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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寨,生生之城

2020-08-04廖献红

广西文学 2020年8期
关键词:老路

→ 廖献红 壮族,广西鹿寨人。广西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33期少数民族创作班学员。柳州市第二、第三届签约作家。有作品刊發于《民族文学》《山花》《黄河文学》《广西文学》《散文选刊》《海外文摘》《岁月》等刊物。曾做过乡村教师、媒体记者、政府机关秘书。现供职于文旅部门。

1.六角头

唐代诗人王维的诗《鹿柴》,在小学课本中就能读到。“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我读此诗时不到八岁。老师特地教导说“柴”读“寨”音。当年,我是真把“鹿柴”当成“鹿寨”了。我的童年岁月是在对鹿寨无穷无尽的遐想之中度过:王维到鹿寨山上找朋友玩耍,不见人,他在山上转悠,听见一个很像他朋友的声音,像银铃一般,在寂静的鹿寨山岭上飘荡回响……

十二岁之前,我去过最远的地方是鹿寨县城。那是一次特殊的旅行,不是赶集,不是探亲,而是跟着父亲押送一艘满载甘蔗的船去鹿寨糖厂榨糖。装满甘蔗的木船沿着洛清江顺流南下,走了一百多里的水路。这一百多里的水路,让我从熟悉的旧街村出发至陌生的鹿寨县城,最大的感受是太远了,也太艰难了。船在鱼碑滩搁浅了,橹桨也被弄断。父亲和船上的两个船工脱去棉衣跳进水里,水寒彻骨,浑身颤抖。他们搬走卡在船底的几块大石头,用双手硬生生地掏出一条亮晶晶的水路,然后用肩膀抬着船舷,拼尽全力挪动船越过浅滩。河底尖锐的石头利如刀戟,父亲他们的双脚都被扎出血来。清清的河面回旋着一股股浑浊的殷红。第一次进城的路,好像是一条血路,有点悲壮。

在县城南郊,有一座大山,六个山峰耸峙,是天然的军事屏障,称为六峰山。极具浪漫情怀的鹿寨人,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六峰山都觉得像鹿角,桂中官话“六”与“鹿”同音,“六”便改为了“鹿”,六角山便称为“鹿寨山”。以鹿命定山名后,我的祖辈还不满足,还衍生出了关于鹿的传说:有仙人牧鹿于洛清江畔,六头仙鹿留恋此地,因这里水草丰盛、风光旖旎、民风淳朴,不愿离去,遂在此定居,后化成了石山梁,有了“鹿寨,鹿寨,仙鹿定居的山寨”之说。长久流行歌谣:“鹿寨六角头,狮子把门楼,神奇仙鹿地,世代不忧愁。”口耳相传的故事却总是另辟蹊径。是先有鹿再有山,还是先有山再有鹿,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座山这座城,已绝非仅仅是个背景似的名称或概念。它在文字深处凸显而出,并无端引人日夜神思。也不知有多少鹿寨人在这儿歌中摇摇晃晃走进世界,并为“世代不忧愁”而毕生努力。

我早已知道童年的误解是多么可笑,当我路过鹿寨山脚时,依然虔诚抬头仰望。它成了我的眼睛,我最初是从这里开始打量世界的。十二岁那年牵着父亲的手,第一次走在县城商贸中心,我看到人来人往,商店里挂满了好看的花裙子,还有漂亮的发夹。这在一个山村女孩眼里是新鲜的,也是极具诱惑的。我听到人群中有人说着电影里的话,有人说着我听不懂的外地口音,我就觉得鹿寨在中国,中国在世界上,世界广阔无边。这种联想使我振奋,使我在东张西望之余一次次憧憬着自己的未来,一次次地想象我将来的生活。没有机会问王维,他在写《鹿柴》时,是不是真的错把“寨”写成了“柴”了?如果是,他又是怎么想到把桂中平原这座美丽的小城写进他的诗的?是来过,还是梦到过?我想,有一点是不容置疑的——那就是这个小城天然具有一种魅力,能让来过的没来过的人,都心生向往。

