刽子手考古学：绝不平庸的恶

2020-07-17康慨

中国新闻周刊 2020年25期

关键词：希曼阿伦特内特

康慨

《耶路撒冷之前的艾希曼》

作者：[德]贝蒂娜·施汤内特

译者：周全

出版：北京日报出版社·理想国

出版时间：2020年4月

定价：115元

四年前《耶路撒冷的艾希曼》中译本出版时，我在书评里说，那本书迟到得太久了，第一个原因是我们在最需要它时错过了必要的讨论，第二个原因就是2011年贝蒂娜·施汤内特这本重要著作的出现。

艾希曼本为纳粹德国中校，是灭绝犹太人“最终解决”方案的首犯之一，负责向各个集中营供应犹太人，战后潜逃南美。1960年5月，以色列特工在阿根廷绑架了他，第二年将他送上了法庭。身为德裔犹太难民，美国哲学家汉娜·阿伦特参加了耶路撒冷的庭审，并为眼前恶人的平庸感到震惊与困惑。在随后轰动一时的著作中，她极力将艾希曼非意识形态化，以著名的“恶之平庸”加以定义，引发了强烈而持久的争论。

作为阿伦特晚近的挑战者，德国哲学家施汤内特写出了这部几乎一锤定音的力作《耶路撒冷之前的艾希曼：平庸面具下的大屠杀刽子手》，详细考察了他战后的遁逃、在阿根廷的流亡生活、摩萨德的绑架、耶路撒冷的审判和他的战后形象，用大量的证据——尘封的档案、佚失的采访、被人遗忘的著述、手稿、回忆和自白呈现出一个截然不同于阿伦特笔下的艾希曼形象。他不是什么恶之平庸的代表，他是恶的化身;不是唯唯诺诺、只知道听命于上级的官僚，而是积极的策划者、主使者和实施者;不是螺丝钉或在法庭上自称的“希特勒毁灭机器上的一颗小齿轮”，而是司机或舵手，驱动着一架庞大的杀人机器，把数百万无辜者接连不断地送进集中营。

他骗倒了阿伦特吗？是的。耶路撒冷的艾希曼只是表演，为了左右判决刻意露出一副庸相。他在战时、战后直到被绑架前，始终是一个妄自尊大、信念坚定的纳粹党徒，一个为了“德意志民族的生存”、为了犹太人灭绝事业而奋斗终生的反犹主义者。他既非所处环境的牺牲品，也不是人云亦云的奉令行事者，他的信念和决心有时足以使他为了事业而违抗上级的命令。当党卫军头子希姆莱下令停止向奥斯威辛集中营运送匈牙利犹太人时，他自作主张，快马加鞭地继续抢运。

战后在南美，他过得并不像逃亡的战犯。他常常夸夸其谈，总是洋溢着写作的激情。他多次声称：“我是个理想主义者。”他为了使命而工作，真诚地相信希特勒所说的民族生存“总体战的必要性”，带着百折不挠的劲头要将之进行到底——因为仍然有犹太人活在这世上。他甚至打算给联邦德国总理阿登纳写信，要求返乡救国。

“每个人都知道他在哪里。”美国、德国和奥地利的解密档案显示，多国政府明知他还活着，也明知他在阿根廷，却个个运用装聋作哑的政治艺术假装不了解他的存在。因为他越来越成为一个政治问题。在德国，至今仍有一部分艾希曼的档案以涉及国家安全为名封存着。

著名社会学家萨斯基亚·萨森的父亲、荷兰纳粹威廉·萨森也在1947年逃到阿根廷，以记者身份活跃于流亡纳粹群体。1960年，在艾希曼遭到绑架前，他为这位前辈组织了连续的访谈会，以期写出一本传记，证明大屠杀是犹太人的虚构。萨森和其他老纳粹本希望艾希曼会拿出证据否认一切，但他们失望了。艾希曼不仅没有推翻600万犹太人遇害之说，反而为之自豪。

他说，他本来大可以附和今天的意见，假装自己有悔过之心。“可是我告诉您，萨森同志，我没有办法那样做。我没有办法，因为我不愿意，因为我的内心阻止我这样说，说我们曾经做错了任何事。我没有办法。我不得诚心诚意地告诉您，假如当初我们把1030万犹太人都杀掉的话，那么我会心满意足地表示：很好，我们消灭了一个敌人。……我才智不足，却被放到了一个位子上，在那个位子上我其实可以做得更多，而且必须做得更多才对。”从萨森的录音带中可以听到，一屋子的老纳粹也感到震惊而不知所措。萨森写书的计划就此流产。

阿伦特只看到了艾希曼法庭上的一面，施汤内特则考察了他更为完整的人生。但这不完全是阿伦特的问题。大屠杀档案在60年前远不如今天这么丰富。施汤内特说，阿伦特比几乎其他任何人都更详尽地阅读了审讯和审判的记录。“但如此一来反而使她落入陷阱中，因为在耶路撒冷的艾希曼顶多就是个假面具而已。”

尽管如此，我仍然认为阿伦特是在一个错误的病例身上正确地发现了我们社会的通病——无力思考导致普通人作恶。我同时相信，如果活到今天，她也会写出自己的那一部《耶路撒冷之前的艾希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