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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的糖罐(外一篇)

2020-07-14张林燕

大理文化 2020年7期
关键词:小女儿奶奶

张林燕

奶奶走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个糖罐。我想,应该是被奶奶带走了。又或许,是家人覺得奶奶一个人太孤单了,给奶奶捎上了。

我从小就有蛀牙,具体是从什么时间段开始有的我也不清楚。牙疼几乎伴随了我的童年、少年、青年时代,直到现在我一直都在忍受着牙疼的折磨,就连做梦我都会梦见我的牙全部都变成了龋齿,并且全部脱落。这样的情景时常在我的梦里出现,也许是在提醒我要少吃糖。我想,到了我五六十岁的时候,应该是满嘴假牙了吧。

我小的时候家里不算穷,也经常可以吃到肉,吃到糖果。甚至可以这样说,我比同龄的孩子要有多一些的肉和糖可以吃。记得我还没有读书的时候,每到农忙时节,就可以多吃一些肉。每当黄昏的时候,奶奶就开始准备一天的晚餐,等待着田间干活的儿女们归来。那时家里还是老房子,我现在依然记得很清楚,在厨房的西南角,放着一个老式的蓝色绒布沙发。每当这个时候,是我一天中最开心的时刻,我躺在沙发上,看着奶奶忙碌的背影,我们一起等着父母亲从田里干活回来,一家人共进晚餐。其实跟谁一起吃饭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肉吃。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和姐姐被安排和奶奶一屋睡觉。奶奶平时会给我们糖吃。在我的印象里,我一开始接触到的糖果是那种非常简单的,外面一层白纸,白纸上面用一种颜色,红的、绿的或紫的,描绘着简单的图案,里面包裹着一个类似圆柱形的白色的糖。一开始,我并不知道奶奶平时给我们的糖从哪儿来的。后来有一次,我悄悄跟在了奶奶后边,发现了这个“藏糖”的秘密基地,一个被装在箱子里的糖罐。我如获珍宝,对于我来说,糖果的诱惑实在太大了。

从那以后,我便有事没事进屋溜达溜达。我不敢跟姐姐说,因为平日里就数姐姐和奶奶关系最好,要是她知道了,一定不会帮我的。我一看院子里没人,便溜进屋去,把门关上,然后爬到床上。奶奶的糖罐藏在一个柜子里,柜子上面整齐地堆放着一摞衣服。我小心翼翼地将衣服抱下来放到床上,再慢慢地打开柜子,生怕弄出一点声响。打开柜子一看,里面堆放着奶奶的一些衣物、几件首饰和一些零钱,这些东西我自然是不会拿的。我只打开那个红色的塑料罐,然后把里面的糖看个够,伸出手再从里面抓出一把,再一个一个放回去,手里只剩下一两个,最后便又依依不舍地物归原主。我拿着胜利果实,跳下床,悄悄地来到门前,从门缝里偷偷看上几眼,然后便开门出去直往家门口跑。我偷了糖,就会跑到没有人的地方,悄悄地把糖果消灭。有时偶尔拿得多了,就会叫来邻居的孩子,把糖分给他们吃,因为他们中的一些,根本吃不上糖。每次我吃糖时,他们都会投来羡慕的眼光,而每次我把糖分给他们的时候,他们又投来一阵阵夸赞的声音。正是这种虚荣心和满足感的驱使,每次偷完糖,我都会或多或少分给他们一点。有时实在不敢多拿,只敢拿一个,就偷偷一个人躲着吃,有时候甚至睡觉了嘴里还含着糖。

但终究纸包不住火,糖罐里日渐减少的糖出卖了我。终于有一日,奶奶发现了。一开始,我是打算死也不承认的,但在奶奶和父母亲的一再逼问下,我还是松了口,承认了错误。原本以为我再也碰不到那个糖罐了,更别说吃糖。但让我感到惊讶的是,奶奶并没有责怪我,更没有限制我,而是把糖罐放到了屋子里桌子上面一个显眼的位置,说以后想吃糖就去拿。

