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一方(中篇小说)
2022-01-15何尤之
何尤之
1
我是一名社会工作师,这是近几年的事。
十年前,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应聘到一所财经学院,给公共管理系的大学生们讲解社会组织的财务管理。我是做会计的,做了十五六年。这工作太细碎,那些厚厚的凭证比砖头还硬实,砸得我头都晕了。给大学生讲社会组织财务管理,不想竟引发了我对社会工作的热爱,顺便考取了社会工作师资格证,从此顺利跨界,脱离了会计苦海,揭开了社工职业生涯。
老路说,啥叫社工?
老路说这话时,我们正在公司附近的风云饭馆喝酒。风云饭馆在玉河路上,盐河边一条偏僻的小巷。过去我们就在这儿上班。以前在这儿上班时,我们常来风云饭馆吃饭。后来老路退休,我跳槽了,还是喜欢来风云饭馆,找找旧时的感觉。老板娘姓陈,还记得我们,说,哟,哪阵风把您二位吹来了,好些日子没来了。我说有十来年了。老路指着我说,他跨出界了,我跨出国了。老板娘捂住嘴笑。
老路抿了口酒,咂着嘴问我,你说的社会工作,是不是社区管的那些婆婆妈妈的事儿?
我做了个似是而非的表情。其实不只老路,身边的很多人也都不理解。我告诉老路,都是婆婆妈妈的事儿,但社工不同于社区。社工是帮扶弱势群体的,无论老少,不管男女,只要有需求,社工就要充分利用自己和社会的资源去帮助。
老路一字一顿地说,只要有需求,你就去帮?那眼神似是难以置信,又似是在等我确认。
当然,但尽力而为。我确认过他的眼神。
这就好办了。老路嘻嘻笑了,笑得有些幸灾乐祸,说我正发愁呢,这下逮着你了。
老路说的是他母亲。他母亲我认识好多年了,我一直叫大姨。老路抿嘴笑道,坤子,以后请你以社工的名义,公私兼顾,多去看望我母亲。
即使不是社工,看望老路母親也是应该的。何况老路现在旅居温哥华,鞭长莫及,无法顾及老母亲了。
吃完饭,临出门时,老板娘风姿绰约地站门口送行,以后常来!老路说,没问题,一年一次,算常来吗?
我和老路认识二十多年了。那时老路是司机,快退休了,我是会计。他比我大了二十来岁,我们能成为莫逆之交,缘于他女儿。他女儿叫路西。这名字起得洋味十足,寓意深远,是玫瑰的英文音译。我以为老路懂英语,老路说那些英语在他眼里,都是狗尾巴圈,他是在电视上看到露西这名字的,灵机一动,就给女儿起名叫路西了。
做司机和做会计,是两条平行的直线,交集几乎没有,最多就是老路到会计室报销差旅费。后来路西二十岁,办生日宴,公司的人都去了。老路也邀请了我。不但邀请我,还请我帮个忙,我们的生活轨迹从此有了交叉。
老路不知从哪儿打听到,我是个业余作者,没事儿喜欢写点东西。说实话,这事我瞒得很紧,从不和人说,发表文章也用笔名,为的是避人耳目,尤其是老板的耳目。老板总希望他的员工百分百地全力工作,百分之一的分神都不可以。而写作是要分神的,我怕老板知道会炒了我,就瞒着。
老路比较风趣,来办公室找我时,神神秘秘地说,有情况,你已被发现,跟我来。我莫名其妙呢,他已转身出去,在走廊尽头等我。
我甫站定,老路说,同志,你已暴露了。我说,啥?老路笑。老路个子高大,下巴有颗痣,笑起来很生动。老路说,组织已发现你是个作家,没说错吧?
