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行出处”
——浅析《儒林外史》中的儒学思想与“名士”风流
2020-07-13闽南师范大学文学院福建漳州363000
⊙ [闽南师范大学文学院,福建 漳州 363000]
一、概述
吴组缃《儒林外史的思想与艺术》在对《儒林外史》的分析中认为吴敬梓“是要以正统的儒家思想作为自己立身处世的站脚点,以与满清统治下的现实社会与政治对抗”。但是很显然,由于18 世纪明末清初受到顾炎武等人批判思潮以及乾嘉汉学前期形成的对于经世致用、求质朴学风思想的影响,吴敬梓的儒学思想也受到了一定的影响:提倡古儒风范、反对八股科举、提倡礼乐兵农,以原儒思想批判程朱理学之虚伪是吴敬梓的重要思想,但这一思想又不完全是正统的儒家思想,因为它不再是维护封建统治的工具,而是希望找到救世归途的探索,但这一探索终究还是在时代和自身的局限下,变成了“尘封的泰伯祠”。因此,这也不难解释《儒林外史》中会出现杜少卿等仿佛逍遥世外的风流名士,隐约可以窥见一些魏晋名士的风流自然,这也是作者在寻求理想之外另一种自我认识与安慰,亦是中国知识分子对于自我最美好的坚守。
二、对儒学思想继承与推崇
(一)尚贤
儒家的尚贤思想在《孟子》的这段话中可以窥见,“庶人,召之役,则往役;君欲见之,召之,则不往见之”(《孟子·万章上》)。孟子认为,在位者应该要礼待贤者,不应该以征召的方式让贤者前来拜见,如果是贤人君子,应该拒绝这种不合宜的召见。《儒林外史》一开始便对这一思想进行了阐发。在文中,知县召见王冕时,王冕回绝道:“假如我为了事,老爷拿票子传我,我怎敢不去?如今将帖来请,原是不逼迫我的意思了,我不愿去,老爷也可以相谅。”而另一位求才者吴王却不同,他亲自到王冕家中拜访询问征服人心之策,颇有刘备向诸葛亮隆中求策之意,此时王冕便将“仁义”二字作为对吴王亲自拜见的回礼。但当吴王定鼎天下,想要征辟王冕时,王冕却毅然逃往会稽山。这一举动不仅有儒者风范,更多了令人尊敬的隐逸风度,符合儒家“天下有道见,无道则隐”(《论语·微子篇》)的思想。王冕的观点,“一代文人有厄”表达了他对时代政策、文人命运的看法,奠定了全文描写当时中国知识分子悲惨命运的基调。如果说王冕是隐逸山林、无心求仕的贤人,那么庄绍光就是隐于世俗、不求仕进但却始终以积极的态度承担起儒者责任的贤人。对于征召,庄绍光秉持着儒者风度回应道:“我们与山林隐逸不同;既然奉旨召我,君臣之礼是傲不得的。”但是他是有着严于操守的品性的,在面对能否按时回来的疑问时,他信誓旦旦地回答道:“先生放心,小弟就回来的,不得误了泰伯祠的大祭。”还未见召便已有退隐之心。吴敬梓在写庄绍光恳求恩赐还山的情节时,化用了明朝吴与弼的典故,将太保讽刺作吴与弼头上的蝎子,暗示了当时朝政的黑暗和失道,也刻画了庄绍光这一洁身自爱、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贤者风范。与庄绍光同样隐于市朝的杜少卿在得知要去做官的消息后装病拒绝,这里的不应征辟不仅反映了上述的尚贤思想,还可以窥见杜少卿与朝廷离心背德的苗头,也体现了作者本身淡泊名利、不屑功名的胸怀。通过王冕、庄绍光、杜少卿三个形象,我们可以深刻理解儒家的尚贤思想。贤者们都“在追名逐利的世俗之外树立了精神的楷模,他们的清高品行对社会风气趋于淳厚有良好的示范作用”。(二)孝悌
