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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西南壮族乡村治理中的仪式传统与族群互动

2020-07-23徐祖祥

关键词:壮族仪式传统

唐 俊,徐祖祥

(1.云南民族大学 社会学院,云南 昆明 650091;2.云南民族大学 国际合作交流处,云南 昆明 650091)

一、前 言

党的十九届四中全会强调“推进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1)《中国共产党第十九届中央委员会第四次全体会议公报》,北京: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8页。为新时代坚持和完善社会治理制度明确了新目标。健全城乡基层治理体系对构建社会治理新格局具有重要意义,乡村社会治理是国家治理现代化的重心,(2)公丕祥:《新中国70年进程中的乡村治理与自治》,载《社会科学战线》2019年第5期。以多元共治为抓手的基层社会治理体系,为推进乡村社会治理现代化提供了有效的整合路径。传统是人们价值生活的重要构成,体现传统对现代社会进步发展的助推作用。(3)Edward Shils,Tradition,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1,PP.330-331.在以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为引领的文化体系中,少数民族传统文化作为中华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独具研究价值。在对壮族地区仪式传统进行剖析的同时,充分挖掘民族文化精神特质和仪式内涵,对促进壮族地区社会治理有着重要启示。

乡村社会治理架构既存在外生性制度,又存在地方规范隐性在场的内生性秩序。(4)董建辉:《宗规族约与地方社会秩序维持》,载《三峡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1期。外生性制度为村民自治提供法律保障,内生性礼仪规范发挥着价值观塑造作用。学界普遍认为外生性与内在性存在协调互补与内外张力,一方面,乡村法治化进程并不是无视乡村原有的伦理风俗,内生性地方规范能为构建现代法治秩序提供合理基础。(5)王露璐:《伦理视角下中国乡村社会变迁中的“礼”与“法》,载《中国社会科学》2015年第7期;刘月霞:《中华传统美德融入当代乡村治理研究》,载《高校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2018年第4期;尹广文:《“新乡土中国”社会团结的秩序基础》,载《西北农林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6期。另一方面,在乡村治理场域中,内生秩序与外生制度相互博弈,内生性与外生性力量张力形成乡村社会秩序困境。(6)贺雪峰、仝志辉:《论村庄社会关联——兼论村庄秩序的社会基础》,载《中国社会科学》2002年第3期;欧阳静:《富人治村与乡镇的治理逻辑》,载《北京行政学院学报》2011年第3期。从内生秩序规范与外生性制度的互动轨迹,探讨实现乡土秩序和法治秩序的现代耦合路径,构建德治、自治和法治结合的现代乡村治理体系倍受关注。(7)马良灿:《实现乡村社会有效治理的路径探索》,载《甘肃社会科学》2019年第4期。乡村社会“三治合一”的行动愿景,逐步成为基层治理结构中职能转变、社会调节、良性互动的一种实现路径。有学者提出在坚定不移实现基层法治建设的同时,应注重人治发挥的重要作用。(8)俞可平:《中国的治理改革(1978-2018)》,载《武汉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3期。充分保障制度规章约定与基层主体活力之间的相对协调平衡,在更多规则制度下乡的情况下,注重激发个体的主体性和主动性逐渐受到学界关注。(9)贺雪峰:《规则下乡与治理内卷化:农村基层治理的辩证法》,载《社会科学》2019年第4期。然而,地域和民族差别在构建乡村治理新格局中诠释出文化差异特性,乡村社会治理表现在内生性动力机制则带有地域文化特色。从仪式的动员、实践及融合等层面传递文化诉求和社会整合问题,壮族地方仪式传统折射着地方文化的承继和演化过程,在乡村仪式实践中映射出民族文化、风俗信仰与社会互动关联。本文以历史与现实、纵向与横向的逻辑对话为主线,分析在中华传统文化形塑作用下,壮族乡村社会通过仪式传统塑造的群体交融场景,诠释在恪守礼仪的壮族村屯共同体中形成的少数民族地区乡村社会治理的现代价值。

