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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崔莺莺的情感发展看《西厢记》女性观的局限

2020-07-13北京外国语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院北京100089

名作欣赏 2020年14期
关键词:崔莺莺后花园张生

⊙ [北京外国语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院,北京 100089]

元代文人王实甫创作的杂剧《西厢记》“天下夺魁”,代表了中国古典戏曲的艺术高峰,其唱响的“愿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的美好理想及其塑造的勇敢挣脱封建礼教束缚、追求婚姻自由的崔莺莺被后世不断歌颂、传唱,《西厢记》也因此被视为中国古典戏曲中反映女性意识觉醒、大胆追求爱情的经典之作。于是,许多研究者纷纷将目光投至崔莺莺身上,通过研究“西厢故事”中崔莺莺形象的流变,探讨作品所反映的女性意识的觉醒及发展过程。大多数研究者认为,自唐以来的历代“西厢故事”中,王实甫笔下的崔莺莺因融合了容貌、才情等众多优点,形象最为丰满立体,其对爱情的自主性和珍视程度,以及人物所表现出的反抗意识最为强烈,因此,较之前代,《西厢记》中的崔莺莺形象更加凸显了女性意识的觉醒,具有重要的进步意义。此外,因《西厢记》《牡丹亭》《红楼梦》三部中国古典文学经典著作之间的关联性,有不少研究者从这三部作品的女主人公入手,比照分析崔莺莺、杜丽娘和林黛玉三位经典女性形象的性格特征以及作品所体现的女性意识的异同。他们大多认为,崔莺莺重爱情轻功名,勇敢迈出了女性意识觉醒的第一步;杜丽娘虽然所处的环境比崔莺莺更加封闭、残酷,但她却能正视情欲,珍视自我,表现出强烈的生命意识和自主意识,体现了女性意识的进一步张扬;而林黛玉则是对前二者的继承和超越。总体来看,以上两种类型的文章大都高扬女性意识的大旗,歌颂崔莺莺对爱情的执着和勇敢、对礼教束缚的大胆反叛,进而肯定其女性意识的觉醒以及王实甫女性观的进步性。

不可否认,王实甫的《西厢记》在女性观方面确实有诸多超越前人之处,但这离不开其所依存的时代背景。相较于前代,元代的社会环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城市经济的快速发展使传统的思想观念和伦理道德得以松动。少数民族统治者对汉族儒生的打压政策以及时行时辍的科举考试使得汉族儒生失去了晋身仕途、改变命运的机会,社会地位下降;其追求功名的热忱也因前途渺茫而骤减,转而更加关注婚姻、爱情等个人情感问题。特殊的时代背景和社会环境给崔莺莺提供了大胆追求爱情和婚姻自由的契机,普救寺的春景触发了她的春愁与春情,此时的崔莺莺早已不是元稹笔下被迫接受“终弃之”命运的可怜“尤物”,佛殿初见时的顾盼回眸、月下联吟时的诗情画意、孙飞虎围困时的沉着冷静和细心考量,以及勇敢冲破封建礼教和门第观念束缚的大胆结合,都在很大程度上表现了崔莺莺作为女性对爱情和婚姻的自主性,体现了作者“以情反礼”的深刻的文化思考,具有重要的进步意义。然而,细读文本可以发现,崔莺莺对爱情的自主权并非贯穿二人感情发展的始终;随着与张生关系的变化,崔莺莺在爱情中的地位经历了一个由主动到被动的回落过程,其自我意识也呈现出由觉醒到突破再到退隐的特殊的发展过程。“自我意识”本是心理学范畴的一个重要概念,这里,笔者仅借用“自我意识”一词代指作为主体的自我,通过与外界的自然、他人、社会等“他者”发生关系,从而能够重新审视自我,认识到自己的特性、地位、价值以及发挥潜力的可能性。

落实到文本中,即,崔莺莺作为主体,通过与外界的自然、他人等产生联系,从而能够清醒地认识、理解并接纳自己的情感需求;对自己所处的周围环境进行深刻的反思;进而能够自觉地审视自身的生命价值并为理想的实现付诸努力。作为女性人物的崔莺莺,其自我意识的发展是考量《西厢记》女性观的重要尺度。所谓“兰闺久寂寞,无事度芳春”,落红满地触发了崔莺莺的春愁,激发了她对爱情的渴望,由此衍生出佛殿与张生一见钟情、墙角联吟、私订终身等一系列故事。春情萌动可以说是崔莺莺自我意识的觉醒,私订终身既是她对封建礼教的大胆挑战,也是其自我意识的重要突破;但随之而来的不是女性自我的进一步解放,却是其自我意识的“退隐”。所谓“退隐”,即崔莺莺面对封建主流文化与男权中心时的妥协与示弱,亦即男权文化主导下女性自主性的退避与回落。而与之相反,张生在爱情中的地位则呈现出由被动到主动的回升过程。莺莺的“退隐”与张生的“回升”所构成的反向对比既说明了其自我意识发展的不彻底性,也显露了《西厢记》在女性观上的矛盾与局限。然而,为什么大胆追求爱情的崔莺莺会出现向男权文化妥协、示弱的情况?她的“退隐”应该如何理解?从故事的表层结构来看,崔张二人的感情发展属于典型的才子佳人模式,二人感情的发生、发展也受制于特定的条件和契机,一旦脱离特定的时空限制,莺莺便由主动变被动,其自我意识也随之退隐到男权文化的权力话语之下,这便是王实甫《西厢记》女性观的矛盾之处。因此,本文以崔莺莺的情感发展为切入,尝试分析其感情发生、发展的条件和契机以及崔莺莺的自我意识由觉醒到突破再到退隐的变化过程,进而重新审视王实甫《西厢记》的女性观及其背后的思想文化意蕴。