后来,我上了小学,手里有了零花钱,虽然不多,但足够我买一点小零食来解馋。这时,我最爱的也是糖,但奶奶糖罐里的糖已满足不了我对其他糖的好奇心了。我们学校大门一进去有一个小卖部,是我家一个亲戚开的,我叫她大妈,我有事没事总喜欢去转转。当时卖的一种糖,至今我还记得,外面有一层透明的糖膜,糖膜下面裹着一块土红色的糖,放到嘴里,待糖膜融化,奇特的味道便充满味蕾。一块糖五分钱,我有时买一块,有时买两块,这要根据我拥有的零花钱来定。大人有时也会一分零花钱不给,每当这时,我就会到小卖部附近转悠。大妈见我在小卖部转悠半天不买东西,就知道我没钱了,就会把我叫过去,有时给我一块糖,有时给我一根辣条,但不管给我什么,我都很开心。

对于糖而言,我还做过一件傻事。我不记得是读小学几年级了,一次,我看见好朋友的桌洞里有一颗糖,等下课的时候,同学们都到外面去玩了,我便偷偷溜进教室里,从她的桌洞里拿出那颗糖,轻轻地剥开糖纸,用手掰了一小截放到嘴里,然后赶紧合上糖纸,把糖放回了原处,至今我还记得那糖的味道。虽然后来谁也没有发现,更无人提起,但我知道我干了一件蠢事,那是我第一次偷别人的东西,也是唯一的一次。

随着我不断长大,奶奶糖罐里的糖的种类也在不断变化。由一开始的冰糖、纸包糖,到后来的芝麻糖、花生牛轧糖、大白兔奶糖,直到后来的种类多得我也说不出来。

到我读初中,奶奶糖罐里的糖总也吃不完了。逢年过节,奶奶的侄儿男女们总会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来看望她。每当看望奶奶的人走后,我会对他们的礼物乱翻一通,然后拿出我最爱的糖慢慢品尝,我也不带走,就留在奶奶屋里,时不时过去拿一些来。

我读初二的时候,奶奶生病进行手术,出院后,奶奶不能独立行走,走路都要人搀扶,平时只能躺在床上或者坐在椅子上。奶奶虽然病了,但糖罐依旧满满的。每当亲戚朋友来看望奶奶,如有带糖的,我都会把糖放到奶奶的糖罐里。那时我读的是村里的中学,每天骑自行车来回四趟。每天中午放学吃了饭,我都会去奶奶的屋里逛一趟,去取几颗糖来,有时候就算不拿,我也要进去一趟,这似乎已经成了一种习惯,有时一天不进一趟奶奶的屋,我就觉得这一天少了点什么。有时奶奶见我进屋不拿糖,也会叫我拿一些去学校吃。有时奶奶在屋外晒太阳,我便会端着饭去一旁吃,或是给奶奶倒杯水,或用调羹给她刮个梨,有时扶她解个手。

后来,奶奶在我读高一的寒假时去世了,永远离开了我们。奶奶去世后,我就没有见过那只糖罐,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的,我也没问。

如今,我已不再爱吃糖,可能是小时候吃得太多,牙疼,体会了太多刻骨铭心的痛的缘故。直到我成家以后,我才知道,那只伴我长大的糖罐,包含着无尽的爱,一份奶奶对孙女的爱。

兰 姨

兰姨是我们村里的女人,也是母亲的朋友。

她有一雙儿女,同我一般大小。小的时候我和她的两个孩子经常在一块儿玩耍,她的大儿子学前班、一年级和我在同一个班。有时他们兄妹两个会到家中同我一起写作业,当时邻居家的一个男孩和我们差不多大,也经常在一块儿玩。我们弹玻璃弹珠、到田里去捉蚂蚱、逮青蛙,总之把那个时候能干的事情全部都干了。家里人见我总是跟男孩在一块儿玩,经常责备我说,不要老是和男孩子在一块儿玩,都快成男孩子了。平时我总敬畏母亲,但我也满不在乎,只觉得跟着男孩子一块好玩、刺激,因为把跟女孩子在一起不敢干的事情都干了。

我和母亲有时也会到兰姨家去玩。一去就是大半天,吃饭也在他们家里吃。那时大人们在一起就会织毛衣或者打草墩,我们几个小孩就在一起玩耍。记得有一次兰姨开玩笑似地说,让我长大了做她家的儿媳妇,由于当时还小,不知道大人们是开玩笑还是当真。但从那以后,好多人都知道了,有时跟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就会拿这件事情开玩笑。他们开开玩笑也就过了,我也没把这事儿当真。