仪式表现的展演方式和程式含义被看作日常生活的强化,不仅是以社会互动为基础的高度仪式化,而且在仪式活动中指向被强化的娱乐、友谊等生活空间。(10)[加]丁荷生:《中国东南地方宗教仪式传统:对宗教定义和仪式理论的挑战》,载《学海》2009年第3期。壮族村民通过仪式持续互动、交往,产生特定场域的社会关系,传递出乡亲邻里之间熟悉的交流方式。在壮族村落仪式中往往呈现与过去或未来在时间维度上的诉求表达,而在特定的历史场景中由仪式传递的文化内涵连接成时间与空间的“时空互动”关系。壮族仪式传统呈递的地方文化展演过程,具有文化融摄情景下的地方文化特性,从历史来看,广西壮族受中原文化冲击形成独具地方特色的文化生态,通过仪式呈现了传统与地方“纵横向度”的文化结构,在“时空互动”“纵横交融”(11)特纳(Victor Turner)在《仪式过程》(Ritual Process)中提出“交融”(communitas)概念,此处“时空互动”“纵横交融”是在时空视角下整合纵横两个向度的文化功能,在纵横向度文化作用下的群体交融关系中,形成壮族乡村族群交融的社会互动场域,生成具有壮族村屯共同体意识的族群互动关系。的解释框架下,我们力图揭示在广西壮族乡村特定的地域空间中,壮族仪式文化通过对仪式行为的表达传递社会行动的表现方式,在对传统追溯中形成的乡村社会秩序,怎样持续形塑了文化传统中的现代社会治理结构,辅助了地方乡村社会的治理实践。

德保县地处桂西南,位于南岭走廊的西段,壮族人口占全县97.69%,(12)德保县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德保县志》,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634页。是古时镇安故地的核心区域,自古受中华传统文化熏陶,同时又保留有较完整的广西壮族风俗,文化的碰撞和融摄在壮族传统礼仪展演过程中得以呈现。本文以德保县壮族民间礼仪传统为研究对象,调研点分别位于德保县城西部约20公里的安村,德保县城西北部约60公里的喜村,(13)为尊重当地村民习俗,本文所涉及的村名、人名均作了匿名化处理。安村临江而建属典型的“壮族住水头”的生活方式,喜村是桂西南典型的山区地形,交通不便但保留了相对完整的壮族文化。安村和喜村在一水一山之间传递出的壮族村落仪式文化异同,陈述着中华传统文明作用下的地域文化特质,创造和承继着展现地方乡土文明的内生性乡村秩序形态。

二、节庆仪礼:时空对话的互动关联

仪式在壮族日常生活中具有重要地位,桂西南壮族文化中的仪式传统传递着族群的互动关联。德保县是桂西南壮族人口较聚集的区域,是壮文化的富矿区。2019年8月和12月笔者两次深入桂西南德保县安村、喜村开展实地调查。安村属桂西南典型的丘陵山坡地形,下辖12个自然屯18个村民小组,共621户2276人,村内壮族人口占99%,耕地面积1881亩,水田914亩。脐橙、八角、桑蚕为全村支柱产业。喜村位于百色市和德保县两个区域的中间位置,距百色市约80公里,离德保县城约60公里。全村共有17个自然屯,26个村民小组,422户1807人,壮族人口占100%。喜村地处广西少有的大山峡谷之间,是百色地区典型的山区地形,山上植被稀少且缺乏水源,生产以蔬菜、甘蔗等农作物为主。(14)数据由安村、喜村村委会分别于2019年8月、12月提供。

德保壮族一年有四次比较重要的祭祖活动,时间是农历正月初一“春节”、三月初三“拜山”、七月十五“中元节”、十月初十“送寒衣”。“春节”和“中元节”是两个重要节日,喜村在2020年春节前举办了为期两天的追度仪式,为多年前韦家过世的祖公进行追度仪式,该仪式的目的是追忆祖先并祈福求平安。安村在2019年农历七月十五前举办了为期半天的中元节祈福仪式,按当地风俗在中元节前要为过世一年的先人举办周年祭,同时祈愿全家安康。(15)本文所涉及的调研资料,根据2019年8月、12月笔者在广西德保县调研笔记整理。如表1所示,两次仪式的形式和目的有所不同,这是壮族两大节庆前较传统的仪式活动,分别位于“水头”和“山头”的安村和喜村,为我们诠释了壮族不同生产生活条件下具有代表性的仪式文化展演内涵。