崔、张二人的爱情萌生于暮春时节寂静寺院的后花园中。“后花园”作为中国古典文学中的典型场景和经典意象,其思想文化内涵早已超出地理空间的意义范畴。早在《诗经》中就出现了男女私会的秘密场所,发展至宋代,“才子佳人相见欢,私订终身后花园,落难公子中状元,奉旨完婚大团圆”便成为中国古典戏曲的经典叙事模式,“后花园”也随之成为一个意味深长的经典意象和特殊的空间指向,寄寓着男性作家对如花美眷和美好爱情的丰富想象,而崔张二人的爱情就发生在普救寺中的西厢花园里,也正是在这样的特定空间中崔莺莺经历了自我意识由觉醒到突破再到退隐的重要过程。因此,解读西厢花园在崔张爱情发展中所起的重要作用,对于重新审视《西厢记》的女性观具有重要意义。

“后花园”作为中国古典戏曲的经典意象,承载了丰富的地理空间内涵和社会文化意蕴。从地理空间层面来看,中国古代家庭院落主要分为“前”“后”两部分。“前”通常指前堂或正堂,是古代男子在家中议事、社交的场所,具有面向外部敞开的开放性。而“后”多指位于家庭院落布局的后方或偏于一隅的私人空间,由于其远离社会公共生活、脱离公众视线之外,而相对具有一定的隐秘性和封闭性。从社会文化层面来看,在礼教森严的古代社会,女子因缺乏参与社会公共生活的权利而被迫止步于前庭,活动范围极其有限,多仅限于闺阁、花园等小块区域,且须有他人的陪伴或监视。《西厢记》中老夫人治家严谨,“有冰霜之操”“内外并无一个男子出入”,还时常告诫莺莺不得不告而出闺门,只有佛殿无人时才准许莺莺在红娘的陪伴下去散一会儿心,因此,莺莺与外界的联系极少。暮春时节的满阶落红触动了莺莺的伤春心绪,她从自然的更替中感知到了生命的美好、青春的萌动和说不出的少女烦愁,于是不禁感慨:“可正是人值残春蒲郡东,门掩重关萧寺中,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笑拈花枝”和嗔怪“小梅香伏侍得勤,老夫人拘系得紧”,既是莺莺自我意识的萌发,也是其生活环境闭塞的真实反映。除封闭性外,从空间位置上看,后花园还多位于连接内部家庭与外部世界的交叉地带,这种地理空间上的临界性使后花园在一定程度上具有了既向内封闭又向外延伸的双重特性,而这种特殊的双重性质也给外来者入侵和内部者出离提供了可能,因此“后花园”也通常成为待字闺中的小姐们仅有的可以暂时摆脱礼教束缚、幻想自由的相对隐秘的理想空间。落实到文本上,即为张生进入西厢花园、莺莺与其相遇并一见钟情、进而私订终身提供了空间上的可能。自与张生相遇后,莺莺“神魂荡漾,情思不快,茶饭少进”,内心也慢慢由模糊不清的少女闲愁转变为清晰的情感需求:

[旦云]此一炷香,愿化去先人,早生天界!此一炷香,愿堂中老母,身安无事!此一炷香……[做不语科][红云]姐姐不祝这一炷香,我替姐姐祝告:愿俺姐姐早寻一个姐夫,拖带红娘咱![旦再拜云]心中无限伤心事,尽在深深两拜中。

随着莺莺的情感需求越来越明晰,对爱情的渴望也愈加强烈,其自我意识也逐渐觉醒。崔张二人爱情的萌发,以及崔莺莺自我意识的觉醒就发生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间、空间当中。原本“往京师求进”的张生因惊艳于莺莺的美貌而发出“‘十年不识君王面,始信婵娟解误人’,小生便不往京师去应举也罢”的感慨,随即从热闹好消遣的客店搬至凄凉幽静的寺院。由此,张生放弃科考求功名的“正途”,进入普救寺,这也意味着张生自此脱离男性统治的公共社会,进入一个纯粹的情欲世界,从而失去了其男性话语权威。在这个特殊空间里,脱离了公众社会的种种束缚,“情欲”成为张生思想行动的唯一主导,对莺莺的痴情使其忘却了“萤窗雪案”的艰辛和“金榜题名”“鹏程万里”的志向与责任,变成了一个傻里傻气的多情“志诚种”。他心心念念的全是莺莺,一切以莺莺为至上,由此才会闹出原本“猜诗谜的社家”竟会错莺莺诗意的笑话,甚至陷入面对莺莺的假意时一筹莫展的窘境。而此时的莺莺正值春情萌动,春愁难解,张生的出现恰巧给她提供了一个与外界(或男性)接触的机会,将她的少女闲愁具象化为对“情”的强烈渴求和与“礼”的反复挣扎。情的热烈和礼的束缚使莺莺的内心无比煎熬,她摇摆不定,时常泛着假意儿,三番五次地“戏耍”张生,仿佛一个玩弄张生于股掌之中的爱情主宰者。但经过几番认真考量,莺莺深深地为张生的才貌胆识所吸引,对情的热烈渴望和对生命本真需求的接纳最终战胜了封建礼教的重重藩篱,使其不顾男女之大防,主动与张生私订终身,成为一个传统秩序的出离者,实现了女性自我意识的突破。