千百年来,六座山峰相依相偎,树石相伴。它不险峻,也不漂亮,是那种天生为画而生的褶皱山。它不高,主峰海拔只有二百六十多米,直到2002年春天,我才第一次爬上去。第一次获得登山远眺一览江山的经验,就是在鹿寨山上。在主峰极目四眺,群山被赶到天边,翠绿逼人。这座小城似乎是被大自然随意而散漫地丢在富庶平展的桂中平原上。它脚下,有工厂和铁路,有农田和农家,还有平滑如缎的鹿鸣河。鹿寨城被鹿鸣、查比、龙田、二兴、新胜几个村落包围着,它们如一块块温婉的碧玉,终日萦绕着清新的薄雾,安静隐匿在鹿寨山下,这让人对这片土地有了更多温润的想象。当然,如果换一个视角,从空中拉近到地面,则会发现,六峰山退去了,隐藏在县城角角落落、弯弯旮旯的小巷、街道、市场,更多的是杂乱和喧嚣,是蓬勃的本地人、外地人、流动的小商小贩带来的活力、朝气,还有小县城特有的无序和粗粝。

2. 城中村

2002年,当我从屡次的旅人转换成居住者,我惊喜地发现我是幸运的。这座我挚爱的城池,以出乎意料的悲悯,无声而深沉地拥抱了我。六角头的鹿寨山,弥合了我对整个世界的裂痕。自此,我与鹿寨山、鹿寨城发生了紧密的联系。

这一年,我二十七岁,自断后路,不管将来,毅然离开站了八年的讲台,来到这座小城开启了我的第二份工作。这一年,我成为一名奔走在小城和乡村的“新闻民工”。哪里发生重要事件,构成新闻的,我便快速贴上去,摸清它,记下来。这个职业,也让我与脚下的柏油路、水泥路、黄土路、青石板路紧紧地黏附在一起。我倾听到了这座小城最真实的呼吸。它的山水、历史,童年的幻想,生命的潜藏,在这期间全涌进我的脑际,它以最直接的方式让我感受到这座小城的味道和气息。想那时:天色渐入黄昏,大街上的灯火一盏接一盏地亮起来,呈现出恰当的清淡;鹿寨山上零零星星的三角梅,在风中花枝乱颤;长牯岭公园烈士纪念碑周围的松柏,被风吹得呼呼作响;八月桂的花期虽说刚刚被我错过,但香气还若有若无,通宵飘荡在西闸塘路上空;无数雨燕飞剩下的天空里,夜色正安静而充分地到来。

我租住的地方是城中村,但全无不便,每天步行二十分钟,即可到达我的工作地。房子是一栋临街筒子楼,安插在杂乱无序的城郊结合部。闺蜜每次来找我玩,都嚷着我不该租住这样混杂的地方。她劝我尽快搬家,因为,这居室几乎令她绝望:临街的两层楼,狭长的走廊伸进里屋。房东是一对年过六旬的老夫妻。他们住一楼。我住二楼的后厢房,不到十五平米,月租一百二十元,再加上水电费,相当于月工资及稿费收入的三分之一。房间里仅有的家具是一张床和一张书桌。灶台和卫生间是共用的。前厢房租给做床垫生意的两个四川小兄弟,租金比我的贵,房间也比我的宽。在这样一栋不够宽敞的筒子楼里,与陌生房客同挤在一个屋檐下,我努力去除心存的芥蒂,关好门窗,管好财物,倒也相安无事。

这个地处“乡村”和“城镇”边缘的半新不旧的城郊结合部,它看似沉睡的躯壳里不停歇地涌动着复杂的日常家常,还有城镇化带来的“温柔挑衅”。而这些挑衅,无不是基于老子、儿子、房子、票子,基于遍地皆是的生老病死。随着这座小城南扩,城中村以迟缓的脚步追赶城市疯狂的发展速度,吞吐着代际内部的消化不良。在这里居住的人,一般代表着三种不容忽视的社会群体:农民群体、日益庞大的老年人群体、外来务工群体。我应该属于第三种。

