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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海一方

2022-07-15何尤之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2年7期
关键词:老路根雕温哥华

何尤之

1

我是一名社会工作师。

十年前,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应聘一所财经学院,给公共管理系的大学生们讲解社会组织的财务管理。我是做会计的,做了十五六年。这工作太细碎,那些厚厚的凭证比砖头还硬实,砸得我头都晕了。给大学生讲社会组织财务管理,不想竟触动了我对社会工作的热爱,顺便把社会工作师资格考取了,从此,揭开了社工职业生涯。

我和老路认识二十多年了。那时老路是司机,快退休了,我是会计。他比我大了二十来岁,我们能成为莫逆之交,缘于他女儿。他女儿叫路西,这名字起得洋味十足,我以为老路懂英语,老路说那些鸟语在他眼里,都是狗尾巴圈。老路不知从哪儿打听到,我是个业余作者,没事喜欢写点东西。老路比较风趣,来办公室找我时,像地下党接头似的,诡秘地说,有情况,你已被发现,跟我来。我莫名其妙呢,他已转身出去,在走廊尽头等我。

我甫站定,老路就说,同志,你已暴露了。我说,啥?老路笑。老路个子高大,下巴有颗伟人痣,笑起来很生动。老路说,组织已发现你是个作家,没说错吧?

我愣了。以为这事做得天衣无缝,不想还是走漏了风声。

老路仍是笑,说看把你紧张的,又不是藏了个二奶,怕啥呢?跟你开玩笑的,其实是想请你帮个忙,帮我女儿写个生日感言。

我松了口气。我说这事对你女儿来说,是件无比重要的大事,应该让你女儿自己写,在台上读起来才更顺口。

老路说,拉倒吧,她还不如我呢。这孩子啥都好,就是学习不好。

不会吧?我知道他女儿过了生日就去英国读书了,学习应该不错。

老路却说,我哪有那本事,我是在拼爹。我父亲是部队老首长,离休金一年将近二十万。老爷子性烈,开始死活不同意,说他的钱是中国政府给的,凭什么送给外国人。老路解释说那不是政府白给的,是你出生入死劳碌一生的所得。后来,老爷子看身边出国的孩子越来越多,又架不住老路夫妻的软磨硬泡,勉强同意送孙女出国。

我帮路西写的稿,被路西站在美轮美奂的舞台上,声情并茂地演绎了出来。一片掌声中,老路抹了泪,老路的老婆路姐哭了个不能自控。我想起母亲以前常说,父母把你们从一柞五寸长,培养成这么大,容易吗?老路夫妻此时想必体会到了这份不易。

站在绚丽的舞台上,路西很漂亮,漂亮得无可挑剔,漂亮得你不忍心眨下眼睛。路西继承了老路个高眼大的优点,忽闪的大眼睛里满是清纯的光泽,姣好的面庞散发着青春的魅惑。路西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孩,不去当明星,委实是影视界的损失。看得出来,老路为有这么个漂亮女儿而骄傲。

2

路西毕业两年之后就结婚了,小夫妻俩没有留在英国,路西跟着丈夫去了温哥华,在那儿定居了。一年后,路西有了儿子。又一年后,路西有了女儿。路西让老路和路姐都去加拿大,她一人照看不了俩孩子。

去之前,老路和我辞行,说要去温哥华带孩子。我问,路西的老公呢?

老路说,女婿在广东,在他父亲的公司里任副总,准备将来接他老子的班。

我说,这担子不轻啊!你这外孙、外孙女可不是一般孩子啊,那是“富三代”,将来都是身份显赫、家产过亿的接班人啊!

老路和路姐去了温哥华。乍分开的那段时间,我有点不适应,总觉得身边少了个可以说笑的人。想在QQ上找老路,他总不在线。偶尔遇上,也聊不了几句。他似乎很忙。

老路的父母住在郊区的老宅子里。我那时还在做会计。会计工作比较清静,很少往外跑。偶尔去几次郊区,顺道拜访老路的父母。二老都快九十了,跟我早就熟识。见了我,二老很意外。老路母親非要留我吃饭,我说,大姨,改天吧,我还要去东海办点事。大姨动容地说,坤子,抽空来玩,陪你大爷聊聊天。

大姨可能是随口说的,我却听出了凄凉。老夫妻就老路这根独苗,老路走了,剩下老两口成天待在家里,除了看电视,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大姨说,你路哥念家呢,隔三岔五地打电话来。大爷虎着脸说,顶个屁用,电话里全是客套话,哪像一家人?大姨说,他不也是为了孩子嘛。大爷露出怨尤之色,说,过去是养儿防老,现在是养儿陪小了。老子拼了一辈子,拼到最后,拼成了孤家寡人。

临出门时,大姨拉着我的衣角说,坤子,老头岁数大了,脾气也怪,他那些话,别说给你路哥,其实你大爷也是高兴的。大爷耳朵尖,白了大姨一眼,把烟抽得呼哧呼哧响。

老路两年回来一次,都是来去匆匆。陪父母的时间太少,所以格外珍惜,和我见面就少了。不见面,老路会给我打电话,聊上几句。他的政务通号码一直留着,出国时停机,回国了复机。我理解老路。一年回一次,父母快九十了,还能陪多久呢。多陪父母吧,咱俩的日子长着呢。我这么安慰老路。

老爷子九十六岁那年走了,我没能参加葬礼。老路没告诉我。后来,我带着社区矫正人员去青龙山革命烈士墓祭拜先烈时,顺道拜祭了几回老路的父亲。

老爷子葬礼之后,老路才约我见面,还在风云饭馆。老板娘见老路衣服上别了枚孝牌,没好意思说笑,直接拿了菜谱来。我随便点了几道菜。

老路表情压抑,内心也沉重,说,坤子,这事啊,莫怪我没通知你,是来不及通知你,我自己差点都来不及。老爷子是心脏病发作走的。唉,都说天上有飞机,天涯若比邻。都他妈的扯淡!就算长出翅膀,也来不及啊!

