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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疾

2020-08-06雨萍

四川文学 2020年3期
关键词:周鹏刘华慧慧

雨萍

这是个被杨树荫蔽的村庄。高高的杨树伸向天空,为村人们挡风沙,遮烈焰。它不开花就好了。到了花期,杨花就泛滥,飘飞如雪,淫荡的身影和气息刺激着村里所有独守空房的人们。他们不能像它那样肆无忌惮,便虚张声势地诅咒着、叫骂着,要砍伐掉所有的杨树,却没有一个真去拿斧头的。

临睡前,刘华关闭了所有的门窗,在梦里还是被杨花纠缠着。她动用了家里所有能用的工具(比如扫把,铁锨,鸡毛掸,蝇拍,喷雾器等),都奈何不了它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落在沙发上,饭桌上,厕所里,床上,还有她的身上。她能感到杨花之重,被挤压得喘不过气来,觉得自己很快就会憋死过去。她不想死!她挣扎着,哭喊着。次日,天还没大亮,她就起床开灯,打着呵欠打扫院子。扫着,扫着,她的一只眼睛闭上了,另一只眼快要闭上时,一只谁家刚开嗓的小公鸡的怪叫声彻底惊醒了她,想起儿子刘亮回来了,还在屋里熟睡,便丢了扫把,准备做早饭。

刘亮十三岁了,在镇上读初中,住校,每周末回家一次,自然要做他可口的饭食。劉亮和他爹赵柱一样喜欢吃水饺,他们家冰箱底层,冷冻的全是一袋袋自做的水饺。什么鸡蛋韭菜馅的,白菜猪肉馅的,芹菜牛肉馅的,胡萝卜羊肉馅的,都是她夜晚加班加点手工做出来的。打开冰箱,取出一袋鸡蛋韭菜馅的,下到锅里煮好盛出来才去儿子卧室叫醒他。刘亮穿着背心短裤走进厨房,见灶台上两碗韭香浓郁的饺子,揉着眼睛问:只有两碗?

我们一人一碗,正好呀!

刘华正拿着钢丝球在洗菜盆里擦洗锅盖,抬起头不解地看着快和她一般高的儿子。

没有爷爷的?

刘华看着儿子生气的脸和对自己抱怨的眼神,心里暗暗叫苦,冷着脸说:我不吃了,把我那碗给送去吧。她只是说说,没想刘亮真的端起一碗饺子出门去了。望着儿子的单薄的背影,嘴里骂着白眼狼,却去冰箱里再取出一碗水饺下到锅里。

第二锅水饺煮好了,盛到碗里,她算计着刘亮该回来了,却没回来。他爷爷家和他们家只隔着一道墙,出了他们家向东一个门就是。可是,第二锅水饺煮好了,亮亮还没回来。刘华走出厨房,站在院子里,看向东边院子,却被一道黑红两色的砖墙挡住了视线。黑砖是老墙,很矮,两家隔着墙头可以递油盐酱醋茶。红砖是后来她逼迫赵柱码上的。刘华婆婆去世后,公公和一头老母羊住在里面。老母羊是婆婆在世时喂养的,那时每年能下两三只小羊羔。自从她婆婆去世后,那母羊再不下小羊羔了。一家人都劝她公公卖掉老母羊,他却一意孤行,去哪都牵着羊,晚上睡觉把羊绳拴在腰上,生怕一不留神羊没了。更奇葩的是有人看见他放羊时,母羊停下来尿水后,他摸出卫生纸给擦屁股。这话在村里传得沸沸扬扬,刘华是最后知道的。黑牡丹对她说起时,笑得捂住了肚子,让她惊讶难堪,觉得她家院子里也有了母羊的骚味。说服不了他卖羊,便买来红砖,加高院墙。院墙都快跟房檐齐了,那味还是会翻墙而入。刘华无计可施,只能一回家就紧闭门窗。她走到高高东墙下,竖起耳朵听一会儿,没听到什么声音,便扯开喉咙喊:亮亮——。

你吃吧,我不吃了!

