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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岱对《世说新语》的接受

2020-08-03梁建蕊

关键词:陶庵梦世说新语张岱

梁建蕊

(山东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晚明是《世说新语》传播接受的一大高峰,各类刻本层出不穷。据王能宪《世说新语研究》的“不完全统计”,留存至今的《世说新语》刻本有“二十六种之多”[1]71。伴随着刊刻的盛行,晚明文人深受《世说新语》影响。他们或受到其中魏晋风度的沾溉,以寻得精神慰藉;或效仿其体例,编纂仿拟之作。晚明小品大家张岱是浙江山阴(今浙江绍兴)人,古兰亭旧址即在山阴,因为地缘身份的认同,张岱长期浸润魏晋古风,受《世说新语》影响尤深。然而,关于张岱对《世说新语》的接受,仅刘伟生《由风流气韵到性灵趣味——〈世说新语〉与晚明小品的承传论议》一文从晚明文人群体的视角稍带提及[2]119-122,对张岱文学接受的具体情况并未有专门论述。特别是张岱仿拟《世说新语》所作的《快园道古》一书,尚缺少关注和深入挖掘(1)目前关于《快园道古》一书的研究仅偏重于文献辑佚,相关研究成果可参见权儒学《张岱〈快园道古〉佚文五则》(《文献》1988年第3期)、《张岱〈快园道古〉辑佚(上)》(《文献》1999年第2期),佘德余《从张岱〈快园道古〉的编撰看其辑佚》(《古籍研究》2001年第1期)等。。本文拟对此展开论析,以便更深入了解张岱文学创作的特点和风格特征。

一、文体分类上对《世说新语》的自觉体认

《世说新语》问世后,广受士林喜爱。目录学著作对《世说新语》在经、史、子、集四部中的划分,基本保持相同的学术认知。最早收录此书的官修目录是《隋书·经籍志》,该书将《世说新语》归于“小说类”:“《世说》八卷,宋临川王刘义庆撰。”[3]1011这种观点在后世基本沿袭下来,如《新唐书·艺文志》与《直斋书录解题》亦将《世说新语》置之“小说家类”。在自著史书《石匮书》中,张岱将自己的著述《陶庵梦忆》《快园道古》等也归入“小说类”(2)张岱《石匮书》卷三十七《艺文志》“小说类”载:“《梦忆》二卷,张岱;《快园道古》十二卷,张岱。”[4]617,与前人对《世说新语》的认知一致。在《石匮书·艺文志》中,他还记录了自己创作的《义烈传》十二卷。此书记载列朝义勇英烈之士的事迹,宣扬忠孝节义,重在记事,不重文采修饰,张岱也归之于“史书类”。可见,在书目体例和类别上,他有着明确的分类意识,自觉地将其文学著述归于小说类,区别于史书。

《陶庵梦忆》《快园道古》真的是小说吗?这就需要追溯古代的小说观念。古人所谓“小说”,与当代受西学影响的小说观念不同。“小说”一词最早出现于《庄子》:“饰小说以干县令,其于大达亦远矣。”[5]918东汉桓谭《新论》又谓小说为“有可观之辞”的“丛残小语”。按此,小说在中国传统文学观念中主要指篇幅短小、有一定可观之辞的文学作品,其含义非常广泛。“大凡不能归入这些正经著作的历史传说、方术秘籍、礼教民俗,又以‘短书’面目出现的皆称之为‘小说’。”[6]147从《石匮书·艺文志》“小说类”所著录的作品来看,张岱的小说观念也如传统认知一样比较宽泛,如其中著录的《青溪暇笔》《吴中故语》《说听》《快园道古》《庚巳编》等,记录杂事佚闻,篇幅短小精悍。同时,张岱还著录了王世贞的《艺苑卮言》和自己的《陶庵梦忆》等书。《艺苑卮言》是王世贞阐述诗文见解的文学理论著作,但卷六至卷八记录了一些明代文人的逸闻趣事,形式颇类《世说新语》,属于杂事琐闻类题材。《陶庵梦忆》重在追忆往事,有些篇目从题目上看似为写景记游,但一般都穿插人事,如《钟山》《日月湖》《逍遥楼》等。《逍遥楼》记载张岱父亲扶乩祈药、祈子等事一一应验,《治沅堂》讲述了用拆字法占卜未来的几则趣闻,《奔云石》写黄寓庸先生的“河口海目”,都带有传奇色彩,颇类小说家言的虚妄不实,不同于客观记实的《义烈传》。由此推测,张岱的小说观念至少包含如下要素:篇幅简短精悍,多记趣闻轶事,颇具主观感情色彩,甚或有意夸张修饰。这与《世说新语》的编纂特点颇为一致。