表1 喜村追度仪式、安村祈福仪式基本情况比较

(一)时间维度的能量传递

壮族村民的生活时间融入仪礼庆典中,与中国传统节庆相联系的民间仪式表达将节庆、仪式与生活串联起来。喜村的追度仪式在中国传统节日春节前举办,仪式从2019年12月20日(己亥年十一月二十五)中午11:00开始正式准备,持续至第二天12月21日(己亥年十一月二十六)下午14:00,本场仪式通宵达旦,中程稍有调试,中途基本不作停歇。仪式时间在一个多月前由掌坛师傅王文明使用《罗经透解》测算,择日不能与家族主要长者相冲,时间安排要使多数亲戚能聚集,更重要的是时间选取在春节前,有祈福纳祥之寓意。春节自唐宋以后传入壮族地区,现已演变为壮族最隆重的节日,家家户户祭祀祖先,祈祷安泰。(16)梁庭望:《壮族文化概论》,南宁:广西教育出版社,2000年6月版,第469页。壮族在一年伊始迎接新希望亦是对过去的追思,春节前村屯亲朋好友易聚易交往,从广东、福建等地打工回家的亲朋一起追忆故人、超度逝者,生活的聚首与节庆的安排串联在村落仪式中,恒久的节庆传统演绎和诠释着现代社会壮族乡村村民的聚散离合。中元节自古是壮族仅次于春节的节日,也是亲友来往较频繁的节日。“中元焚楮币,无贫富皆然。富家大族子姓数十聚饮于墓。”(17)(清)陈如金修,华本松纂:《百色厅志》卷八·清光绪十七年增刻本。安村的中元祈福仪式在中元节前举办,仪式时间是2019年8月7日(己亥年七月初七)上午,该仪式由单人主持,不需动锣鼓,也不念诵长篇经文,仅使用铜铃等法器,供奉简单的鸡鸭供品,时间安排在中元节前一周。中华传统节日中元节有怀思祭祖之意,仪式安排在逝者过世周年,既是壮族家庭的聚会,也是对传统的延续。

通过时间维度洞察仪式关联的精神动力,喜村和安村均在不同时间节点传递着文化传统的深层内涵。喜村追度仪式开始于当天上午9:00,掌坛师傅王文明面对家中神龛祖师神位作了简单供奉,向祖师禀告此行的仪式目的,仪式专家与祖师的形式对话表达出尊师重道的文化传统。安村和喜村的仪式礼程后有一个共同点,仪式专家会把东家赠予的红包、猪鸭等礼品用于供奉祖师,他们认为道公饭碗由祖宗传下来,从祖业是祖先赋予的使命和职责。喜村的王文明祖传8代,安村的赵奇法祖传9代,这是一种祖传技艺或家族精神的世代传递,仪式专家对先辈的敬重影响着周围的村民,在壮族村屯邻里间传递出知恩报恩的精神正能量。

仪轨在时间序列的演绎中串行排列,喜村的追度仪式仪轨有17道环节,时间从头天上午11:00不间断持续至第二天下午14:00,由王文明道公班5人上午11:00到达韦家现场布置坛场,制作幡旗、布置吊挂(18)仪式的幡旗是用竹竿挑起来竖挂的长条形白色旗子,记述着仪式的时间、地点、目的等;吊挂是悬挂在坛场半空,分别用黄、白、红、绿、粉色条形纸,写上祈福及先圣名号的纸条,也有营造氛围之意。等道具;下午13:16开启第一个“启师”(19)“启师”是本场仪式17个环节中的第1个,作用是通过仪式向祖师等禀告事项、邀请护持。环节。仪式专家在说明仪式目的及背景后,首先奉请道教中的重要尊神和古圣先贤,分别是“清徽灵宝显佑祖师,玉堂主教清都先生张真人,法堂演教简籍先生陆真人,玄堂传教广成先生杜真人,玉清圣境大罗原始天尊,上清真境洞玄灵宝天尊,太清仙境老君道德天尊……”(20)根据2019年12月笔者在广西德保县调研笔记整理。按年代排序,此处所指的三位真人,陆真人是南北朝时期道教宗师陆修静,张真人是唐朝高功法师张万福,杜真人是唐末五代高道杜光庭,他们均为道教发展史上的先圣大德。玉清、上清、太清分别是元始、灵宝、道德三位天尊。广西壮族民间信仰深受中华传统文化影响,仪轨前奏首要迎奉古代圣人,仪式后续又要敬奉家族祖先,表现出壮族仪式专家传承古圣先贤美德,感恩家族祖先德佑的美好寓意和愿望。