老爷子走时,老路在温哥华。接到电话,赶紧让路西订机票。路西开车送老路去机场,飞机飞了十二个小时,到了南京,再转长途汽车到连云港,回来已经是第二天夜里。

我回到家时,门口悬挂着花幡,哀乐低回,只有母亲守在灵前,还有两个邻居帮着忙里忙外。那一刻,我头都炸了,踉跄着跪在了父亲灵前,失声痛哭。坤子,你知道的,没有老爷子,就没有我今天,更没有路西的今天。可在他最需要儿女的时候,我们撇下了他,一家人去国外享福了,我他妈的还配做儿子吗?

您不也是身不由己嘛。我说。

今天客人不多,老板娘站在吧台里,一直在听我们说话。吧台离我们有四五米远。

我安慰老路,人生终有缺憾,此事古难全。不去温哥华,你同样有缺憾。你的难处,大爷能理解,你不必自责。

老路揉揉眼睛,我真的是没法选择啊!

我在温哥华,主要忙路西的孩子。老路转过脸对老板娘说,路西是我女儿,生活在温哥华。老板娘点点头。老路继续说,路西的女儿上小学,儿子上幼儿园。温哥华的私立学校教学质量比公立学校好,想进去没那么容易。路西的女儿当然不会去公立学校,中国人对子女教育一直是任性的,有钱人更任性。

哦,跟咱这儿完全不一样。老板娘插上话来。咱连云港这儿,解放路小学、新海中学、海州中学,这些学校搬到哪儿,哪儿就成了炙手可热的学区房。连云港也有私立学校,考不上公立的,才花钱去私立。

老路说我外孙上的幼儿园,也是私立的。外孙的幼儿园和外孙女的小学,一东一西,在住所的两翼,两边的上学放学时间完全一样。每次送孩子上学,我和路西一人送一个。你路姐不送,她不会开车。

那寒暑假呢?我说,寒暑假该解放了吧?

只是局部解放,不用接送孩子了,可新的压迫又来了。老路说话,总会带几份趣味。寒暑假期间,一家人要出去旅游,去美国,去墨西哥,去夏威夷,反正不闲着。路西的爷爷奶奶交代了,培养孩子不但学知识,还要见识广。人家爷爷奶奶发话了,我们只有唯命是从。再说路西,那么年轻,总被孩子困着,也需要旅旅游,宣泄一个学期的苦闷。

老板娘说,生活挺惬意啊,那些地方感觉好遥远,我只是在电视上听说。

我说,难怪你总这么来去匆匆呢。可是,路西不是雇了保姆吗?

俩呢!一东北的,一菲律宾的。俩都不会开车。

那就雇个会开车的保姆。

老路摇头,那也不行,女婿不会同意的。孩子教育是大事,哪能让保姆接送呢?我这几十年的老司机,女婿信得过的。

这事就赖你身上了。我笑道,有钱人家的孩子金贵啊!那你要真有个啥事了,咋办呢?

老路说,你路姐是替补队员。如果我或路西有事了,只能早点走,先把路姐和孩子送到学校,让路姐陪着孩子等学校开门。再送另一个孩子去另一个学校,这也是免不了。

3

老路父亲走的前两年,我就做社工了。老路父亲走后,老路把他母亲托付给了我。

从他父亲走了后,老路每年回来一次,探望母亲。我问他,没想过把大姨接去温哥华吗?老路说想过,可母亲不去,说贱土难离,说要陪着老头子,她走了,老头子在这儿孤单。老路抹了抹眼睛,大概又想到了什么。

老路又去了温哥华,母亲一人住郊区。临走时老路再次拜托我,抽空去看望他母亲,替他尽份孝道。我答应了。老路七十多了,像朵云似的,还在太平洋两岸飘荡,我看着于心不忍。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我又想起了这句诗。

我现在在一家叫羽航的社工机构工作,服务项目包括关爱老年人,尤其是孤老。像老路母亲这样的,子女在国外,孤老独守空巢,还有很多,都是我们的服务对象。身体硬朗的孤老,我们采取小组工作模式,带着老人们走出户外,参加集体活动。老路母亲九十多了,脚趾有点不适,不能走远。老人的听力视力也不行,参加不了集体活动。老人也不愿参加活动,宁肯待在家中,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发呆。我们启动了个案工作模式,一对一地进行心理辅导和援助。

我把老路母亲确立为羽航社工的服务对象,然后以工作的名义去看望老人,每半月去一次。老人如同生活在密封的世界里,我去了,像是打开了一扇门,老人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所以我每次去了,老人分外热情,话闸也打开了,说老路来電话了,说外孙和外孙女学习挺好,说路西给她买了件羽绒服。老人絮絮叨叨,我耐心地听着。等她说完了,我再说些外面的见闻,有时事的,有社会的,有街头巷尾的。老人有时听笑了,有时插上两句。我边聊边帮老人剪指甲、剪发,扶老人在院前屋后散步。老人有皮肤病,她手上没力气,我每次来了,要帮她搔上一阵子。

到了午饭时分,我动手做饭烧菜。老人不让,说我是客人。我说,大姨,别见外,您就拿我当您儿子吧。

老人真拿我当儿子了,每半个月了,就盼着我能来。我要不去,她很失落,像透不过气似的,站在门前的小路上,左顾右盼。我实在没个准儿,不是早两天就是迟一天。社会工作挺忙的,我的服务对象多是老人,老人们都有着强烈的被陪伴的渴望。小组工作容易些,做个案就忙不过来了,一对一的服务,很耗时。当然,我也乐此不疲,努力以一颗大爱之心,伴得夕阳红。只是对老路母亲,我深感歉疚,对老路也有歉意。答应了的事,却未能做好,不免有失信用。我在电话里和老路说了,老路在电话那端哽咽了,说,坤子,别这么说,我的义务你帮我尽了,我不只是感激,更多的是惭愧。有你关照母亲,我在国外踏实些了。

