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民经济的互利共赢效应
——基于首尔中国新移民“中餐经济”的考察
2020-07-23朴光星
朴光星
(云南民族大学 社会学院,云南 昆明 650504)
一、引言
(一)问题意识
在推进“一带一路”和“人类命运共同体”建设的背景下,构建“互联互通”“互利共赢”的物质和人员基础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基于这种考虑,本文关注中国新移民及其经济活动对实现这种愿景的意义所在。具体要探讨的是,中韩建交后移居韩国的中国新移民经济及其对两国交流的影响。韩国法务部发布的数据显示,截至2018年末,移居韩国的中国新移民数为1,070,566人,占该国外国人总数的45.2%。(1)2016年1月22日,韩国法务部出入境管理本部通过其网站发布的出入境统计数据。
中韩建交后移居到韩国的中国新移民,在移居生活中逐步发展起了“中餐经济”,中餐已成为韩国人熟悉的美食,深受青睐。2019年10月,笔者通过该国网络平台搜索了有关“中餐”的信息,发现网络空间里有无数条对中餐的评价,其中大多数为“点赞式”评价,很少有“差评”。这与韩国社会舆论对中国新移民的总体印象形成反差,他们对“中餐经济”的评价远高于移民群体本身。韩国媒体和网络舆论普遍认为,中国移民的“中餐经济”不仅增加了韩国饮食文化多样性,还扩大了韩国人了解中国饮食文化的机会。(2)刘会庆:《得益于“新中国城”而兴起的紫阳洞“中华美食一条街”》,载(韩)《文化日报》2016年2月19日。
那么,为什么“中餐经济”在较短时间内在韩国社会立足并深受欢迎?引领移民经济研究的美国学界一般研究结论表明,移民经济是移民为生计而开辟的“生存经济”,在社会中处于较边缘的地位,很难得到主流社会的普遍认可。但首尔中国新移民“中餐经济”显示事实并非如此,移民经济不仅可以被主流社会所接受,还可以发挥自身的独特作用。
这种认知上的差异源自何处?为了探讨这一问题,本文以首尔中国新移民“中餐经济”为例,考察移民经济的角色与功能。本文的研究目的是,通过对经济全球化背景下的移民经济运作研究,同以往的移民经济研究结论进行对话,进而强调“互联互通”“互利共赢”等当今中国话语的学术价值及现实意义。
(二)已有研究概述
从侨居国的角度看,移民经济是一种少数族裔经济。因此,移民经济研究较为活跃的美国等国家,将其列为少数族裔经济范畴予以研究,并积累丰富的研究成果。笔者通过梳理相关文献发现,以往的移民经济研究大体分为两大研究范式:一是民族国家视野框架下的“少数族裔经济”(ethnic economy)研究范式;二是经济全球化视野下的“移民企业家”(Transnational Entrepreneurs)研究范式。
持有“少数族裔经济”视角的研究主要关注“少数族裔经济”的界定、“少数族裔经济”发展的促成因素以及对移民社会流动的影响等问题。在理解“少数族裔经济”问题上,美国移民研究学者莱特(Light)等人的观点较具代表性。按照他们的观点,“少数族裔经济”具有两层含义:一是“所有权”,即族裔成员对所经营的产业具有完全的所有权;二是“控制权”,意指族裔群体成员对所经营的企业具有经营和控制权,具体包括人事雇佣、运营管理等方面的决策与执行。(3)Light, Ivan, George Sabagh, Mehdi Bozorgnehr, and Claudia Der-Martirosian[J].Beyond the Ethnic Enclave Economy,Social Problem,1994(41):65。