(二)空间维度的族群聚合

在错落有致的仪式坛场空间布局中,构建仪式专家在神俗之间穿梭互动的精神场域,喜村追度仪式分内坛和外坛两部分坛场,空间结构场景映射出仪式现场家族内部亲属间的互动关联。如图1所示,作为仪式主坛场的内坛布局,在联动家族成员过程中体现出辈份高低、男女有别、长子为大的家族内部关系。民间仪礼反映在角色关联、社会关系,随仪式场景的转变折射出家族内部地位和亲属关系。(21)Emily Ahern, “Affines and the Rituals of Kinship,” in Arthur Wolf ed., Religion and Ritual in Chinese Society,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4,PP. 279-307.在喜村追度仪式中,韦家亲属分三排蹲跪,大家潜意识遵循着家族中长幼尊卑、男女有别的规矩,体现出壮族传统的男主外、女主内的思想。家族主要成员分工明确,长孙和次孙作为召集人站在第一排,负责仪式“买水”“持首幡”(22)壮族丧葬习俗中的“买水”是指儿女到河边为逝者取水,把铜钱放于水中后取回水为逝者擦身,如不这样做会被邻里谴责。仪式中的“首幡”,是手持的用细竹竿挑起的长条状旗帜,悬挂着的三张长条形红纸上分别写着祖师名号、仪式目的、逝者生辰等信息。等重要环节;其余家族成员按照前长后幼、左女右男、前直系后旁系的区别站位。在仪式专家的助推协作下,家族成员之间的联动关系在仪式空间布局中显隐呈现,自发形成的空间布局在反映壮族群众价值观的同时,体现家族成员地位的尊卑之别,家族内部遵循着分工协调、能者多劳的协作关系,而这一切又以仪式传统为核心牵连,映照出壮族传统村屯家族成员间的互动关系。

家族内部的联动充分展现在仪式坛场的空间站位中,家庭及邻里间的人际交往关系又通过仪式勾勒描绘,表现出一种亲密、疏离、褒贬的邻里互动牵涉。信仰是社会生活的产物且具有社会意义,当一个人逝去会引起群体人际关系的变化或组合。(23)金泽:《中国民间信仰》,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106页。在仪式空间中,家人的财力状况及敬老德行会获得乡邻的评价,这种评论促成了家族及村屯内部亲疏远近的关系新平衡。在广西其他地区壮族仪礼中也同样反映出家族内部及村屯乡邻间关系,如龙脊地区通过葬礼仪式对逝者生平予以肯定,子女在仪式中敬老扶幼的德行也会得到乡邻褒奖。(24)郭立新:《桂东北壮族的丧葬礼仪研究》,王建新主编:《南岭走廊民族宗教研究(上)》,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11年12月版,第292页。在喜村追度仪式坛场布局中,体现了道教文化的诸多要素。从坛场布局的结构来看,内坛由主神位区、贡台、榜文区、诸神台、法坛区、灵位区及家属区等构成,外坛置于门外,由幡旗、天地案组成,堂屋正前方悬挂朱陵度命天尊、太乙救苦天尊、九幽拔罪天尊神像,下方张贴“慈航广度”四字,左右联为“六御高真降斋筵”“三清大道临法会”。喜村仪式坛场前方摆放的牌位共有七块,其中两块是祖师和师兄名牌,一是掌坛师傅王文明的祖师牌位。壮族民间信仰中的仪式专家祖师地位很高,无论大小仪式场合首要任务是迎奉祖师,安村赵奇法一人主持的仪式也同样先摆祖师名牌。二是在世师兄牌位,本场仪式共有七位师兄名牌,仪式现场的四位师兄位列其中,这四位师兄分别是仪式专家王文明的正戒师兄、监戒师兄、腾箓师兄、传法师兄。祖师和兄长在壮族族群关系中具有特殊地位,即使在世兄长的名字也可写在名牌上,在族群关系中体现出兄长更高的地位,也传递出壮族群众尊师重长的理念。空间布局中传送仪式精神内涵,映衬现实生活中族群间的互动逻辑,尊师敬长的观念则是中华传统文化在壮族民间仪式中的真实体现。

