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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龙睛(短篇小说)

2020-07-14张瑞明

当代小说 2020年2期
关键词:二姨驴子

张瑞明

打起了竹板板呼啦啦个音

我给咱们观众唱上三五声

要问这后生给你们唱一段段甚

不听红火听内容

……

竹板响过,二龙扶了扶黑咕隆咚的墨镜,拉大锯般起了声,唾沫星子像炼钢炉中的炭火,噼里啪啦蹦出来,烫伤了台下观众的耳朵。口外地广人稀,缺山少林,四面走风,要亮嗓子就得学公鸡打鸣,能顶开天灵盖才算能耐。二龙能,破锣嗓子一开腔,三里五里听得见,唱词即兴发挥,正宗的讨吃调,吼得人三魂七魄晃里晃荡。

二龙是我请来的,这人架子挺大。第一次我派文化股杨股长去请,没请到。杨股长從乌蒙回来后向我汇报说,马局长,二龙那厮一点艺德没有,就认钱,开口就要这个数。杨股长向我伸出三指后,详细讲了他和二龙的谈判。杨股长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告诉二龙,沽水县是国家级贫困县,大钱都投到脱贫攻坚上了,尤其是文化局,是个没钱也要撑面子的穷单位,三千两千或可商量,开口三万,这跟拦路抢劫一样,钱答应人也不答应。二龙听得厌烦,起身送客,对杨股长一摆手说,别瞎耽误工夫了,鸳鸯楼有人办事,老子还要念喜去哩。说完,换了破衣,抄起竹板,带着一帮弟兄,循着炮仗声而去。杨股长一路跟踪到酒楼,听完讨吃调,见人群里走出总管,起手递给疯四一沓票子,疯四蘸着口水数了数,向二龙报数,当家的,一千。二龙跺跺脚,扯嗓子来了一段念白:刀前刀后,肥肥来碗猪肉,别给骨头,骨头要那肉大的,不要别人啃罢的,喜糕喜菜喜馍馍,媳妇找了个好婆婆,喜糕喜菜糖蛋蛋,媳妇找了个好汉汉,唱起来!杨股长站在鸳鸯楼前,听了八段二人台,眼瞅着二龙等人,将八千八百元现金揣走,外带一条硬中华、半盆油炸糕。

杨股长乌蒙谈判失败,导致沽水县将要举办的扶贫慰问演出没了生气。这场演出,是沽水广场戏台落成后的第一场演出,具有划时代意义。沽水广场的建成,是我当上文化局局长以来,干的最大一件事。多年来文化生活的严重滞后,都指望这个广场翻本了,尤其是位于广场南边的戏台。戏台的设计充分考虑了质量、功能、效益、美学等多方因素,力求打造成沽水县的标志性建筑。就连风水方面也考虑了,戏台坐南朝北,斜对着县政府大楼,这样才符合衙门朝南、戏台面北的风水定理,百姓有什么冤情,告不倒,就拿戏折子反映,正对着衙门唱出来,让官府红脸出汗。为弘扬传统文化,契合当地人对传统戏曲的喜爱,戏台设计成了古典风格,斗拱飞檐,琉璃画栋,两根红漆木柱立于前端,攀附两条金龙,摇头摆尾,直冲云霄。

我曾经代表县文化局在演出筹备会上表过态,请二龙当台柱子。会后消息不胫而走,沽水县大街小巷洋溢着喜气。那些日子,街头巷尾谈论的话题有两个:沽水要脱贫,二龙要来沽水。就像京城人喜爱京戏一样,沽水人好听一口二人台,尤其是二龙的讨吃调。二龙走红,靠的不是剧场的票友,而是口外人的交头接耳,一传十十传百,从乌蒙传过来,沽水人网上一搜,还真有这么个人,视频里破衣烂衫、肥头大耳,黑窟窟戴副墨镜,唱腔一开,发出抽水机发动的声音,让人脚底发麻、五脏颤动,上辈子的苦水都反刍出来。