即便如此,我租住在这里,仍没有半点失望。因为,这的确是我念想了许多年的工作。房租也还能接受。最重要的是那些总让我感到天空蔚蓝的日子,在我眼前依次展开:白天奔跑在一个又一个新闻现场。中午可以到街心公园的小食店,要上一碗两元的饭或粥,可在摊前一溜摆着的二十多个素菜中挑选自己喜欢吃的:炒红薯叶、炒黄豆、豆角酸、小南瓜、白瓜、酸笋、土豆丝、芋头仔、空心菜梗、辣椒豆豉……足以让你吃得肚皮滚圆。夜晚,写完稿,下得楼去,在街边随意一个啤酒烧烤摊桌前坐下,即可与人高声谈笑,大口喝酒,大嚼烤串,不怕斯文扫地,不怕被别人认识。或者,漫步到OK街,点歌唱,一元钱一首的那种,二十元即可抒情个把钟头;再或者,到交通街的滚螺吧,点上一砂锅炒田螺,再加上两个鸭脚、豆腐泡和卤蛋,即可大快朵颐。辛苦了一天的人们啊,享受起夜晚的放松和舒缓。到了清晨,我从筒子楼走路去上班,要经过一片辽阔的枸杞菜地,沟坎笔直,规整方形的菜畦,像一块块切割齐整的绿色大豆腐。大多数村民,除了自建房的房租收入,种菜卖菜依然是最让他们内心妥帖的营生。

每次,当我走过不断冒着嫩芽的枸杞菜地旁,早起的农人一边掐菜一边笑盈盈地和我亲热招呼时,我都疑心自己会在这间筒子楼租住多年,会在这家单位干到退休。我迷恋这儿热气腾腾的生活,还有随意斑斓的树影。

3. 烟囱不再冒烟

终究还是不行。难处很快降临了。暂且不说房东老路开始喜欢上打牌赌钱,常常半夜才归,老婆子成了十足的怨妇,几乎每天都在控诉,我不得不在午饭甚至午休的时间,忍受她的聒噪。核心问题是老路儿子小路下岗了。他所在的一家大型国有企业开始裁员,他不幸被列入第一批裁员的名单中。他原在厂里住的宿舍,也将调配另作他用。没办法,他要回到父母的屋檐下,而父母已将房间租了出去,租期未到。

小路是顶老路的岗。一家人满以为这份工作可让儿子安身立命,像他一样做到退休。是啊,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这是了不起的工人阶级,铁饭碗,城市户口、看病不要钱、上学只交少部分的课本费,还有定期发放的米油、清凉饮料券、劳保用品……绝对地骄傲。我们村的邱珍姐也是在这家工厂上班,嫁了厂里的工人,双职工。小时候,看到她每次回娘家,都是大包小包的礼物,风光无限。早在上个世纪80年代,她就住上三居室的楼房,家里就置有黑白电视机、单卡录音机、自行车、上海机械手表。这是中国工人家庭当年富有的表现。少女时期,我无比艳羡这样的家境,梦想长大后,也能像邱珍姐一样读中专,毕业进国企,也嫁个工人阶级,一辈子都不用“面朝黄土背朝天”。

迷茫、苦闷和失落,像隐匿的大手,一时把刚下岗的小路裹入命运的颠簸之中。这消息波及老路,就像花开花落那么令人猝不及防、怅然若失,亦像石头一样压在他身上。儿子刚下岗那些天,他出门打牌时间更多了,回到家也是常常站在窗前凝望远处鹿寨山上的六角头,还有厂区高高耸立的好几个烟囱。最近的那个烟囱已不再冒烟。老伴做好饭摆好桌叫他好几声,他才回过神来。这满桌都是黄连啊,真真说不出的苦。他想不明白,这样一家大型国有企业,怎么说不行就不行了呢?当年他在厂里如鱼得水、左右逢源,还有挂在办公室墙上生产销售统计图,全是上升的红线,这可是如火如荼的生产场景和可观的经济效益啊。

