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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威尼斯商人》中“一磅肉”契约的货币化内涵

2020-07-24华有杰

贺州学院学报 2020年2期
关键词:威尼斯商人安东尼奥夏洛克

华有杰

(贺州学院 外国语学院,广西 贺州 542899;山东大学 外国语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威尼斯商人》是莎士比亚的四大喜剧之一,写于 1596 年到 1597年之间[1]2472。这是英格兰从中世纪向文艺复兴过渡的时期。这期间最显著的社会经济特征是重商主义发展迅速,原始资本主义经济发展势头强劲有力,英格兰社会经历了高利贷从不合法到合法的变化过程,几乎所有的东西都开始被商品化,人身器官货币化。经济的痕迹在莎士比亚戏剧中留下深刻的烙印。这种时代的经济特征成为解释《威尼斯商人》中“一磅肉”契约的经济本质的关键①。

一、英国历史中人体器官的货币化表达

《威尼斯商人》被创作时,英格兰最显著的经济特征之一是人体器官价值的货币化表达。人体器官价值的货币化表达是指人的某个身体特定部位或器官受到损毁时,受损之人可以得到一定数量的货币补偿,用于补偿的货币表达出某个特定部位或器官在观念市场流通环节中的交换价值量。在英格兰,人体器官价值货币化发生于11 世纪到17 世纪期间,其间的三个有关于身体具体部位伤害的货币补偿列表反映出这个漫长的发展过程。17 世纪后半叶,为国王服役的海员受伤后能够得到与其受伤程度相匹配的货币补偿,而那些在商人协会中服务的海员在工作中受伤的话则无法获得补偿。为了解决这个问题,笛福于1697年提议成立一种保险机构,任何成员在海上工作中受伤都可以获得以下数目的货币补偿,其形式是一次性补偿金或者是养老金[2]19。笛福提出了关于身体具体部位受伤货币补偿保险清单,具体内容见表1。第一栏数字是用于一次性补偿的货币金额数,第二栏是用于终生补偿的补偿金数额,单位是英镑[3]49。

表1 笛福的身体部位受伤保险清单

这份保险清单对海员身体具体部位的伤残或功能完全丧失的情况进行货币补偿,但其并非对生命本身进行补偿。笛福的关注点不在于人的生命本身,而在于人之身体各个部位的货币价值。非致命伤害是补偿的特殊种类,人体某个具体部位的价值被完全量化成一定数额的货币。这种对身体具体部位明码标价量化思想的提出并不是笛福的首创。

英国早期相关法律文件也有把身体具体部位价值与一定数量的货币等价的量化作法,比如,《艾塞尔伯特法》[4]、《亨利基本法》[5]1118。《亨利基本法》对身体部位伤害的货币补偿清单有以下条目:

93.2 里外骨头破裂,补偿30 先令;只是外骨破裂,补偿15 先令。

93.3 头前部有头发部分受伤伤口为1 英寸,补偿 5 便士,即 1 先令。

93.3a 头部发际前受伤,伤口长度1 英寸,补偿2 先令,即 10 便士。

93.5 一个人把另一个人的眼睛打出头部,他要向受伤人支付60 先令便士。

93.5a 一个人的眼睛依然留在眼眶内,但无法看东西,则补偿上述的三分之一。

93.7 一个人把另一个人的乳牙或门牙打脱,补偿8 先令;把人的臼齿或犬牙打脱,补偿4 先令;后牙打脱补偿 15 先令[2]20。

该法律规定了从四肢到指甲受损的货币补偿数额,但是对死亡的赔偿单独列出,区分了生命补偿与身体伤害补偿,生命补偿是一种偿命金的形式,而身体伤害补偿则是伤害或伤残的货币补偿形式。