杨股长谈判失败后,我修改了演出方案,追加了演出费用。为表示诚意,我亲自到乌蒙,把二龙请到了沽水。开戏那天,一大早戏台前就忙乎开了。各种音响设备、幕布置景被搬到台上,安装调试完毕。接下来,是一项重要工作,点龙睛。这个活有个讲究,最好是县太爷来点。可县长、主管副县长临时有事,来不了,任务就落到我这个文化局长头上。

我个子低,仰着头顺着戏台的龙柱望上去,找准龙头的位置。工作人员把毛笔绑到竹竿上,笔尖蘸了黑漆,递给我。我比划着,正要将毛笔抬高,被一个人喝住。

二龙摸住我衣袖,气喘吁吁地说,亏得我来得及时,晚一步,你就玩完了。接下来,二龙简单给我讲了他的家史。父亲在世时,是乌蒙一带有名的唱将,二人台戏班子里的台柱子。那年,大脑包村戏台落成,开戏前要点龙睛,关键时候不见了村长。父亲年轻气盛,又是个急性子,眼见着锣鼓点起不了,就随手抄起竹竿,点了龙睛。没想到从此酿下大祸,先是生下个斗鸡眼儿子大龙,第二个儿子二龙刚三岁,父亲命归黄泉。又两年,母亲失明。这龙睛还真不是谁想点谁点,必须是这方的头头才能镇住。你一个文化局长,比芝麻还小,不是太岁头上动土吗?

我知道二龙是好意,可如今县太爷不在,戏总要开,我不点龙睛谁来点?二龙说,我来点。二龙,你一家四口,死的死,残的残,就剩你一个全乎的了。全乎个屁!二龙一把摘掉墨镜,露出眉骨下两个黑窟窿,窟窿里隐约有脑浆和血水蠕动。

二龙在众人惊恐的眼神中,接过竹竿。疯四搀住他的胳膊,走到左边的立柱下。二龙将竹竿缓缓升起,毛笔升到龙头处。疯四抬着头喊,二哥,再高点,往左,往右,往左,好,点!二龙屏住呼吸,稳住竹竿轻点,毛笔尖恰好触到龙头的白圈里,起笔后,黑溜溜的圆点变成龙睛。在疯四的协助下,二龙又点了右面立柱上的龙睛。

演出晚八点开始。七点钟,沽水广场就变成烤蚂蚁的热锅。临开场时,戏台前人挤人、人挨人,乌压压一片。节目多样化,独唱、合唱、舞蹈、器乐、情景剧、三句半前后登场。二龙最后出场压轴,唱了一段《打兰兰》。观众不过瘾,吼叫着让再来一段,有说唱《大念喜》,有说唱《出咕咚》,也有说不能太低俗,来个《挂红灯》。还有一些年轻观众摇着头退场,对二龙的唱腔表示失望,觉得远不如摇滚好听。人群中突然冒出一句冷话,二龙,你敢不敢摘了墨镜?

二龙并不惊慌,站在亮晃晃的台上说,你不就想说老子是瞎子吗?老子怕摘了眼镜吓死你个孙子。台下一片叹息,又冒出个声音,二龙,你眼是咋瞎的?二龙提了提裤子,想知道咋瞎的?好,老子给你唱一段《剜眼睛》。

一段《剜眼睛》唱了整整一小时,唱得聚光灯里的蛾子撞死一片,白花花的尸体堆在台子上,像落了一层六月雪。二龙满头是汗,嗓子冒烟,好几次拿竹板上的彩带擦墨镜下边,似乎有泪。二龙丝毫没有停下来喘口气的意思,发泄的闸门一打开就关不住,一肚子苦水稀里哗啦往外喷,台上台下像被一声声唱腔抽去空气,越来越憋屈。会场气氛压抑悲凉,观众席一片抽泣,一个老太太不知是悲伤过度还是惊吓过度,昏倒在地,被担架抬走。