三、传统承继:纵横向度的文本洞见

承载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文书资料,在壮族地区民间流传演变的过程中,不同程度诠释出中华文明的智慧结晶。在喜村、安村的仪式活动中使用的文本共有文书和经书两大类,喜村使用的文书为疏文、表文、牒文、通文、启文、奏文、申文共七类,分别用于上奏、启报等程序事项,使用毛笔楷体字分别写在红、黄、白、紫四色纸上,经书的类型则分为科仪类和秘旨类,十一本经书均为清朝祖传的孤本;安村使用文书是疏文,用于启奏仪式内容,使用科仪文本一本。在中国传统民间社会中,村落仪式中的疏文涵盖仪式方方面面,在庄重的祭祀仪式或大型的典礼都会被诵读。(25)Kristopher Schipper,“The written Memorial in Taoist Ceremonies,”in Arthur Wolf ed., Religion and Ritual in Chinese Society,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74,P. 322.科仪文本用于传达仪式内容、亲属信息的同时,也映衬出壮族传统文化的内涵特质。

(一)纵向维度的传统建构

文书意涵体现在所载仪式文字式的具体呈现,壮族乡村仪式文书的意蕴内涵独具传统性和传承性,流传于民间的文本内涵为壮族人民传递着上千年中华文明精髓,也在壮族乡村诠释出地方民族文化特色。壮乡每场仪式使用表文几乎是惯例,用于上奏的表文记录了仪式目的及要义。喜村追度仪式表文使用白底黑字,文书格式自右向左竖排毛笔书写,表文中有“上生天堂,逍遥自在无为,衣食自然,冤仇和释,报停永度三途五苦”(26)本文所引壮族表文、牒文、经书等文本材料,为笔者于2019年8月、12月在广西德保调研所获资料。的表述,此段表述出自中华传统典籍《道藏》中《上清灵宝大法》卷四十五“永辞长夜,睹见光明,万罪荡除,冤仇和释”。(27)《道藏》,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联合出版,1988年版,第31册,第116页。文意表达出对祖先祝福的同时,也体现壮族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是人们对故人的追忆,并借喻着现世的憧憬。道教的《元始天尊说东岳化身济生度死拔罪解冤保命玄范诰咒妙经》也有类似描述:“冤仇和释,苦恼痊平……上生天堂,逍遥自在……财物丰盈,衣食自然。”(28)《道藏》,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联合出版,1988年版,第34册,第730页,第732页。壮族群众加入了地方化的组合表达,但与传统文化的内涵保持一致。表文中关于“三途五苦”的表达,亦出自道教《太上洞玄灵宝三途五苦拔度生死妙经》有关“三涂五苦八难”(29)《道藏》,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联合出版,1988年版,第6册,第276页。的阐述,文本意涵为不忠义、不孝顺者将受到苦难惩罚,这是中华传统文化孝忠、仁义、慈信等观念的原意重现,传达出浓厚的忠义思想及仁信礼仪的教化思想。喜村壮族春节前举办的追度仪式使用的牒文具有仪式呈奏及精神传递的文化功能,牒文的上奏内涵提到“同承善果,均证生方,必达上圣,垂赐感通……”,传递出中华传统文化的善因得善果思想。在壮族社会家族善业代代相传,壮族群众受传统文化影响,呈递了内在教诲和行为端正的意涵。壮族群众具有很强烈的尊老敬老观念,中华传统文化在形塑壮族群众思想行为的同时也建构着乡村社会秩序规范。