我愣了。以为这事做得天衣无缝,不想还是走漏了风声。应了那句老话,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老路下巴上那颗痣仍在笑容里荡漾,说放心,这事儿我替你保密到底,不过得有条件。
我没吭声,暗暗揣摩他的用意,又想这也算不得什么天大的秘密,大不了像鲁迅弃医从文那样,我弃文从会专心做账呗。
老路仍是笑,说,看把你紧张的,又不是藏了个二奶,怕啥呢?跟你开玩笑的,其实是想请你帮个忙,帮我女儿写个生日感言。你知道我是个司机,肚里那点墨水早被滚滚车轮碾成尘埃了。
我松了口气。我说,这事对你女儿来说,是件无比重要的大事,应该让你女儿自己写,在台上读起来才更顺口。
老路说,拉倒吧,她还不如我呢。这孩子啥都好,就是学习不好。
不会吧?我知道他女儿过了生日就去英国读书了,学习应该不错。老路说,要是学习好,就不出国了。她的英语还不错,所以我决定送她去英国读书。
我没想到老路开了一辈子的车,竟能把女儿送到国外,听说去英国读书,一年得三四十万呢。我有个老板同学,儿子在英国读书,每年都得四十来万。听说英国有学校专招中国留学生,专挣中国人的钱。
老路说,我哪有那本事,我是在拼爹。我父亲是部队老首长,离休金一年将近二十万。老爷子性烈,开始死活不同意,后来老爷子看身边出国的孩子越来越多,又架不住老路夫妻的软磨硬泡,勉强同意送孙女出国。
接了老路的活,我帮路西写了稿,被路西站在美轮美奂的舞台上,声情并茂地演绎了出来。一片掌声中,老路抹了泪,老路的老婆路姐哭得不能自控。我想起母亲以前常说,父母把你们从一拃五寸长培养成这么大,容易吗?老路夫妻此时想必体会到了这份不易。
站在绚丽的舞台上,路西很漂亮,漂亮得无可挑剔,漂亮得让你不忍心眨下眼睛。路西继承了老路个高眼大的优点,忽闪的大眼睛里满是清纯的光,姣好的面庞散发着青春的魅惑。路西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孩,不去当明星,委实是影视界的损失。看得出来,老路为有这么个漂亮女儿而骄傲。
之后老路和我交往就多了,我们成了忘年的知己。在老路眼里,我能写点东西,算是有涵养的人,所以跟我特聊得来。其实也聊不出什么名堂来,无非是宣泄些对工作的不满,或扯些家长里短的事儿。倒是我对老路的话题兴趣浓厚。老路喜欢和我谈路西。路西九月份就去英国读书了,父女俩用QQ聊天,聊的尽是国外见闻。老路觉得新鲜,再倒给我听。
英国人很绅士,素质高。老路感慨。有个晚上路西电脑坏了,又要赶着做材料,就去向邻居求救。邻居是个素不相识的男孩,在电脑上捣鼓半天也没整出来。男孩抱起电脑,驱车三十公里,去找朋友把电脑修好了。等男孩回来,路西早已进入梦乡了。英国人就这么绅士。
老路的老婆路姐我也熟识。在路西的生日宴上,老路特地将路姐介绍给我认识。后来在老路家,路姐告诉我,路西交男朋友了。说到这里,路姐的表情亮了。路姐五十六七了,年轻时也是美女,路西的身上留有她的影子。路西的男友是广东的,路姐说,男孩父亲是广东著名的民营企业家。
哇!我由衷地佩服。路西从此出息了。
老路自得地说,我也可以光荣退休了。
过了俩月,老路退休了。退了休,见面机会少了,但还保持着联系。没事儿打个电话,俩人都是政务通。偶尔也出来,在风云饭馆喝点酒,聊聊路西,聊聊单位的事。
2
老路去了温哥华,是在路西毕业两年之后。
路西毕业就结婚了,小夫妻没有留在英国,路西跟着男友去了温哥华,在那儿定居了。我替老路高兴,说路西从此变露西了。老路说,路西给自己起了个英文名字,叫Rose。老路在手掌上写给我看。一年后,路西有了儿子。又一年后,路西有了女儿。路西让老路和路姐都去加拿大,她一人照看不了俩孩子。
去之前,老路来和我辞行,说要去温哥华,要去带孩子。记得是个夏天,连云港很热,呼吸困难,一群麻雀在电线下找了一线阴凉并排站着。老路穿了个白衬衫,打了领带,西装搭在左臂上。他忽然绅士了,这是我从没见过的装束。我开着玩笑说,路哥啊,没想到你也有今天。老路说,是啊,我也没想到会有今天。你路姐也一块儿去,现在的孩子金贵啊,她一人带不了俩孩子。
我说,路西的老公呢?