但后来的研究表明,其含义不断在扩大。例如,周敏认为,凡是由少数族裔人士拥有、管理或是聘用少数族裔的企业活动,都可视为少数族裔经济;(4)Min Zhou.Revisiting Ethnic Entrepreneurship: Con-vergencies, Controversies, and Conceptual Advancements[J].International Migration Review,2004,38(3)。郭俭认为,只要经济活动具有明显的族裔资源优势,或者族裔文化特色,都可视为少数族裔经济。(5)郭俭:《香港族裔经济中的印尼华侨华人》,载《东南亚研究》2016年第3期。
这类研究中,“少数族裔经济”发展的促成因素是讨论焦点。周敏在一篇文章中,系统梳理美国族裔经济,并总结美国学界的几种代表性视角,(6)周敏:《少数族裔经济理论在美国的发展:共识与争议》,载《思想战线》2004年第5期。具体来看:一是“社会排斥论”。按照这一视角,移民在移居地面临不同程度的社会排斥,为了克服这种局限,移民开辟自己的“小市场”;二是“族裔市场论”。按照这一视角,主流市场一般不可能满足具有异国风情和族裔特色的需求,所以形成专为少数族裔群体服务的市场,这为族裔成员创造了特殊的创业机会;三是“族裔资源论”。按照这一视角,族裔内的信任可以使创业者有效动员各种社会资源、减少经营成本、抵御各种风险,以便形成族裔经济;四是“中间人族裔经济论”。按照这一视角,一些族群在那些被上流社会隔离的下层大众群里开辟市场,以便发展其经济;五是“族裔聚居区经济论”。按照这一视角,族裔经济与“族裔聚居区”形成相辅相成。(7)狄金华,周敏:《族裔聚居区的经济与社会—对聚居区族裔经济理论的检视及反思》,载《社会学研究》2016年第4期。
以上可以看出,引领美国学界的以往移民经济研究,不管是对“少数族裔经济”的界定,还是对促成因素的判断,都具有浓厚的“二元对立”分析倾向。他们将“移民经济”理解为移民未能完全融入主流社会的一种社会产物,因此,将其定位于处于“主流经济”边缘的一种经济形态。从而有意无意地构建了“主流经济”与“少数族裔经济”这种二元对立的分析框架。
进入新世纪后,随着“移民企业家”研究范式的兴起,这种状况得到了改变。“移民企业家”研究突破以往“民族国家”的分析框架,将移民经济纳入到经济全球化场景中加以考察。此类研究,重点考察移民整合祖籍国和旅居国的社会资源,进行创业的过程,因此“移民企业家”是研究的焦点。何为“移民企业家”?美国移民学者本森(Benson Honig)认为,“从一个国家移民到另一个国家,并在母国居国之间通过调动更多资源进行创业活动的人;(8)林展,何国卿:《在跨国流动中创业与创新:海外华人与犹太人比较》,载《华侨华人研究》2009年第3期。勇(Yeung)认为,“他们将利用两地的资源进行创业,并扮演国际商务代理人的角色”。(9)Yeung H.Entrepreneurship International Business:An Institutional Perspective[J]. Asia Pacif-ic Journal of Management, 2002,19(1):29-61。目前,这种创业方式被视为经济全球化时代的一种新的移民适应策略。(10)Light I and Gold S.Ethnic Economies[M].San Diego, CA: Academic Press,2000。