儒家思想强调孝悌观,孝悌是对兄弟亲情的重视,重在构造和谐的家庭环境。《儒林外史》中塑造了众多的兄弟形象,有如严贡生、严监生之薄情寡义,也有如余持、余特之相互扶持。吴敬梓想借几组兄弟情义之间的对比体现他对儒家思想中兄友弟恭的向往。这与吴敬梓的自身经历是分不开的,《移家赋》中记载:“君子之泽,斩于五世。兄弟参商,宗族诟谇。”(《吴敬梓:《移家赋》)吴家内部发生纠纷,家风衰败,吴敬梓以“推鸡坊而为长,戏鹅栏而忿深”(《吴敬梓:《移家赋》)讽刺兄弟之间的争吵,因此对于兄友弟恭、相互扶持的兄弟之情是十分赞扬和向往的。严贡生与严监生这一对兄弟性格天差地别。严贡生胡吃海喝,将家本吃光,甚至落得要把家中的花梨木椅子搬出去换肉包子的境地。而严监生则是节俭至极,在临死前也不忘让家人掐灭两根灯芯省钱。两兄弟之间情义淡薄,严监生在弟弟尸骨未寒弟媳赵氏孤立无援之时,让二儿子继承弟弟的家产,带着儿子到省城去迎亲,对待兄弟情义冷漠至极。这对兄弟的塑造无疑是吴敬梓对于“兄弟参商,宗族诟谇”(《吴敬梓:《移家赋》)极度讥讽和批判。有批判就有褒扬。在文中,余持、余特这一对兄弟为人称道。在小说“敦友谊代兄受过,讲堪舆回家葬亲”一回中,讲述了余特在无为州犯事事发时,余持将错就错,替兄长揽下诉讼之灾,一句“我弟兄们的事,我自有主意”令人动容。在道德败坏的五河县里,余氏兄弟却清立绝尘,兄友弟恭,“余家兄弟的品性文章是从来没有的”是吴敬梓对他们品行的最高赞扬和对兄弟相互扶持情谊的向往追求。《儒林外史》中描写了二十多对兄弟形象,本文选取了最具代表性的严氏和余氏兄弟形象进行对比,体现了吴敬梓对儒家所提倡的兄友弟恭、和悦友善的兄弟关系的追求。
(三)中庸
儒家倡导中庸的思想,文中最能体现这一点的是虞博士。虞博士的人生哲学是乐天知命、为人旷达、以诚育人,用儒家之言概括即是“极高明道中庸”(《中庸》)。首先是在为人处世方面,虞博士乐天知命。在家道贫困时,虞博士坦然回应妻子的担忧道:“不妨……假使那年正月多讲得几两银子,我心里欢喜道:‘好了,今年多些。’”这是对生活处境的淡定自适,颇有颜子“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而不改成其乐”(《论语·雍也第六》)的乐观旷达。在生活中,虞博士还醉心自然,看着岸上桃花、柳树,吹着微风,便忘却了生活的艰难,到达了天人合一的状态。
其次是对待举业的态度,虞博士并不像杜少卿,对科举深恶痛绝,也不像范进、周进,科举到老,而是保持中立。他也参加考试,但晚年中举被皇上赏了一个南京国子监的闲官时,虞博士不但没有怨言,反而认为“南京好地方,有山有水,又和我家乡相近。我此番去,把妻儿老小接在一处、团圆着,强如做一个穷翰林”。他乐观旷达,既不鄙夷出仕也不遗憾薄禄,寄情山水的心态就是儒家中庸精神的最好体现。
最后是为人方面,虞博士以诚待人。在山东巡抚做幕僚时,天子征求贤士,他却不求别人征辟,反而认为“征辟之事不敢当,我们若去求他,这就不是品行了”。这是对于自我品行的真心持守,令人尊敬。进士上报年龄时只有他一人不欺瞒,报真实年龄,这真可谓是以诚待人,绝不弄虚作假的君子作为了。
“君子以果行育德”(《周易·蒙》)。正是虞博士中庸的处世之道让虞博士被力推为泰伯祠大祭的主祭。也可以说,虞博士是吴敬梓塑造的一个理想化的宣扬儒家出世之道的人物形象。