张岱被称为散文家、小品大家,这在明清时期并未得到公认。明清时期,张岱为人所熟知的作品是他撰写的史书《石匮书》,如清初官员谷应泰曾以《石匮书》为基础编写《明史纪事本末》;康熙十八年(1679),翰林院检讨毛奇岭为清廷修《明史》一事寄信给张岱,求其《石匮书》作参考。张岱的文学作品产生广泛影响是在民国,这得益于周作人、沈启无(3)1932年,周作人的弟子沈启无编选《近代散文抄》(原名《冰雪小品》)选录明清代表作家的小品文,其中选录张岱小品文28篇,篇数为最。张岱曾编选过《一卷冰雪文》,沈启无命名似乎也受张岱影响。《近代散文抄》出版后广受欢迎,引起选编出版晚明小品的热潮。、俞平伯等人的推崇。他们将张岱的《陶庵梦忆》《琅嬛文集》等称之为散文或小品,却并未对小品作出明确界定。在晚明人的观念中,小品的特点是“幅短而神遥,墨希而旨永”(唐显悦《媚幽阁文娱·序》引郑元勋语)[7]6,仅就文本体制与艺术特点对晚明小品作出界定,并未说明其文体属性。现代学者吴承学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归纳:“‘小品’是一种‘文类’,它可以包括许多具体文体……在晚明人的小品文集中,如序、跋、记、尺牍,乃至骈文、辞赋、小说等几乎所有文体都可以成为‘小品’。”[8]5因此,很难从文体上对小品文定性。小品文的文本内容是跨文体的,再加上古代小说概念的宽泛,小品文与小说之间有时是可以划等号的。

张岱创作了多部文学作品,但《石匮书·艺文志·小说类》仅收录了《陶庵梦忆》《快园道古》两部作品,可见其对这两部作品的重视和认可,而这两部书也是文学性最强(4)其他代表性的文集如《西湖梦寻》专门汇集有关西湖景点的掌故,重在史料价值;《琅嬛文集》包括序、记、启、疏、檄、碑等,是张岱的诗文选集,但内容驳杂,多应用文体。,浸润《世说新语》最深的作品。鉴于此,本文论述主要以《陶庵梦忆》《快园道古》为中心,兼及其他。

二、语言、典故的化用与审美趣尚的认同

张岱文学素养深厚,创作中长于取资、借鉴古代文化典籍,并自然融入文本之中。据笔者统计,张岱在《陶庵梦忆》中对《世说新语》的借鉴频次当居于首位。《陶庵梦忆》共收百余篇文章,有十一篇文章明确化用了《世说新语》的语言或典故来传情达意,寄寓情感。

(一)语言的化用

《陶庵梦忆》的部分篇章直接引述或化用了《世说新语》中的语言。

《世说新语》记述动荡时代的人事言行,对国家和个体生命表现出浓重的感伤意绪;《陶庵梦忆》羼入化用《世说新语》的言辞,也多用于表达往事不再、怅惘感伤的情绪,如《陶庵梦忆·南镇祈梦》记述了张岱十六岁南镇祈梦的经历。绍兴有在除夕之夜宿于南镇(会稽山的古称),以所梦之事占卜吉凶的习俗,文中“惟其无想无因,未尝梦乘车入鼠穴,捣齑啖铁杵;非其先知先觉,何以将得位梦棺器,得财梦秽矢”[9]20一语即出自《世说新语》。前半句见《世说新语·文学》卫玠总角时问乐广梦的故事,乐广释梦:“未尝梦乘车入鼠穴、捣齑噉铁杵,皆无想无因故也。”[10]178后半句出自《世说新语·文学》:“人有问殷中军:‘何以将得位而梦棺器,将得财而梦矢秽?’殷曰:‘官本是臭腐,所以将得而梦棺尸;财本是粪土,所以将得而梦秽汙。’”[10]204张岱此文巧妙抽取《世说新语·文学》中的两则问答,将卫玠少年问梦与殷浩中年解梦的言谈巧妙整合为一,借以表达自己心境的起伏变化。年少气盛、执着得失与暮年的回首萧条、万事成空形成鲜明落差。