进入新世纪后,国内也出现了不少类似研究。例如,关注在穗非洲导购中介商社会网络的周大鸣、许多天的研究,(11)周大鸣,许多天:《结构洞视角下在穗非洲导购中介商社会网络研究》,载《民族研究》2017年第3期。关注新加坡华人新移民创业活动的任娜、刘宏的研究,(12)任娜,刘宏:《本土性和跨国性—新加坡华人新移民企业家的双重嵌入》,载《世界民族》2016年第2期。关注加拿大华人跨国创业现象的林小华、陶小勇的研究,(13)林小华,陶小勇:《加拿大华人跨国创业研究》,周敏,张国雄主编:《国际移民与社会发展》,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探讨非洲中国新移民跨国经营活动的林胜等人的研究,(14)林胜,梁在,朱宁:《非洲中国新移民跨国经营及其形成机制》,载《世界民族》2017年第4期。以及关注绍兴印度商人的卓嘉健的研究等。(15)卓嘉健:《从移民企业家到跨国商人:绍兴印度人的人类学研究》,载《绍兴文理学院学报》2011年第5期。
通过“移民企业家”研究,移民经济研究范式得到了转换,然而仍未彻底摆脱“二元对立”的分析局限。其主要原因是,此类研究重点关注移民企业家的跨界资源整合与创业,而忽略“移民经济”与“国家”“地域”的关系。即只注重“桥梁”,而忽略“桥墩”。从而将“跨界创业”与“国家” “地域”互相割裂予以研究。这种困境主要源于移民研究中一度火热的“跨国主义”研究视角的局限。例如,美国华裔学者王爱华等人对遍布全球的华侨华人家族网络进行研究,并提出“悬空的帝国”(ungrounded empires)概念。他们认为,这个“帝国”是“去地域化和灵活多变的,所有一切跨国活动都超越了既定边界,尤如驰骋于没有国界、时区的‘太空’”。(16)Ong A, and Nonini D.Ungrounded Empires: the Cultural Politics of Modern Chinese Transnationalism[M]. New York London: Routledge,1997。这种结论似乎给人们一种移民“超越”地域的感觉。因此,有些学者批评道,“把华人从华人社会整体及两国场景中剥离出来是华人研究运用跨国主义理论时容易存在的问题,这也是跨国主义理论自身所没有解决的问题”;(17)陈丽园:《近代海外华人研究的跨国主义取向探索》,载《华侨华人历史研究》2003年第1期。有些学者则呼吁,“在跨国社会网络研究中‘找回国家’是重要课题”。(18)廖赤阳,刘宏:《当网络遇到国家》,载《读书》2006年第9期。
通过上述梳理发现,以往的“移民经济”研究都存在不同程度的“二元对立”分析局限。而这种局限会导致两种结果:一是相关研究更注重于分析“移民经济”与“主流经济”的区别;二是受其影响,相关研究会忽略“移民经济”所具有的“互联互通”“互利共赢”作用。这不仅会影响对移民经济的全面了解,而且也会影响发挥它的积极作用。
(三)本文研究思路
为了克服已有研究的局限,本文以韩国首尔的中国新移民“中餐经济”为例,重点探讨“移民经济”与“主流经济”之间存在的“互联互通”“互利共赢”关系。笔者认为,在经济全球化如火如荼的今天,不能将“移民经济”视为区隔于“主流经济”的“边缘经济”或者“悬空经济”。因为“移民经济”在不同的“主流经济”中,发挥“互联互通”的作用,以便生存与发展。这种“互联互通”肯定会带来一些“互利共赢”效应,从而促进相关方的共同发展。本文将通过经验研究证实这一点。
为了收集第一手资料,本人先后4次(2011年1月、2013年7月、2016年7月、2018年1月)访问首尔,实地考察了中国新移民的商业街区。共访谈中餐厅老板11人、食品贸易商2人和移民商会工作人员3人。此外,还访谈商业街区的韩方社区工作人员以及房屋中介等各类人员,获得一手资料。笔者还广泛收集了各类文献资料,包括该国官方统计资料、学界相关研究文献、媒体相关报道和网友评论等。
