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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谈韩愈《听颖师弹琴》诗中所及乐器

2020-07-13石恩宇

河北画报 2020年2期
关键词:弹琴欧阳修韩愈

石恩宇

韩山师范学院

韩愈《听颖师弹琴》一诗,虽是其为数不多的描写音乐的诗篇,却以其独特的手法描写声音,成为对音乐描写的经典之作,甚至有人曾将该诗与白居易的《琵琶行》、李贺的《李凭箜篌引》并称为描写音乐诗歌的“三绝”。其诗曰:

昵昵女儿语,恩怨相尔汝。

划然变轩昂,勇士赴敌场。

浮云柳絮无根蒂,天地阔远随飞扬。

喧啾百鸟群,忽见孤凤凰。

跻攀分寸不可上,失势一落千丈强。

嗟余有两耳,未省听丝篁。

自闻颖师弹,起坐在一旁。

推手遽止之,湿衣泪滂滂。

颖乎而诚能,无以冰炭置我肠。

该诗作于元和十一年(816),时韩愈听了来自天竺的僧人颖的演奏,对他精湛的琴艺大为赞叹,并以这首流传千古的赠诗,来表达他听琴后的内心感受。全诗未有一处文字直接描写声音,却用通感的手法,将抽象、无形的音乐可视化,用一个个画面、形象来将自己所听到琴曲的不同旋律的感受呈现在我们眼前,因而该诗一直为人们所称道。此诗固然是关于音乐描写诗篇中的翘楚,然而,让韩愈始料未及的是,其诗中所描绘的究竟是何种乐器,竟让后世争论不休。

一、争论的起源

后世关于《听颖师弹琴》中所述及的乐器的争论不休,其实是源自北宋苏轼与欧阳修的一次对话,这次对话后来被苏轼记述在其文集中:

“昵昵儿女语,恩怨相尔汝。划然变轩昂,勇士赴战场。”此退之《听颖师弹琴》诗也。欧阳文忠公尝问仆:“琴诗何者最佳?”予以此诗答之,公言:“此诗固奇丽,然自是听琵琶诗,非琴诗。”余退而作《听杭僧惟贤琴》诗云:“大弦春暖和且平,小弦廉折亮以清。平生未识宫与角,但闻牛鸣盎中雉登木。门前剥啄谁扣门,山僧未闲君勿嗔。归家且觅千斛水,净洗从前筝笛耳。”诗成欲寄公,而公薨,至今以为恨。

从这段话我们不难看出,期初苏轼与欧阳修讨论历代关于古琴的诗歌,苏轼认为该诗是历来琴诗最佳者,即认为此诗中之“琴”应是指古琴,然而,欧阳修认为该诗“固奇丽”,却是“听琵琶诗”,则认为诗中的“琴”实是指琵琶。当然,从苏轼后面“退而作《听杭僧惟贤诗》”看来,他接受了欧阳修的观点,开始倾向此诗所描述的乐器为琵琶这一说法。而关于苏轼转向认同欧阳修认为此诗中的乐器为琵琶这一观点,有人认为其仅是处于尊重欧阳修,在其面前不好争执、辩驳,但从南宋胡仔在其《苕溪渔隐丛话》中的一段记载可以进一步确认苏轼认识上的改变:

东坡尝因章质夫家善琵琶者, 乞歌词, 取退之《听贤师琴》稍加隐括, 使就声律, 为《水调歌头》以遣之。其自序云:“欧公谓退之此诗最奇丽,然非听琴,乃听琵琶耳 。余深然之。”旧都野人乃谓:“此词自外取意, 无一字染着。”彼盖不曾读退之诗, 妄为此言也。又谓:“居士之文采窃处,取白乐天《琵琶行》意。此尤可绝倒也。”

这段文字中,“取退之《听贤师琴》”语应是笔误,“贤师”当是“颖师”。从中,我们还是可以看出,苏轼在对《听颖师弹琴》一诗进行简单的加工处理,以供乐人演奏,从而对欧阳修此诗写的是“听琵琶耳”的论断“深然之”,可见苏轼观点的转变。

自此之后,有关《听颖师弹琴》一诗中出现的“琴”到底是何种乐器便众说纷纭,争论不断,成为了一桩公案。

二、不同观点

自苏轼与欧阳修的对话之后,有关《听颖师弹琴》诗所描写的是听何种乐器的争论,历来都是人们讨论的焦点,但总的来说,主要无非是沿袭苏轼与欧阳修的“听琴说”与“听琵琶说”两种观点。

其一,听琴说。琴,即今人所称“古琴”,是我国一种传统的弹拨乐器。后世关于《听颖师弹琴》的争论中,认为诗中所描绘的是听古琴的人数较多,而其中,就以宋代僧人义海的观点为代表。义海的观点主要见诸蔡绦《西清诗话》中:

三吴僧义海以琴名世。六一居士尝问东坡:“琴诗孰优?”东坡答以退之《听颖师琴》。公曰:“此只是听琵琶耳。”或以问海,海曰:“欧阳公一代英伟,然斯语误矣。‘昵昵儿女语,恩怨相尔汝’,言轻柔细屑,真情出见也。‘划然变轩昂,勇士赴敌场’,言精神余溢,竦观听也。‘浮云柳絮无根蒂,天地阔远随飞扬’,言纵横变态,浩乎不失自然也。‘喧啾百鸟群,忽见孤凤凰 ’,又见颖孤绝,不同流俗下俚声也。‘跻攀分寸不可上,失势一落千丈强’,言起伏抑扬,不主故常也。皆指下丝声妙处,惟琴为然。琵琶格上声,乌能而邪?退之深然其趣,未易讥评也。”

东坡后有《听惟贤琴》诗云:“大弦春温和且平,小弦廉折亮以清。平生未识宫与角,但闻牛鸣盎中雉登木。门前剥啄谁叩门,山僧未闲君勿嗔。归家且觅千斛水,净洗从前筝笛耳。”诗成欲寄欧公而公亡。每以为恨。客复以问海,海曰:“东坡词气倒山倾海,然亦未知琴。‘春温和且平’,‘廉折亮以清’,丝声皆然,何独琴也。又特言大小弦声,不及‘指下’之韵,‘牛鸣盎中雉登木’概言宫角耳。八音宫角皆然,何独丝也。”闻者以海为知言。余尝考今昔琴谱,谓宫者非宫,角者非角,又五调迭犯,特宫声为多,与五音之正者异,此又坡所未知也。

从上文文字中可以看出,义海通过对韩愈诗句的分析,认为只有琴声才有这样的表现力,而琵琶是无法做到的,因此,认为欧阳修“斯语误矣”;而苏轼的诗句,反映出来的,是其他乐器同样具有的特点,而并非只有琴这一种乐器能够做到,故其“亦未知琴”。义海是北宋著名琴人、宫廷琴师朱文济的再传弟子,也是宋代著名琴僧,因此,其观点一定程度上代表着当时专业人士的看法。

关于听琴说,另有一种不同于义海的观点。虽同样认为韩愈诗中所描写是听琴,但着眼点却与义海不同,比如南宋的吴曾认就从演奏的技法来进行论证:

余谓义海以数声非琵琶所及,是矣;而谓真知琴趣,则非也。昔晁无咎谓,尝见善琴者云:“‘浮云柳絮无根蒂,天地阔远随飞扬’,为泛声,轻非丝、重非木也。‘喧啾百鸟群,忽见孤凤凰’,为泛声中寄指声也,‘跻攀分寸不可上’,为吟绎声也。‘失势一落千丈强’,为历声也。数声琴中最难工。”洪庆善亦尝引用,而未知出于晁。是岂义海所知,况西清邪?

从这段文字,我们可看出其与义海不同,是通过对诗句的解读,并一一对应到古琴弹奏的具体手法以及其所产生的不同音色等来进行论证,比如古琴泛音的音色特点,以及独特的吟猱等技法等,这种论证似乎也是解释得通,且看来也是颇为专业。

其二,听琵琶说。持此说者虽是支持了欧阳修的观点,但相对“听琴说”而言人数要少得多,其中以明代张萱的观点最具代表性,这主要记载在其著作《疑耀》中:

韩昌黎《听颖师弹琴》诗,欧阳文忠以语苏东坡谓琵琶语。而吴僧海者,以善琴著名,又谓此诗皆指下丝声妙处,为琴为然。若琵琶则格上音,岂能如此?而谓文忠未得琴趣。故妄为讥评耳。余有亡妾善琴,亦善琵琶,尝细按之,乃知文忠之言非谬。而僧海非精于琴也。琴乃雅乐,音主和平。若如昌黎诗,儿女相语,忽变而战士赴敌;又如柳絮轻浮,百鸟喧啾。上下分寸,失辄千丈,此等音调,乃躁急之甚,岂琴音所宜有乎?至于结句泪滂满衣,冰炭置肠,亦惟听琵琶者或然。琴音和平,即能感人,亦不宜令人之至于悲而伤也。故据此诗,昌黎固非知音者,即颖师亦非善琴矣。

可以看出,张萱采用的是实证的方法,通过听琴与琵琶两种乐器的演奏对比,认为琴的声音主平和,不会有过于急躁的旋律,也没有琵琶那样的丰富多变,因此,韩愈诗所描写的应当不是琴的声音。

三、个人观点

韩愈《听颖师弹琴》一诗,关于诗中所及乐器的讨论,一直是人们关注的焦点。笔者推测,期初欧阳修之所以认为韩愈诗中所描写是听琵琶曲,极有可能是受了白居易《琵琶行》中关于声音描写诗句的影响。我们通过对比二者关于声音的描写,发现确有异曲同工之妙,同样是用通感的手法以一幅幅画面来表现抽象、无形的音乐,而且所描绘的音乐风格同样是时而轻柔时而躁急,从文字的描述来看其旋律是比较起伏、多变。

然而,笔者始终认为,韩愈诗中所描写颖师所演奏的乐器应当是琴,现将理由缕述如下:

其一,从该诗的诗题入手,诗题作“听颖师弹琴”,中已言明是“弹琴”。而“琴”字在古代一般特指我国传统弹拨乐器七弦琴,即今人所称之古琴。而琵琶,有两种,一是我国传统弹拨乐器,即脱胎于鼓鼗的所谓“秦琵琶”者,即后世所臣“阮”者;一是源自中亚的弹拨乐器乌尔琴,其大约于我国南北朝时期经西域传入中国,期间一直流变并逐渐演变为流行于我国一种民族乐器,欧阳修所指韩愈诗“自是听琵琶诗”当是指后者。然而,我们也发现,古代的文学作品中,提到的“琴”一般都是特指古琴,而其他的乐器也会直接点明该乐器的名称。例如,李白《听蜀僧浚弹琴》、白居易《船夜援琴》《清夜琴兴》等,诗题作“琴”,诗中描写也为今世所谓之古琴;而像其他乐器,一般也直接作该种乐器,而不会以“琴”含混称之,如白居易《琵琶行》所及乐器即琵琶、李贺《李凭箜篌引》所及乐器即箜篌等。因此,从这个角度来看,韩愈《听颖师弹琴》一诗所描写的,应是听琴,即后世所谓古琴者。

其二,我们可以通过其他人的作品发现一些线索。值得我们注意的是,与韩愈作《听颖师弹琴》大约同一时期,李贺也作有《听颖师琴歌》一诗,二者题目近似,李贺诗所写的“颖师”应是与韩愈所写为同一人,即名为“颖”的这名天竺僧人。因此,此诗或可作为韩愈《听颖师弹琴》诗所及乐器的旁证。其诗曰:

别浦云归桂花渚,蜀国弦中双凤语。

芙蓉叶落秋鸾离,越王夜起游天姥。

暗佩清臣敲水玉,渡海蛾眉牵白鹿。

谁看挟剑赴长桥,谁看浸发题春竹。

竺僧前立当吾门,梵宫真相眉棱尊。

古琴大轸长八尺,峄阳老树非桐孙。

凉馆闻弦惊病客,药囊暂别龙须席。

请歌直请卿相歌,奉礼官卑复何益。

通读此诗发现,此诗也与韩愈诗同样比较多地运用了通感的手法来描摹颖师所弹奏的音乐,但经过仔细阅读,不难发现李贺诗描绘颖师琴声所用的意象则更具有神话色彩,这描绘出来的音乐,也暗合同样以擅琴著称的嵇康“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的精神境界。此外,诗中也有对琴的直接描写,如“峄阳老树”的意象即指代琴,“峄阳老树”应当就是指“峄阳孤桐”,相传是斫琴的良材,因此,可视为琴的代称。另外,可能有人会认为诗中有“古琴大轸长八尺”句,而按照常理,琴的长度远不及八尺。其实不难理解,这是与李贺诗一贯的风格有关,这里是用了夸张的手法,以不同寻常的琴来衬托颖师鼓琴技艺的高超。通过李贺诗作为旁证,可以发现韩愈诗中所描述的颖师所演奏的乐器有较大可能是琴。

其三,从支持“听琵琶说”者的观点入手,历来支持“听琵琶说”者,不外乎认为韩愈笔下的颖师演奏的风格“上下分寸,失辄千丈,此等音调,乃躁急之甚,岂琴音所宜有乎”,而且“琴音和平,即能感人,亦不宜令人之至于悲而伤也”。其实,不同人是有不同的审美观,支持“听琵琶说”者的这种观点,反映出来的正是深受儒家思想影响的士大夫阶层的审美。他们认为韩愈笔下描写的颖师演奏的非琴,其实不是琴无法演奏这种风格的旋律,而是这样的旋律不符合他们对琴的认知。如引文中所认为的“躁急之甚,岂琴音所宜有乎”,其实历代琴曲,也不乏有风格激昂、旋律多变的;如著名的《广陵散》(一名《广陵止息》),只不过这样的风格不符合后世一些士大夫阶层的审美罢了。另外,认为“琴音和平,即能感人,亦不宜令人之至于悲而伤也”,这也是他们认同的风格,认为琴曲的风格就应当是平和的,而且,古琴曲在后世的流变中,随着审美的变化,逐渐形成了以五正声音阶为主的特点,这也就使得琴曲的总体风格平和,而在缺少偏音的情况下,确实很难有给听者传达比较丰富的感情的效果。所以,持“听琵琶说”这所认为颖师演奏非琴的观点,仅仅是因为这不是琴“应该有”的声音,而不是说这种声音是琴这种乐器所不能达到的,因此而断言韩愈诗中的颖师弹奏的不是琴,似乎有失偏颇。

综上,笔者还是比较认同韩愈《听颖师弹琴》诗中所及乐器是琴而非琵琶。

其实,琴也罢,琵琶也罢,这并不影响韩愈《听颖师弹琴》一诗成为描写音乐的经典之作。关于诗中所及是何乐器,其实也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这看似一个小问题,但是作为一个研究者,还是应该持审慎思考的态度。当然我们也并非否认欧阳修和后来的苏轼对琴与琵琶的论断,切忌只通过事物的表象,而不是本质就轻易下结论。这是一个学者应有的治学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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