张岱在《陶庵梦忆》中不仅感慨功名富贵的易逝,还常常表达对戏曲声色之娱不再的怅惘。《张氏声伎》开头说:“谢太傅不畜声伎,曰:‘畏解,故不畜。’王右军曰:‘老年赖丝竹陶写,恒恐儿辈觉。’”[9]37“老年赖丝竹陶写,恒恐儿辈觉”出自《世说新语·言语》,谢安与王羲之讨论中年易为离别所感伤,王羲之认为只有暂时寄情音乐享乐以遣悲抑。张岱引述《世说新语》文字一来表现自己对戏曲艺术的如痴如醉,二来感叹往日蓄养的家庭戏班早已解散不存,不胜唏嘘。笔者统计,在《陶庵梦忆》中有十九篇文章与戏曲有关,其中《金山夜戏》《杨神庙台阁》《朱云崃女戏》《过剑门》《刘晖吉女戏》《阮圆海戏》等全文以戏曲为主题,篇目内容涉及剧本、曲目、角色、剧班、配乐、灯光、服装、曲调、舞姿、戏曲教学、排练等方方面面,分明是一派梨园行家气象,可见张岱确实是痴迷于戏曲,难以自已。在《彭天锡串戏》一文中,张岱引《世说新语·任诞》中桓子野的山水之叹赞颂彭天锡戏曲表演之绝妙。彭天锡为了学戏,请人至家来教,家业转手而尽,终成表演行家。这种选择是对世俗价值观的背离,而张岱对此无疑是肯定和欣赏的。

如《世说新语》一样,《陶庵梦忆》重在志人,其中写到的人物有知己亲朋、抗清名士,也有伶人艺妓、小手工业者等。对这些人物的形貌描写,张岱也常引述《世说新语》的表达,如《柳敬亭说书》介绍柳敬亭:“南京柳麻子,黧黑,满面疤癗,悠悠忽忽,土木形骸。”[9]45“悠悠忽忽,土木形骸”出自《世说新语·容止》,原用来形容刘伶。“悠悠忽忽”指神情恍惚,怅然若失;“土木形骸”则形容人不加修饰,如自然本色的土木。张岱非常钟爱这个表达,在《快园道古·琯朗乞巧录》中也如此形容自己:“余生来愚拙,悠悠忽忽,土木形骸。”[11]235两文都借用“悠悠忽忽,土木形骸”,重在形容柳敬亭和自己那种悠闲散漫、百无聊赖的精神状态,这种状态是乱世中生命无所寄托的真实写照,同时,对外在形象的丑化愚钝又可衬托内心的脱俗清高。《世说新语》还常用外在景物比拟人的内在风韵,这一点也为张岱所承袭,如《陶庵梦忆·朱楚生》描述女戏朱楚生是“楚楚谡谡”[9]50。“谡谡”一词原形容李元礼“谡谡如劲松下风”[10]367,喻指为官为人清正冷峻,而张岱进一步借意生发,用“谡谡”形容朱楚生的孤高不俗。此外,《世说新语》常用双声、叠韵或叠音词来描绘人物风神。除了上文提到的“谡谡”“悠悠忽忽”等词,《世说新语》还常用“濯濯如春月柳”“朗朗如日月之入怀”“森森如千丈松”“温润恬和”等表达方式。《陶庵梦忆》形容人物也是如此,如“婆娑一老”“粥粥若无能者”“若谐谑谈笑面目”“楚楚文弱”等,不仅颇具形象性,还富有声韵美,人物音容笑貌如在读者目前。