老路说,女婿在广东,在他父亲的公司里任副总,准备将来接他老子的班。
我说,这担子不轻啊。你这外孙、外孙女可不是一般孩子啊,那是富三代,将来都是身份显赫家产过亿的接班人啊。
老路和路姐去了温哥华。乍分开的那段时间,我有点不适应,总觉得身边少了个可以说笑的人。想在QQ上找老路,他总不在线。偶尔遇上,也聊不了几句。他似乎很忙。
老路的父母住在郊区的老宅子里。我那时还在做会计。会计工作比较清静,很少往外跑。偶尔去几次郊区,顺道拜访老路的父母。二老都快九十了,跟我早就熟识。见了我,二老很意外。老路母亲非要留我吃饭。我说,大姨,改天吧,我还要去东海办点事。大姨动容地说,坤子,抽空来玩,陪你大爷聊聊天。
大姨可能是随口说的,我却听出了凄凉。老夫妻就老路这根独苗,老路走了,剩下老两口成天待在家里,除了看电视,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大姨说,你路哥念家呢,隔三岔五地打电话来。大爷虎着脸说,顶个屁用,电话里全客套话,哪像一家人?大姨说,他不也是为了孩子嘛。大爷露出怨尤之色,说,过去是养儿防老,现在是养儿陪小了。老子拼了一辈子,拼到最后,拼成了孤家寡人。
临出门时,大姨拉着我的衣角说,坤子,老头儿岁数大了,脾气也怪,他那些话,别说给你路哥,其实你大爷也是高兴的。
大爷耳朵尖,白了大姨一眼,把烟抽得呼哧呼哧响。
老路两年回来一次,都是来去匆匆。陪父母的时间太少,所以格外珍惜,和我见面就少了。不见面,老路会给我打电话,聊上几句。他的政务通号码一直留着,出国时停机,回国了复机。我理解老路。一年回来一次,父母快九十了,还能陪多久呢。
多陪父母吧,咱俩的日子长着呢。我这么安慰老路。
老爷子九十六岁那年走了,我没能参加葬礼。老路没告诉我。后来我带着社区矫正人员去青龙山革命烈士墓祭拜先烈时,顺道拜祭了几回老路的父亲。
老爷子葬礼之后,老路才约我见面,还在风云饭馆。老板娘见老路衣服上别了枚孝牌,没好意思说笑,直接拿了菜谱来。我随便点了几道菜。
老路表情壓抑,内心也沉重,说,坤子,这事啊,莫怪我没通知你,是来不及通知你,我自己都差点来不及。老爷子是心脏病发作走的。唉,都说天上有飞机,天涯若比邻。都是扯淡!就算长出翅膀,也来不及啊。
老爷子走时,老路在温哥华。接到电话,赶紧让路西订机票。路西开车送老路去机场,飞机飞了十二个小时,到了南京,再转长途汽车到连云港,回来已经是第二天夜里。
老路说,我回到家时,门口悬挂着花幡,哀乐低回,只有母亲守在灵前,还有两个邻居帮着忙里忙外。那一刻,我头都炸了,踉跄着跪在了父亲灵前,失声痛哭。坤子,你知道的,没有老爷子,就没有我的今天,更没有路西的今天。可在他最需要儿女的时候,我们撇下了他,一家人去国外享福了,我还配做儿女吗?
您不也是身不由己嘛。我说。
今天客人不多,老板娘站在吧台里,一直在听我们说话。吧台离我们有四五米远。
我安慰老路,人生终有缺憾,此事古难全。不去温哥华,你同样有缺憾。你的难处,大爷能理解,你不必自责。
老路揉揉眼睛,我真的是没法选择啊。
我在温哥华,主要带路西的孩子。老路转过脸对老板娘说,路西是我女儿,生活在温哥华。老板娘点点头。老路继续说,路西的女儿上小学,儿子上幼儿园。温哥华的私立学校教学质量比公立学校好,想进去没那么容易。路西的女儿当然不会去公立学校,有些人对子女教育一直是任性的,有钱人更任性。
哦,跟咱这儿完全不一样。老板娘插上话来。咱连云港这儿,解放路小学、新海中学、海州中学,这些学校搬到哪儿,哪儿就成了炙手可热的学区房。连云港也有私立学校,考不上公立的,才花钱去私立。
老路说,我外孙上的幼儿园也是私立的。外孙的幼儿园和外孙女的小学,一东一西,在住所的两翼,两边的上学放学时间完全一样。每次送孩子上学,我和路西一人送一个,各奔东西。你路姐不送,她不会开车。
那寒暑假呢?我说,寒暑假该解放了吧?
只是局部解放,不用接送孩子了,可新的压迫又来了。老路说话,总会带几分趣味。寒暑假期间,一家人要出去旅游,去美国,去墨西哥,去夏威夷,反正不闲着。孩子的爷爷奶奶交代了,培养孩子不但要学知识,还要长见识。人家爷爷奶奶发话了,我们只有唯命是从。再说路西那么年轻,总被孩子困着,也需要旅旅游,宣泄一个学期的苦闷。
老板娘说,生活挺惬意啊,那些地方感觉好遥远,我只是在电视上听说。
我说,难怪你总这么来去匆匆呢。可是,路西不是雇了保姆吗?
俩呢。一个东北的,一个菲律宾的。俩都不会开车。
那就雇个会开车的保姆。
老路摇头,那也不行,女婿不会同意的。孩子教育是大事,哪能让保姆接送呢?我这几十年的老司机,女婿信得过。
这事就赖你身上了。我笑道,有钱人家的孩子金贵啊。那你要是真有个啥事了,咋办呢?