(四)仁政及礼乐
实现仁政治国与追求礼乐是儒家的最高理想,也是作者不断在《儒林外史》中寻找与构建的价值体系。上文提到,王冕以“仁义服人”回应吴王征服人心之问,这便体现了儒家的仁政思想。萧云仙在青枫城以礼乐兵农治城,每到一处便“先立起先农的牌位,升香、奠酒”,在青枫城赢得了百姓信任与爱戴,这也是儒家仁政思想通过礼乐制度实行的外化表现。儒家仁政礼乐思想体现的极致是在大祭泰伯祠中完成的,那是“礼乐文明的典范,礼乐文化的理想”。迟衡山提起当时的风气不禁感叹:“而今读书的朋友……放着经史上礼、乐、兵、农的事全然不问!”从而引出建立泰伯祠的想法。在举行泰伯祠大祭时,几乎所有知识分子都参与到了这场礼乐盛典中来,泰伯祠大祭花了整整一章的笔墨细致描写了祭典全过程,从主祭、司仪、仪式、服装、制度、器物详细表现了古代儒家重视礼乐制度的思想。这场大典震动了南京城,也好像为知识分子重塑儒家礼乐制度带去了希望。但是吴敬梓塑造的知识分子的象牙塔最终还是坍塌了,在文中,邓质夫回忆往事:“贤人君子,风流云散”。王玉辉再拜泰伯祠时,象征礼乐制度的器具已经布满尘灰,被锁在柜子中,这一切都象征着吴敬梓希望重塑儒家礼乐制度的理想破灭了。或许是为了弥补这一遗憾,吴敬梓在幽榜前补了一章“添四客述来思往”,增添季遐年、王太、盖宽、荆元四奇人,来寄托自己对南京名士消失不见的痛惜和对建构未来的幻想。三、对儒学思想的批判
吴敬梓对儒学思想是支持与继承的,但是在对八股取士、过分功利化的儒家观念上,吴敬梓也提出了批判。
(一)对畸形科举制度的批判
在《儒林外史》中,知识分子最好的出路便是通过科举求取功名,“三年一科,用《五经》《四书》八股文”,僵化的八股科举和仕进体制是吴敬梓批判的对象,他借王冕之口说出:“这个法却定得不好!将来读书人既有此一条容身之路,把那文行出处都看得轻了。”马纯上将当朝举业仕进看得非常重要,“本朝用文章取士,这是极好的法则”。社会对未仕进的读书人也是带着畸形的眼光的,鲁编修瞧不起未中举的书生,鲁小姐因蘧公孙不举业终日愁眉不展,范进中举后乡人对其态度与其中举前有着天壤之别。这些都是吴敬梓对科举制度持绝对讽刺与批判态度的例证,他还在思考这一危机存在的现实根源。李汉秋说:“吴敬梓形象地揭示了没落地主阶级精神道德和文化教育的腐朽糜烂,同时又认真检验了民族文化——心理结构中有价值的因素……”但放眼后世,如同儒林外史描写的知识分子依然存在,如极其形式主义的华威先生、包氏父子等,这证明了知识分子在时代下的命运发展仍然是受到主流思想影响的,因此想要建立新儒林就必须要对时代民族做出深沉的历史反思。
(二)对利益至上的批判
闲斋老人在《儒林外史·序》中指出:“其书以功名富贵为一篇之骨。”在《儒林外史》中,吴敬梓对利益至上的行为是深恶痛绝的。本文举匡超人与牛浦郎两个典型例子进行分析。首先是贫困出身的孝子匡超人。最初的匡超人清贫但孝顺,并因此感动知县,在举业之路上步步前进,却逐渐迷失方向,贪图富贵,忘恩负义。他在追逐功名富贵的路上渐行渐远,深陷泥潭。匡太公对匡超人说:“万不可贪图富贵,攀高结贵。”但从匡超人的人生轨迹来看,匡太公一语成谶,匡超人由淳朴小民变成一个利益至上的小人形象。而牛浦郎代表了市野小民妄图追求富贵的形象。在发现利益时,牛浦郎摇身一变成为一个为追求名利不择手段的假名士,欺世盗名,丧尽天良。