在听了《剜眼睛》之后,魔音始终挥之不去。一闭眼,就是二龙头盖骨下那对黑窟窟的眼窝。我像霜打了一般,心神不宁,不思茶饭。头晕乏力导致我皱纹迅速增加,像出土的木乃伊。失眠让我开始谢顶,每天早上,妻子都能从枕套上摘下发丝,团成一个蚕豆大的黑球。尤其是眼睛,极不舒服,红肿干涩,伴有微微的疼痛。我不得不去看医生,然后拿着处方取药,把安神补脑液、牛黄清心丸、安眠药、眼药水等一堆瓶瓶罐罐带回家。

在安神清心之后,我进入安眠状态,开始做梦,梦里三个龇牙咧嘴的人,把我按倒在地,拿出剪刀和改锥,要点我的龙睛。连续三个晚上,我做着同样的梦。第四天,我驱车去市里,看心理醫生。心理医生姓牛,穿白褂,戴眼镜,一脸麻子。牛医生指出,由于长期以来我的生活波动处于小幅度内,在突然接触到大幅度波动的暗示和投影后,用来局限波动曲线的认知区间被拓宽,导致潜意识流阻力减小,出现精神紊乱,但目前还没有崩溃。心理医生的话比算命的话还玄,我对着他摇摇头,表示不懂。牛医生开始动粗,一把将我扯到窗前,指着楼下一个卖煎饼的老太太说,看见了吧,如果现在把你们的生活置换一下,你去整天卖煎饼,她去每天当局长,你是不是要精神崩溃?不要说她没文化、年纪大当不了局长,局长其实谁都能当,煎饼却不一定谁都能摊,不信你现在帮我摊一张试试。

我的确摊不了煎饼,别说煎饼,就是家常饼都不会。从河北师大到沽水一中,从一中到教育局,从教育局到宣传部,从宣传部到文化局,这就是我的人生经历,工作道具是铅笔、粉笔、钢笔,生活道具是圆桌、方桌、酒桌。在这场人生经历中,也有风波和曲折,也有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但波动范围一直在保证生存和尊严的范围内。从步入高校至今,我没缺过钱,没挨过骂,更没挨过打。尤其是当了领导之后,屁股后面始终有一群人尾随着,保护我、追捧我、侍奉我。用美国心理学家马斯洛的话说,我的底层需求始终能够满足,所求的,无非是金字塔顶端的东西。二龙呢?一首《剜眼睛》分明表达出,他在为生理、安全、归属与爱奋斗,却无法得到这些生命最基本的东西。而从未失去这些东西的我,却通过《剜眼睛》,一夜之间失去了。构建金字塔的地基断裂,上层建筑里的认知、审美、自我实现瞬间崩塌。这种失去虽然只是假象,但足以摧毁我脆弱的精神防线。

牛医生的确是有拿手的,明确了我的病因后,开始对症下药。他说,马局长,你刚才说的那个二龙,或许能成为你治疗心症的榜样,他的做法完全可以借用,他心中积压的郁闷远比你多,可他并没有因此抑郁跳楼,他在生理和心理双重打击下坚强地活了下来,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我问正在打开窗户的牛医生。

侯大妈!老规矩,双黄蛋的两张,多放辣酱!牛医生把一只保温盒用细绳顺到楼下。

要不要来一张?牛医生回头看我一眼。我摇摇头。

牛医生把绳头挽在窗户把手上,走近我说,是《剜眼睛》在支撑他活了下来!从心理学角度讲,《剜眼睛》成为一种介质,把二龙的压抑变成了释放。而你却不同,你选择用压抑来抗衡因《剜眼睛》带来的挫折,致使潜意识中的焦虑没有完全清除,从而导致心态和行为的消极。

我该如何完全清除焦虑?

释放,而不是压抑,你懂吗?牛医生对我说完,走到窗口,对着楼下喊,侯大妈,好了吗?

牛医生提煎饼的动作,像极了从深井中打水。就在我欣赏他的动作的时候,脑子里灵光一现。对啊,是《剜眼睛》灌入我的意识中,让我抑郁起来,干吗不将它从意识中倾倒出来?