老路说,你路姐是替补队员。如果我或路西有事了,只能早点走,先把你路姐和孩子送到学校,让你路姐陪着孩子等学校开门。再送另一个孩子去另一个学校,这也免不了。
3
老路父亲走的前两年,我就做社工了。老路父亲走后,老路把他母亲托付给了我。
他父亲走后,老路每年回来一次,探望母亲。我问他,没想过把大姨接去温哥华吗?老路说,想过,可母亲不去,说贱土难离,说要陪着老头子,她走了,老头子在这儿孤单。老路抹了抹眼睛,大概又想到了什么。
老路又去了温哥华,母亲一人住在郊区。临走时老路再次拜托我,抽空去看望他母亲,替他尽份孝道。我答应了。老路七十多了,像朵云似的,还在太平洋两岸飘荡,我看着于心不忍。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我又想起了这句诗。
我现在在一家叫羽航的社工机构工作,服务项目包括关爱老年人,尤其是孤老。像老路母亲这样,子女在国外,孤老独守空巢的,还有很多,都是我们的服务对象。身体硬朗的孤老,我们采取小组工作模式,带着老人们走出户外,参加集体活动。老路母亲九十多了,脚趾有点不适,不能走远。老人的听力视力也不行,参加不了集体活动。老人也不愿参加活动,宁肯待在家中,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发呆。我们启动了个案工作模式,一对一进行心理辅导和援助。
我把老路母亲确立为羽航社工的服务对象,然后以工作的名义去看望老人,每半月去一次。老人如同生活在密封的世界里,我去了,像是打开了一扇门,老人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所以我每次去了,老人分外热情,话闸也打开了,说老路来电话了,说外孙和外孙女学习挺好,说路西给她买了件羽绒服。老人絮絮叨叨,我耐心地听着。等她说完了,我再说些外面的见闻,有时事的,有社会的,有街头巷尾的。老人有时听笑了,有时插上两句。我边聊边帮老人剪指甲、剪发,扶老人在院前屋后散步。老人有皮肤病,她手上没力气,我每次来了,要帮她搔上一阵子。
到了午饭时分,我动手做饭烧菜。老人不让,说我是客人。我说,大姨,别见外,您就拿我当您儿子吧。
老人真拿我当儿子了,每过半个月,就盼着我能来。我要是不去,她会很失落,像透不过气似的,站在门前的小路上,左顾右盼。我实在没个准儿,不是早两天就是迟一天。社会工作挺忙的,我的服务对象多是老人,老人们都有强烈的被陪伴的渴望。小组工作容易些,做个案就忙不过来了,一对一的服务,很耗时。当然,我也乐此不疲,努力以一颗大爱之心,伴得夕阳红。只是对老路母亲,我深感歉疚,对老路也有歉意。答应了的事,却未能做好,不免有失信用。我在电话里和老路说了,老路在电话那端哽咽了,说,坤子,别这么说,我的义务你帮我尽了,我不只是感激,更多的是惭愧。有你关照母亲,我在国外能踏实些了。
我说,我不只是你兄弟,我还是一名社工,关爱弱势群体是我的天职。即便那不是你母亲,我也有责任去照顾。和老路说这些,不是豪情壮志,是心之所向。
老路说,坤子,你这样的哥们儿,就是在国外,也是高素质的。
错了路哥,我这样的社工,国内有的是。社工这职业,中国比西方起步晚,之前你没接触过罢了。
老路沉默半晌,说,坤子,我母亲要是病重了,你无论如何提前告诉我。没能为父亲养老送终,我悔之又悔。母亲的最后,我务必在她身边,否则我便大逆不道了。
我答应了他。为人儿女,这是应该且必须做的。
老路又说,坤子,和你说个事。
我说,啥事尽管说。
老路说,你知道的,我不是个迷信的人。可奇怪的是,前些日子,我连续做了几个梦,梦到我父亲了。父亲言之凿凿地说,路家有个祖传的根雕,或是根雕一样的物件,放在老宅子里,要我无论如何收好。因为梦了好几次,说明很重要,所以我当真了,和你路姐也分析了,可能是父亲收藏了根雕或根雕类的东西,走得急,没来得及交代。我给母亲也打电话了,她说找了,没有。我怀疑母亲岁数大了,眼力不中,你抽空过去找找看。
过了几天,我去看望老路母亲,和老人說了这事,在老宅里找了个遍,也没找到根雕。老路母亲说,老头在世时,也不玩根雕啊。要是祖传的,也有可能,老头突然走了,来不及交代。
我在QQ上和老路说了,老路说肯定有,就不知道是不是根雕了。
此后,我又去找过几次,仍一无所获。老路疑惑地说,未必就是根雕,或是类似的物件。老路很固执,确信祖传之物一定在某个地方。
一年后,老路母亲的个案服务结束了。社会工作是阶段性的,有接案,就有结案。但我放心不下老路母亲。每每想到老人辛苦一辈子,最后却落了个空巢,心中甚是不忍。我以个人的名义继续照顾着老人。只是没了工作之便,更做不到如期而至了。想到老人又站在路上望眼欲穿,我的心如蚂蚁在蚕食。可事务缠身,应接不暇,我只能抽空去了。
老路每年回来,都来看我。会带些温哥华的土特产,聊些温哥华的事。我们还是认准了风云饭馆,老板娘也认准了我们,说,路哥,你以前是两年回来一次,现在改一年了。老路说,两年来一次,你这小饭馆怕经营不下去了,所以改一年一次,照顾你生意。老板娘捂着嘴笑。
我问老路,去青龙山了吗?