二、首尔中国新移民“中餐经济”的形成
本文中的“中餐经济”指的是,中国新移民在韩国首尔等地开创的中式餐饮服务经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移居韩国的老华侨,曾经在韩国发展起自己的餐饮经济,至今,在韩国的大街小巷里,依然随处可见他们开创的“中华料理店”,其中,招牌主食“杂酱面”早已成为家喻户晓的“国民饮食”之一。但本文所要探讨的“中餐经济”是中韩建交后移居韩国的新移民所开创的餐饮经济。老华侨是以山东人为主,而新移民是以东北人为主,(19)2016年1月22日,韩国法务部出入境管理本部发布的数据显示,当时常住在韩国的中国籍人员为981610人,其中中国朝鲜族为629221人。所以他们的餐饮经济主要以“烧烤”等东北菜起家。不管怎样,移民从国内带入到韩国的社会和文化资源,在创业活动中起到了基础性作用,随之移民经济也成为增进两国交往的桥梁和纽带。
创业不仅要具备必要条件,而且还要具备充分条件。 通过实地调查了解到,2007年后韩国政府所采取的一些新的出入境政策,为“中餐经济”发展创造了条件。2007年2月,韩国政府宣布新设“H-2”签证。这款签证主要是针对发展中国家的同族裔劳动力而发放的多次往返签证。持有“H-2”签证入境的人员,在有效期内(一次5年)可以在该国合法务工。2007年末,韩国政府又宣布,从2008年1月1日起,针对符合条件的发展中国家的同族裔发放“F-4”签证。持有这款签证的人员,在有效期内可以自由出入韩国,并从事经商、购置不动产等经济活动。得益于这两项政策,很多东北地区朝鲜族赴韩打工,他们的流动又带动了当地其他劳动力的流动。数据显示,赴韩的中国新移民人数从2007年的263,321人增加至2008年的378,345人,到2009年进而增加至454,043人。(20)韩国安全行政部每年发布的《地方自治团体外国人居民现况》统计资料。
韩国的签证政策调整及移民人数增长为创业打造了两个重要基础: 一是政策调整为移民经济提供了合法的发展基础,移民可以合法从事经商活动;二是移民人数增长促成内部市场,移民可以依靠群内市场创业。在这种环境下,不愿停留于打工者角色的一些人开始创业,仅就笔者访谈的11家店中,就有9家在2008年以后创业。在移民聚居的一些社区,店铺日益增多,最终形成移民商业街区。其中,代表性的是中国留学生相对集中的首尔东北部广津区的紫阳四洞和中国新移民聚居的首尔西南永登浦区大林二洞。
紫阳四洞位于地铁线路交叉地段,周围还有几所大学,房租因街区老化而相对便宜,所以成为中国移民的创业宝地。据访谈的中餐店老板所述,刚营业时,他们的主要目标是吸引来自国内的留学生,但后来没想到他们的老师和同学们也成了常客。随之,“烧烤”“火锅”等中餐逐渐被韩国年轻人所熟知,并成为他们体验异国饮食文化的一种方式。(21)2013年7月28日,访谈紫阳四洞“XC羊肉串”店老板。在这种带动效应下,原本针对留学生的中餐生意,逐渐成为韩国年轻人体验异国饮食文化的一种渠道,并吸引越来越多的当地消费者。这又刺激中餐经济的进一步发展。通过这种良性循环,紫阳四洞逐渐变成“中华美食一条街”,在一条600多米长的街道上云集了80多家中餐店。
另外,大林二洞也因交通方便、房租便宜,成为中国新移民聚居的社区。2018年1月,该洞事务所工作人员在接受访谈时表示,2015年的一项统计显示,居住在该社区的中国新移民人数已达9000多人,几乎占居民总数的一半,他们开办的店铺达到370多家,其中多数是中餐店。因此,大林二洞便成为首尔市中国新移民餐饮的代表性商业街区。