我说,我不只是你兄弟,我还是一名社工,关爱弱势群体是我的天职。即便不是你母亲,我也有责任去照顾。和老路说这些,不是豪情壮志,是心之所向。

老路说,坤子,你这样的哥们儿,就是在国外,也是高素质的。

错了,路哥,我这样的社工,国内有的是。社工这职业,中国比西方起步晚,只是之前你没接触过罢了。

老路沉默半晌,说,坤子,我母亲要是病重了,你无论如何提前告诉我。没能为父亲养老送终,我悔之又悔。母亲的最后,我务必在她身边,否则我便大逆不道了。

我答应了他。为人儿女,这是应该且必须的。

老路又说,坤子,和你说个事。

我说,啥事?尽管说。

老路说,你知道的,我不是个迷信的人。可奇怪的是,前些日子,我连续做了几个梦,梦到我父亲了。父亲言之凿凿地说,路家有个祖传的根雕,或是根雕一样的物件,放在老宅子里,要我无论如何收好。因为梦了好几次,说明很重要,所以我当真了,和你路姐也分析了,可能是父亲收藏了根雕或根雕类东西,走得急,没来得交代。我给母亲也打电话了,她说找了,没有。我怀疑母亲岁数大了,眼力不中,你抽空过去找找看。

过了几天,我去看望老路母亲,和老人说了这事,在老宅里找了个遍,也没找到根雕。老路母亲说老头在世时,也不玩根雕啊。要是祖传的,也有可能,老头突然走了,来不及交代。

我在QQ上和老路说了,老路说肯定有,就是不知道是不是根雕了。

此后,我又去找过几次,仍一无所获。老路疑惑地说,未必就是根雕,或是类似的物件。老路很固执,确信祖传之物一定在某个地方了。

一年后,老路母亲的个案服务结束了。社会工作是阶段性的,有接案,就有结案。但老路母亲我放心不下。每想到老人辛苦一辈子,最后却落个空巢,心中甚是不忍。我以个人的名义继续照顾着老人。只是没了工作之便,更做不到如期而至了。想到老人又站在路上望眼欲穿,我的心如蚂蚁在蚕食。可事务缠身,应接不暇,我只能抽空去了。

老路每年回来,都来看我。会带些温哥华的土特产,聊些温哥华的事。我们还是认准了风云饭馆,老板娘也认准了我们,说路哥,你以前是两年回来一次,现在改一年了。老路说,两年来一次,你这小饭馆怕经营不下去了,所以改一年一次,照顾你生意。老板娘捂着嘴笑。

我问老路,去青龙山了吗?

老路点点头,看望母亲,拜祭父亲,这是每次回来必修的功课。

没问问老爷子,那个根雕什么的,到底藏哪儿了?说不定价值连城,能卖个大价钱呢。我知道老路不缺钱,和他风趣一下。

老路说问了,老爷子说下次托梦告诉我。

我們碰了下杯。老路抿了一口,说,还是海州湾香啊,地道的家乡酒,喝起来爽。

我说,二十来块钱一瓶,就那么香吗?比洋酒好喝?

老路点点头,说,坤子,来风云饭馆,仿佛又回到二三十年前了,那时多么自由自在啊!

我摇摇头,我没这个感觉。那时给老板打工,也这么忙忙碌碌。你现在定居国外,闲然淡适,才是自由自在呢。

老路说,我要的自由自在,不是你说的自由自在。打个比方,我想吃豆腐卷,吃鸡蛋饼,这要求不高吧,可温哥华没有。有天早上我馋得不行,就骑着单车,顺着街找,找了二十多公里,也没找着。从此泄气,再没找过。就算找到了,能有咱连云港这味儿吗?老路说起这些小吃,表情都丰富了,陶醉在美味之中。

我说是的,地方特产就得是地方的,换了地方就没那味儿了。你看咱这街上,一大早上就飘起了鸡蛋饼的味儿。

老路说,温哥华的街上,可没鸡蛋饼的香味。我也想象不出,温哥华街上飘着鸡蛋饼的香味会是咋样。那儿的空气好,很新鲜,天空像水洗过一样,蓝得清澈见底。大地像一幅画,公路就像画在地上的直线,别说随地吐痰了,一张纸屑你都见不着。

西方就这么文明,我不得不承认,国人不及。

老路说,在温哥华,你几乎听不到喇叭声,也没有超车的,大家都很遵守交通规则。行人过马路,都带着小跑。不像咱这,反正绿灯,跟大爷似的,慢悠悠地走着。你可能想象不到,温哥华的红绿灯还有手动的,你有急事,只要按下按钮,马上切换红绿灯,所有车辆停下,让你跑过斑马线。

我的确想象不到,红绿灯还有这么人性化的。我说这怎么可能,谁知道你是真有急事,还是假的,随便谁都去按一下,交通不乱了?

老路说,这就是文明。

我没出过国门,对国外一无所知。我羡慕老路,做了一辈子司机,最后竟与西方文明零距离接触。我说,在国外,华人的地位如何?我在网上总看到西方对华人的歧视,想探个究意。

老路摇头,这种情况肯定有,但那是少数。现在中国人有钱了,老外知道你是中国人,有会说汉语的,会竖大拇指说,中国,了不起!

我想起《战狼Ⅱ》里面吴京的一句台词,吴京将那个把中国说成劣等民族的雇佣兵头目打死时说了句:那他妈的是以前!很解恨的台词,说出来很幽默。

4

这时有了微信,我和老路联系方便了,有啥事在微信上聊。不过,聊得也少,我平时事儿多,又存在时差,他白天我黑夜的,接不上头。

老路喜欢拍照,以前就喜欢。他的技术不错,到哪都拍点风景。出国了,取材地宽了,温哥华,夏威夷,墨西哥,拍得美妙,美得透心彻肺。他在微信上发给我,与我分享。他拍的纯风景,没有人物。老路又向我提了个条件,要我拍点连云港的风景。我说连云港有啥好拍的,还是那座山,还是那条街。老路说,就要那座山,就要那条街。

我按老路的旨意,拍花果山,拍孔望山,拍海滨浴场,拍民主路老街,拍秦东门大街。拍了许多,然后在微信上发给他。多年后,路姐告诉我,他让路西买了投影仪,一个人待在地下室,把这些照片投放到幕布上,独自欣赏,独自遐思。

老路说,他遇到个老外,会汉语,问他哪儿人,他说中国连云港,老外竟知道连云港,说山海连云,好地方啊!老路发了个咧嘴大笑的表情。

我也惊喜,没想到在北美,还有人知道连云港。

那个老外说他来过连云港,知道连云港是孙猴子的老家,新亚欧大陆桥东方桥头堡,我完全没想到啊。

我也完全没想到,连云港竟有这样的知名度。老路说他后来才知道,连云港的国际知名度相当的高。末了,老路问我,连云港的GDP是多少,还是省内的千年老二吗?