老路點点头,看望母亲,拜祭父亲,这是每次回来必修的功课。
没问问老爷子,那个根雕什么的,到底藏哪儿了。说不定价值连城,能卖个大价钱呢。我知道老路不缺钱,和他风趣一下。
老路说,问了,老爷子说下次托梦告诉我。
我们碰了下杯。老路抿了一口,说,还是海州湾香啊。地道的家乡酒,喝起来爽。
我说,二十来块钱一瓶,就那么香吗?比洋酒好喝?
老路点点头,说,坤子,来风云饭馆,仿佛又回到二三十年前了,那时多么自由自在啊。
我摇摇头,我没这个感觉。那时给老板打工,也这么忙忙碌碌。你现在定居国外,闲适淡然,才是自由自在呢。
老路说,我要的自由自在,不是你说的自由自在。打个比方,我想吃豆腐卷,吃鸡蛋饼,这要求不高吧?可温哥华没有。有个早上我馋得不行,就骑着单车,顺着街找,找了二十多公里,也没找着。从此泄气,再没找过。就算找到了,能有咱连云港这味儿吗?老路说起这些小吃,表情都丰富了,陶醉在美味之中。
我说,是的,地方特产就得是地方的,换了地方就没那味儿了。你看咱这街上,一大早上就飘起了鸡蛋饼的味儿。
老路说,温哥华的街上,可没鸡蛋饼的香味。我也想象不出,温哥华街上飘着鸡蛋饼的香味会是啥样。那儿的空气好,很新鲜,天空像水洗过一样,蓝得清澈见底。大地像一幅画,公路就像画在地上的直线,别说随地吐痰了,一张纸屑你都见不着。
老路说,在温哥华,你几乎听不到喇叭声,也没有超车的,大家都很遵守交通规则。行人过马路,都带着小跑。不像咱这儿,反正绿灯,跟大爷似的,慢悠悠地走着。你可能想象不到,温哥华的红绿灯还有手动的,你有急事,只要按下按钮,马上切换红绿灯,所有车辆停下,让你跑过斑马线。
我的确想象不到,红绿灯还有这么人性化的。我说,这怎么可能,谁知道你是真有急事,还是假的,随便谁都去按一下,交通不乱了?
老路说,这就是文明。
我没出过国门,对国外一无所知。我羡慕老路,做了一辈子司机,最后竟与西方文明零距离接触。我说,在国外,华人的地位如何?我在网上总看到西方对华人的歧视,想探个究竟。
老路摇头,这种情况肯定有,但那是少数。现在中国人有钱了,老外知道你是中国人,有会说汉语的,会竖大拇指说,中国,了不起!
我想起《战狼2》里面吴京的一句台词,吴京将那个把中国说成劣等民族的雇佣兵头目打死时说了句:那他妈的是以前!很解恨的台词,说出来很幽默。
4
自从有了微信,我和老路联系方便了,有啥事在微信上聊。不过聊得也少,我平时事儿多,又有时差,他白天我黑夜的,接不上头。
老路喜欢拍照,以前就喜欢。他的技术不错,到哪儿都拍点风景。出国了,取材地多了,温哥华、夏威夷、墨西哥,拍得很美,美得透心彻肺。他在微信上发给我,与我分享。他爱拍纯风景,没有人物。老路又向我提了个条件,要我拍点连云港的风景。我说连云港有啥好拍的,还是那座山,还是那条街。老路说,就要那座山,就要那条街。
我按老路的要求,拍花果山,拍孔望山,拍海滨浴场,拍民主路老街,拍秦东门大街。拍了许多,然后在微信上发给他。多年后,路姐告诉我,他让路西买了投影仪,一个人待在地下室,把这些照片投放到幕布上,独自欣赏,独自遐思。
老路说,他遇到个老外,会汉语,问他哪儿人,他说中国连云港,老外竟知道连云港,说山海连云,好地方啊。老路发了个咧嘴大笑的表情。
我也惊喜,没想到在北美,还有人知道连云港。
那个老外说他来过连云港,知道连云港是孙猴子的老家,亚欧大陆桥东堡,我完全没想到啊。
我也完全没想到,连云港竟有这样的知名度。老路说他后来才知道,连云港的国际知名度相当高。末了,老路问我,连云港的GDP是多少,还是省内的千年老二吗?