我决定写一篇小说。

口外最难熬的莫过四月。这些日子,青草没冒丫,冻土已化开,风一吹,黄沙滚滚,像是要埋人。八十年代末,三北防护林还没有形成,那时的四月天,气候更加恶劣,三十天里,有五天白天点灯。乌蒙三道沟,家家闭户,窗户上蒙着的塑料纸呼呼啦啦响。农闲的人们,龟缩屋内,三个一伙,五个一帮,喝酒的喝酒,打牌的打牌,三百多户的大村,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几头猪、一群鸡在灰堆上刨粪。

正午刚过,村里冷不丁蹿进两个生人,一个膀阔腰圆,一个矮小精廋,二人背着行李,都穿露棉花的大衣,腰里系着麻绳,脚下踩着毡疙瘩。三道沟大大小小的柴狗窜出来,围成圈狂咬,胆子大的,瞄准大腿往前扑。高大后生我行我素,根本没把狗群放在眼里,似乎围着的是一群苍蝇。矮小后生,亮出一节树枝,噼里啪啦地抽,瞻前顾后,左突右冲,像陀螺一样转动。冷冷清清的街巷,顿时炸了锅。

那些紧闭的门呼啦啦打开,探出一堆倭瓜般的脑袋。很快,脑袋们就缩进屋,那些门再次关闭。要饭的,两个。大家相互转告。正在推蛋子的三驴子一边码牌,一边嘴唇上挂着烟蒂说,这年头,三道沟人屁股都快拿瓦盖了,还有来讨吃的,真是裤裆里吹灯,瞎了眼了。一旁把眼的改凤捣了三驴子一拳,骂道,放驴屁回家放去,别在这给老娘丢人!这一拳捣在后背上,力度不小,三驴子嘴里的烟蒂射出去,落到码牌的右手上。三驴子被烫得一激灵,从炕上滚下地,在众人的哄笑中,就势掴了改凤一巴掌。改凤哭着,弯腰往三驴子怀里撞,仗着有众人撑腰,要寻死觅活。三驴子被几个摸过改凤屁股的男人架住,变成一条沙袋,被改凤用头连顶了三下,岔了气。趁着三驴子蹲在炕沿下揉肚子,男人们转移目标,去拉劝还在发疯的改凤,七手八脚一顿乱摸。妇女们看不过,连挡带扯,把改凤拖出屋。

改凤一出屋,耳边就响起清脆的快板声。大门口,那两个要饭的后生直勾勾看过来。改凤捋了捋头发,走到门口,对着二人叉开腿做了个下流动作,要饭的,老娘浑身上下没有一分,有根屌毛要不要?

高个后生嘿嘿一笑,大姐,我们哥俩钱也不要,屌毛也不要,就是连日赶路,天干物燥的,讨口水喝。

听口音也是这嘎嘎人?

三十里地,后沟的。

这是要出门门?

大姐,不是,多年在外,转回家看看瞎眼老娘。

后沟就一个瞎婆子,她老汉活的时候,是唱二人台的红人。

二人走进瞎婆子家,只瞎婆子一人在炕上打盹,改凤心里凉了半截。二姨话长,和瞎婆子扯东道西,直到日头偏西,院门一开,才走进三个人来。大龙背着绳套,疯四夹着铁锹,二龙扛着犁具。二龙一眼看见改凤,笑嘻嘻说,我说咋树上喜雀雀叫唤呢,闹半天是大姐来了。没等改凤搭话,二姨抢话说,娘呀咿,看这后生假眉三道的,尽拿好话哄道人,你这门限子高,我外甥女进门时差点绊倒磕了前门牙,要真有心,咋不打二两烧酒给压压惊。大龙一边擦脸一边说,看二姨说的,喜鹊蹬枝,贵客临门,盼还盼不来哩,好酒好菜有的是,只怕庙小,供不住神仙。二姨呵呵笑着,啥神不神、仙不仙的,只怕又是拿话绕人,咸菜疙瘩没有一个。大龙挂好毛巾,铺盖里头掏出一把钱,递给疯四,让去采办酒菜。二姨拉下脸阻挡,这后生,二姨和你闹个玩,咋还当真了。大龙笑笑,我就说二姨嫌这家里的屎尿气,怕倒了胃口。二姨转怒为笑,要这么说,二姨今儿个可就不走了。

