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沅水与锦溪的相知
——沈从文的一段轶事

2020-08-06◎陈

江苏地方志 2020年3期
关键词:沅水张兆沈从文

◎陈 益

(江苏昆山215300)

1976年8月间,唐山突然发生大地震,造成了难以料想的破坏。不仅波及北京、天津,给整个中国都带来了不祥的预兆。当时,沈从文先生刚从“五七”干校回到北京家中,开始从事中国服饰史的研究。整个北京到处是闷热的防震棚,加上人心惶惶,日子很不好过。沈从文得到的防震棚,矮小得连搭张床铺都不够,晚上只能蜷曲在藤椅里睡觉。夫人张兆和思忖再三,决定与沈从文带着孙女沈红,到苏州九如巷五弟张寰和家里暂住。谁知道,苏州九如巷的房子十分狭窄,盛夏季节本来就嫌拥挤,住下他们三人,更加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尽管五弟再三挽留,11月中旬,夫妇俩与沈红还是先后乘轮船来到了古镇陈墓(今锦溪)。

苏州九如巷张家庭院,曾经走出四位姑娘:张元和、张允和、张兆和、张充和。在绚丽的岁月中,她们以青春点亮家族的荣光,成为一个时代闺秀的典范。经过一段颇具传奇色彩的恋爱,张兆和嫁给了沈从文,生育了两个儿子。小儿子沈虎雏是北京轻工业学院(现北京工商大学)的老师,儿媳张之佩是昆山锦溪镇人,亲家恰巧也姓张,居住在镇北天水桥堍。

沈从文说,他一生都未曾离开沅水。前二十年他生活在沅水沿岸,为沿岸声色风土人情所感染。他的后半生则依托沅水,用文学构筑出属于自己的湘西王国。他的生命是以水的姿态存在的。来到江南水乡,锦溪清澄的湖水,给这位沅水之子留下难忘的印象,在默默的比较中,领略到了别一番神韵。

锦溪,五湖围拥,面湖而建。相传因宋孝宗爱妃陈氏埋葬于五保湖水冢而得名。这里东靠上海,西依苏州,以水路沟通仍然不便。但交通闭塞也衍成“枯灯夜读”的习俗。辛亥革命前后,古镇陆续走出了一百多位学子,去往世界各国留学,归来后成为国内外著名高校的学科带头人。沈从文对于水自有特殊的感情。他说,我所写的故事,多数都是水边的故事。故事中所最满意的文章,常用船上岸边作为背景。锦溪的水,与湘西的沅水风格迥异,这里远离京畿,秀美、富庶而又清静。他很快爱上了这片碧水,且与之神交相知。

住了一个多月后的12月21日,沈从文给儿子、儿媳写了一封信。信中这样说:“镇上景色人事给我的印象都极好。我每天早晚都去镇上热闹处看看上市种种,还必在门前或观音桥看来去船只许久……”

在锦溪的日子里,沈从文或者由儿媳的妹妹陪同,在古镇街道上散步,拜会亲戚邻居,或者站在湖畔的石拱桥上凭栏而望,静静地看着天空翻飞的湖鸥,渐远渐近的帆影,湖中的陈妃水冢,总是若有所悟。他打了一个比方:如果说湘西的沅水是一个赤膊拉纤的纤夫,锦溪的湖泊就好像睡梦中的少女,淳朴、宁静、清雅而又含蓄。在这孕育千年历史文化的古镇,一日三餐有鱼虾,他却不愿做“逍遥公”,始终惦记着自己正在做的服饰史研究的事儿。有一次,看见河里一条船上一位农村妇女的绣花头巾和镶边印花布裙,他竟像孩童般的欢悦,回到家里还不停地念叨着。第二年,他又让去锦溪小学读五年级的孙女沈红找一身那样的服饰,而且一定要旧的。

锦溪张宅

锦溪十眼桥

锦溪人都知道,天水桥堍张家是书香门第,几个孩子特别聪慧,读书非常用功。对“作家”沈从文的到来,镇上人浑然不觉,人们只是凭借朴素的习惯,对沈从文先生和蔼可亲、彬彬有礼的言谈举止,给予发自内心的欢迎,纷纷邀请他喝茶叙谈。若干年后,沈从文像出土文物似的突然冒出来,他的小说一时炙手可热。再后来,听说他两度成为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又失之交臂,也听说他因为从事中国古代服饰史研究,而成了“物质文化史专家”,不少人才恍然大悟:这样一个“大家”到访过锦溪。

其实,他是什么身份都不重要。大家闺秀张兆和当初不就甘心情愿嫁给了这位“乡下人”吗?

对于一个作家而言,有作品,有读者,足以告慰平生。沈从文高小毕业,当过兵,剿过匪,做过屠宰税务员。接触新文学后,他只身去往北京,欲进大学而不成,在窘迫中开始尝试用小说构造起心中的“湘西世界”。20世纪50年代初,在那个本该写出巨构佳作的年月,他无法构筑“供奉人性的小庙”,决定不再写小说,而改行研究文物和古代服饰。

古城凤凰今天依然保存着沈从文故居。清代风格的小巧的四合院修缮后,成为旅游景点,每天吸引南来北往的游客。故居内,除了从北京运回的先生的书桌和椅子,还有耳房南墙上,用毛笔抄写的沈红的文章《湿湿的想念》,以其深邃与浓情,让人久久谛视。

沈从文先生的墓地,位于沱江畔的听涛山巅。一块竖长的石碑上,刻有画家黄永玉为表叔沈从文所撰写的碑文:“一个士兵不是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墓地没有坟冢,只树立一块天然的五彩石,正面镌刻着沈从文的手迹:“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背面是姨妹张充和所撰之联:“不折不从,亦慈亦让;星斗其文,赤子其人”。此外似乎再也没有跟他有关的内容了。除了沱江、沅水,以及为了他而从四面八方涌来的人们……

在沈从文的心目中,沱江是他的启蒙之地。他的自传这样写道:“我感情流动而不凝固,一派清波给予我的影响实在不小。我幼时较美丽的生活,大部分都与水不能分离,我的学校可以说是在水边的我,认识美学会思索,水对我有极大的关系。”他的淡定晓达,是水波赋予的。

汪曾祺先生说:“沈从文在一条长达千里的沅水上生活了一辈子。”这句话是指作家的灵魂与沅水相交融。孙女沈红的悼文《湿湿的想念》则如此叙述:“七十年前,爷爷沿着一条沅水,走出山外,走进那所无法毕业的人生学校,读那本未必都能看懂的大书……”走出沅水的沈从文,也成了一本人们未必能读懂的大书。

1976年12月底,沈从文夫妇终于返回北京,却特意将孙女沈红留在古镇陈墓(锦溪)。她两度借读于陈墓(锦溪)小学,在外婆家住了好几年。对于湘西的水和江南的水,对于爷爷的人生和命运,沈红认识得尤其透彻。她说,爷爷水味十足的哲学,在自然平和之中,把一切变故兴衰看得明明白白,“爷爷非道家,却有一双明明白白的眼睛,以清丽的眼,对一切人生景物凝眸,不为爱欲所眩目,不为污秽所恶心,同时也不为尘俗卑猥的一片生活厌烦而有所逃遁……”

天水桥堍,张家的房屋至今仍保存完好。亲家曾写信告诉沈从文先生说,陈墓(锦溪)镇这几年变化很大,文星阁修好了,十眼桥也修好了,五保湖到处是船。他点点头说:“应该好好保存,这些都是陈墓的宝啊!我真想再去陈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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