他急于知道的答案,其实他心中已经有了。厂子技改不力,入不敷出,资不抵债,工人命运已昭然若揭。一想到当年的车间黑板上标注的数字,老路隐隐地觉得儿子名字出现在第一批下岗名单中,与当年他揭发那位车间主任虚报产量有关。那一刻他内心涌起复杂的滋味,亦觉得看似不大的小城,其实很大,有他看不清也捉摸不透的东西。迷茫,在命运的棋盘上成为死子,他不知接下来该如何让儿子另起一行,走完余后的人生之路。

这家省级国有企业,曾是广西第一大化肥生产基地。它似乎可以与外面的世界隔绝,架构完全跟市里的一样。它有自己的幼儿园、小学、中学,甚至还有专门培养职工子弟的技校。它有铁路、医院、银行、超市、剧院、报纸、广播。它甚至还有自己的文联、文艺队、篮球队、足球队。这些都是与化肥无关的东西。这一职业被赋予荣光,国企工人亦在自我供给、自我满足的心理下,一代又一代生活着。早年,老路父亲在那场运动中被打成右派,在批斗中死了。平反后,他家得到一个招工指标,他被招录为工人。他进厂后,很快成长为机电维修骨干。他把所有的忠诚和爱献给了化肥厂。他那一辈的工人,大多如此。今年六十五岁的他,身上仍显现出的生命活力,隐隐透露出国企工匠干练敏感的职业气息。如果此时的他仍站在生产车间里,任何机电故障,都难不倒他,这也给他带来无限的尊严。车间里沉闷的气息,冰凉的钢铁、机械,在他看来都是有靈性、亲切和温暖的。在工厂效益兴盛的那年,老路敏锐地嗅到商机,迅速在工厂附近临街的城中村置了一块地皮,盖起这栋两层半的筒子楼。只可惜政府的点金术迟迟没点到这里,十多年过去了,这城中村仍没有褪去平淡、土气的面容。

小路从厂里技校毕业那年,不到五十五岁的老路一心想让儿子早点安身立命。他不太严重的颈椎病,便成了他内退的理由。他满以为自己钻研了半辈子的机电维修,能在儿子这里得到传承,一代代地传下去。然而,这样一个巨无霸企业,当它行驶到2003年的时候,无奈地成了一个垂垂老矣的老人,承载了过多的负累。它疲惫、破败,甚至千疮百孔。运送物资的专用火车从厂区隆隆地开过,它冒着白烟,发出嘶哑的鸣叫、巨大的喘息,笨重而迟缓。这鸣叫声,逐渐变成一种回响,在千万个小路和老路头顶隆隆滚过。

“鹿寨六角头,狮子把门楼;神奇仙鹿地,世代不忧愁。” 老路是老鹿寨,这歌谣,他太熟稔了。他曾是那么喜欢得打紧,每次喝两杯酒后,他都会哼唱这首歌。想想当年父亲得以平反,自己还进了工厂,儿子的工作也解决了,虽是半边户,老伴没有退休金,但自己的养老金,再加上房租,不说大富大贵,全家衣食无忧是不难的。只要工厂里的火车还在鸣叫,生活就不会有太大的忧愁。这是一般人家该拥有的生活,不卑微,无须伟大,却泛着健康自然的人生底色。老路觉得,自己可以打点小牌享受安逸的晚年了。

儿子下岗了,这在老路家的饭桌上是天大的事,但在牌桌前,却不算什么。几个牌友,都是苟延残喘的几家企业退下来的,发不出工资已经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老路只有在这里,才会觉得宽心一些,这也是老路喜欢往牌室钻的一个原因。

然而,世界的改变是悄然的,对大多数人而言,日常生活并未产生太多的变化,但那个不轻易的转身,却让人始料不及。有的人从此一蹶不振,有的人能九死一生,脱胎换骨。所有的这些变化,带来的阵痛和煎熬,要老路这样的工人家庭全盘接受,他们只能在内心把隐忍放大,把一切都装进去。