我说,是啊,雷打不动,连云港人也默认了。

老路说,我在网上查了,连云港的GDP和珠海、厦门差不多,只因为生在江苏,才做了小妹。

我没查过这些。只有旅居国外的人,大概才有这份心思。

老路又说,坤子,那事你得当个事啊。

我说根雕吗?老爷子没托梦给你?

老路说,没有。

第二天,我就去老路家,问老路母亲。大姨只是摇头,说跟老头子过了六七十年,从没听说有什么传家宝。我到处找,仍是没有。

老人九十多了,身体明显大不如前,她的脚趾疼,不能走动太久。我帮老人联系了老年公寓,老人不肯,说要帮儿子看家。

老路提醒我,母亲要真的不行了,你无论如何要提前告诉我。我要守她身边。背着不忠不孝之名,我将来如何见列祖列宗!

老路母亲理智还清醒,除了念叨老路,没什么大碍。每次我去了,都和我说两句。我问她,想儿子没?她摇摇头,又找了餐巾纸,抹着眼睛。她问我她儿子啥时能回来,我答不上来。老路没个准儿,被两个外孙困住了手脚。

他走了一百七十七天了,估计今年不会回来了。老人喃喃地说。

突然间,我的鼻子酸酸的,酸得眼泪也出来了。儿行千里母担忧啊。老路母亲老了,内心竟是明亮的。而这明亮的背后,是别人无法体会的情思。我擤了鼻涕,安慰她说,大姨,路哥很快就回来了,他这会儿有点忙。我抽空帮您问问,看他啥时回来。

老人忙缓缓摆手,别问了,他在那边忙呢。

等我下次去了,她似乎忘了,又问我,我儿子今年会回来吗?我敷衍她说,帮问问。她却又摆手,别问了,他忙呢。然后说,儿子去国外一百九十一天了。

那段时间,老人的脚开始红肿,肿得连鞋子都穿不上。我找医生看了,医生说要做大手术,做支架。老人不肯,说不值那个钱了。

我又是一阵凄凉。我在微信上和老路说了,老路沉默半晌,说母亲的身体可能不行了。我说,天天坐着,话不多。老路说,过些日子我就回去。

深秋,天气稍稍有了凉意,老路回来了。街边的树开始苍老,大片大片地脱去旧装,街上满是飘零的叶子。老路母亲躺在床上,茫然的眼神,望着树叶在风中飘转。当老路进屋时,老路母亲双唇颤抖着。在老路为母亲抹去眼泪时,老路也背过脸去。

前几天,老人就茶饭不思了。我叫了两名社工,天天陪着老人。老路回来后,一刻不离地守着母亲,给母亲喂饭。老路亦已白发苍苍,给白发苍苍的母亲喂饭,这场面令我动容。老人木然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些生了锈的老人斑明显生动了起来。喂了饭,老路用餐巾纸帮母亲擦了嘴角,然后抓着母亲的手。过了会儿,怕母亲坐累了,又把母亲抱在怀里。母亲像个孩子,无精打采地依偎在老路的怀里。

一个多月后,初冬的寒风开始在港城大地肆虐时,老路母亲在瑟瑟寒风中,无声地凋零了。一片憔悴的叶子,安然地落在了青龙山上。老人走得安详,依偎在老路怀里,静静地走了。脸上挂着一滴泪,是老人的,或是老路的。

老路紧咬嘴唇,抑制着心潮起伏。我们一起处理了老路母亲的后事。

我问老路,路西不回来吗?路姐呢?

老路摇头,送又如何,人都走了。再说她根本走不开。俩外孙就是俩太阳,我们老两口是俩地球,一刻不停地围着转。

其问路姐来了幾次电话,问婆婆的身体情况。老路说老毛病,无大碍。老路没说母亲去世的事。我懂老路的心思,无非是出于安慰,免得路姐担心。

老路办完母亲的丧事,又和我去风云饭馆,喝了顿沉闷的酒,借酒浇悲。老板娘从老路的脸上读出了悲伤,便忙着招呼别的客人了。

我和老路先聊些老路母亲的事,然后问老路,大爷大姨都走了,老宅子要出手吗?我想老路不会住那儿了,应该在温哥华终此一生。

老路摆摆手,老宅不能卖,我是在那儿长大的,老宅卖了,我就被连根拔起了。再说,坤子,还没找到根雕呢,老宅子怎能出手呢!这几天,我都在找。

老爷子最近没托梦吗?我问老路。

托了。老路说,还是说根雕的事,就是不说藏哪儿了。

我说,老爷子这是考验你呢,祖传的东西肯定藏得深,就看你有没有耐心找出来了。

老路把老宅子的钥匙递给我,说过两天我就回去了,这事还得拜托你。

我接了钥匙,感觉沉甸甸的。我换了话题,问老路在那边朋友多吗?和老路聊了这么久,除了那个知道连云港的老外,他几乎没提过别人。

没有。老路如实说,整天面对老婆孩子,闲了就陪老婆打球,或健身。地下室有健身房和乒乓球台,自娱自乐。

是语言障碍吗?我想老路这年纪,应该学不成英语了。

老路说语言不是主要问题,简单会话也可以的。手机里有翻译软件,问路或逛超市,说一句汉语,翻译软件马上译成英语,再给老外看,老外就明白了。老路演示了一下,说,伟大的中国!手机马上跳出一行英文来:Great China!

我说,这也不方便,跟老外直接对话还是困难。

老路说没错,跟老外对话都是路西,她讲英语和我们讲汉语一样,毫无障碍。话又说回来,我就是会英语,跟老外又能聊什么呢?聊不到一块儿。

这么说,你还不能融进他们的生活?

老路说,我这把年纪了,融不融进又如何?路西和外孙融进了便好。照顾好俩孩子,才是我退休时代的历史重任。

是啊,重任在肩。我点头,孩子会讲中文吗?我想起一个朋友,他妹妹嫁到日本,他外甥小时候还跟母亲说点汉语,长大后坚决不学汉语,也不讲汉语,也不来中国,那种民族仇视在一代代身上任性滋生。

不,不,老路摇头,那是日本,这是加拿大,两种完全不同的民风。我不喜欢日本,我对这个国家没好感。我的两个外孙,出门讲英语,回家讲汉语。他们不讲中文,我不是培养了白眼狼吗?他们是中国人,不管出生在哪儿,他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父亲母亲,都是地地道道、彻彻底底的中国人!