笛福的保险清单和《亨利基本法》对身体部位伤害的货币补偿清单有一个共同点:以货币量化的等价列表形式表明身体部位受伤害的对应货币价值,似乎要为身体的各个部位制订一份详细的价格清单。当然,笛福保险清单中用于补偿的货币表达出某个特定部位或器官在观念市场流通环节中的交换价值量,因为笛福是为保险组织提供一种建议,为受伤害海员提供一种基本的经济保障。而《亨利基本法》则是为保障人的权力与人身安全,既有保护人身安全的功能,又有惩戒伤人行为的教育功能,并不蕴含某个特定部位或器官在观念市场流通环节中的交换价值量。这两个补偿列表蕴含了丰富的历史内涵,反映出12 世纪到17 世纪英格兰身体部位伤害量化倾向的历史进程:12 世纪时英格兰把个人受伤的固定补偿价值体系以法律的形式确定下来,到了16世纪未17 世纪初发展成保险形式,这种个人身体受伤的固定补偿价值体系再次确立。这两个列表出现期间出现了1590 年由霍金斯爵士③创立的钱斯特基金,它也提出身体部位伤害补偿清单,具体内容见表2。

表2 钱斯特基金身体部位保险清单[6]22

钱斯特基金分类归属很难界定,因为它由海军雇用海员以外的人员管理,与股份公司关系密切,但又不是股份公司。它从工资较高的海员每月工资中扣6 便士、一般海员每月工资扣4 便士的方式集资建立基金[6]23。当时有人认为该基金没有真正实现它的预定目标或其服务功能不恰当。这种观点导致伊丽莎白国会出台一系列法律。1593 年立法[7]4、1597年立法[8]21和 1601 年立法[9]3都确定英格兰的每一个教区要出资成立一个基金,用于支付那些为政府服务的受伤战士与海员的补偿金或抚恤金。战士或海员,“在为女皇有偿服务中丧失了肢体或变得残疾的战士或海员向国家财政部申诉自己的困境,或者向自己出生地或最后定居地的财政部门申诉,他们将能获得补偿”[6]2。

上述三个补偿清单具有不同的社会经济功能。笛福保险清单的社会经济功能是身体概念化理念,它把身体理解成功能的专有集合,认为身体每个部位都具有相应的货币价值量,其特征是完全体现出人体具体部位价值的货币化,这使得身体部位在理念上的商品化流通具有可能性。《亨利基本法》关于身体伤害补偿清单的社会经济功能是身体报复惩戒理念,它对那些身体受到伤害而放弃采用暴力方式进行报复的受害人进行补偿,而不是对受害人所承受的伤害进行经济赔偿。这里有两种情况,一是法律规定的补偿价格应能使受伤人不采取报复行动,这个价格与受伤人因报复失败而导致尊严面子损失的价格相对应;二是这个价格提醒潜在犯罪者能够在敌对者身上形成什么伤害。因此,不管是哪种情况,这些固定价值都不是观念市场流通环节中的交换价值量,既不代表伤人者所应承受的惩罚,也不代表受伤方应该得到的经济赔偿。《亨利基本法》中的人身伤害补偿货币并没有把身体纳入货币化的正式轨道,但是这些法律条文的存在客观上为人身部位价值的货币化做好了理念铺垫。钱斯特基金补偿清单则介于笛福保险清单和《亨利基本法》身体部位补偿清单之间。一方面,钱斯特基金补偿清单以身体伤害作为特殊的补偿范畴,把身体部位正式纳入货币化轨道,蕴含着身体具体部位直接进入流通环节的理念;另一方面,该基金对身体伤害的补偿支付在莎士比亚时代包含三个范畴:身体伤残、受伤人为国家服役的报酬和受伤人员生存基本需求。1593 年英格兰枢密院对基金补充金额变动的记录表明,基金补偿更多是服役报酬,伤残补偿较少[10]159-160。基于生存需求与服役的支付补偿并不是伤残补偿本身。在两种情形中,伤残的本质与救济金额的数量之间没有必然联系,也不能意味着人具有利用自己身体部位清偿债务的权益。但是,对身体具体部位伤害的补偿为身体部位进入流通领域获得清单规定的对应货币数额量成为可能,身体的各个构成要素被赋予具体数量的货币价值量。自1570 年以来英格兰就有了这种观点,夏洛克的“一磅肉”契约就是这种观点的文学表达。这种观点的真正发展是 1685 年以后的事了[11]80。