吴敬梓极尽描写牛浦郎的丑态,从而表现出对功名富贵的鄙弃以及对人们沉湎其中的痛惜。与前两者相比,卜老爹、牛老爹、鲍文卿等人虽是平民,却安于清贫,看重情义。卜老爹与牛老爹不在乎繁文缛节,结朴素之亲,牛老爹过世时卜老爹一声“老哥!”令人感叹二人之间的深厚情谊。鲍文卿救向知县不求回报,两人相互扶持,二人的友情毫不造作,鲍文卿离世时,向知县一句“老友文卿”亦是由内心发出的悲伤呼喊,令人动容。吴敬梓极端讽刺地描写在功名富贵的毒害下,世人变得面目可憎,引出他对现实社会不择手段、追名逐利的批判。四、对魏晋风度的向往与仰慕
在上文的论述中,可以看出吴敬梓对当时社会的不满及批判。吴敬梓重塑士林的美好愿望在他塑造的名士形象中体现出来,这些名士形象流露出作者对魏晋六朝名士“越名教而任自然”的仰慕和向往。在文中,名士们都对自然十分热爱。庄绍光说:“你看这湖光山色都是我们的了!”杜少卿说:“春天秋天,同你出去看花吃酒,好不快活。”虞博士亲手种红梅,陶醉自然。从他们身上,我们可以窥见魏晋名士热爱自然、流连山水的潇洒旷达;魏晋名士的超然脱俗还体现在他们对虚伪礼教的蔑视和独立个性的追求上。杜少卿是其中代表。首先他言论独特,如他认为“娶妾的事最伤天理”,被评论道:“好一篇风流经济!”其次是行为不羁,与娘子在众目睽睽之下携手共游清凉山,令“两边看的人目眩神摇,不敢仰视”。杜少卿傲骨拒俗的言行令人不禁联想到魏晋“嗜酒嵇中散”的风流不羁。
魏晋时期社会动荡,名士们在混乱的时代里坚持独立人格,他们飘逸清雅、怪诞豪爽、葆有理想。吴敬梓的性情也受到魏晋风度的渗透。程晋芳在《寄怀严有东》一诗中说:“敏轩生近世,而抱六代情。风雅慕建安,斋栗怀昭明。”深刻地写出了吴敬梓一生如魏晋名士一般超然物外的人生态度。尽管他所处的时代盛世承平,但知识分子在时代禁锢下依然命运多舛。因此如何保持人格独立、不与世俗同流合污成为吴敬梓与他笔下真名士的理想追求。
五、总结——知识分子的理想:“文行出处”
在上文论述中,我们可以得知吴敬梓对重塑士林的美好愿望以及求而不得的失落。那么他所追求的知识分子的最高理想和终极关怀是什么呢?用王冕的一个词就可以概括,即“文行出处”。“文行出处”指的是知识分子重视著书立说与自身的修养持守,追求本真与自由。
在吴敬梓所处的时代,知识分子对功名富贵的追求早已超过了对品行修养的锤炼。因此吴敬梓对封建科举制度提出了强烈的鞭笞和批判,借《儒林外史》中众多类型的知识分子、风流名士、下层百姓的生活遭际,表现出不合理制度的危害。他开始寻找出路。首先是对恢复传统儒学的不懈追求,塑造出庄绍光、虞博士等真名士形象,在大祭泰伯祠中将希望重建儒学大厦的意蕴发挥到极致;其次是对魏晋名士风度的追寻和向往,这并不是为故作矫激之情开脱,而是不与世俗同尘的另一种出路。但在文中,儒学大厦倾,名士风流云散,终究代表了吴敬梓对前路的迷茫和悲观,最终只能道出一句:“看官!难道自今以后,就没有一个贤人君子可以入得《儒林外史》的么?”《儒林外史》中以“文行出处”自我约束的名士形象,也成为吴敬梓乃至当时知识分子对自我最美好、最坚定的持守。
① 吴组缃:《〈儒林外史〉的思想与艺术》,《人民文学》1954年第8期。
② 李汉秋:《〈儒林外史〉里的儒道互补》,《文学遗产》1998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