刘华听出亮亮声音里的不耐烦,不敢再叫他。她就怕他牛脾气上来,不吃不喝。刘华回到屋里等了一会儿,亮亮才回来,拧巴着脸,把空碗重重扔到灶台上。

刘华见儿子生气的样子很像赵柱,一点不像她了,还是安慰着问:怎么啦?

我一出门就碰到慧慧,傻妮子跟在我后面去了爷爷家。爷爷竟然说他不喜欢吃饺子,都给慧慧吃了。

老头子不喜欢吃饺子,打死她都不信。赵柱嫁到她们刘家后,有时婆婆会包了许多饺子,叫赵柱大哥一家和他们一起回去吃。她到厨房帮婆婆一起盛了饺子端到桌子上,然后回到厨房捣蒜泥。等她们捣好蒜泥端到桌子上,发现桌子上的饺子早被吃光了,一个个还端着空碗等在那里。

刘华望着还在纳闷的儿子,眼前却闪过公公给老母羊擦屁股的画面,那画面里突然走进一个傻笑着的女孩子,是慧慧。她是周鹏的长女,和亮亮同龄,有点智障,到了上学的年龄去报名,学校不接收。等到她弟弟该上学了,家里托了熟人说情,才让她跟着弟弟在教室里坐了几天,却在上课时间乱说话,被老师赶出了教室。

那画面让她细思极恐,后背发凉。惶恐地环顾四周,希望找到一种东西,快速擦去那些难堪的画面。她看到了碗里的饺子,对,就是实实在在的饺子。她机械地把筷子递给亮亮,亮亮端起碗看她没什么要求,快速逃离她的视线,以便边吃边玩手机。刘华无心管他了,拿起筷子,夹一个饺子全部塞进嘴里,似乎朝枪眼里塞进一颗子弹,射出去就可以击碎那些幻影。

刘华狼吞虎咽吃下半碗饺子,感到喉咙发干,想起先前凉在灶台上的一杯开水还没喝,起身过去,却看到透明的玻璃杯里多了一双怪异的眼睛。她认识那双眼睛。

那些年他们村里的经济来源主要靠山后的煤井,村里的青壮年都去那里的井下挖煤。有一天,周鹏下去,没能活着出来。他们都说那井很深,他的魂魄出不来。刘华不信,他死的那晚,她就看到他站到她的窗外。那会儿赵柱不在家,还没听到他死去的消息,以为他偷摸着翻墙而入。她怕得要命,催他赶紧离开。

她看着那双眼睛,握着杯子的手却颤抖起来。她知道他这次来是为了慧慧。

你不应该来找我,找你媳妇去,让她回来管教你的闺女。

那眼睛犹如古井,波澜不惊,就那么逼视着她,看得她心里发毛,似乎自己不该那样说。

周鹏在井下出事故后,一些人不敢再下井。他们要生活,只能背井离乡去外地打工挣钱。周鹏媳妇也随着村里打工流去了外地,到过年才回家来一趟。周鹏母亲在周鹏去世后第二年也去世了,周鹏的爹不堪打击,变得半痴半傻,和两个孩子住在刘华家西边的院子里。每天早晨刘华起来做饭,都能听到西边院子里传来慧慧弟弟的咋呼声:爷爷,面条咸了,齁死人。或者:爷爷,面条没盐味,怎么吃?面条,面条!他们一日三餐都是面条,似乎三个人被捆绑在面条里,再也吃不到别的食物。

为了摆脱杯里的眼睛,刘华走出屋,并关上屋门。太阳出来了,照在她家西边院墙稀疏的丝瓜藤上,给丝瓜叶镀一层亮闪闪的金光。她知道,过一段时间,丝瓜藤就会爬满墙头。她不喜欢吃丝瓜,却喜欢看着丝瓜藤朝上爬着爬着就开花结瓜,谁也阻挠不了一条条的丝瓜垂吊在墙上。那些丝瓜似乎在墙上垂吊了很多年。