(二)横向维度的文化意涵

壮族文化在演进过程中建构出独特的地方仪式文化表达方式,特别是呈现报答父母养育之恩的特殊仪式内涵。德保壮族家中通常会在堂屋悬挂“福、寿、康、宁”字样的刺绣牌匾,分别对应家中老人四十九岁、六十一岁、七十三岁、八十五岁四个人生阶段求福寿仪式,是晚辈对老年人不同人生阶段的祝福或长寿健康的祝愿。从字面上理解“福、寿、康、宁”分别代表着各个人生阶段为老人祈求的增福添寿意涵,地方化的仪式传统对敬老文化的涵义陈述,展示了壮族尊老爱老的价值理念。民间信仰往往会强化个体对共同体的认同感和归属感,共同的信仰会带来共同的价值观。(30)孙尚扬:《宗教社会学》,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21页。在喜村和安村的仪式现场也展演了类似谢祖报恩的仪式内涵,喜村追度仪式“亨食”环节,仪式专家在念诵《亨食壹科》念词中传递出对先人生儿育女不易的情感,念词提到“养育我够劳,未报恩高,羔羊跪乳答亲情,乌鸦尚有反哺义,人不如鸟,教子训孙与我鞠育……”。(31)《亨食壹科》(手抄),笔者于2019年12月在广西德保县调研所获资料。壮族群众以鸟兽报恩比喻子孙后代应该报答长辈恩情,是壮族孝顺长辈和尊敬师长的思想体现,祖先的辛勤劳作创造了后人的幸福生活,通过仪式教诲孝男孝女谨记先人恩情。安村的中元节仪式也有类似表达,在“念经”环节,念词中亦有“或见利忘义,不廉不耻,喜新厌旧,知恩不报,如是等罪,无量无边……”(32)《转经科》(手抄),笔者于2019年8月在广西德保县调研所获资料。的表述,强调后人对长辈要知恩报恩及礼仪廉耻的思想。该仪式使用的疏文《中元节届送衣物金银财帛疏文》简要传达了本次仪式目的,主要内容是子孙为报答先人的养育之恩,祝福先人并择时敬奉以祈安泰。群体性民间仪式意在强化群体认同及共识,凝聚社会群体,理顺社会关系。(33)金泽:《中国民间信仰》,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106页。而建立在群体共识基础上的行动动机,共同指向壮族群众价值观念,某种程度上强化了壮族人民思想意识和行为规范。

这些凝聚着中华传统文化的智慧结晶,是壮族人民在富饶的广西地区生生不息、筑梦奋斗的丰厚滋养。在纵向和横向两个向度文化交织作用下形成的壮族乡村传统文化情景,架构起壮族乡村社会尊老敬老的价值体系。价值在社会互动中体现为集体整合性,整合性的一大特征就是具有向信仰领域扩展。(34)[德]西美尔著:《宗教社会学》,曹卫东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20页。通过文本展演的方式,从侧面演呈出仪式传统传递的价值观念,使得壮族尊老敬老的美德在不同地域环境及生活场景中不断演进。以文化融摄和文本形塑展示出壮族价值观念的形成过程,在仪式传统中诠释区别于民族和地域文化的壮族群众共同目标和归属,村落则成为具有整合性的共同体,其中蕴含着很强的内聚力和价值生产能力。(35)董磊明,郭俊霞:《乡土社会中的面子观与乡村治理》,载《中国社会科学》2017年第8期。当前壮族乡村仪式铸就的价值观念,使得村屯共同体的形成充满现代意义,德保壮族村屯共同体的传统文化整合类型,构筑起乡村治理的现代价值理念。