口外人一端酒杯就没啥出息,一顿大酒喝到认灯方散。席间改凤挨着二龙,鞋跟碰到鞋跟,大腿挨住大腿,两套不同的零件隔着几层布,虽不能马上合套,也相距不到一尺。两瓶草原白见底时,改凤的大腿根爬上一只五腿蜘蛛,麻瘾的她屁股下湿乎乎一片。

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改凤迷迷瞪瞪睁开眼,看见炕沿上坐着二姨。二姨耷拉着脸,像一夜之间回到了旧社会。改凤穿衣起床,着脸和二姨搭话,二姨爱答不理。

咋了,二姨?

没咋,早点回吧。

二姨撵我?

你是生气割爷跑出来的,三驴子那驴脾气,要是找上门来,二姨担待不起。

改凤洗涮了两把,出了门。绕到瞎婆子家门口,没听见啥动静。急匆匆转到村东,一眼望见三个后生在耕地。背绳套拉犁的是二龙,大早起光着膀子,不怕风闪了腰。改凤沿地界的土格楞楞走,亮嗓子唱出一句《走西口》。二龍把绳套交给拿铁锹平地的疯四,溜溜达达走过来。

这是去哪?

回家。

回家不朝南走,咋来东面?

来眊眊你咋啦,不行?

不行,想咋眊咋眊,别让大风眯了你毛眼眼就行。

说正经的,我跟你下大同要不要?

你男人能放?

别看他老打我,他管不了我。

那行,过了端午去家找我。

一个旋风迎面打过来,改凤一转脸,二龙就势抱住,两只大手在软乎乎的胸脯子上揉了两把。改凤挣脱怀抱,剜了二龙一眼说,急啥,过了端午都是你的。说罢,兴冲冲跟着旋风朝南走了。

端午节前夕这些天,改凤真是纠结。和二龙走,能抛下丈夫,舍不得孩子;不走,哪天三驴子输急眼,就会把自己卖掉。思前想后,还是咬牙下了狠心,俗话说笑贫不笑娼,落个臭名声总比饿死强。

走是要走,三驴子这关难过。改凤这些天使出浑身解数,软磨硬泡,死缠烂打,一门心思要下大同挣钱。三驴子虽说是村里有名的混蛋,也知道家里如今是罗锅上山钱短,日子一天比一天难熬,赌博下的注虽然不大,但赢了钱穷吃胀喝,输了钱东凑西借,天长日久也欠了一屁股债。如今媳妇要外出打工挣钱养家,女人家家在外难免会有闪失,可总比一家人饿死强,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口粮总比婆娘重要。三驴子被改凤泡软了,决定先见见二龙再说。

端午节二龙来了三道沟,知道三驴子好两口,特意提了两瓶草原白、一只烧鸡。酒喝到半酣,三驴子应承下来,答应改凤跟二龙走。二龙拍着胸脯保证,年底让改凤拿五百块回来。

端午一过,二龙、疯四、改凤南下大同。头天晚上,坐火车到了张家口,天色不早,吃口饭,安顿到小旅店里。后半夜,疯四的呼噜吵得二龙抓心挠肝。二龙起身,在旅店走廊遛了三圈,敲响了改凤的房门。改凤穿个胸罩,露出两半扇鲜肉,迷瞪着眼俏笑着说,黑更半夜不睡觉,跑我这儿做甚?二龙话也不说,一把拦腰抱死,把改凤压到床上。

转眼到了年底,二龙给改凤置办了行头,从头到脚、从里到外新崭崭一身,耳朵上,一边一个金坠子。腊月二十三出现在三道沟时,女人们眼珠子都快爆出来。二龙把五百块,外加两瓶曲子酒、一只板鸭放到红柜上,三驴子的眼里放出红光。免不了又是一顿喝,磨磨蹭蹭就到了半夜。三驴子酒劲上了头,讲起兄弟情义,让二龙住到家里。