过去,这一排溜三家院子,都是灰色的水泥瓦屋。刘华家在中间,东边是赵柱家,西边是周鹏家。刘华家东西两边院墙上都爬满了丝瓜藤。黄艳艳的丝瓜花间,蜂鸣蝶舞。刘华听见蜂鸣声就兴奋得停不下来,一会儿去追赶一只小蜜蜂,一会儿去追赶一只花蝴蝶。陪着她追赶的还有东院的赵柱,西院的周鹏。假设他们不长大,他们会一直这样嬉闹追赶下去。

从她家出门,向东几步路就是公公的院子门。斑驳的木门闪着缝,却不能像孩子那样贴在门上向里看。她举起手想敲门,却落不下去。大早晨的儿媳敲公公的门,总得找个妥帖的理由。说找慧慧,假如她没在里面(当然希望没在里面),公公一定会揪着她过去和周鹏的那点事反把她骂了一顿。假如她在里面,公公一定会说她自己去的。总之,她是奈何不了他。

刘华公公门前有一棵柳树,太阳的光斑通过柳条的缝隙打在刘华进退为难的后脑上。嗯——嗯。狗的低吠声打破了这里的寂静,一条黑白花狮子狗来到她的脚下,嗯嗯叫着撕咬她的裤脚。这是黑牡丹家的花花。

哟呵!大早晨的,就來敲公公的门?

黑牡丹夸张地尖叫着。花花听到黑牡丹的声音,摇着尾巴跑回主子脚下。黑牡丹一身豹纹睡衣裤,蓬松着头发,漂亮的粉钻拖鞋里涂了红指甲的脚趾上粘了一些新鲜的泥污,手里握着一把带露的韭菜。刘华看到黑牡丹咧嘴坏笑着,尴尬极了,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同时心里暗骂:婊子娘们,以为谁都和你一样,饥不择食。平时这个时间,黑牡丹还在床上挺尸,这条路上根本没人走。

黑牡丹年纪和刘华差不多,丈夫也在外地打工,儿子也和亮亮一样读初中住校。不过她过得自在,不用上班,不用像刘华那样早出晚归。看到她手里翠绿的韭菜,她找到了救星。黑牡丹没有菜园子,那是她家菜园里的韭菜。虽然和她家菜园挨着的几个菜园里都有韭菜,黑牡丹却不敢进别人家菜园子。她和村里其他女人关系都不好,她们平常没事就在背后骂她懒逼骚货。她脸皮再厚,也不想找骂。

偷谁家的韭菜?

刘华明知故问,黑牡丹果然中套,立马收起探究好奇之心,赔着笑脸说:小样儿!昨天我儿子一回来就嚷嚷吃韭菜盒子。我家没有韭菜,只好去割你家的啰!

刘华趁黑牡丹解释的工夫,赶紧离开了公公门前,黑牡丹尾随其后,向她家院子门前走去。在刘华进她家院子之前,黑牡丹在后面拉了她一下,厚着脸皮说:你做的韭菜盒子好吃,帮帮忙嘛!

黑牡丹没少吃刘华做的饭菜。平常饭时,黑牡丹不想做饭了,就到刘华家来蹭饭。当然,男人们给她送了什么好吃的,她也会分一些给刘华送来。赵柱因此和她吵架不少。刘华便告诫黑牡丹,赵柱在家的日子,别来她家。有一次,赵柱是晚上回来的。第二天早晨,刘华起来就开门去超市购买赵柱喜欢吃的猪头肉,回来时在院子外隐隐约约听到赵柱和一个女人的说话声。她拿着猪头肉直接推开主房门,见黑牡丹穿着半裸的睡衣,坐在沙发上说笑,而对面沙发上,赵柱上身赤裸,半眯着眼,看着黑牡丹。他们之间的长形茶几上放着半串饱满诱人的大红提,知道是黑牡丹送来的。他们家从来没买过这种葡萄。当然,黑牡丹也舍不得买这种价钱死贵的葡萄,但是有人给她买。那些不收钱的男人,一般不会空手而来。黑牡丹说他们带来的礼物,比收钱的男人花得还多。