我说,是啊,雷打不动,连云港人也默认了。
老路说,我在网上查了,连云港的GDP在国内城市里不算低,只因为生在江苏,才做了小妹。
我没查过这些。大概只有旅居国外的人才有这份心思。
老路又说,坤子,那事儿你得当个事儿啊。
我说,根雕吗?老爷子没托梦给你?
老路说,没有。
第二天我就去老路家,问老路母亲。大姨只是摇头,说跟老头子过了六七十年,从没听说有什么传家宝。我到处找,仍是没有。
老人九十多了,身体明显大不如前,她的脚趾疼,不能走动太久。我帮老人联系了老年公寓,老人不肯,说要帮儿子看家。
老路提醒我,母亲要真的不行了,你无论如何要提前告诉我。她哪天走了,我要守在她身边。背着不忠不孝之名,我将来如何见列祖列宗!
老路母亲理智还清醒,除了念叨老路,没什么大碍。每次我去了,都和我说两句。我问她,想儿子没?她摇摇头,又找了餐巾纸,抹着眼睛。她问我她儿子啥时候能回来,我答不上来。老路没个准儿,被两个外孙困住了。
他走了一百七十七天了,估计今年不会回来了。老人喃喃地说。
突然间,我的鼻子酸酸的,酸得眼泪也出来了。儿行千里母担忧啊。老路母亲老了,内心竟是明亮的。而这明亮的背后,是别人无法体会的情思。我擤了鼻涕,安慰她说,大姨,路哥很快就回来了,他这阵子有点忙。我抽空帮您问问,看他啥时候回来。
老人忙缓缓摆手说,别问了,他在那边忙呢。
等我下次去了,她似乎忘了,又问我,我儿子今年会回来吗?我敷衍她说,帮您问问。她却又摆手,别问了,他忙呢。然后说,儿子去国外一百九十一天了。
那段时间,老人的脚开始红肿,肿得连鞋子都穿不上。我找医生看了,医生说要做大手术,做支架。老人不肯,说不值那个钱了。
我又感到一阵凄凉。我在微信上和老路说了,老路沉默半晌,说母亲的身体可能不行了。我说,天天坐着,话不多。老路说,过些日子我就回去。
深秋,天气稍稍有了凉意,老路回来了。街边的树开始苍老,大片大片地脱去旧装,街上满是飘零的叶子。老路母亲躺在床上,眼神茫然,望着树叶在风中飘转。当老路进屋时,老路母亲双唇颤抖着。在为母亲抹去眼泪后,老路也背过脸去。
前几天,老人就茶饭不思了。我叫了两名社工,天天陪着老人。老路回来后,一刻不离地守着母亲,给母亲喂饭。老路亦已白发苍苍,给白发苍苍的母亲喂饭,这场面令我动容。老人木然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些生了锈的老人斑明显生动起来。喂了饭,老路用餐巾纸帮母亲擦了嘴角,然后抓着母亲的手。过了会儿,怕母亲坐累了,又把母亲抱在怀里。母亲像个孩子,无精打采地依偎在老路的怀里。
一个多月后,初冬的寒风开始在港城大地肆虐时,老路母亲在瑟瑟寒风中,无声地凋零了。一片憔悴的叶子,安然落在了青龙山上。老人走得安详,依偎在老路怀里,静静地走了。脸上挂着一滴泪,不知是老人的,还是老路的。
老路紧咬嘴唇,抑制着心潮起伏。我们一起处理了老路母亲的后事。
我问老路,路西不回来吗?路姐呢?