我提前搬了出来,将房间还给了小路。

4. 新马太

我辗转搬到了一座火柴盒似的五层楼顶层。每天在楼上眺望视线中的一条狭窄破旧的小巷。这条街巷叫码头巷,它是我最熟悉的穷街陋巷之一。小巷纵横交织,深藏着秘密人生,路两边的小叶榕几乎伸到了路中央,散开的枝丫把整条路都覆盖住了。它的东面、西面,连着太和街、打鱼街。多少年来,它们容易被市政建设所遗忘。人们开玩笑打赌时喜欢说,你若赢了,免费带你游一天新马太,到大汾塘洗手后,去打鱼街吃鱼。新,是六角头下的新胜村;马,指码头巷;太,指太和街;大汾塘,则是城郊的一个村庄;打鱼街,住的大多是渔民。码头巷、太和街、打鱼街,三条街巷不长,呈三角形连接着,人们彼此知道各人家庭和故事、光荣和耻辱。

街巷倒是常年保持清洁,但路面因狭窄而湿漉漉的。人们还是享受着狭窄带来的方便,可以轻易地把晾衣服的竹竿架在对邻的房顶上,将被单、枕巾、桌布、毛衣、西装、校服、长裤、短裤、胸罩晾晒在上面,走路和骑自行车的人们全不在意,在下面自在穿行。如果突降阵雨,衣物主人不在家,不要紧,有人会帮你收回他家去,雨过后,再帮你挂出来。我的房东老张,女儿去年考上了北京大学,放假了穿一身北大校服回家。第二天,老张的女人将校服洗晒,高高挂在街巷上空,衣服迎风飘展,背后赫然写着的“北京大学”,瞬间将整个街巷提亮了几分,可见“光彩照人”不仅是照人,也照地方。老张下半辈子的腰杆,全靠一个女儿提了起来。又一年高考季过后,放假时,这条小巷上空,又飘起了几件“上海交大”“清华大学”“北京师范大学”的校服。

码头巷往西的尽头,有一个小小的街心花园,两棵大榕树下,用条型彩色塑料布撑起了一个甜品摊。卖的是花生糊、芝麻糊,也有白粥、绿豆粥、玉米粥。摊子不大,顾客盈门,小方桌不够坐时,就站着吃。那张铺着素雅塑料布的摊桌后面,起初坐着的是一个头发雪白的老妇人。老妇人喜欢用红线缠绞的胶圈将不长的头发束在脑后,那红很是抢眼,让老妇人的头部生动了许多。后来老妇人年岁大了,干不动了,来了一个新的经营者,也是女的,年轻了许多。两代女人都是左手拿勺,右手拿碗,给客人打糊糊时,勺子抬得高高的,糊糊像一根粗壮的绳子堆到碗里。她们的动作、表情,甚至是笑容,惊人的相似。无论是熟客还是生客,黏稠的糊糊都是装到快要溢出碗边,很是好看,似乎在告诉你,卖的是实诚,没克扣,量够足。

在街心花园另一头的石凳上,常有十来个老男人扎堆侃大山,烟雾缭绕。这些市井男人,大多五六十岁,姑娘儿子大了自己想管也管不了了,除老婆以外的女人也不太爱偷望几眼了,退居到工作二线后,便成了石凳上的常客。他们每天踩着点儿按时出门按时到岗,劲头远胜过上班的人。他们悠闲、琐碎、饶舌。他们对政治和国家大事很感兴趣,可是谈论起来言不及义。他们不经意地谈论饮食和菜肴,显示自己的个人品位和见多识广。也有爱好诗词歌赋、楹联的,自以为是地高谈阔论,讨论平仄对仗、阴平阳平。他们坐在那里,在离家不到五百米的地方展示自己的才华及见解,消遣着时光。我常出现在甜品摊,他们当中有位是县小刚退休的王老师,我去学校采访,他认识我。某日,我又去吃糊糊,要了半碗花生糊、半碗芝麻糊。我盯着混在碗里的一半白和一半黑,像看到了白昼交替。我用勺子搅动了一下,黑白混杂,变成了灰色。我突然悲从中来,想着自己灰不溜秋的处境,房租很快又要交了,工资还未发,排上去的稿子又被撤了下来,正在自顾自怜时,王老师来到身边,笑盈盈递给我一张小学生语文作业纸。这是他新写的一副楹联,他要我帮他看看。至今我还记住,这是一副嵌名联,上联:鹿鸣盛世三农福;下联:寨傍名城百业兴。作者:王同福。我接住当即轻声读出来。说实话,我挺喜欢。当时他是双手递给我的,满脸通红,不好意思地小声说,廖记者,你看可以在报纸上登吗?后来,我拿回报社,还真找了副刊编辑,帮他发表在副刊“楹联赏读”栏目。三天后,当我拿着登有王同福作品的报纸来到小公园时,不见他。有人告诉我,他中风,住进了医院。