二、“一磅肉”价值的货币化表达

人身部位价值的货币化表达是夏洛克要求严格执行“一磅肉”契约的经济背景。这种经济背景决定着关于《威尼斯商人》的经济学阐释。就价值本身而言,“一磅肉”的价值在于这磅肉本身的毁灭性,即其价值就在于它本身价值的丧失;只有离开安东尼奥的身体成为没有任何具体用途的肉时,这磅肉才真正实现其自身价值。就价值的货币化而言,“一磅肉”的价值在于“一磅肉”契约规定的三千达杜克。“一磅肉”契约的经济学意义在于,它把安东尼奥身上的“一磅肉”变成一种可以进入货币流通领域的商品或财产,表明早期现代时期英格兰商品化影响到了人的所有领域,包括人体部位的价值表达。

《威尼斯商人》中的“一磅肉”契约蕴含着这样一种理念:安东尼奥的“一磅肉”以其特殊的方式进入流通领域,其货币价值量是三千达克特,具有在市场中清偿债务的金融功能。通过“一磅肉”契约,巴萨尼奥获得到贝尔蒙特求爱的相关资金,并大获成功。这是“一磅肉”契约产生的拓展性流通行为。在这个流通过程中,契约三个月期限没有到之前,契约的结果有两种可能,一是安东尼奥如期付款,二是安东尼奥无法如期付款。在前一种情况下,“一磅肉”将以三千达克特的货币数额的抽象形式完成其在流通领域的功能。在后一种情况下,“一磅肉”将直接以其实体形式进入流通领域。作为身体部位的“一磅肉”一旦以实体形式进入流通领域,“一磅肉”必然涉及安东尼奥的生命及他的身体整体的问题。

夏洛克坚持“一磅肉”契约的预设前提是笛福式保险清单中的身体概念化理念,也就是说,夏洛克只注重“一磅肉”契约的人身部位价值的补偿性货币量,生命补偿货币和生命保险意识被排除在“一磅肉”契约之外。戏剧中“一磅肉”的具体内容如下:“三千块钱,借三个月,安东尼奥签立借据”[12]402;“要是您不能按照约中规定的条件,在某日某地还给我一笔某某数目的钱,那你就得随我的意思,在你身上的任何部分割下一磅白肉,作为处罚。”[12]406“一磅肉”契约只是给出了身体特定部位的货币补偿价格。这种预设理念隐藏在“一磅肉”契约的经济行为背后,为夏洛克在威尼斯法庭败诉埋下了伏笔。当她说“那商人身上的一磅肉是你的。法庭判给你,法律许可你”[12]458时,鲍西娅是就身体具体部位的相应货币价值量而说的,与夏洛克不同的是,鲍西娅意识到“一磅肉”契约没有把安东尼奥的生命补偿货币量写进契约中,故鲍西娅进一步说,“夏洛克,你应该自己拿出钱来,请一位外科医生替他堵住伤口,免得他流血而死。”[12]457而夏洛克的回答是“我找不到,这一条约上没有这样写”[12]457。这表明夏洛克忽略了蕴藏在“一磅肉”契约背后的理念预设。这也是鲍西娅为什么能够胜诉的经济原因所在,她敏锐地抓住“一磅肉”契约中夏洛克没有明确提到生命保险意识这个问题而使其败诉。在笛福保险清单和《亨利基本法》清单中,只有身体部位损毁才能对应固定的货币价值,一个人因身体某个部位受伤致死,这则是偿命金的问题,而不是身体伤害补偿的问题;身体部位及其功能保持完整的情况下根本不存在任何交换经济的可能,这时,它们只是生产经济中并未结算的财产,保持未结算状态——既不具货币价值,也不具有可协商性。在每个清单中,价值只是附在受损的身体部位上,与受损身体部位的现实功能没有必然的关系。