老路摇头,送又如何,人都走了。再说她根本走不开。俩外孙就是俩太阳,我们老两口是两只地球,一刻不停地围着转。
其间路姐来了几次电话,问婆婆的身体情况。老路说老毛病,无大碍。老路没说母亲去世的事。我懂老路的心思,无非是出于安慰,免得路姐担心。
老路办完母亲的丧事,又和我去风云饭馆,喝了顿沉闷的酒,借酒浇悲。老板娘从老路的脸上读出了悲伤,便忙着招呼别的客人了。
我和老路先聊些老路母亲的事,然后问老路,大爷大姨都走了,老宅子要出手吗?我想老路,应该要在温哥华终此一生,不会再住那儿了。
老路摆摆手,老宅不能卖,我是在那儿长大的,老宅卖了,我就被连根拔起了。再說,坤子,还没找到根雕,老宅子怎能出手呢?这几天,我都在找。
老爷子最近没托梦吗?我问老路。
托了。老路说,还是说根雕的事,就是不说藏哪儿了。
我说,老爷子这是考验你呢,祖传的东西肯定藏得深,就看你有没有耐心找出来了。
老路把老宅子的钥匙递给我,说过两天我就回去了,这事还得拜托你。
我接了钥匙,感觉沉甸甸的。我换了话题,问老路,在那边朋友多吗?和老路聊了这么久,除了那个知道连云港的老外,他几乎没提过别人。
没有。老路如实说,整天面对老婆孩子,闲了就陪老婆打球,或健身。地下室有健身房和乒乓球台,自娱自乐。
是语言障碍吗?我想老路这年纪,应该学不成英语了。
老路说语言不是主要问题,简单会话也可以的。手机里有翻译软件,问路或逛超市,说一句汉语,翻译软件马上译成英语,再给老外看,老外就明白了。老路演示了一下,说,伟大的中国!手机上马上跳出一行英文来:Great China!
我说,这也不方便,跟老外直接对话还是困难。
老路说,没错,跟老外对话都是路西,她讲英语和我们讲汉语一样,毫无障碍。话又说回来,我就是会英语,跟老外又能聊什么呢?聊不到一块儿。
这么说,你还不能融进他们的生活?
老路说,我这把年纪了,融不融进又如何?路西和外孙融进了便好。照顾好俩孩子,才是我退休时代的历史重任。
是啊,重任在肩。我点头,孩子会讲中文吗?我想起一个朋友,他妹妹嫁在日本,他外甥小时候还跟母亲说点汉语,长大后坚决不学汉语,也不讲汉语,也不来中国。
不,不,老路摇头,那是日本,这是加拿大,两种完全不同的民风。我的两个外孙,出门讲英语,回家讲汉语。他们不讲中文,我不是培养了白眼狼吗?他们是中国人,不管出生在哪儿,这都是注定的。他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父亲母亲,都是地地道道彻彻底底的中国人!
我说,你教他们汉语吗?
老路微翘着嘴角淡笑,怎么,我这普通话还算过硬吧?
我笑着点头。老路的普通话比我好,他小时候就跟着父亲转战南北,后来在新疆当兵多年,操一口地道的普通话。
5
老路回温哥华了。我以为这次分别后,我和老路的再会或会遥遥无期。娘在,家在。娘不在了,回来奔谁呢?不料,九个月后,老路又回来了。
这是夏天,太阳一早像着了魔似的,对大地展开了猛热的攻势,一截截阳光如密集的梭镖,在城乡山野穿梭。羽航机构安排社工去夹谷山小学,探望一批大山深处的留守儿童。在与留守儿童的亲密接触中,我们的内心装满了忧伤。回来的路上,仍在想留守儿童的辛酸与窘境,想一张张单纯而稚气的脸,想留守儿童的困境究竟谁之过。正这么想着,老路的电话来了,我很惊愕。老路在国外,一般不会给我来电话。来电显示是政务通,说明他回来了。这时回来,似乎不合时宜,又不是寒暑假。我以为他一定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路西或路姐的事。他说没有,就是想你了,回来看看。
这就太奢侈了。为看个老朋友,不远万里回国,太感人了。我和他开着玩笑。
老路笑,说,回来找你商量点要紧的事。
还是风云饭馆,还是海州湾酒,还是那句老话:坐这儿的感觉真好。
老板娘还是那么风姿绰约,说,路哥,您越来越瘦了。
老路一米八二,体重才一百六,面颊明显瘦削,肚子也瘪瘪的。是那边的水土不服吗?老板娘笑问。
为伊消得人憔悴嘛。老路又恢复了风趣的天性。
那么,这个伊是谁呢?老板娘把胳膊支在吧台上,饶有兴趣地说,老哥莫非还藏着风花雪月,上演一段异国黄昏恋吗?
老路一本正经地说,这个伊很大,也很老,她在我心里。
我说,又老又大,那得叫大姨。
三人哈哈大笑,我和老路碰杯。
两杯酒下肚,我问老路,这次怎么得空回来的,是为了祖传宝物吧?我去找了四五次,没找着。老爷子啥意思啊,是要咱哥俩掘地三尺?
这个简单,租一台挖掘机来。老路开了个玩笑,然后说,女婿去温哥华了,休假半个月,他送孩子上学,我趁机回来。
我说,回来干啥呢?父母不在了,宝物也没找着。
父母不在了,但还在这片土地上。老路抿着嘴,说,坤子,我有要事和你商量。
我举起手说,不用商量了,能帮的我都帮着办了。
老路愣了,说,啥事办了?