韩国的一位城市大数据分析师运用首尔市政府提供的数据,绘制了该市餐厅和外国人餐厅的分布图。这幅图,证实了中国移民商业街区的影响力。一项数据显示,截至到2019年1月,在首尔市注册登记的餐厅约有15万家。其中,法人为外国人的餐厅有1800多家,约占总数的1.2%。以下是根据这个数据绘制的餐厅分布图(见图1):
图1左侧为首尔市整体的餐厅集中分布图,右侧为外国人餐厅集中分布图。从右侧图中可以看出,外国人餐厅主要集中在两处(黑色标记处),分别是左下角的大林二洞和右上角的紫阳四洞。即在首尔市,只有中国新移民形成了自己的集中餐饮街区。
除了餐饮街区的形成外,韩国羊肉消费的急剧增长,也足以证明“中餐经济”的影响力。如上所述,中国新移民“中餐经济”的特色美食是烧烤和火锅,而这两种菜肴,都少不了羊肉。在“中餐”的影响下,越来越多的韩国人喜欢吃羊肉,从而导致羊肉消费量的急剧增长。从2014年初起,首尔的几家大型超市开始设置羊肉销售专柜,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情。(23)金雅兰:《陌生的羊肉,正成为大众消费品》,(韩)韩联社2014年9月24日。因为韩国传统的肉类消费品是猪肉、牛肉和鸡肉,大众很少食用羊肉,而“中餐经济”改变了这种状况。2018年4月6日韩国关税厅发布的数据显示,2017年韩国羊肉进口额超过1亿美元,创下历史最高水平。(24)闵京乐:《羊肉串人气,拉动去年羊肉进口额突破1亿美元》,(韩)韩联社2018年4月6日。另外,韩国一家外卖服务平台公司发布的信息显示,2018年“羊肉串”在新式外来菜品中,位列热销菜品前二位,销量比前一年增长了近7倍。(25)李泰洙:《在外卖菜品中,羊肉串人气剧增》,(韩)韩联社2018年12月31日。
三、“中餐经济”运作中的“互利共赢”效应
“中餐经济”是根植于中华饮食文化的移民经济,具有一定的文化传播功能,而这种文化传播又促进双方各方面交流。对旅居国来说,移民经济是一种“特色经济”,它不仅刺激国民的异国文化消费,还带动经济与文化发展。移民经济的“互联互通”“互利共赢”效应,在首尔中国新移民“中餐经济”中显露无疑。
(一)“中餐经济”对旅居国的利益效应
移民商业街区的形成对当地经济发展起到一定的刺激作用。首尔的中国移民商业街区也起到了这种作用。早在2011年4月,时任首尔广津区区长金基同(音译)在接受新闻媒体采访时表示,“紫阳四洞‘中华美食一条街’已经成为广津区经济发展的重要动力源之一。” 他向记者讲述以下几点理由:第一,“中华美食一条街”带动了该区传统市场的复活。随着大型超市等新兴商业体发展,老旧的传统市场日渐萧条。而中华美食街的形成,带动了人流,搞活了这些传统市场;第二,带动了旺盛的租房需求。尚未形成这条商业街时,条件简陋的小户型房屋几乎没人租,空置率很高。但形成商业街后租房需求量猛增,以致空置率接近零;第三,吸引了大量的中国游客,从而带动全区旅游经济发展。随着中国游客的增加,中华美食街附近的商业设施得到了宣传,得益于这种宣传效果,仅就区内的几所整容医院,近几年就接待了20多万中国客人。(26)许男永:《地区经济的一大支柱“中华美食一条街—广津区区长金基同》,载(韩)《CBS新闻》2011年4月8日。
因此,2011年广津区政府将这条街道命名为“中华美食一条街”,并投入资源打造特色餐饮文化街区。自2015年起,该社区每年举办“中华美食文化节”,届时举办各种文化活动。为了扩大活动的影响力,还邀请中国的艺术团体或艺人来演出。在2016年文化节开幕式上,还举行了“中华美食一条街”大型路标揭牌仪式。在揭牌仪式上,区长表示,“通过建设好‘中华美食文化一条街’,打造文旅产业特色,吸引更多国内外游客前来观光”。(27)朴宗日:《在广津区美食文化一条街上举办“2016美食文化节”》,载(韩)《亚洲经济》2016年10月17日。