黑牡丹走后,赵柱立马变了样,猴急猴急地把刘华按倒在沙发上,脱掉她的裤子。完事后,赵柱提起裤子就骂贱货,女人没一个好东西。刘华当然不依,抓起桌上的葡萄砸在赵柱脸上,鄙夷地说:你是好东西,刚才眼睛都粘到了黑牡丹大腿上。

谁让你还和她搅和在一起?

刘华明白他不是讨厌黑牡丹,只是怕她学会黑牡丹那套,给他再戴绿帽子。

刘华也不想和黑牡丹搅和在一起。上班还好,坐在缝纫机前,时间在缝纫机的转动声中悄无声息地过去了。下班后,回到空荡荡的家里,寂静无声,一只小老鼠跑出来探头探脑,也让她惊喜,静静地看着它那两个亮晶晶的小眼睛,希望它在院子里多停留一会儿。小老鼠却不敢多停留,眨眼工夫跑得无影无踪。黑牡丹偶尔会来她家玩,嘎嘎地笑,哪怕不怎么喜欢她那淫荡的笑声,却感觉她比小老鼠亲切多了。

她和黑牡丹的交情,源于几年前一个冬天的早晨。那天很冷,滴水成冰。刘华穿戴臃肿全副武装骑着自行车送亮亮去学校回来,刚进村口,看见冰冷的水泥路边躺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是黑牡丹,浅蓝的毛呢风衣里面是单薄的深红纱裙,露在外面的两条小腿冻得青紫。刘华以为她死了,有些害怕,但还是停下来,架上自行车,走过去发现她还没死,想把她扶起来。哪知身材微胖的黑牡丹被人抽走骨头似的全身瘫软,刘华自己根本扶不起来。她抬起头,看到不远处有几个戴着老头帽的人伸长了脖子向这里张望。她大声地“喂——”一声,希望他们过来帮忙,那些人却全都缩回脖子转过身去,悄无声息地溜走了。刘华没有办法,只得去最近的人家借了一辆可以一端着地的地排车来,像拖死猪那样把她拖上去送回家。

事后,黑牡丹视刘华为姐妹,向她说出那天倒霉的经过。她栽到了外村一个陌生人手里。那人打电话讲好了价钱就开车来把她接走了。那人给的价钱比平常多一点,不然她不会出村。哪知却去了五个畜生,那晚上没让她歇息一会儿。刘华见她后怕的样子,便趁机劝她:以后就老实待村里吧,再别乱跑了。黑牡丹呵呵笑起来说:你以为我想出去担惊受怕,咱村里留下来的男人,不是老头就是残废,哪个舍得花钱?

刘华提着两个韭菜盒子从黑牡丹家出来,天不早了,不想再去上班,想去村西边的超市买一条鲤鱼,中午炖给亮亮吃。途经一个小药铺,门口已经挂上了挡蝇塑料门帘,却挡不住里面陈旧的中药味飘散出来。门前的老槐树下倒很热闹,没留胡子的老中医和几个人围着一张蒙了红平绒布的小木桌在打麻将,外面围着一圈伸长了脖子的看客。刘华看看,村里的闲人差不多都聚到了这里。她的公公也是闲人,却从不来这里。她的脑里再一次闪过他和慧慧一起的画面。死妮子!她刚骂出来,就感觉后面有人跟着她。不用回头,她就知道是慧慧。

她听她弟弟说过,只要一到星期天,她就不进家了。别看她人傻,鼻子却很灵,谁家做了好吃的,她都可以闻出来,闯进人家厨房,无视别人的白眼和谩骂。她的眼里只有食物。吝啬的人家直接拿棍子把她轰出来,偶尔,也有人家分一点食物给她。

这样不妥吧!