我说,清明和中元节,我去青龙山给大爷大姨烧纸钱了。大爷大姨等不来你,只有我去啊。
清明节前,羽航机构组织社区矫正对象去青龙山革命烈士纪念塔扫墓。我顺道去老路父母的墓前,燒纸,献花。
当然,我不只是为你,也为我自己。自你出国后,大爷大姨见到我就当见到你了。特别是大姨,和我情同母子。我想起了大姨每隔半月就翘首盼望的情景,内心一片潮湿。
老板娘也抹了抹眼睛,说,原来生活在国外也不易啊。
老路点点头,眼睛湿湿的。老路说,我回来后去山上了。父母墓前有新的花藤绕在墓地的树枝上,便猜到是你。清明节时,我很想回来,可你知道的,国外没有清明节,孩子也不放假。
我说,现在你这情况挺多的,在国外都不可能回来。所以青龙山上有专门为人代祭的,到了清明和中元节以及年三十时,他们代为祭扫,然后从微信上收钱。
这个主意不错。老路说,不过我今天找你,不是商量这事,这事也不用商量,你会为老哥代劳的。
我愕然,那还有啥事?根雕吗?我从没放弃过。
这事也暂且放下。老路说,当务之急,是帮我租个娘!
我一脸错愕。看老板娘红红的嘴唇,浑圆如一枚夕阳。
老路却说得认真。自他母亲走后,他有种被遗弃的感觉,总是忍不住摸起手机,要拨母亲的号码。被遗弃的感觉愈强烈,拨母亲号码的愿望也愈烈。可总有个女声告诉老路,你拨的号码不存在。明知号码不存在,老路还是反反复地拨母亲的号码。等那女声说完了,出现嘟嘟的声音,老路还抱着手机。老路说他似一个溺水者,拼命地向岸边游时,突然来了个巨浪,将他推回了海里。再游,巨浪再起。一次次在惊涛骇浪中惊醒时,老路坐不住了。
我相信他不是在开玩笑。或许是太悲伤,他难以自拔。或许他真的需要有个母亲,来寄托心灵的情思。
老板娘说,有租房的,有租车的,也有租女友的,没听说过租娘的。
老路没理会老板娘,对我说,坤子,你是社工,这事儿对你来说,就不叫个事儿了。
我说,当然。我是社会工作者,经常与空巢孤老打交道。她们也期冀有儿女陪伴,但不是你这样的。有你这样的儿子,她们还是空巢。
老板娘不以为然,说,你就照他这条件租个娘,太容易了。
是这么回事。老路说。
先说说你的条件,怎么个租法?
老路说,这个娘有无儿女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要认我这个儿子,思维要清醒一些,能叫上我的名字,能和我通话。我可以把这个娘安排进老年公寓,有个独立房间,租金和费用我来支付,如何?
老板娘兀自笑了,说,这条件太优越了,老人能接受,儿女们也都愿意。多个儿女,少点负担,何乐不为?
我说,好吧,一会儿咱去夕阳红,你自己挑。
饭罢,我们坐饭馆里胡侃了一通。一年见一次,跟牛郎织女似的,时间不舍得浪费了。老板娘也有兴趣,并不嫌弃我们是一年才来一次的顾客。三人从东海岸聊到西海岸,谈得眉飞色舞。
我说老路,你快八十了,考虑过落叶归根的事吗?还是在温哥华了此一生?
老板娘说,当然要回来,外国是外国人的地方。
老路咬着嘴唇,说,这事儿我一直在斗争,不是和自己斗。我是坚定的,走得再远,也要把根留住。温哥华不该是我最后的归宿。
那你和谁斗争呢?我说,路姐吗?
她的想法其实和我差不多。问题是我们老了,得听女儿的了。特别是到了国外,我们像个哑巴,除非遇见华人,否则就得借助手机和手语与老外交流,老费劲了。所以大事小事,都是女儿去应付,我们只能听从她的安排。
我明白了,老路是在与路西斗争。换言之,路西想让他们老了就留在温哥华,留在她身边。可是,这对老路和路姐就残酷了。老路和路姐快八十了,和路西的观念差异太大。路西一身的洋味儿,被西化得差不多了,年轻的心足以容纳东半球和西半球。老路不行,他是传统的,他只能容纳东半球,甚至只能容纳连云港。西半球不是他的怀抱,那个怀抱太冷。
老路说,女儿是这么个意思。她说温哥华的华人多了去了,有到处跑的,有在此安息的,有什么呢?江山处处埋忠骨。老路争辩说,那就不叫忠骨了。路西说,你就我这么一个女儿,百年之后你回了连云港,我在国外,你连个拜祭送花的人都没有,重蹈着爷爷奶奶的覆辙,我又情何以堪?老路说这是个无解的方程式,两代人,两地间,不是在你这代割裂,就是在我这代割裂,疼痛是难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