我说,你教他们汉语吗?

老路微翘着嘴角淡笑,怎么,我这普通话,还算过硬吧?

我笑着点头。老路的普通话比我好,他小时候就跟着父亲转战南北,后来在新疆当兵多年,操一口地道的普通话。

5

老路回温哥华了。我以为这次分别,我和老路的再会或遥遥无期。娘在,家在。娘不在了,回来奔谁呢?不承想,九个月后,老路又回来了。

这是夏天,太阳一早上着了魔似的,对大地展开了猛热的攻势,一截截阳光如密集的梭镖,在城乡山野穿梭。羽航机构安排社工去夹谷山小学,探望一批大山深处的留守儿童。在与留守儿童的亲密接触中,我们的内心装满了忧伤。回来的路上,仍在想留守儿童的辛酸与窘境,想一张张单纯而稚气的脸,想留守儿童的困境究竟谁之过。正这么想着,老路电话来了,我很惊愕。老路在国外,一般不会给我来电话。来电显示是政务通,说明他回来了。这时回来,似乎不合时宜,至少不是寒暑假。我以为他一定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路西或路姐的事。他说没有,就是想你了,回来看看。

这就太奢侈了。为看个老朋友,跟白求恩似的,不远万里,来到中国,太感人了。我和他开着玩笑。

老路笑,说,回来找你商量点要紧的事。

还是风云饭馆,还是海州湾酒,还是那句老话:坐这儿的感觉真好!

老板娘还是那么风姿绰约,说,路哥,您越来越瘦了。

老路一米八二,體重才一百六,面颊明显瘦削,肚子也瘪瘪的。是那边的水土不服吗?老板娘笑问。

为伊消得人憔悴嘛。老路又恢复了风趣的天性。

那么,这个“伊”是谁呢?老板娘把胳膊支在吧台上,饶有兴趣地说,老哥莫非还藏着风花雪月,上演一段异国黄昏恋吗?

老路一本正经地说,这个伊很大,也很老,她在我心里。

我说,又老又大,那得叫大姨。

三人哈哈大笑,我和老路碰杯。

两杯酒下肚,我问老路,这次怎么得空回来的,是为了祖传宝物吧?我去找了四五次,没找着。老爷子啥意思啊,是要咱哥俩掘地三尺啊?

这个简单,租一台挖掘机来。老路开了个玩笑,然后说,女婿去温哥华了,休假半个月,他送孩子上学,我趁机回来。

我说回来干啥呢?父母不在了,宝物也没找着。

父母不在了,但还在这片土地上。老路抿着嘴唇说,坤子,我有要事和你相商。

我举起手说,不用商量了,能帮的我都帮办了。

老路愣愣地,说啥事办了?

我说清明和中元节,我去青龙山,给大爷大姨烧纸钱了。大爷大姨等不来你,只有我去啊。

清明节前,羽航机构组织社区矫正对象,去青龙山革命烈士纪念塔扫墓。我顺道去老路父母的墓前,烧纸,献花。

当然,我不只是为你,也为我自己。自你出国后,大爷大姨见到我就当见到你了。特别是大姨,和我情同母子。我想起了大姨每隔半月就翘首盼望的情景,内心一片潮湿。

老板娘也抹了抹眼睛,说原来生活在国外也不易啊。

老路点点头,眼睛湿湿的。老路说我回来后,去山上了。父母墓前有新的花藤绕在墓地的树枝上,便猜到是你。清明节时,我很想回来,可你知道的,国外没有清明节,孩子也不放假。

我说现在你这情况挺多的,在国外都不可能回来。所以青龙山上有专门为人代祭的,到了清明和中元节,以及年三十时,他们代为祭扫,然后从微信上收钱。

这个主意不错。老路说,不过,我今天找你,不是商量这事,这事也不用商量,你会为老哥代劳的。

我愕然,那还有啥事?根雕吗,我从没放弃过。

这事也暂且放下。老路说,当务之急,是帮我租个娘!

我一脸错愕。看老板娘红红的嘴唇,浑圆如一枚夕阳。

老路却说得认真。自他母亲走后,他有种被遗弃的感觉,总是忍不住摸起手机,要拨母亲的号码。被遗弃的感觉愈强烈,拨母亲号码的愿望也愈烈。可总有个女人告诉老路,你拨的号码不存在。明知号码不存在,老路还是反反复地拨母亲号码。等那女人说完了,出现嘟嘟的声音,老路还抱着手机。老路说他犹似一个溺水者,拼命地向岸边游时,突然来了个巨浪,将他推回了海里。再游,巨浪再起。一次次在惊涛骇浪中惊醒时,老路坐不住了。

我相信他不是在开玩笑。或许是太悲伤,他难以自拔。或许他真的需要有个母亲,来寄托心灵的情思。

老板娘说,有租房的,有租车的,也有租女友的,没听说过租娘的。

老路没理会老板娘,对我说,坤子,你是社工,这事对你来说,就不叫个事了。

我说当然。我是社会工作者,经常与空巢孤老打交道。他们也期冀有儿女陪伴,但不是你这样的。有你这样的儿子,他们还是空巢。

老板娘不以为然,说你就照他这条件租个娘,太容易了。

是这么回事。老路说。

我的脑海里开始闪现,养老院、老年公寓、乐龄生活馆,还有空巢的孤老,可老路似乎都不合适。

先说说你的条件,怎么个租法?

老路说,这个娘有无儿女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要认我这个儿子,思维要清醒一些,能叫上我的名字,能和我通话。我可以把这个娘安排进老年公寓,有个独立房间,租金和费用我来支付,如何?

老板娘兀自笑了,说这条件太优越了,老人能接受,儿女们也都愿意。多个儿女,少点负担,何乐不为?