后半夜,三驴子被尿憋醒,发现炕上少了两个人。拿着手电摸进仓房一照,草堆里滚着二龙和改凤。三驴子抄起粪叉子就打,惊得一窝鸡扑扑楞楞乱飞,满院蹦高高,四邻的狗咬成一片。改凤抱住三驴子后腰,大呼小叫,让二龙快跑,二龙一蹦子蹿出院子。

这个年是过不好了,二龙草草给瞎娘留了点钱,就躲进县城的小旅店。正月初三,二龙不死心,去改凤二姨家探听消息。二姨告诉二龙,改凤受不了折磨了,正月十五县城办灯会,三驴子是秧歌队踩高跷的,那晚去改凤家救人最合适。

果然应了二姨的话,正月十五晚,二龙混进人堆,在游街的秧歌队里瞄见三驴子。二龙快马加鞭从县城赶到三道沟,翻墙进院,砸了锁,把绑在炕上的改凤救出来。二人上了公路,截了辆卡车,辗转下了大同。

二龙是名声在外的艺人,乌蒙人没有不知道的。这就坏了菜,只要二龙拿着快板在大同露脸,难免让乌蒙人遇见,保不齐,就有三道沟人的亲戚。改凤这回是让三驴子打怕了,做梦都是三驴子,恨不得找个地缝躲起来,哪能让二龙再招摇过市。两个人商量来商量去,还是把竹板板先收起来,干点别的。

二龙在矿上租了房子,安顿下改凤,下了煤窑。二龙是夜班,一到晚上改凤就把门顶死,连衣服也不脱蜷缩在被子里。这矿区尽是煤黑子,各个膀大腰圆,见着个女人眼里就冒血。改凤刚搬进来,就招惹得一群男人夜不能寐,半夜里推门敲窗户。改凤虽然是男人堆里混出来的,也没见过这种阵势,估计门一开,自己立马就被大卸八块。改凤实在无奈,把实情哭诉给二龙,说反正也到了一搭,活是你二龙的人,死是你二龙的鬼,听天由命吧。二龙也担心日久出事,干脆辞了矿上的活,冒险干起了白天的营生,拿着快板继续唱戏。下了七天井,一分钱没挣,只落下一双雨鞋。

二龙就领着改凤唱,还不到一个月,上厕所的改凤不见了踪影。二龙几乎寻遍了大同,最后判断定是回了乌蒙。二龙没敢进改凤家,买了两瓶罐头,先到改凤二姨家打探。二姨讲了实情,改凤是被三驴子和他两个哥哥绑回来的。二龙一听,心放下一半,落到三驴子手里,比落到人贩子手里多少强点。二龙央告二姨,去问问改凤的意思,若真有心跟他二龙,豁出命也要把她带走。二姨一拍大腿说,好人做到底,干脆再帮你一回。

好消息来得快,三天后,二姨找到二龙,告诉他,你小子前辈子定是修了福,报到了今世,改凤答应跟你走,不光她答应,三驴子也答应了。二龙一听就蒙了,脑子转了半天反应过来,掐了掐脸蛋子发疼,不是梦。二龙等不急,采办了酒菜奔改凤家去。

一进门,看到两张笑脸,改凤和三驴子温温和和把他迎进门。三驴子开门见山说,兄弟,我看出来了,改凤是铁定了要跟你,这回咱这样,咱二龙戏珠,你们二人下大同,捎带上我。二龙琢磨了琢磨,也只能这样,应承下来。三驴子说,咱仨说走就走,走前得去趟我二哥家,把闺女撂给他照看。

三个人鱼贯而行,绕到了二驴子家。进了院子,推开虚掩着的门,三驴子推让客人先进。二龙一步跨进去,眼前黑咕隆咚一片,二驴子家窗户糊着麻纸,像个窑洞。门背后闪出个黑影,没等二龙看清,砰的一声,后脑勺挨了一棒子,眼一花,腿一软,打了个趔趄。紧接着,里屋又跳出一个人来,手持大叉搂底便刺,干腿梁子麻了一下,噗通趴倒在地。走在后面的改鳳见了这个阵势,把山盟海誓抛到爪洼国,妈呀一声,连蹦带跳跑出院子。