与笛福式保险清单、钱伯特基金补偿清单和亨利基本法中身体部位伤害的货币补偿清单相比,“一磅肉”具有特殊性。首先,“一磅肉”契约直接认同这“一磅肉”本身的价值货币量,不以肉的损毁为前提,而三种清单则以身体部位的损毁为前提,没有身体部位的损毁就不存在身体部位价值的货币化表达。这种区别使得“一磅肉”具有在理念上进入商品流通和交换领域的可能性。因为经济学常识表明,一个商品的质量越好,其进入流通和交换领域的可能性越大。其次,与“一磅肉”相对应的三千达克特货币量恰好等于作为虚拟商品的“一磅肉”的交换价值量,而不具有三种清单中所包括的各种补偿功能。

从表面上看,夏洛克要求执行契约与其作为高利贷商人追求利润的经济行为动机背道而驰。首先,夏洛克主动提出签立“一磅肉”契约,主动提出不要安东尼奥一分钱,“您现在需要多少钱,我愿如数供给您,而且不要您一个子儿的利息”[12]406。其次,夏洛克坚持严格执行契约而要从安东尼奥身上割一磅肉,拒绝数倍于三千达克特的还款,夏洛克似乎完全抛弃其经济行为背后的利益动机。鲍西娅提出“还是慈悲一点,把三倍原数的钱拿去,让我撕了这张约吧”[12]456。夏洛克回答说“我现在但等着执行原约”[12]457。鲍西娅给出三倍的债务偿还金,但夏洛克拒绝接受货币补偿。当巴萨尼奥说“现在拿六千块钱还你,好不好”[12]452。夏洛克的回答使人感到,这个时候的夏洛克简直是视金钱如粪土,“即使这六千块钱中间的每一块钱都可以分做六份,每一份都可以变成一块钱,我也不要,我只要照约处罚”[12]452。事实上,莎士比亚时代英格兰法律规定利率超过10%的高利贷为非法经济行为[13]170。作为专门的高利贷者,夏洛克当然清楚这一点。无论是200%还是300%的偿还率,夏洛克都拒绝,执着地要求以“一磅肉”还债。夏洛克自己也意识到“一磅肉”并没有实质性的经济利润:“要是他到期不还,我照着约上规定的条款向他执行处罚了,那对我有什么好处?从人身上割下来的一磅肉,它的价值可以比得上一磅羊肉、牛肉或是山羊肉吗?”[12]407夏洛克的话表明,从一个人身上割下来的肉既没有内在的使用价值,也不具有交换价值:既不能用来吃,也不能用来出卖以换取金钱。夏洛克对一磅肉的要求与他作为高利贷放债者追求利息的直接经济动机相矛盾。

夏洛克如何把价值附在他一直坚持索要的那一磅肉上呢?就如《亨利基本法》中的清单一样,夏洛克所要求的这磅肉只有在其毁灭中才能获得自身的价值。它只有在退出价值系统之后才能实现价值,变成废物的过程就是这磅肉获得价值的过程。一旦获得价值,这磅肉就不再有任何形式的价值内涵,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都消失。它的价值不是严格地存在于身体的具体部位之中,而存在于其自身的毁灭中。这与通常的消费事件完全不同。“一磅羊肉、牛肉或是山羊肉”[12]407之所以有价值是因为一旦有了这一磅肉,它可以供人消费或用于交换,而安东尼奥的一磅肉一旦被割下则无法用于消费或交换。当把契约中的一磅肉与基督徒的奴隶、狗和驴的肉进行比较时,夏洛克掩盖了一个事实:他对这磅肉的所有权与基督徒对他们的奴隶、狗和驴的所有权同样坚定,但是,他与这磅肉的关系和基督徒与他们的奴隶、狗和驴的所有关系是不同的[14]68-69。夏洛克和这磅肉的关系在于这磅肉本身所带来的价值的毁灭,而基督徒与他们的奴隶、狗和驴的关系在于奴隶、狗和驴为基督徒带来的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