(二)典故的使用

张岱善于化用《世说新语》典故,来寄寓自己复杂难言的心境,寓意丰厚,值得玩味。

首先,借《世说新语》典故表达对知己往事的怀念与人生如梦的感慨,如《奔云石》化用《世说新语·伤逝》“人琴之感”的典故。《奔云石》虽以物名篇,但实为借物写人,重在回忆曾在杭州南屏山奔云石旁读书的黄汝亨先生。张岱年幼时随祖父拜访黄先生,对其待人接物一视同仁、谈笑间应对八方来客的往事记忆如新。可惜,等壮年时再来此处,黄先生已驾鹤西归。面对故人孤冢,张岱不禁有“人琴之感”[9]7。张岱借此典故,表达对黄先生的深深怀念与无限悲痛,同时暗寓时过境迁、往事如烟的家国身世之悲。

其次,张岱多借典故表现自己的雅好深情。家境优渥时,张岱和很多纨绔子弟一样以纵情享乐消解精神上的压抑苦闷,不同的是他又有着“茶淫橘虐、书蠹诗魔”的高情雅趣。《露兄》写崇祯年间,张岱在一茶馆饮到好茶,“泉实玉带,茶实兰雪,汤以旋煮”,于是为茶取名“露兄”,“露兄”出自米芾的诗句“茶甘露有兄”;并为之作《斗茶檄》,说“一日何可少此,子猷竹庶可齐名”[9]76表达对此茶的喜爱。《世说新语·任诞》写王徽之暂住他人空宅,要种竹,人问之,对曰“何可一日无此君”[10]656。张岱文中引用此典,意在表明自己对茶的喜爱如同王徽之爱竹一样,已成为不能自已、情不自禁的癖好,一日一时不可或缺。

此外,《丝社》的“既调商角,翻信肉不如丝”[9]20、《阮圆海戏》的“如就戏论,则亦镞镞能新,不落窠臼者也”[9]74、《包涵所》的“咄咄书空则穷措大耳”[9]27等也借用了《世说新语》的典故。张岱借助这些典故,或表达对音乐、曲艺的评赏,或表达对往日繁华胜景不再的落寞与痛悔,增加了文本的内涵与空间,启发读者去体会作者曲折隐晦的复杂心境。

(三)审美趣尚的认同

《世说新语》记载的魏晋名士纵享人生,沉迷艺术,流连山水,其所作所为看似颓唐消极,实是对生命、生活的极度珍视和热爱。诚如李泽厚所说:“表面看来似乎是无耻地在贪图享乐、腐败、堕落,其实,恰恰相反,它是在当时特定历史条件下深刻地表现了对人生、生活的极力追求。”[12]93这样的人生态度和审美趣尚深深地影响了张岱,在《陶庵梦忆》中多有表现:

首先,纵情任性,张扬性灵。《陶庵梦忆·湖心亭看雪》载张岱在雪夜拥“毳衣炉火”前往湖心亭赏雪,正与《世说新语》中王徽之雪夜访戴之事相类,都是兴之所至,即往所行,无所顾忌。再如《陶庵梦忆·金山夜戏》篇,写张岱深夜过镇江金山寺,突然想要听戏,于是立马呼唤仆从准备戏具,“唱韩蘄王金山及长江大战诸句”[9]4。这种纯任性灵的生活态度与魏晋名士一脉相承。

其次,对山水景物一往情深。《世说新语》很多篇目以称赏的态度记载了魏晋名士对山水的沉醉留恋,如《世说新语·言语》篇记载顾长康、王子敬对会稽山水流连忘返、难以忘怀。张岱也是对自然山水长情之人。明亡之前,张岱长期寓居杭州,经常踏访西湖,陶醉于秀丽的湖光山色之中,晚年专门写作《西湖梦寻》一书详记西湖及周边之名胜,在《陶庵梦忆》中又有《西湖七月半》《湖心亭看雪》等文章反复提及西湖,可谓对之一往情深。