大驴子、二驴子、三驴子,把二龙绑了个结结实实,指头粗的麻绳勒进肉里。二龙被蛋朝天地放展,三兄弟骑在身上。骑在胸脯子上的三驴子问,日你个妈的,你说吧,玩了爷老婆今儿个该咋办?二龙见三人都不魁梧,不服软,回道,暗地打闷棒算啥好汉,有能耐放开你爷,明刀明枪地干!三驴子脸都气歪了,红着眼睛说,你不是想玩二龙戏珠?爷和你玩一个。

三驴子把右手食指中指并拢,伸向了二龙的左眼。鼓捣了一气,二龙的两个眼球被摘除。大驴子怕出人命,水缸里舀出一瓢凉水,抓了一把盐化开,浇到二龙的两个血窟窿里。

五月中旬,口外金贵的小雨落下来,滴滴答答输液一样,把垂死的大地抢救过来。沽水县的小白杨展了绿叶,把风吸住,青草密森森长出来,盖住泥土。县城的紫丁香开了。鲜亮鲜亮,在街道两旁铺成两道耀眼的花墙。只要有车滑过马路,就会带起一阵沁肺的清香,香得路人不愿离开。天高云淡,风清气爽,生活像诗一样,流淌在活着的人们心中。

将近一年过去了,我由于忙于文化局的日常事务和主抓文化扶贫工作,只完成了寥寥数语的一篇小说。在残酷的结尾写完后,我于傍晚时分,走进沽水广场。站在松木围成的栅栏边,赏着几株高大的紫丁香。这里的香气像醇酒一样,吸一口能沉醉,真正的过瘾。尤其是在雨后,水洗的花瓣呈现出婴儿般的光泽,忍不住想伸手摸一把。

从花坛往南走,是一片开阔的小广场,一群大妈穿着彩衣、摇着彩扇,在音乐声中跳广场舞。小广场东边,是少儿乐园,气垫城堡、滑梯、卡丁车等一应俱全;西边,是健身场馆,足球、篮球、乒乓球、羽毛球等等。走过这一带热热闹闹的区域,到了沽水广场最南面的戏园,气氛相对安静。两个少年在平整的地面上练习滑板,一个穿露脐装的少女在遛狗,那是一只比巴掌大一点的吉娃娃,看长相和毛色接近纯种。

溜溜达达,我走到戏台下。抬头望去,立柱上的盘龙扶摇直上,龙眼黑溜溜注视过来,依然那么传神。去年扶贫慰问演出,由于二龙的加演节目《剜眼睛》唱了一个多钟头,本来定在晚上十点的夜宵,直到近十二点才开吃。沽水宾馆的几张餐桌边,坐满了演职人员。二龙不坐,蹲在墙角捧了一碗饭菜,稀里糊涂地吃,吃完一碗,疯四又帮着弄了一碗。疯四说,二龙从瞎了以后就这样吃饭,坐着吃老是怕被人抢了饭碗。吃完饭,二龙就猴急着要现钱,阎王催命一般缠住我。我实在无奈,只能违反财务纪律,连夜发动文化局员工凑了三万块。疯四蘸着唾沫点了两遍,向二龙报了数,二龙这才放心。二龙拿了钱,连夜就要回乌蒙,一分钟也不待在沽水,生怕到手的票子半夜被劫走。遇见这样变态的角,只能事事顺着他,我派了一辆车,送二龙和疯四回了乌蒙。

面对这个戏台时,《剜眼睛》带来的心理阴影已淡了很多,折磨人的凄厉唱词也随着小说释放出去。二龙呢,他站在这个戏台上唱出《剜眼睛》,真的如释重负了吗?

想到二龙,舞台上显现出一个形象。那个戴着黑窟窟眼镜的男人,打起竹板,扯开嗓子。

……

竹板板一打上下翻

唱完这段就算完

大伙想听不费难

容我歇歇喘喘抽袋烟

责任编辑:李  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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