他们每天都是这样嗡嗡地喧嚣着,没有目的,没有对手,自娱自乐,自我满足,这种无所企望的街頭巷尾扯淡的腔调,却让我时常郁闷的心绪得以安抚。

也有一些退休的男人不喜欢扎堆侃大山,而是躲在麻将桌前继续他们一生的竞争与厮杀。而他们的女人却身着鲜亮的舞蹈服在广场上载歌载舞。尽管舞场上的竞争也从不比牌场上轻松,但如果不如此,他们又该如何在对身处北京、上海、广州或国外的儿女的思念里,熬过一个又一个沉默的白天和黑夜呢?

这是我最熟悉的小街小巷,紊乱不失清洁,视觉中透出了鲜活的生命气息。如今,街巷还在,熟悉的街坊中有的老人已经过世了,活着的仍在小巷里养育着儿女、儿女的儿女。小巷的日常生活一切依旧,就像一只老式的挂钟,它就那么消化了一个轰轰烈烈的时代,消化了日历上的时间,消化了新闻报道中的时间。它的钟摆走动得慢,并不因为小城的另一头轰轰烈烈的开发热潮变得快起来,它依然镇定自若。

5. 醒来的城南

2004年,我终于在城北二粮店小区按揭购置了人生第一套房,结束了租居的游荡日子。六角头,依然坚挺在桂中平原上,不管人世间的喜怒哀乐。从我居住地的角度凝视它,感觉它更像一只巨大的绿枕头。每天夜里,它轻轻拍着城北耳语一声,睡吧,城北,城北就睡了。每天早上,它对着城南说,醒来吧,城南,城南就醒了。

当然,这座小城不会睡太久,它早已醒来。2002年在撤地设市的区域规划调整中,它成了工业柳州的后花园,接受柳州的工业辐射。城西已规划建设柳鹿经济带。2004年,鹿寨已进入了高速发展时期。临窗而望,一边是甘蔗和玉米正燃烧般热烈地生长;而另外一边,塔吊的巨臂将各种建筑构件叼起,准确地交到接近太阳的高空,太阳和塔吊之下是生机盎然的鹿寨城。六角头下的村庄,有的因城市扩张,已整村搬迁。没有搬迁的村庄,伴随城市的变迁,也迎来了属于自己的新使命。洛清江和鹿寨山,千百年来像滋养土生土长的鹿寨人那样,张开怀抱,打开密集的皱褶,接纳了无数来自远方的年轻生命。它的东西南北,都有本地人、外地人的自行車、摩托车、轿车匆匆而过。推土机、搅拌机不分昼夜,快马加鞭,发出一心要建设新鹿寨的狂叫。

“城南太远了,就是农村,太不方便了。”这是我在码头巷西头的街心花园吃甜品时,听到市井男侃大山时说得最多的话题。但十年后,随着行政中心、医院、银行、学校、幼儿园南迁后,城南的位置变得极为重要,显示了难得的区位优势。今天,它的房价涨幅超过十倍,那些当初觉得城南偏僻的居民,都慨叹自己没能看得更远,没有在地皮房价如白菜价时多圈几块,多囤几套。尤其是侃大山的市井男,更是捶胸顿足,悔不当初,为自己的浅见,感受不到小城脉搏的跳动,摸不准节点错失财富的累积,暗暗叹息。