夏洛克在放债之初执意不收利息而以借钱给安东尼奥的这种经济行为有其深层经济原因。夏洛克要求严格执行“一磅肉”契约,有其长远的经济利益打算,“只要把他从威尼斯铲除掉,我便可以随意做买卖赚钱了”[15]101-102。这表明,夏洛克在为自己的长远经济利益而行动。夏洛克希望通过“一磅肉”契约杀死安东尼奥,从而为自己的高利贷扫清障碍。若“一磅肉”契约能执行,夏洛克可以报复安东尼奥,清除自己高利贷经济行为的强力反对者,并对其他高利贷反对者形成严厉的示威和警诫作用。

三、“一磅肉”契约的经济内涵

《威尼斯商人》中“一磅肉”契约的经济学内涵主要体现在参与契约的经济主体之间的经济冲突中。“安东尼奥与夏洛克的斗争从实质上讲又是一场经济上互相争夺。”[16]211夏洛克是高利贷者,安东尼奥是商业资本家。夏洛克与安东尼奥之间的经济冲突包括三个方面的内容。

首先,经济冲突是夏洛克与安东尼奥之间冲突的主要内容,核心内容是对高利贷的不同态度,其他形式的冲突只是经济冲突的注解。夏洛克对安东尼奥的抱怨主要是经济仇恨。夏洛克说“我恨他,尤其因为他是个傻子,借钱给人不取利息钱,把咱们在威尼斯城里放债这一行的利息都压低了”[12]404。这是他们之间经济冲突的具体内容。“安东尼奥先生,好多次您在交易所里骂我,说我盘剥取息”[12]405,“只因为我用我自己的钱博取了几个利息。”[12]406安东尼奥对夏洛克的态度很恶劣:“您曾把唾沫吐在我的胡子上,用您的脚踢我。好像我是你门口的一条野狗一样。”[12]406经济冲突的重要性使得法庭对败诉的夏洛克施以严厉的经济惩罚:夏洛克财产一半充公,一半归安东尼奥。在安东尼奥的要求下,法庭免予没收夏洛克的一半财产,但这是有条件的:第一,夏洛克必须立刻改信基督教;第二,夏洛克当庭写下一张文契,声明他死了以后,他的全部财产传给他的女婿罗兰佐和他的女儿[12]461。这样一来,宗教的冲突也用经济的形式强制解决。

严格执行“一磅肉”契约是夏洛保护自我经济利益的手段。基督教是威尼斯的主流宗教,夏洛克信奉犹太教,是威尼斯的局外人。他自己也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我可以跟你们做买卖、讲交易、谈天散步,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情,可是我不能陪你们吃东西喝酒做祷告。”[12]403同时,威尼斯法律条款的部分内容似乎也把犹太人排除在外,“在割肉的时候,要是流下一滴基督徒的血,你的土地财产,按照威尼斯的法律,就要全部充公”[12]459。这种专门为基督徒而设的法律条款自然地把夏洛克排除在外,使其成为一个局外人。而高利贷没有完全合法化的现状更使夏洛克成为威尼斯基督徒攻击的对象。宗教上的受排斥、法律上的受歧视、经济上的竞争与受打击使得夏洛克除了寻求法律手段进行自我保护之外别无选择。故夏洛克只有严守法律条文才能保护好自己:“受害者需要一份固定的合同,然而,无论是显得多么地冷血和铁石心肠,因为要想依靠那些压迫者的慷慨是一种愚蠢的想法……如果仁慈是免费的,当他们的那些上位者可能会被自发的舒适暴发困扰时,那么财产剥夺将不再发生。”[17]41一旦失去法律保护,夏洛克在威尼斯的经济利益则会被完全掠夺,如夏洛克自己所说:“把我的生命连着财产一起拿了去吧,我不要你们的宽恕。你们夺去了我的养家活命的根本,就是夺去了我的家,活活地要了我的命。”[12]461

其次,夏洛克与安东尼奥之间的经济冲突反映出他们不同经济伦理。夏洛克说:“我恨他因为他是个傻子,借钱给人不取利息,把咱们在威尼斯城里放债这一行的利息都压低了。”[12]403-404这话既表明夏洛克与安东尼奥之间紧张的经济竞争关系,安东尼奥把威尼斯的放债行业利息压低,破坏了高利贷经济秩序;它又表明夏洛克极力坚持高利贷的合法性。夏洛克用雅各替拉班牧羊的故事证明高利贷的合法性,意味着他把高利贷理解成一种合理合法的再生产形式,“只是叫它像母羊生小羊一样地快快生利息”[12]405。夏洛克把高利贷隐喻化成自然的生殖过程,认为货币增殖就如人或动物的自然生殖一样合理、合法。

