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永歌妓词的症候式阅读
2020-07-13东北师范大学长春130022
⊙[东北师范大学,长春 130022]
“症候式阅读”根植于精神分析学说和结构主义,是由法国结构主义学者阿尔都塞在《读〈资本论〉》中作为一种理论文本的解读方法而提出。他认为文学作品中往往会暴露出论证空缺、思想沉默以及叙事遗漏等症候,这些症候产生的原因通常作为一种无意识隐藏在作者的思想深处。任何文学作品都有其隐秘的问题,这些问题通过外在的“症候”表现出来,读者在阅读中如果可以追踪这些“症候”,发现其背后隐藏的问题,便可以进一步走进作品的灵魂。在具体的文学批评实践中,“症候式阅读”可以是对作品中的人物进行分析,也可以从作者与时代主流之间存在的裂隙中捕捉意识形态对文学的影响和控制。柳永在中国文学史上具有重要地位。《全宋词》中共收其词二百二十一首,其中有一百四十九首歌妓词,也就是说这些脍炙人口的词作有七成以上都是关于女性的。在这些描写女性的作品中,又有相当一部分作品以女性的口吻发声,诉说下层女子苦闷幽怨的内心世界,表现女性卑微的生存处境。“宋词之有柳,若唐诗之有杜”,现有诸多文学史、文学评论作品,都给了柳永极高的评价和赞誉。袁行霈主编的《中国文学史》中称“(柳永)虽然有时也不免狎戏玩弄歌妓,但更多的是以平等相知的态度对待她们……柳永这类词作,与晚唐五代以来的同类词作相比,不仅有内容风格的不同,更体现出一种人格观念的变化”。钱素芳称柳永“以一种颇为平等的态度对待娼妓,以略带同情的笔触去写她们渴望自由、要求过自由生活的愿望,是把这些地位低下的女性当作了有同样智慧的人,而不是玩物”。苏者聪也曾写柳永是“第一个把烟花女子这个社会最底层的卑贱人物作为真正独立的人写进了词中,并全面系统地表现了她们的思想感情,使她们成为词中有血有肉的光辉女主人公”。本文将运用“症候式阅读”的方法重新审视柳永的创作,笔者认为柳永深入歌妓的生活圈写词为她们发声,并不意味着柳永真正抛却了偏见,把自己摆在了与歌妓平等的位置上。虽然柳永对待女性的态度与前代、同代的诸多词人相比,有了较大的突破和改变,但在宋代社会制度与儒家伦理道德的双重重压下,生活在以男权为主导的话语体系中的柳永不可能真正以平等的视角给予女性关怀。
一、歌妓词的创作原因
北宋城市经济繁荣,市民阶层壮大,坊市制度瓦解,供娱乐休闲的场所蓬勃兴起,普通市民的生活较前代更加丰富多彩。加之北宋优待文官,士大夫俸禄多,权力大,民间和官方的歌舞行业都很兴盛。《东京梦华录》中记载:“别有幽坊小巷,燕馆歌楼,举以万数。”歌舞行业的兴盛使得歌舞伎群体也不断壮大,这些歌舞伎是文人士子们娱乐生活的良伴,能够为文人们平淡悠游的生活增添不少滋色。《鹤冲天》是柳永极负盛名的词作之一,“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这首词真切地抒发了柳永科举落第之后的牢骚和感慨。“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精神胜利般的自得,是词人牢骚怨愤的顶点,也是其自我宽慰的极限。“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则是柳永选取的抗争方式。他毫无顾忌地把一般封建士人感到刺目的字眼写进词里,造成惊世骇俗的效果以保持自己心理上的优势。柳永不止说说而已,他真的一头扎进了温柔富贵乡,从此正式开启自己的浪子生涯。因此柳永大量创作歌妓词首先是对宋仁宗“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的无奈回应,通过作词肆无忌惮地发泄心中的愤懑。同时,歌妓们有如追星般的热捧也让柳永在仕途失意之时获得了认同感、成就感。可以说享受酒乐声色带来的刺激和快感以及由文学创作带来的成就感,是柳永的自我救赎。
