里,烧罗天明所有的衣物。垃圾堆里的青烟先是拧成一股股绳子,冲天而去,接着,云山雾罩地编织起一顶灰白色的帐篷来,挥之不去。被大火烧过的罗天明的旧衣服一直紧绷着身子骨,保留着最后的一丝力气,等待着即将到来的狂风。
此刻,莫不言也在鸡公山上。每一次做完司仪,莫不言都有一种被掏空的感觉。这种感觉又是他喜欢的。他没想到自己竟然成了一个对他人盖棺定论的人。而他的权威在于,永远忠实于事实,不说一句谎话。这个世界上说谎话的人太多了,谎言太多了,莫不言明白,人们之所以那么重视他的话,是因为,他说的是真话。
莫不言靠在父亲墓碑旁的那棵歪脖子树上,那瓶花了十元钱的高粱酒,一杯杯被他浇在父亲的坟头。罗家人走后,莫不言才站起来,他从兜里掏出打着结的白绳,慢慢展开,系在了罗天明潮湿的墓碑上。
莫不言看着那条皱巴巴的围脖儿,对罗天明说了:罗师傅,上我爸那儿喝酒去。瞧,瞧,您也有微博了,就好好吐槽吧,回头火了,可别忘了@(爱特)我。
责任编辑 冉云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