夏洛克的高利贷行为受到传统价值论的挑战。传统价值论认为使用价值不能用于交换也不能与人分离,而交换价值是在与使用价值的辩证关系中被界定的,故高利贷是不合法的。这就是阿奎那说所的“自然财富”(使用价值)和“艺术财富”(交换价值)。在阿奎那看来,艺术财富本身并不是自然界本来就有的东西,比如货币,“当我们允许某人使用某个东西时,我们也把这个东西给了他,因为这个原因,这种类型的出借就成了所有权的转移”[18]75。这就是禁止高利贷背后的逻辑:既然使用价值被认为是财富,它不可能把对物的使用与对物的所有权分离开来。当高利贷者出售他的货币的“使用”时,它就意味着他也放弃了他自己对货币的所有权,他再也无法再次拥有这些货币,故无权获得利息。

安东尼奥坚持传统价值论,认为高利贷是再生产的非正常形式,他指责夏洛克说,“哪有朋友之间通融几个臭钱也要斤斤计较地计算利息的道理?”[12]406安东尼奥用的用词是“barren mental”[19]427,“barren”的意思是“贫瘠的、不生育的”。在安东尼奥看来,没有生育繁殖力的货币不应该不经过生产、销售的环节而直接生息;故高利贷是不合法的。安东尼奥的立场是“我跟人家互通有无,从来不讲利息”[12]404,“不管是向别人借钱还是借钱给别人,都从来不讲利息”[12]404。安东尼奥反对夏洛克提到的雅各牧羊的货币生殖理性,质问夏洛克“您提起这一件事,是不是要证明取利息是一件好事?还是说金子银子就是你的公羊母羊?”[12]405其意思很明显,获取利息不是一件好事,金银不具有公羊母羊的生殖能力,根本不具有自然增殖的功能。

“一磅肉”契约蕴藏着经济利益攸关方对整体和部分之间关系理解的冲突。安东尼奥在整体中理解部分,他的话清楚地表明了这一点:“我把这世界看作一个世界:每个人必须在这舞台上扮演一个角色,我扮演的是一个悲哀的角色。”[12]395安东尼奥清醒地意识到,自己以一磅肉还债,他就会死亡,因为丧失这一磅的整体将不再是原来的整体。但是,安东尼奥却似乎愿意以一磅肉还债,“请你们不用再跟他商量什么条件,也不用替我想什么办法,让我爽爽快快受到判决”[12]452。安东尼奥对偿还一磅肉既有无奈的绝望,同时,自己似乎也愿意以此为机会结束自己的生命,“我是羊群里一头不中用的病羊,死是我的应分;最软弱的果子最先落到地上,让我也就这样结束了我的一生吧”[12]453。安东尼奥从整体的视角审视这一磅肉。对他而言,他是用自己的生命来还债。故他必然会认为,夏洛克也和自己一样理解部分与部分之间关系,认为夏洛克要求一磅肉是在毁灭整体,就是要报复自己。

夏洛克对身体部位与身体整体之间的关系理解不同于安东尼奥。身体部位商品化导致的笛福式保险清单的身体概念化是夏洛克坚持其整体与部分之间关系的前提:根本没有提及人之生命的货币价值;对身体具体部位货币价值的严格量化导致身体部位从身体整体中孤列出来。夏洛克的理念是:部分就是部分,它与整体没有任何关系,没有以整体中的部分作为预设前提。夏洛克要求执行契约,拒绝超出契约字面意义的任何阐释,拒绝把部分拓展到整体。对夏洛克而言,身体部位一旦受损或毁灭,那个部件不再属于身体主人,身体部位也不再具有作为身体整体的组成部分的意义,它与身体整体的关系已经完全割裂,再也无法承载受伤者的主体性[6]32。