我说好吧,一会儿咱去夕阳红,你自己挑。

饭罢,我们坐在饭馆里胡侃了一通。一年见一次,跟牛郎织女似的,时间不舍得浪费了。老板娘也有兴趣,并不嫌弃我们一年才来一次的顾客。三人从东海岸聊到西海岸,谈得眉飞色舞。

我说老路,你快八十了,考虑过落叶归根的事吗?还是在温哥华了此一生?

老板娘说,当然要回来,外国是外国人的地方。

老路咬着嘴唇,说这事我一直在斗争,不是和自己斗。我是坚定的,走得再远,但要把根留住。温哥华不该是我最后的归宿。

那你和谁斗争呢?我说,路姐吗?

她的想法其实和我差不多。问题是我们老了,得听女儿的了。特别是到了国外,我们像个哑巴,除了遇见华人,否则就得借助手机和手语与老外交流,费老劲了。所以大事小事,都是女儿去应付,我们只能听从她的安排。

我明白了,老路是在与路西斗争。换言之,路西想让他们老了就留在温哥华,留在她身边。可是,这对老路和路姐就残酷了。老路和路姐快八十了,和路西的观念差异太大。路西一身的洋味,被西化得差不多了,年轻的心足以容纳东半球和西半球。老路不行,他是传统的,他只能容纳东半球,甚至只容纳连云港。西半球不是他的怀抱,那个怀抱太冷。

老路说,女儿是这么个意思。她说温哥华的华人多了去了,有到处跑的,有在此安息的,有什么呢?江山处处埋忠骨。老路争辩说,那就不叫忠骨了。路西说,你就我这么一个女儿,百年之后你回了连云港,我在国外,你连个拜祭送花的人都没有,重蹈着爷爷奶奶的覆辙,我又情何以堪?老路说这是个无解的方程式,两代人,两地间,不是在你这代割裂,就是在我这代割裂,疼痛是难免的。

我慨叹。我说老路啊,你辛辛苦苦把女儿送到国外,没想到布下了这么个局,如今连自己都破不了了。

老路说,问题是,温哥华也不是路西最终的落脚地。等她孩子长大了,女婿要送孩子到美国读书。孩子的爷爷奶奶是富豪,站得高,望得远,早给孙子孙女规划好了。我算什么呀,一名老司机,鼠目寸光。孩子的事情,爷爷奶奶定了,连路西都改变不了。那时他们举家迁美,你说我是不是成了孤魂野鬼?连孤魂野鬼都不如。孤魂野鬼好歹埋在了生养自己的地方,我们呢?就像被一脚踢出去的一粒石子,飞哪坠哪。

好吧,这事你和路西慢慢商量吧。她的眼界比我们高,看得比我们国际,是真正的四海为家,天涯若比邻。

我给夕阳红老年公寓的尹院长打了电话,说明来意,尹院长让我们过去面谈。尹院长和我相识多年,当年夕阳红老年公寓承接的美丽社区公益项目,我是评委和督导,我们配合默契。

到了夕阳红,尹院长在等我们。我向尹院长介绍了老路,尹院长以为老路是华侨,回国为家乡做公益呢,格外客气。老路风趣地开了句玩笑,说我不是侨胞,我和你们在一个怀抱。我是去侨胞家走亲戚,走了许多年而已。

尹院长笑了,然后言归正传,说您快八十了,再认个母亲,就得一百多了,咱这儿还真没那么大的。

老路说,年龄多大不重要,只要她認我这个儿子,能听我叫她一声妈,能在电话里和我聊聊天便是。

尹院长想了想说,按理这个条件并不苛刻。可您知道,这些都是老古董,要认您这个岁数做儿子,怕她们受不起。这样吧,咱进公寓看看,有合您意的,咱再做工作。

夕阳红老年公寓在云台山南侧,坐落在半山坡上,前有路,后是林。绿翠环抱,山泉叮咚,空气鲜美,风景宜人,是养老的绝好去处。夕阳红有独立的院子,前排的平房是办公室,后排的三层楼是老人住所。住所每层有二三十个房间,有两人居室,有三人居室,也有单居室。每个居室都有洗漱间卫生间,条件不错,卫生做得也好。走在走廊里,没有那种难闻的气味。

尹院长边走边介绍,问老路在国外多年,关注过国外养老院吗?

老路摇摇头,说没有。在温哥华,我只关注养小,不关注养老。我是去给女儿带孩子的。

见了第一位老人,约莫九十岁,耳朵还行,口齿有点含糊。尹院长和老人说了意思,老人磕磕巴巴地说,我一把年纪了,认儿子做什么呢?我有三个儿子,没一个愿意养我的,结果把我送养老院来了。人老了,就是多余的,哪能再连累别人呢。

又见第二位老人,八十多岁,身体还不错,不用拐杖,在屋里蹒跚而行。听说老路要认她做妈,捂着脸,笑得一脸菊花开,满头的白发像云朵,说不能不能,要折寿的,我才比你大几岁,认个老姐姐还差不多。

尹院长又带着去了二楼,推开一扇门。这位老人耳聪目明,年龄在九十四五。老路问了她两句情况,觉得不合适。我问老路哪儿不合适?老路说,声音太粗。我奇怪,声音也要挑吗?老路说,当然,这个很重要。我要挑个声音细点的,我母亲那样的。

老路母亲的声音我印象深刻,即使到了九十多岁,声音依然细腻,说话也轻,听上去很温暖。最后那两年,说话不那么清晰了,声音听上去仍那么轻盈。

尹院长带着我们,一间一间地看。走到219房间的门外时,老路停了下来,说这个声音合适。推门进去,一位老人在和一个六十岁左右的男人说话。尹院长介绍说,这是陈老太,这是她儿子。老路先和陈老太攀谈,我听陈老太的声音,和老路母亲的确有几分相像。

老路说,您老今年多大了?

陈老太说,八十九了。

老路说,身体还好吧?

陈老太说,还不错,就是腰总是疼。

老路说,您有几个儿子?

陈老太的儿子接过话说,就我一个,还有姐姐。

陈老太的儿子自我介绍叫陈松,六十二了,退休了,还在跑点生意。

老路和陈松交谈起来,表示想认陈老太做母亲。陈松显得不解,这岁数了,咋还想认个娘呢?老路说我有我的想法。不过,你放心,我不分享你的母爱,只有一个要求,平时能接我电话,叫我一声乳名,我叫她一声妈。当然,我也会有所付出。然后问尹院长,这屋里住几个人?