大林二洞商业街同样呈现出繁荣景象。在该社区多年经营中餐店的一位老板介绍说,这几年大林洞中国移民商业街的人气与日俱增。比如,自己租赁的这套90平米的店铺,租金从2012年的120万韩元上涨到2017年的450万韩元。(28)2018年1月22日,访谈大林二洞“WJ羊肉串店”老板。一些调查结果也证明了这种说法。例如,2019年1月,韩国报刊《时事IN》两位记者基于2013年首尔大学一位研究生绘制的商业街地图,对大林二洞的移民商业街进行再调查,并绘制了前后比较图(见图2)。
图2上图为2013年8月绘制,下图为2019年1月绘制。从图中可见,近几年大林二洞移民商业版图明显扩大。据当地一家房产中介老板介绍,不仅移民商业圈的规模扩大,商铺租金也大幅上涨,如今没有上亿韩元租金,几乎租不到商铺,其涨幅在整个首尔市首屈一指。(29)2018年1月22日,访谈大林二洞“DC地产中介”老板。这表明,得益于移民商业街的人气,日渐萧条的街区重新恢复了活力。
“中餐经济”搞活了两个日渐萧条的旧社区,并带动了周边地区经济发展。而它的实际影响力远远超出这些,具有更大的社会宏观效应。第一,“中餐经济”促使韩国社会的饮食文化多样性,并形成了一大批喜欢中国美食的群体。这对韩国的开放性发展,以及对中韩友好交往,都具有一定的促进作用。第二,除了这种无形价值外,“中餐经济”还催生了两国之间的多条生意链,它作为中韩之间一种“互联互通”的渠道,推动了有形、无形资源和信息的流动,从而进一步促进了两国的交往与共同发展。可见,“中餐经济”的影响远远超出了社区层面。
(二)“中餐经济”对原籍国的利益效应
“中餐经济”对我国同样具有一定利益效应,这首先表现在带动出口方面。例如,2018年 12月 24日韩国关税厅发布的消息显示,2018年韩国的中国啤酒进口额达到3,738万美元,超过欧美国家排在第二位。2014年中国啤酒进口额排在第五位,而从2016年起则稳居第二位,进口量逐年增长。2010年的进口量为4,836吨,而2016年达到了36,159吨,6年间增长了7倍以上。(31)崔承根:《中国啤酒,受到国内消费者青睐》,载(韩)《Dailian news》 2018年12月24日。对此韩媒分析认为,这与“中餐经济”的发展息息相关。(32)金东旭:《“羊肉串配青岛啤酒”成为顺口溜》,载(韩)《东亚日报》2017年1月26日。
“中餐经济”还带动了在韩“中国食品”市场的形成。在实地调查中了解到,中餐店的不少食材需要从国内供应,这给国内贸易商提供了一个商机,不少贸易厂商在首尔设立销售处,给当地中国餐馆供应食材。在大林洞经营中国食品店的J先生告诉笔者,自己向500多家中国餐馆供应食材,每年销售额达到60亿韩元以上(约为人民币3600万元)。2008年刚开业时,年销售额不到1亿韩元,如今仅缴税额就接近于这一数据。(33)2018年 1月25日,访谈首尔九老洞“HZ食品”老板。在仁川从事食品进口贸易的L先生,则从2012年起,每年春天访问山东威海,与当地农民签订农产品收购合同,每到收获季节,将他们生产的农产品出口到韩国。他在仁川港备有2000多平方米的仓库,并在首尔和仁川两地设立销售处。(34)2018年1月26日,访谈仁川港“LC贸易”老板。