四、结 语

《威尼斯商人》中“一磅肉”契约的经济内涵是该剧本形成时期英格兰经济痕迹的一种文学表达。这种经济内涵决定了戏剧中夏洛克及安东尼奥两个主要人物的所有经济行为背后的利益动机,也是他们之间冲突的根本原因。“一磅肉”契约的文学经济学意义在于它是从《亨利基本法》中身体报复惩戒理念发展到笛福保险清单的身体概念化理念的过渡形式。“一磅肉”契约折射出身体商品化观点的具体内容,预示着现代保险经济学中身体具体部位投保的现代保险意识,用文学的形式超前地表达出现代保险经济学中的现代理念。同时,“一磅肉”契约在文学体系内隐喻地预示着人体器官在实体层面和抽象层面进入流通领域而承载货币的象征功能的可能性,这种功能为文学的语言符号系统与经济学的货币符号系统两者融合提供了一种成功的范例。这也是《威尼斯商人》这部戏剧在21 世纪得到新经济批评者格外青睐的原因之一。

注释:

①按字面所说,《威尼斯商人》这部戏剧描写的是威尼斯及鲍西娅的故乡贝尔蒙特所发生的事情。事实上,戏剧只是借用威尼斯的场景名称,其所描述的社会活动、经济生活、宗教信仰等都是莎士比亚生活所在时代英格兰的特征。比如,在第四幕第一场,威尼斯公爵用“the royal merchant”指称安东尼奥。事实上,很久以来,威尼斯有一短语“the merchant prince of Venice”指称地位显赫的商人。而英语中“the royal merchant”的出现相当时间很短,这个短语在莎士比亚时期通常指爱德华六世时期托马斯·格雷欣(Sir Thomas Gresham,1519-1579)的英国皇室金融家,著名英国商人。他于1565 年在伦敦创建皇家交易所。事实上,塞谬尔·约翰逊(Samuel Johnson)在其编辑的《莎士比亚戏剧》(Plays of Shakespeare)曾注意到“the royal merchant”对安东尼奥指称的特殊含义,指出“这个术语,在我们的诗人朝代,这个术语显得特别注目,因为人们通常用the royal merchant 这个头衔尊称托马斯·格雷欣爵士。”Marc Shell.Money,Language and Thought:Literary and Philosophical Economies from the Medieval to the Modern Era,Los Angeles: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82,P47.

②根据约翰·里查蒂(John Richetti)的《剑桥文学指南:丹尼尔·笛福》(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Daniel Defoe)(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8,p.8)的观点,就其购买力而言,笛福妻子的嫁妆是3700 英磅,相当于我们现在的800000美元,即1 磅=216.22 美元=216.22×6.9=1491.92 元(人民币)。按这样计算,丧失右手折算8021×6.22=17297.6 美元,按1 美元=6.9 元人民币计算,80 磅的钱购买力相当于现在的人民币8021×6.22×6.9=119353.44 元的购买力。

③约翰·霍金斯爵士(Sir John Hawkins)是伊丽莎白女王时期英国著名人物,游走于私人海上贸易商人和海盗之间。16 世纪60 年代,他组织并领导了好几次航海,从非洲西海岸赎买或抓捕奴隶然后贩卖到西班牙在美洲的殖民地。霍金斯在海外抢掠商船,尤其是西班牙商船,被西班牙人定性为海盗。同时,由于得到伊丽莎白女王的暗中支持和鼓励,霍金斯的海上行为似乎是一种英格兰与西班牙两个国家之间的斗争,又不是海盗行为。伊丽莎白女王自己在霍金斯的航海队里投资,如她出船只或资金,或者说,伊丽莎白女王至少是纵容或允许霍金斯的奴隶买卖和海盗行为。尤其是1567-1569 年的一次航行,伊丽莎白女王就投资了两艘船,一艘名为宠臣杰西(Jesus of Lubeck and the Minion),另一艘名为朱迪思(Judith)。后来,霍金斯不再出海航行,成了伊丽莎白女王的海军财政大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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