尹院长说,三人,都能走能动的。

陈老太说,那俩人在外面晒太阳了。

老路说,给老人弄个单居室。她在老年公寓的所有费用都算我的。然后转脸问陈松,你看行吗?还有,我可以支付你一点费用,就是认你娘的费用。

陈松不太明白老路的意思。我说,其实就是租金,他要租个娘。

事情来得突然,陈松有点莫名其妙,但听老路说费用全包,还付租金,便一口应允了。可陈老太不乐意,突然冒出个儿子来,她无法接受。

母子是一生的缘分啊。陈老太瘪着嘴说,我和他平白无故,就成了母子,就像在葫芦藤上硬绑个瓢,不是那回事啊。再说,您这岁数,做我儿子哪成啊!陈老太自个笑了起来。

尹院长哄着陈老太说,老太啊,多个儿子多块肉,多好的事啊。人家在国外,又不分您的家产,您有什么多虑的呢?

陈老太更笑了,仍是摆手。

陈松说,路哥,这事我和她慢慢谈,再和我姐商量一下,过两天就给您回话。

老路握了下陈松的手,又张开双臂,说以后咱就是哥俩了。抱住陈松,说这事拜托你了,无论如何帮这个忙。陈松被老路紧紧抱着,显得不自然,内心还是高兴的,说哥你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

老路握着陈老太的手,突然叫了声妈,陈老太捂着脸羞笑。老路风趣地说,这一声妈,是订金,您不认也得认了。

一屋人都笑了。

出了老年公寓,老路显得忧心忡忡,一再叮嘱尹院长,无论如何帮这个忙。我说陈松都答应了,应该没问题。老路说未必,陈松还有个姐呢,再说,老太太还没答应呢!我说你这是无私奉献,陈松他姐肯定没问题。至于老太太,只能服从,别无选择。人老了,不都听儿女的嘛,你不也是?老路还是心有所虑,说陈老太才是关键,就怕她拐不过弯来啊。

四点钟我还有一堂课,给社区矫正人员讲法制教育。我和老路告别,问他啥时去国外。他说等这事定了就走。我说这么重要吗?老路说,我专程回来,就为这事。我觉得老路有点邪乎,专程回来租个陌生的娘,不可思议。

这几天我一直忙着社区矫正人员的事,做技能培训,搞户外拓展,举办“我和我的祖国”讲座,就把老路的事搁下了。直到五六天后,老路来电话,说他要回去了。我忙问他事情咋说的,他说定了。听得出来,他很满意。他又和我提根雕的事,让我再找找。老宅子我都找了,可能藏宅子外了。

我没为老路送行,他坐了大巴取道南京,再去禄口机场坐飞机。后来我去了夕阳红老年公寓,和尹院长攀谈。尹院长说她没见过老路这样的人,认个老娘供养着,别人甩都甩不掉呢。我说可能是恋母情结吧,尹院长说,陈老太现在住单居室,老路付的钱,她儿女别提多高兴了。

第二年,老路又回来了,直奔夕阳红老年公寓,探望陈老太,一口一个妈,还带了些补品,嘱托老人要注意营养,保持健康。然后又约我和陈松,说要聚聚。这是自然,不远万里地来了,见面是必须的。

我在电话里说,老路,你说的那个根雕,到底是不是根雕,是多大的根雕,会不会还在树上呢?我宅内宅外都找了,没找到。

老路说,我也不能确定就是根雕,或许是个根雕之类的物件。父亲多次托梦,叮嘱别忘了这事。我上次回来时,把家里的角角落落都录了像,带回去一一查看,跟刑警破案似的,也没找着能藏根雕的地方。

到了风云饭馆,老路已经到了。今天他做东,带了瓶加拿大冰酒。他说,在温哥华,每天晚上他都来点冰酒。这玩意儿养气活血,养颜美容,维持人体正常代谢功能,是个好东西。老路给我和陈松都斟上。我尝了尝,是葡萄酒,甜丝丝的。陈松也尝了口,咂了咂嘴,味道不错。

老路端了酒,敬陈松,说,老弟啊!妈在养老院,就烦请你多照顾了。我一年回来一趟,平时只能在电话里陪妈说说话。

陈松说,这是我应尽的义务。感谢路哥挂怀,常常惦念母亲,我代表家人感谢您。

三人聊起了陈老太。老路强调老人的健康,要陈松每年陪母亲去做体检。陈松说夕阳红有医护人员,常给老人们检查。老路点点头。

下午,老路和陈松去老年公寓找尹院长,谱她多关照老人,安排家政人员多陪老人晒晒太阳,在院里走走,房间卫生要搞好。他叮嘱得很细腻,真拿陈老太当妈了。

之后几年,老路回来,基本就这么个流程,去青龙山祭扫父母,探望陈老太,住老宅子找根雕,找我和陈松聊天。走完这套流程后,他开始游山玩水。以前他不是这样的。他母亲在世时,除了见我,他几乎不怎么出门,一直守着母亲。

离家久了,看什么都新鲜了。老路骑上共享单车,去郊外转悠。花果山、孔望山、宿城、渔湾,这些他熟悉的景点,如今百看不腻。景点离市区都不太远,他就骑车去,一会儿张开双臂拥山抱水,一会儿张开大口深情呼吸。

我和陈松也熟识了,偶尔在一起小酌。陈松和老路认了兄弟,我们便也以兄弟相称。陈松说坤弟,有一事我不明白,你说路哥为什么要认个娘呢?

我还是以为是恋母情结。从心理学分析,只能这么解释。他母亲走了,他需要有个寄托,就得认母了。

陈松想了会儿,说怕不是这么回事。路哥八十多了,哪还有恋母情结啊!你五十多,我六十多,你我有恋母情结吗?

我没这个情结。我母亲走三年了,虽然我怀念母亲,但能控制自己的情绪。

那你说,老路为什么呢?我问陈松,难道因为他有钱了,像我这样做公益,回报社会?

就算是吧。陈松摇头。我以为你知道的,你们是朋友。看来,只有他自己明白。

我说,陈哥,老路和你常联系吧?