每年暑假,城里都有集会,一到这个时候,我就异常兴奋,因为又可以去玩,去买新衣服了。那时只有到了集会时,大人才会带着自家的孩子到集会上选购新衣服、新书包。在最初那几年,每年集会都是母亲和兰姨带着我们几个孩子去的,我们在街上吃吃逛逛、买一些衣物,一去就是一整天,当太阳落山才回家。那段时间,兰姨把我和姐姐当自家女儿带。有时候家里吃螃蟹,就会叫我们去吃,说真的,我第一次吃螃蟹还是在兰姨家呢,就连她的两个孩子过生日,也要叫上我们。

后来,我生病了,面色发黄,身体日渐消瘦,去医院打针吃药都不见效果。一天,隔壁的老奶奶来我们家,看到我的样子,说我估计是吃到“蛊”了。当时我不知道蛊是个什么东西,只觉得很神奇。第二天,隔壁的老奶奶带着我和奶奶去隔壁村的一户人家看病,他们把她称作“神婆”。去到神婆家,神婆用煮熟的鸡蛋在我头上转了几圈,然后剥开蛋皮,再挑出蛋黄一看,一股臭气弄得人直作呕。看到这一幕,我当时相信我真吃蛊了。之后,神婆给我开了几包药,用纸包的棕色的粉末状的东西。说来也奇怪,我连续吞服了几日药后,身体慢慢好转,脸色也好起来。这下,奶奶确认我是吃了蛊。那又是谁给我下的蛊呢?据奶奶推算,村子里会下蛊的人只有一个,这人正是兰姨的婆婆。老人们对我说,下蛊的人会把蛊“藏”在食物里,就是在食物上下诅咒,一旦我吃了她给的食物,就会得蛊。当时我信以为真了。从那以后,我一见兰姨的婆婆就躲得远远的,更不敢要她给的食物了。后来老人们又说,下蛊的人会把这种手艺传给自己的女儿或者儿媳妇。我听后愈发害怕。从那以后,我似乎和兰姨也变得生疏起来,那段时间也不上她家去玩了,她给的东西我当着面收下,只要人一走,我马上扔掉。就这样,我和兰姨一家人都变得疏远起来。

后来,兰姨的儿子死了。有一段时间,兰姨和丈夫去外地做生意,兄妹俩跟着奶奶一起生活。放寒假的时候,有一天,同村的小伙伴突然跑到我们家来,神情十分慌张,对我说兰姨家出事了,我连忙随着村里的人到了兰姨家,只见兰姨的儿子躺在堂屋中间,不见兰姨,大人说兰姨早已哭昏过去。平时我见兰姨有说有笑的,在她的生活里似乎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这次真把她给绊住了。大人们还跟我说,昨晚奶孙三人一起烤着炭火看电视,看着看着就睡着了,由于关着门窗,兰姨的婆婆和小女儿已经送去县城抢救了,大儿子今早被邻居发现的时候已经断气。经过抢救无效,兰姨的婆婆也离世了,万幸的是小女儿存活了下来。老天有眼,没让兰姨一家绝了后。虽然小女儿活过来了,但村里的老人说,她的脑子没有以前灵活了,毕竟经历了一场劫难。我却和他们看法不一致,我依旧觉得她是那个活泼机灵的女孩子。

大儿子走后,兰姨像变了个人似的,往日的笑容不见了。往日村里只要一有什么事情,兰姨总会冲上前,可自从家里出事后,兰姨似乎淡出了人群。我知道兰姨怕热闹,到了人群中会倍感孤独。有时遇到兰姨,我会有意识地避开,因为母亲跟我说,兰姨看到我会更加思念他的儿子。我也曾好几次看到兰姨因为看了与她儿子同龄的小伙伴而默默地哭泣流泪,本想去安慰她,但又怕见了我而越发伤心,只好远远地看着。我想,自从知道儿子走的那一刻,兰姨的心也随着去了。兰姨曾经也想过跟着儿子一块走了,但都被亲戚朋友劝了下来,毕竟活着的人总该好好活着。

如今,兰姨的小女儿也已经长大成人,在县城里当护士。去年春节回家,正赶上兰姨家摆酒席,小女儿结婚,男方上门。当天,我也去她家相帮。兰姨见我去了很高兴,说要吃好喝好,兰姨的脸上又恢复了往日的笑容。我望着兰姨,突然想起了她的大儿子。我想,要不是那场劫难,兰姨现在早已抱上孙子了,可造化又是这般捉弄人。我感到十分惋惜,我的惋惜又何尝不是兰姨一生的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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