黑牡丹已经坐下来,拿着筷子说。

有什么不妥的?等会儿他来看到你,你吐口唾沫在菜盘子里,他也吃得欢!

刘华奉承着,并从橱柜里找出一瓶过年时别人送的白酒。

两个女人,一人一罐啤酒下肚后都不愿再喝啤酒,便开始喝五十二度的白酒。白酒让她们都有了腮红,显得更加亲密无间,无话不说。

那么多人,你就不怕他们把脏病传染给你?

怕什么,有安全套。

呵呵,莫不是你也想了,要不要给你介绍几个?

晕,说你呢,怎又扯到我!看样你是来者不拒,年纪大的要不要?

刘华说完,紧张地看着脸色微醺的黑牡丹。

管他妈的老不老,只要给钱,两眼一闭,都一样。

好!

刘华举起杯子,和黑牡丹的酒杯碰了一下说:就等你这句话。

当刘华说出她的意思后,黑牡丹难堪地笑起来:说着玩的吧,他是你公公,我们是姐妹耶!

假如他不是我公公,我自己就可以对付他。接着,刘华说出公公和慧慧的事。黑牡丹吃惊地看着刘华:他们?

刘华站起来沮丧地点头说:是!你不帮忙,我已经买好毒鼠强了。

为了周鹏那傻女儿,你要毒死你公公?

黑牡丹站起来,围着刘华转了一圈,然后笑起来说: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

你还忘不了那死鬼对你的好!

什么话到你嘴里都变了味。

刘华不屑地瞟一眼黑牡丹,坐下来,愁容满怀,独自喝酒。

假正经,你敢说你们没那个?

黑牡丹站在刘华旁边,似乎一只猛兽蹲守在洞口,等待小兔子出来。对于过去的事,刘华不想说,但现在有求于她,就得满足她的好奇心。

我们只有一次。

是的,他们只有一次。她没有说谎。小时候,她可以和赵柱周鹏一起到处乱跑疯玩。等到大一些,她的生理和心理都发生了一些变化,只想和周鹏一起,哪怕一起站在树下看蚂蚁上树也觉得有意思。她的父母和姐姐们都不容许她喜欢周鹏。甚至,整个村子都反对她喜欢周鹏。她的父母只生养了四个女儿,她是家里的幺女,要留她招一门养老女婿。而周鹏是家里的独子,他家不可能同意他下嫁到刘家。她和周鹏在一起便有犯罪的感觉。这种感觉刺激着她狂热地迷恋他的眼神,他的嘴,他嘴里呼出的气息。似乎每一次相见都是末日,却是浅尝辄止,不敢深入。七月流火,正午时分,整个村子都被太阳晒得昏昏欲睡。他们都睡不着,一起悄悄溜出村子。两个小生命被太阳炙烤得只剩两个小不点,落在村外冒烟的路上,看到一片绿油油的瓜地。虽然瓜地里没了西瓜,地头上的瓜棚却让他们激动。在简陋的瓜棚里,她走完了女孩蜕变成女人的路。小虫蜕变成蝶后可以飞舞,等待她的却是镣铐。那天一双没有午睡的眼睛发现了他们,告知了刘华的父母。他们冲进周家去打砸一通后,回来就限制了她的自由。后来,她和赵柱结了婚。赵柱上面有一个兄长,符合上门女婿的条件。他们家也乐意把他嫁到刘家,省了一大笔为他娶媳妇的费用。

哇!还真有一次!一次就让你记忆深刻。假如后来你们结婚了,对那次反而没感觉了。

黑牡丹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看着刘华,然后说:我可以帮你,你也得帮我。你知道的,我家花花没了,很难受,想要一条小狗。

听到黑牡丹松口了,刘华眉头舒展开来,拿起白酒瓶,给她注满酒杯,双手端起来递到她手上说:敬你一杯,先谢谢了!