没有。陈松说,他不和我通话,隔三岔五跟我母亲通话。不过,我母亲现在有点不愿意接他的电话了。

我说为什么?

陈松说,路哥的话,我母亲听不懂。母亲听得累,心理就有了压力。

我说,啥意思?你想退了这门亲?

陈松叹息,说路哥都八十多了,我不忍伤他。可是,我又怕母亲受不了路哥的唠叨。有几次,我忍不住把手机拿过来,对路哥说,母亲要休息了。路哥在电话那端愣了一下,说好吧,妈,早点休息。他好像没反应过来是我,以为还是我妈呢,听得我一头雾水。

陈松这么说,我也听得一头雾水。

路哥不会是老年痴呆的前兆吧?陈松说。

我说他说话时思维乱吗?

陈松说,除了讲话听不懂,其他也没什么。

我隐约觉得,老路有难言之隐,但又想不明白。我说,老路平时和你母亲都说些什么?

陈松说,要么叮嘱母亲注意身体,更多是讲他小时候的事。他小时候的事,我母亲完全不知情。还有,老是问我母亲的脚好了没有,要母亲去看医生。可是,我母亲的脚没生过病,能走能动呀。

老路真糊涂了,脚生病的是他自己母亲。老路母亲活着时,一双脚肿得老高,他显然是把陈松母亲当成他母亲了。他对陈老太说的话,像是在对他自己的母亲倾诉。

陈松喃喃地说,难道真是这样?一个八十多岁的人,竟不能承受失亲之痛?这未免太脆弱了。

6

轉年,老路又回来了。他的规矩,雷打不动,每年必须回来一次。走完他的流程,就去郊区游玩。老路说,再不看,以后就走不动了。我看老路,的确老态龙钟了,满头的银发,瘦削的脸庞,曾经玉树临风的身板,已没了支撑。爬山时,老路喜欢戴上墨镜,戴顶白帽子,拄根黑色的拐杖。看海时,老路坐在海滩上遐思,望着海浪,半天回不过神来。

社会工作事多,我顾不上陪他,一般都是晚上约他坐坐。我说,连云港就这么大点地方,有啥好看的,还能赶上温哥华、夏威夷啊?

老路仰着头,说坤子,我的心情你是体会不到的。只有在外面待久了,才会知道什么叫家国情怀。我在温哥华,除了老婆孩子,无人交流。可到了连云港,听着满街的港城乡音,无论高雅粗俗,无论男声女声,都那么真切,那么亲切,那么的声声入耳。

老路思维很清晰,丝毫不像老年痴呆的样子。

三年后,陈老太去世了,一盏油灯终于耗尽。老路回来奔丧,郁郁寡欢了好些日子,看上去比陈松还伤心。陈松的悲伤是外在的,老路是内在的,没有言语,只是呆坐着,一双枯竭的眼睛深深地凹陷着。

陈松说,没想到路哥此等重情,母亲的安葬费都是他出的。第二年清明,给陈老太竖墓碑,陈松想加上老路的名字,老路没答应。老路说,就那么点大的地方,我就没必要往上挤了。依然那么风趣。

第二年,老路没回来,后来也没见他回来。我在微信上找他,他有时回,有时不回。

到了第三年底,路姐回来了,给我打来电话,说坤子,老路走了。声音哽咽着,很苍老。

我顿时愣住,似站在了冰天雪地。我没想到老路这么快走了,更没想到老路临终走在了异国他乡。

路姐说没有,我把他带回来了,安葬在青龙山,他终于回到父母身边了。

落叶归根,应该的。我感慨地说,路哥生前和我流露过这想法。

路姐说,这件事上,他们父女争执了若干次。路西全盘西化了,她无法理解父亲。我是倾向老路的,可又担心女儿将来有啥委屈,连个说苦的地方都没有。咱是平头百姓,嫁人了豪门,烦恼是免不了的。我进退两难,连句公道话都不好说。

那后来,路西怎么同意的?

老路快不行的时候,对路西说,把我送回去吧孩子,不然我死不瞑目啊。又拉我的手,说你不能让我在异国他乡做野鬼啊。我含泪答应了他,路西也答应了。快走的时候,他睁着眼看路西,我让路西答应他,他才合上眼。

我没想到,老路临终前,还有这样一段挣扎。我说路姐,路哥没提根雕的事吗?我答应帮他找的,可一直没找到,实在对不起路哥了。

路姐说这事我知道,他临走時交代路西,要找到根雕。路西问根雕长啥样,他睁眼看看路西半天,又摇了摇手,指了指心口,颤巍着说,不用找了,我带走了,弄得路西莫名所以。

路姐说她也莫名所以。我也没明白老路的意思,祖传的宝物,指不定价值连城呢,怎么说不找就不找了?

路姐不关心这个,说,坤子,问你件事。

我说,你说。

路姐说,公婆的墓碑上,明明写着婆婆卒于九年前。可是,老路是前年回来给他母亲奔丧的,我记得很清楚的。这是怎么回事?

我又怔住了,大姨死了九年,路姐竞不知道。我说大姨确是九年前去世的呀。前年?我想了想,前年是陈老太去世了。

路姐蒙了,问陈老太是谁。

我说,你不知道吗?老路后来租了个娘。

租娘?路姐更蒙了,他为什么要租娘?

我说,大概是想他母亲,找个寄托吧。

路姐说,其实我怀疑过这事,他母亲要是活到前年,就快一百一了。我还问过老路,老路说现在国内生活条件好,老年人都有社工照顾,活到一百一没什么稀奇的。他还开玩笑说,他要活到一百二呢。

后来路姐给路西去了电话,把租娘的事和路西说了。路西纳闷了半天,说我以前对爸说过,等奶奶过世了,爸就不要来回跑了。爸当时就不同意,说他不回趟连云港,就缺氧了。

路姐说,老头子后来总让人捉摸不透。

我去了墓地,给老路烧了纸,献了花。在他墓前伫立着,我说老路啊,以后不去风云饭馆了,就来这儿看你了,你要有什么话儿,就托梦给我吧。

一阵旋风打着转儿,我身边扬起一片黄尘。

原载《时代文学》2022年第1期

责任编辑:蒋建伟

美术插图:邢玉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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