第三,痴迷艺术,寄情于物。魏晋名士具有很高的文化修养和不俗的艺术品位,且多痴情于某种事物,将兴趣爱好作为情感寄托。《世说新语》记载了很多有癖好的人,如王徽之癖于竹,阮籍癖好长啸,刘伶癖于酒,支道林癖好养马,王戎癖于钱,王粲、孙楚癖好驴鸣,何晏癖于丹药等,不胜枚举。张岱也有诸多癖好,如《自为墓志铭》说:“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13]373张岱不仅自己有很多癖好,也青睐有癖好的人。正如他在《祁止祥癖》中所说:“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9]39《陶庵梦忆》以称赏的态度记述了视戏如命的朱楚生、戏痴彭天锡、痴迷园艺的金乳生、嗜酒的张东谷、善于雕刻的濮仲谦等人物。他对癖好如此看重,以至于为五个有癖好的普通人树碑立传,即《五异人传》。其中说:“余家瑞阳之癖于钱,髯张之癖于酒,紫渊之癖于气,燕客之癖于土木,伯凝之癖于书史,其一往深情,小则成疵,大则成癖。”[13]349一般人眼中过分甚至不良之喜好,在张岱看来,却是深情、本色自然的表现。这种思想的产生,归根结底是生于晚明末世的张岱和处于乱世的魏晋士人一样,对社会人生体会到无名的哀感,只能寄情于物,寄情于自然,放浪形骸,以寻得暂时的精神寄托。

三、主动仿拟《世说新语》而作《快园道古》

张岱不仅从文本措辞与审美趣尚方面借鉴、学习《世说新语》,他还模仿《世说新语》创作“世说体”小说——《快园道古》。现存《快园道古》(清抄本)藏绍兴图书馆,残本,存九卷,经后人辑佚,现整理为二十卷本(5)佘德余根据清代南丰熊懋奖《闻闻录》和清代山阴人田易堂《乡谈》的有关内容,对《快园道古》进行了辑佚完善,共二十卷,由浙江古籍出版社于2016年整理出版。,主要辑录明代文人的趣闻轶事。董金鉴为其作序曰“是编门目一仿《世说》,而于乡邦黎献,搜罗潜曜,十居三四”[11]9,指出张岱十分明显的仿拟痕迹。笔者认为,张岱对《世说新语》的承传主要有两个方面:

一是体例上的借鉴与创新。宋以后,《世说新语》以三十六门为通行本,明代的“世说体”小说往往在三十六门的基础上有所损益。《快园道古》将其内容分为二十种类别,虽多有自我发明,然亦有相当之承继。《快园道古》“言语”“夙慧”“品藻”“任诞”“隐逸”等门,在《世说新语》中都有对应。《世说新语》的第一门为“德行”,张岱在《快园道古》中易名为“盛德”,进一步表明自己对人物德行的重视。此外,还有一部分门类如“学问”“经济”“戏谑”“博物”等则是自己的创新。这些新创的门类,正体现了张岱所推崇的品行、人生态度与博学杂识。

二是编纂方式上的继承。历来学者多认为《世说新语》的编纂系采辑旧文,略作加工而成。《世说新语》在采录原材料的过程中,常对个别文字进行增易、删改,使其更加词约义丰,符合逻辑。对此,王能宪《〈世说新语〉研究》第一章第三节《材料来源与编撰》[1]45-63有较为详实的论证,此不赘述。《快园道古》和《世说新语》一样,多参考他书,同时对个别字词稍作调整修改。

张岱《快园道古》的很多材料参考了冯梦龙《古今笑》(原名《古今谭概》)。在开篇“盛德”部的小序中,张岱提到:“冯子犹集《古今笑》,以德行为迂腐,遂将献章求嗣、周木问安,皆以一笑抹之……圣人遇极儿戏之事,必存一分正经,用以持世。乃敢以极正经之事而概视为儿戏也哉?集盛德第一。”[11]11张岱不同意冯梦龙《古今笑》易“德行”为“迂腐”的观点,他认为德行并非儿戏,即便是儿戏之中,圣人也能发现济世救民之方。且古人认为“德行,百行之美也”“德行科最高者”[14]960-961,张岱的观点正与此相吻合。因此他将“盛德”居于首部,同时也间接印证了自己的很多材料取材于《古今笑》。试举两例列表如下:

《古今谭概》 《快园道古》 卷十二《矜嫚》载:卢楠为诸生,与邑令善。令尝语楠曰:“吾旦过若饮。”楠归,益市牛酒。会令有他事,日昃不来。楠且望之,斗酒自劳,醉则已卧。报令至,楠称醉,不能具宾主。令恚去,曰:“吾乃为伧人子辱。”下交美事,乃复效田丞相偃蹇,幸免骂坐,不足为辱。[15]518-519 卷十《任诞》载:卢楠为诸生,与邑令善。令尝语楠曰:“吾旦过若饮。”楠归,益市牛酒。会令有他事,日昃不来。楠且望且骂,牛酒自劳,醉则已卧。报令至,称醉,不能具宾主。令恚去,曰:“吾乃为伧人子辱。”[11]107 卷十一《佻达》载:黄勉之风流卓越。当上春官时,适田子艺过吴门,谈西湖之胜,便辍装不北上,往游西湖,盘桓累日。[15]476 卷十《任诞》载:黄勉之风流卓越。当上春官时,适田子艺过吴门,盛谈西湖之胜,便束装往游西湖,盘桓数月,不上公车。[11]109

上表“卢楠”条,《古今谭概》重在强调县令受辱事。从“矜嫚部”的小序“矜者不期嫚,嫚矣”可以看出作者重在记述骄矜傲慢的县令。张岱辑录卢楠之事,放在“任诞部”,重在突出卢楠的放诞不羁,所以将《古今谭概》中的“楠且望之”改为“楠且望且骂”,多了“且骂”二字进一步表明卢楠根本不把县令放在眼里,言词间流露出对卢楠的肯定和称赏。而“黄勉之”条,《快园道古》将田子艺“谈西湖之胜”改为“盛谈西湖之胜”,多一“盛”字,表明西湖美景对黄勉之产生了极大的吸引力。尾句又将《古今谭概》的“盘桓累日”改为“盘桓数月”,“数月”更突出黄勉之不以功名为务,追求任性旷达人生的诗意情怀。从这些文字的改易可以看出,张岱更推崇卢楠、黄勉之这种放任不羁的快意人生,他们的言行举止也是魏晋名士风度的延续。

张岱行文非常注意炼字,诚如其好友祁豸佳所说:“陶庵所作诗文,选题选意选句选字,少不惬意,不肯轻易下笔,凡有所作,皆其选而后作者也。”[13]498无论是自创的《陶庵梦忆》还是采辑旧文有所加工而成的《快园道古》,张岱都注意提炼字句,从而达到生新传神、通过个别字词的点睛以传达深意的效果。这一点,在一定程度上得益于《世说新语》的熏陶。

四、余论

综上所述,张岱的《陶庵梦忆》与《快园道古》等作品,篇幅短小精悍,含蓄隽永,颇具趣味性与文学色彩,自觉从文体上与《世说新语》保持一致。同时,张岱的文学创作在很多方面引用、借鉴了《世说新语》的语词、典故。不仅如此,张岱还以明代的文人士大夫为对象,再创了一部仿拟《世说新语》的著作——《快园道古》。

张岱主动学习、借鉴《世说新语》,首先得益于文化精神的相通。明中叶以后,随着社会的动荡与阳明心学的影响,时人逐渐从封建礼教的束缚中走出来,张扬个性,追求率情任性的人生,于是寄情山水、纵情享乐,这与魏晋名士放浪形骸、向往山林之乐的追求有相通之处。

其次是由于地缘身份的认同。王羲之当年聚集南渡贵族凡四十余人聚之兰亭,临水拔禊,饮酒赋诗。张岱也曾三游兰亭,并作《古兰亭辨》,表达对古人精神风度的倾慕认可。《古兰亭辨》开篇即云“会稽佳山水,甲于天下,而霞蔚云蒸,尤聚于山阴道上”[13]291,很明显出自《世说新语·言语》顾恺之“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10]127以及王献之“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10]128的赞美。张岱第一次游兰亭时十七岁,论干支纪年,当在癸丑;最后一次游兰亭是在七十七岁,又值癸丑,可见他对兰亭的重视与骨子里深深的文化情结。这种地缘身份的认同与审美理想的契合,也是张岱深受《世说新语》影响的又一重要原因。正是由于文化精神、地缘身份的认同,促成了这场跨越时空的对话与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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