但不容忽视的是,这种“突破”仍是在西厢花园中完成的,而花园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构成要素便是划定地域范围的“墙”。这里的“墙”既是隔绝花园内外的实体之墙,也是由礼教文化构筑的道德之墙;它不仅划清了花园内外的空间界限,更坚守着封建礼教的道德底线。因此“逾墙”既是由花园内部向外部世界的地理空间层面的跨越,也是由接受礼教规约向冲破礼教束缚的道德文化层面的跨越。一旦“逾墙”成为既有事实,“后花园”作为临界空间的隐秘性便被破坏,其临界性也因其彻底向外打开而不复存在,由此,花园内部与外部重新构成一个完整的世界,此时,内部世界迫于外部世界的强大压力便不得不屈从于外部世界的统治秩序。因此,当张生与莺莺的关系发生实质性变化,即,当他们超出了特定的时空范围,“后花园”所构成的隐秘空间便不再对他们起到保护作用,纯粹的情欲世界迫于礼教传统的强大压力也变得不复存在,二人不得不重新回归到男权文化的统治之下。此时爱情的主动权便由莺莺转移至张生,莺莺也由感情的操控者变成了卑微的顺从者,由此,其自我意识也进入退隐阶段,迫于压力,莺莺不得不选择向封建礼教和男权文化妥协,屈从于传统的认知观念和社会秩序。此时,春情萌动的暮春时节也随之转为离人伤感的暮秋时分,情意绵绵的月下联吟演变成难舍难分的长亭送别。尽管莺莺将功名富贵视为“蜗角虚名,蝇头微利”,但当她与张生共赴云雨之欢之后,“勿以他日见弃,使妾有白头之叹”的再三叮咛和“停妻再娶妻”的无限担忧既体现了莺莺对真挚爱情的呼唤,同时也揭露了她对未知命运的无奈、忧虑和无尽酸楚,以及男权社会中处于附属地位的广大女性的无力与无助。崔、张二人的“逾墙”使“越礼”成为现实,由此也使作为入侵者的张生与作为“花园守护者”的老夫人的矛盾,以及作为出离者的莺莺与封建礼教本体的矛盾凸显出来,而故事中解决这一矛盾的唯一途径却是张生高中状元。试想,倘若没有金榜题名,又何来莺莺张生的“好夫妻似水如鱼”?看似圆满的大结局背后其实是女性迫于压力的无可奈何。莺莺深知男权社会的生存法则,因此尽管有万般不舍,面对老夫人“三辈儿不招白衣女婿”的严苛条件,也只能“清减了小腰围”,暗自伤悲,不敢有丝毫反抗。私订终身的才子佳人只有通过高中状元才能落得功德圆满,这条看似光明的尾巴实际上正说明了古代社会男权统治下女性话语权的缺失。

从崔莺莺在爱情中的地位变化和自我意识的发展趋向可知,尽管元代传统的儒家思想和封建礼教的束缚相对松弛,但仍无法动摇封建社会男权统治的根基,因此,尽管崔莺莺对爱情的大胆追求具有一定的进步意义。但由于时代的局限,崔莺莺的反抗和自我意识的发展仍显得不够彻底,仅仅是特定时空范围内的星光一闪,并未构成燎原之势,这也使《西厢记》的女性观呈现出一定的矛盾之处。此外,由于元代打压汉儒政策,以王实甫为例的许多文人被迫生活在社会底层,功名无望,只能靠创作戏曲消极避世,宣泄苦闷,《西厢记》“愿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的美好理想在一定程度上也寄托了王实甫等人的文人理想,即落得个“状元及第、奉旨完婚”的大团圆结局,从这个层面上看,崔莺莺可以说是落魄文人构想出来的大胆、主动、从一而终的理想伴侣的代表,其身上也就难以避免地刻有男性作家的思想印痕。因此,笔者认为,对于王实甫在《西厢记》中所表现出的女性观,应将其放置于所属的时代环境中客观看待,既要看到其进步性,也应正视和理解其矛盾和局限。

①②③④⑤⑥⑦⑧⑨⑩⑪⑫⑬⑭⑮⑯ 〔元〕王实甫著,王季思校注:《西厢记》,河北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206页,第34页,第23页,第21页,第4页,第49页,第48页,第32页,第7页,第11页,第112页,第161页,第145页,第206页,第154页,第16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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