要一条小狗还不容易,去镇上猫狗市场上看看,买一条好看点的回来就是。

不行!我要你老板家才下的小狗。

玩具厂里有一条和花花差不多的黑白花狮子母狗,最近下了一对纯白色的小狗崽,早被老板娘应允给了厂里两个女工。刘华面露难色说:为什么一定要他们家的小狗?

黑牡丹神秘地笑起来:那是我们家花花的种!

刘华恍然大悟,难怪老板娘不喜欢那对雪球似的小东西,急着送了人。她知道黑牡丹和老板有一腿,怂恿她说:你自己和老板要呀!

我问他要过了,那个怂货,当不了家。

黑牡丹一副心有不甘的表情。

市场上好看的狮子狗多了,哪天我去买一只回来给你。

不要!就要你老板家的。

黑牡丹一副没商量的口气,新纹的棕红眉在额头上扬起来。按理,黑牡丹答应帮她,帮她要十条小狗也不为过。主要是那两条小狗崽早有主儿,怎么好去横刀夺爱。

为了一条小狗,刘华颇费了些心思。

热气逼人的季节了,她却找出一套冬天的行头:皮靴、牛仔裤,带帽的风衣、厚手套。大白天穿戴着这身出去,人家一定以为村里又多了一个女疯子。村里有一个女疯子了,无论春夏,都穿着红袄红鞋在村口路上行走。刘华没疯,所以选定在黑天出去。临出门时,特意带了一块香喷喷的卤猪头肉,包在一个黑色方便袋里。

刘华习惯了天亮开门天黑闭门的日子,一出门她的心就开始噗噗地跳,不过不是因为天黑,而是觉得还不够黑。她看到与她家隔着一个水塘的村主任从他家大门出来了。隔着水塘,也能嗅出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野公马气息。每天晚上他都在村里窜来窜去,不知今晚要窜到谁家。在她还没发现公公和慧慧的事之前,一次和他狭路相逢。他伸出他那不知摸过多少女人的手,摸着刘华的脸说:你打扮得这么漂亮,看看你公公那身穿着,不觉得丢脸吗?我都觉丢咱村子的脸。刘华歪一下头躲过他的手说:你要觉得丢村子的脸,给他办一份低保。她只是随便一说,没多想。她早听说谁给他送礼,就给谁低保。没想他哈哈笑起来,然后色眯眯盯着她的脸说:好说,陪我睡睡就行。刘华感到危险的气息喷到她脸上,很后悔随便说出的那句話,似乎她真有求于他。她认为,公公的事,有他的两个儿子出头,怎么也轮不上她。自那以后,她见到村主任就躲。

刘华为了避免与人相见,专拣人迹罕至的空巷道走,但她还是碰到了一个拄着双拐挪步的人。那人在工地干活时,从架板上掉下来后捡了一条命,却再不能自由行走。村里女人见到他,都会不寒而栗,因为她们丈夫也在外面工地上。似乎怕他的命运会传染,女人们都会躲着他走。他有自知之明,便早起晚出,捡人迹罕至的空巷道练习走路。刘华忙拉上风衣帽子,迅速转身,跑进另一条巷道。等钢拐敲击水泥路面的声音渐渐过去了,她才出来,望着玩具厂的方向,看到了黑夜的巨眼,正温情地注视着她。她相信一些事情,必须在黑夜里完成。

黑夜给玩具厂蒙上了陌生而神秘的外衣。她怀着非常激动的心情溜了进去。

第二天早晨,玩具厂老板娘去喂母狗时,发现狗窝里少了一条小狗崽,没怎么在意。但是,刘华几天没去上班了,打她手机不接,就有点发急。她肥胖的身躯噔噔噔爬上二楼车间,气喘着走到那台闲了几天的缝纫机前,看着旁边一个低头干活的女工问:镇上的玩具厂是不是来咱们村挖人了?

刘华做活好,很容易被人挖走。她怀疑她被人挖走了。

我没亏待过你们吧?