“中国食品”市场的形成,带动了中国餐馆菜品种类的增加。刚营业时,中国餐馆受食材供应局限,菜品种类较为单一,而食品市场形成后,他们可以不受食材局限,增加菜品种类。从锅包肉、尖椒干豆腐等东北菜,到麻辣火锅、麻婆小龙虾等四川菜,甚至到兰州牛肉面和云南过桥米线等,他们几乎把国内东西南北中的特色菜肴全搬到了当地,从而韩国消费者在家门口可以享尽中国各地美食。中餐经济的发展,又带动了中国白酒的出口,国内一些白酒厂商开始进军韩国市场。(35)辛善美:《中国酒类涌入国内市场》,载(韩)《韩国经济TV》2019年4月18日。
美食在国与国民间交流并发挥不可小觑的作用。国家间的社会舆论往往受到两国关系影响,从而具有一定起伏。然而,美食给予人们的满足感不会随之起伏。人们一般不会一边享用一国美食,一边辱骂那个国家。在首尔兴起“中餐经济”的近几年,中韩关系正处于低潮期。自韩国政府同意美军在韩国部署“萨德”后,两国关系受到影响,其民间舆论热度也骤然下降。但是,“中餐经济”几乎没有受到这些影响。在访谈中,中餐店的老板们普遍反映“生意没有受到多大影响”。一位老板索性讲到,“顾客没有什么变化,倒是感觉一些媒体在兴风作浪”。(36)2018年1月20日,探访紫阳四洞“羊肉串一条街”。由此可见,民间“美食经济”等文化交流有时会缓冲“政治”领域的“热度”,对维护国家间的民间友好关系起到一定作用。这些足以说明,对原籍国来说,移民经济的效应远远超出多出口几种商品。
(三)“中餐经济”对移民自身的利益效应
“中餐经济”的最大受益者还是移民商人本身。他们通过创业活动,不仅促进了两国交往,还成就了自己的致富梦。“中餐经济”催生了不少成功商人。XLK先生(男,1974年生,黑龙江省绥化市人)就是其中的一位。截至2017年末,他在首尔等地已拥有6家中餐直营店和15家加盟店,仅就直营店的年销售额就达60亿韩元。X先生高中毕业后,到天津的一家韩资企业工作。1999年到韩国首尔,在一家中华料理店打工。2001年,在亲戚和朋友的资助下,在首尔开设了一家中餐店。创业之初,他力图开发符合韩国人口味的中餐,结果取得成功,开业后生意兴隆。从此获得自信的他,开始走向连锁经营之路,陆续开设21家分店。截至2018年1月,每家连锁店的平均年销售额达到7~8亿韩元,最多的达到25亿韩元。(37)2018年1月 28日访谈。
如X先生般取得成功的移民商人不在少数。仅就接受笔者访谈的9位老板中,就有4人经营连锁店,其中一人在首尔最繁华的“江南”商业区开设分店。而有人则热衷于扩大经营规模,笔者曾访问过的“XJ羊肉串店”,其经营面积多达1000多平米。另外,一些人利用已积累的资金,不断开辟新生意。例如,2017年末,经营“XB牛肉面馆”的LXH先生在首尔又开业一家新的牛肉面馆。(38)2018年1月末实地调查与探访。
移民商人的成功,引起了韩国媒体的关注。近几年,媒体对移民商人的报道明显增多。例如,2018年 7月23日,在韩国颇具影响力的《东亚周刊》刊载了题为“移民——社会底层?成年累月的往事”的一篇文章。文中提到,中国新移民中已经出现不少成功商人,在“中国城”豪车越来越多,时而还能看到开着玛莎拉蒂等名贵轿车的商人。(39)郑慧燕:《移民—社会底层?成年累月的往事》,载(韩)《周刊东亚》2018年7月23日。又如,2019年5月4日,韩国最大报纸《朝鲜日报》刊登的“规模日益扩大的中国城”一文,谈到中国移民商人已经成为韩国楼市的大买家。(40)权善美:《规模日益扩大的中国城》,载(韩)《朝鲜日报》2019年5月4日。
随着移民经济的发展壮大,银行也开始关注这一市场。2010年,韩国韩亚银行在大林洞的中国移民商业街开设支行,并设置中国移民专用服务窗口,还专门聘用会讲中文的工作人员,为当地中国客户提供服务。国内银行的海外支行也同样关注他们。2010年后,中国工商银行和中国银行海外支行先后在“中国城”开设支行,为当地中国移民提供金融服务。这些都表明,移民经济发展也对他们自身带来利益效应。