新城区作为对外开放的窗口,成为这座小城发展的方向,也是老城区人口缓解的主要吸纳地区。它更像一块磁铁,吸附着来自各方的隐秘方阵。下岗工人小路短暂的迷茫后,终于洞见了光明,他的价值也再次凸显出来,并带来命运的转变。他早早就瞅准了城南这片热土的商业气息,在鹿寨山脚下置了一块地,建起了一栋三层临街铺面,开起了汽车修理部。从高速公路下来的车辆,有故障的,就会径直开到他的铺面。凭借在国有企业机电维修的经历,他很快便干得风生水起。这是某一天上午,我在高速路口等客人时,意外看见小路“一路顺风”的门店。他告诉我,他的汽修店已开业半年了。他说,我搬出他家后,他费了好大劲才说服他爸拿出积蓄,还向银行贷了款,买了这块地皮。他还说,幸亏早点下岗,从厂子出来后,才觉得是另一番天地。说话间太阳升起来了,明亮的阳光照彻大地。看得出,小路内心澄澈,这样有明亮阳光的日子,会让他的汽修店更加兴盛。我甚至觉得这样的日子犹如神赐,小路已经得到力量,才会分外顺利。毕竟靠自己的双手和智慧让钱来得快,日子过得才有意思。

这时,从里屋走出一个推婴儿车的妇女。婴儿车上坐着一个小号版的小路。他望着我,咯咯地笑,一看便知是小路的家室。小路伸手逗玩婴儿车上的孩子,满脸慈爱。小路已为自己设计出了一幅蓝图。这蓝图让他们一家生活得以改变。城南推土机发出的隆隆声,就像给小城里的人们发出奔向新生活的发令枪。小路已经在出发的路上了。

6.一册时光之书

鹿寨,已然天地间一册时光之书,书的扉页盖有中渡、榴江、雒容三个古县衙大印,1951年三县合一而成。时光的脚步转眼来到2020年,鹿寨接待过无数来自远方的客人。文人墨客读它,江湖奇人读它,所有人都感觉到了这座小城包容、尊贵的气息。它的山山水水,滋养着一代又一代的人,老去,新生。

如今,我已在这座小城生活多年。推开北窗可见起伏的群厦,它比起海浪和群山,是另一种美,工业时代建筑的雄伟和刚健,充满坚硬与整洁的力量;推开南窗可见绿水青山,它与群厦之美相比,是一种相对补充,不缺乏天然的细节和千姿百态。六角头,更像一个不朽的灵魂,不经意间为世俗赢得巨大的力量和慈悲,是红尘中的另外红尘。它将是我一辈子书写不尽的文学主题。六角头的脚下,小城依旧,它的变迁是一部鹿寨人的生存史和精神史,一代又一代人从这里攫取不同的生活,也从这里走向世界。纵横阡陌的街道,晚跑的、散步的、歌唱的、嬉玩的,一切似在有效地重演。迎面而来的鹿寨本地人,南腔北调的外地人,晚练的音乐人,亢奋的健身舞蹈队,扭着腰肢的文艺队,唱着花子腔的彩调队,穿着轮滑鞋风驰电掣飞过你身边的孩子们,一切都彰显着生机与活力。

这满城烟火的背后,曾经是万顷荒芜。抬眼望着满天的星斗,偶尔,我也会想起,第一次乘坐甘蔗船来鹿寨时的情景,河面上漂着殷红的血水,还有父亲们在冰冷的河中咬着牙,肩扛船舷,越过浅滩。现在我已经忘记了那艘载着满满甘蔗的船,是怎样越过浅滩的大部分细节,但父亲们跳下冰冷的河里,用双手刨出水路时的刚毅表情,仍记忆在心。我猛然发现,其实,小城里很多人的表情,都如这般刚毅。

责任编辑   韦 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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