四、仪式的交融场景与壮族乡村善治实践

随着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的不断深化,在以自治、法治、德治相结合的新型乡村治理体系中,基层群众的主体作用,传统文化的助推力量,内生动力的辅助功能不容忽视。在仪式传统呈演的交融场景中挖掘出村屯共同体内涵,洞见纵横向度作用下主体能动、内生动力和传统承继的现代价值意蕴,为乡村社会治理提供了仪式传统意境下的价值垂范意向,诠释出乡村社会治理的现代效能。大传统和小传统的共同作用下形成的德保壮族独特的民族文化形态,在世代祖辈流传至今的文化沉淀中不仅反映于当地群众生活习性,更形塑着老百姓思维习惯和行为方式,持续构建着壮族乡村社会治理结构。

(一)主体能动释放自治价值效能

壮族群众主体能动体现出乡村自治实践中共同的价值目标和情感归属,村民的主动性和主体性是维系乡村生产生活秩序的最低成本。有学者认为,在中国乡村熟人社会中,不仅是按外在规则办事,更要有适应本土生长的节点力量。(36)贺雪峰:《规则下乡与治理内卷化:农村基层治理的辩证法》,载《社会科学》2019年第4期。在自下而上乡村善治愿景中,村民主体能动性为乡村自治发挥了动力作用,村民在仪式中的主动性和主体性,建立在共同的价值目标基础上,而目标共存又反映村民间的互动关系。壮族村屯的交融共同体关系,为村民提供了主体能动的价值归宿和行为导向,这是一种乡村自治结构的价值依据,组成适应壮族村屯本土生长的基层自治效力。

在德保壮族乡村社会中,通过仪式展演呈现出尊师重长、知恩报恩的壮族人民价值观念,建构起传统和地域融合的村屯文化生态,融入壮族群众的日常生活,形成了传统与地域文化作用下壮族乡村村民交融共同体,即纵横向度下传统与地域文化塑造出的群众融合关系,形成村屯具有共同价值的能动主体。一般认为,善治的一种状态主要体现在良好社会秩序和公民参与上。(37)邓大才:《走向善治之路: 自治、法治与德治的选择与组合》,载《社会科学研究》2018年第4期。喜村春节前追度仪式的集体互动,在仪式传统中呈现村民参与的主观诉求和主动积极性。村屯中的能动主体在共同价值指涉作用下,表现出村民自发的参与行为。喜村春节前的集体互动联系使得仪式聚集状态更显自然,价值驱动下的村民主体性和主动性,牵连出四面八方亲朋邻里的仪式互动。而在相同文化背景下的价值趋同现场,能动主体释放出的价值能量形成乡村自治的一股源泉动能,释放出乡村治理自治体系中主体能动性的价值效力,使得村民的自愿参与行为显得更加自然和谐。

(二)内生动力诠释法治辅助功能

内生动力以地方公认的礼仪规范为基础,是基于地方文化的行为规范。壮族乡村社会的治理结构中,村民交融现象在民族传统文化并未“失落”的同时产生乡村社会秩序的平衡力量,推动着乡村社会治理内生机制的形成。中国传统社会常以法护“纲常”之礼,又“以礼入法”安顿礼的位置,形成了礼法融合的关系。(38)王露路:《伦理视角下中国乡村社会变迁中的“礼”与“法”》,载《中国社会科学》2015年第7期。广西德保壮族仪式传统的延续与象征、辅助与融塑现象,使得民间仪式情境中的群体交融现场形成内在价值趋同的行为礼仪规范,村民的集体意识指向乡村社会秩序,在传统与现代、内生与外生共塑的乡村社会秩序中,呈现出独具壮族地方特色的乡村社会治理结构。

乡村社会内生动力,某种程度上是维系社会秩序的最脆弱、最易变因素,受中华传统文化影响较深的壮族村屯,形成了以“礼”为规范的行为动机。在现代社会转型中,存在礼与法二重性的礼治秩序和法治秩序共存图式。(39)赵旭东,张洁:《乡土社会秩序的巨变》,载《中国农业大学学报( 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2期。壮族乡村内生动力却表现出辅助性、持久性和平衡性的特点,一方面仪式传统的文化内涵展演,反映出尊老敬老的内生规范,通过流传已久的“节庆”“文本”等指向内生辅助功能。喜村春节前仪式中亲属们的站位分布和仪礼行为,充分反映壮族群众辈份观念、仪礼规范的群体约束动机,族群的内部约束反映在外部则演化为对制度规范的辅助行为。另一方面亲属及村屯内部的群众互动关系,通过舆论、攀比等因素制约着脱离秩序规范的观念行为,“礼仪”“孝顺”等村民眼中的内生规范逐步蜕变为族群内部关系平衡的影响因素。在乡村社会治理的现代化转型中,逐渐从传统的“以礼入法”向内生辅助的法治秩序蜕变。