四、从“中餐经济”看“二元对立”分析视角的局限性
通过对“中餐经济”的考察,可以总结“移民经济”的一些特点。具体来看:第一,它是一种“特色经济”。移民在异国他乡创业,需要有自己的特色,而这种特色往往来源于自己原有的社会和文化资源,这使得移民经济容易具有“特色经济”特点;第二,它是一种“符号经济”。移民经济若想被主流社会所认可,需要有“符号化”的过程。如果移民经济因碎片化,未能形成一种“符号”,就难以被主流社会所认知。而“移民商业街”就是这种“符号化”的有效形式,人们可以通过“商业街”来了解移民经济的存在;第三,它是城市多元经济的有机组成部分。移民经济通过发挥特色功能,对城市经济的运转起着润滑剂作用;第四,移民经济是“互联互通经济”。在经济全球化时代,移民经济运行需要整合“祖籍国”和“移居国”两地的社会与文化资源,使其具有“互联互通”属性,从而促进两地交往。由此可见,移民经济作为现代城市多元经济中的一种形式,与其他经济形式一道构成城市经济生态。而这一过程中,通过发挥“互联互通”作用,推动相关方的“互利共赢”。
通过以上分析,可以透视以往移民经济研究中的“二元对立”分析视角局限性。例如“少数族裔经济”研究,将“移民经济”置于与“主流经济”二元对立的分析框架上予以分析。而事实上,现代城市经济很难用这种“二元框架”来进行分析。因为城市经济本身是多元的,而不是二元的,所以很难用“主流”与“非主流”来分析,实际上它们是通过互相之间的千丝万缕的联系,构成一种城市经济生态。可见,“二元对立”分析框架是一种逻辑性建构,而非社会实际。以往引领美国学界的移民经济研究,采用这种非社会实际的“二元对立”分析框架,所以未能重视移民经济所具有的“互利共赢性”,反而片面强调它的“边缘性”,从而不能全面了解“移民经济”。
同样,“移民企业家”论也未能彻底摆脱“二元对立”分析视角的局限性。移民经济需要与具体的“地域”相结合,并通过对“地域经济”的促动作用来体现其价值。因此,移民经济研究重心是“地域”,而不是“网络”,“网络”只是属于一种手段。但是“移民企业家”研究,注重“移民企业家”的社会网络构建和运用,忽视它对“地域”的影响,未能将“地域”和“网络”紧密结合起来。因此,难以重视移民经济的“互利共赢”效应。
五、结语
本文通过对首尔中国新移民“中餐经济”的实地研究,得到以下几点学术性认识:第一,在经济全球化时代,“移民经济”的角色和功能发生了变化,它不是简单的“生存经济”,而是具有明显的“互联互通”和“互利共赢”的效应;第二,过去研究多强调移民经济的“边缘性”,是由于受到“二元对立”分析视角的影响;第三,“互联互通”“互利共赢”等当今中国话语,不仅符合社会实际和人类发展需要,而且也能够克服西方“二元对立”思维方式的局限。
在现实层面,本研究的启示是,在“一带一路”与“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建设视域下,有必要关注“移民经济”的“互利共赢”效应。中国是当今世界上最大的移民输出国之一,也是重要移民吸收国之一。随着开放力度的加强,这种进程只会加快。因此,移民人力和关系资源的利用问题,迟早会提上议事日程。鉴于“移民经济”的“互联互通”“互利共赢”效应,我们有必要提倡“走出去”的中国移民在国外积极发展“移民经济”,也有必要为前来我国的外来移民创造创业的良好条件。这样,“移民经济”像“毛细血管”一样,将我国经济和世界经济紧紧联系在一起,成为“一带一路”和“人类命运共同体”建设的一支重要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