那女工抬起头说:你在这里疑神疑鬼,不如去她家看看。

干旱许久的天上终于有了大片的乌云,被杨花折腾多日的村庄看到了救星。老板娘拿着一把雨伞准备去刘华家看看,经过集市时,顺便买了一包苹果。

刘华家的大门在外面锁上了,而偏门在里面锁上的,家里有没有人说不准。她举起伞把敲击着大门,大声地喊:家里有人吗?里面没有任何回声,倒是把西边的慧慧叫出来了。她双眼紧盯着老板娘手里的苹果。老板娘拿出一个苹果引诱着慧慧问:你知道这家里有人吗?

慧慧眼睛只盯着苹果,不说话。

不说话就别想吃苹果!

这时,黑牡丹披散着湿漉漉的头发来了,散发出的洗发水味让老板娘恶心地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黑牡丹当没看见她一样对慧慧说,慧慧,回家去,别跟猪似的见到吃食走不动了,一会儿我回家去拿来给你吃。

老板娘把苹果塞进慧慧的手里,瞟着黑牡丹说:别吃她家的东西,有骚味。说毕,更用力敲打铁门,里面还是没回应。黑牡丹吃惊地望着叮叮当当的铁门,把老板娘推到一边,贴在门缝上,惊恐地朝里面喊:刘华——刘华——,喊到第三声时,里面响起开屋门的声音。

大门终于打开了,穿着睡衣,面色苍白的刘华扶着一根粗木棍站在门口时,外面的人同时惊呼起来,怎么啦?

刘华没理黑牡丹,却面带愧色对老板娘说,摔了一跤,一时半会干不了活儿。

都这样了,谁还敢让你干活,打个电话说说不难吧?

手机丢了,怎么打?

刘华继续解释。

等老板娘走了,黑牡丹看着刘华那条不方便的腿说,都这样了,怎不去医院看看?

刘华瞟她一眼,没理她的话,双手抱住棍子,拖着一条腿一步一步挪到屋门前。推开屋门,一股浓烈的狗屎味扑鼻而来。黑牡丹皱着眉头,看到墙脚一个小纸箱,里面蜷缩着一团白茸茸的小东西。那小东西蠕动起来,似乎在她心里蠕动已久。她张开双手奔赴过去,幸福地抱起雪白的小狗崽。

刘华见黑牡丹高兴的样子,丢了木棍,用半个屁股坐在沙发扶手上问,这几天都干吗去了,也不来看我。

我妈住院了,我去伺候了几天。

黑牡丹看着刘华那奇怪的坐姿,忍不住笑起来问:你的屁股怎么啦?说着,过去用闲着的那只手想摸刘华那悬空的屁股。

娘——耶!

刘华痛得尖叫起来。

那晚,刘华潜进玩具厂,看到车间的窗户明亮,知道还有人在加班。狗窝离车间远,那里的灯光照不过来,让她安心。她戴上手套,拿出猪头肉。扑鼻的肉香迷惑了母狗,让它变成了哑巴。刘华心里窃喜着,拿起肉引诱母狗走到狗窝后面。她听到母狗食肉的声音才回到前面,放心地撅起屁股抓小狗,却感到后面一阵风扑来,接着屁股钻心地痛了一下。

得去医院看看呀!

黑牡丹放下小狗,把手放到她腰上,想扶她出去。

刘华推开她的手说,死不了,不看!接著她盯着黑牡丹的脸,想知道托她的那件事办了吗?但是,她说不出口,只用眼焦急地望着她。

黑牡丹知其意,先捂嘴浅笑起来,接着大笑,似乎笑岔了气,等气息平缓下来才说,晕,怎么办?他那玩意儿不中用了。

黑牡丹说完,捂嘴不想再笑,哪里捂得住,再次捧腹大笑起来。刘华尴尬地跟着笑几声,听到外面响起沙沙的雨声。

责任编辑 杨献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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