(三)传统承继助推德治融塑动能

在中华传统文化接续传承的壮族民间仪礼展演现场,诠释壮族乡村仪式传统的呈演形式和内涵表达,为壮族地区地域文化融塑演变创造了机会和条件。壮族传统节庆和日常生活中的民间仪式展演,在维系祖辈文化传统的同时,受到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熏陶,繁衍独具地域特色的民族文化基因,生成形塑壮族乡村社会治理结构的德治正能量。在失范的社会寻找心灵归宿、凝聚共识,重要的一条是在回归传统中重塑传统价值。(40)鲍宗豪,赵晓红: 《代性视域下的中国社会秩序重建》,载《社会科学》2014年第5期。在不失落的壮族地方文化传统中,集传统与现代为一体的德治动能,融塑性的体现出民族地区传统承继过程的文化形象。

传统文化作用下的村民交融关系大多是在模式和形式上的描述,并未重视不同地域交融状态的形成原因及对社会治理产生的影响力。壮族群众互动交往建立在以尊老敬老、敬重师长的价值观念中,传统文化的内涵表诉融入到壮族日常交往和行为表现,融塑性的文化形态展现在壮族乡村仪式传统中,通过乡村仪式的互动促进壮族村屯共同体的形成,创建出具有地域民族文化的形态和功能,为壮族乡村治理现代化构造提供融塑性的助推动能。一方面在壮族春节和中元节两大传统节庆前,壮族集体行为往往能反映族群的共同价值理念,通过对仪式传统的参与观察,壮族在节庆期间的行为动力表述的共同价值理念,不仅是在传统文化的形式层面,更折射在集体交融场景中的价值层面。另一方面,对壮族仪式传统的文化溯源,追究其文化影响因素的同时,回归壮族乡村仪式传统的文化构成,通过对文本信息的具体分析,德保壮族受中华传统文化影响的痕迹明显,这种地域文化的构成对族群交融体的形成和演变,是具有现代化价值意义的乡村治理实践动能。

五、结论

构建以多元共治为抓手的基层社会治理格局,是新时代推进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建设的重要内容。少数民族地区乡村治理承袭着内生秩序规范作用下的外生制度耦合路径,在乡土秩序与外生制度的互动逻辑中,民族文化特性差异为地区乡村治理内涵诠释提供了不同阐述途径。桂西南壮族仪式传统的展现形式和程式内涵,使村屯族群互动更具仪式化象征,通过仪式传统承继展演持续形塑着村民的意识行动。在时空对话的互动关联中呈演的德保壮族祭祖仪式中,壮族群众以节庆仪式为节点,在时空维度中传递崇德尚贤、尊师重长的精神正能量,在纵横向度文化碰撞下诠释群体交融共识。时空互动和纵横交融下仪式传统的承继展演和多维族群的互动逻辑形塑了桂西南壮族乡村治理结构。

基于时空视角的中华传统与民族文化融摄情景,展示了传统文化作用下的壮族乡村社会精神特质,仪式传统指向的价值观念使壮族村屯共同体的形成更具现代意义。基层群众的主体能动、礼仪规范的内生动力、文化传统的助推力量,在桂西南壮族乡村族群互动交融场景中形成以自治、法治、德治相结合的壮族乡村善治实践。少数民族地区村落共同体形成于不同历史条件,不同语境下不同民族乡村社会治理受文化环境、生产状况、生活条件等多重因素影响,而传统文化呈递的村社精神特质诠释了族群互动的愿望和寄托。民族地区乡村治理需充分考虑地方文化特性,在“三治合一”的乡村治理实践中,具有少数民族地方特色的主体性、内生性、传统性发挥着重要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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