其次,柳永受生活所迫,流连青楼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寻求物质的支持。罗烨《醉翁谈录》丙集卷二中记载:“柳耆卿居京华,暇日遍游妓馆,所至,妓者爱其有词名,能移宫换羽,一经品题,身价十倍,妓者多以金物给之”;叶梦得《避暑录话》卷三中也有“(柳永)善为歌辞,教坊乐工每得新腔,必求永为辞,始行于世,于是声传一时”的记录。我们不难发现,歌妓与词人之间配合十分默契——歌妓需要柳永的词来提高自己的“声”(身)价,柳永则需要歌妓慷慨的“稿费”以维持生计。柳词以俗为成名之阶梯,亦以俗为败名之陷阱。从俗,他胜利了;媚俗,他又失败了;媚俗到了极点,就成为庸俗、卑俗乃至淫亵。也许我们可以肯定地讲,在封建科举制与儒家治国平天下价值体系之不可调和的矛盾中,有太多像柳永一样的失意人,从此偎红倚翠、浅斟低唱。秦楼楚馆是这些落魄书生逃避现实、栖息心灵的圣地,也是他们与下层女子彼此扶持、相互取暖的港湾。
二、歌妓词隐藏的症候
(一)为女性代言
柳永摒弃官场浮名后,一直流连于烟花巷陌,为红颜知己们浅斟低唱,如《鹤冲天·闲窗漏永》:“闲窗漏永,月冷霜花堕。悄悄下帘幕,残灯火。再三追往事,离魂乱、愁肠锁。无语沉吟坐。好天好景,未省展眉则个。从前早是多成破。何况经岁月,相抛嚲。假使重相见,还得似、旧时么。悔恨无计那。迢迢良夜。自家只恁摧挫。”再如《满江红》:“万恨千愁,将年少、衷肠牵系。残梦断、酒醒孤馆,夜长无味。可惜许枕前多少意,到如今两总无终始。独自个、赢得不成眠,成憔悴。添伤感,将何计。空只恁,厌厌地。无人处思量,几度垂泪。不会得都来些子事,甚恁底抵死难拚弃。待到头、终久问伊看,如何是。”两首词均以女性的口吻诉说了失恋后的痛苦和难以割舍的相思。这样的作品于柳词中不在少数,其将女子的不幸与苦痛娓娓道来,颇有动人之处。可是进一步深思,我们便可以发现柳永作品中的空白——柳永以女性口吻作词,不管是写女性的痛苦、不幸、无助、绝望,还是写女性卑微的生存现实,他只是单纯地发声,只有一点可怜的同情和理解,却没有对男子的控诉,也没有对社会制度的批判。柳永作品中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空白呢?细想便可知,柳永是不能控诉的,因为若要控诉,他自己便是被控诉的对象之一。柳永的红颜知己具体数目我们无从知晓,可知范围内最有名的莫过于京师三个上等的行首:陈师师、赵香香、徐冬冬,还有去浙江余杭任县宰的途中,在江州结识的谢玉英。《醉翁谈录》中收录了这首《西江月》:“师师生得艳冶,香香于我情多。安安那更久比和。四个打成一个。幸自苍皇未款,新词写处多磨。几回扯了又重按。奸字中心著我。”另柳永所作四首《木兰花》中,分别描述了他见过的四个花容月貌的文艺女青年,呼作“心娘”“佳娘”“虫娘”“酥娘”。由此我们可以看出柳永创作时的矛盾:一方面他同情、理解这些不幸沦落风尘的女子,他想要为她们鸣不平,为她们发声;另一方面柳永本人又生活在政治制度与社会伦理的禁锢中,生存在男权中心的意识形态之下。多情就是无情,可以说,柳永一方面为女性代言,一方面又玩弄女性的感情,同时以柳永为代表的封建士子与以歌妓为代表的下层女性,无不是社会悲剧的产物。这是孕育他们的时代,也是牺牲他们的时代,没有人能逃脱时代的桎梏,因此柳词只能成为时代的悲歌。
(二)为男性代言
在柳永的歌妓词中,除了为女性代言的词作,还有相当一部分词作从男性的叙述视角表达对女子的爱恋和思念。如这首《玉女摇仙佩》:“飞琼伴侣,偶别珠宫,未返神仙行缀。取次梳妆,寻常言语,有得几多姝丽。拟把名花比。恐旁人笑我,谈何容易。细思算、奇葩艳卉,惟是深红浅白而已。争如这多情,占得人间,千娇百媚。须信画堂绣阁,皓月清风,忍把光阴轻弃。自古及今,佳人才子,少得当年双美。且恁相偎倚。未消得、怜我多才多艺。愿奶奶、兰心蕙性,枕前言下,表余深意。为盟誓。今生断不孤鸳被。”词的上片极力描写女子超凡的美貌,下片向女子表达爱慕之意,并且许下永不相负的誓言。再如这首《长寿乐》:“尤红殢翠。近日来、陡把狂心牵系。罗绮丛中,笙歌筵上,有个人人可意。解严妆巧笑,取次言谈成娇媚。知几度、密约秦楼尽醉。仍携手,眷恋香衾绣被。情渐美。算好把、夕雨朝云相继。便是仙禁春深,御炉香袅,临轩亲试。对天颜咫尺,定然魁甲登高第。待恁时、等著回来贺喜。好生地。剩与我儿利市。”男女青年情浓之时许下山盟海誓,是可以穿越时空,被任何时代的人欣赏和理解的故事,然而在任何时空中,人们对背誓的事情也必定不会陌生。显然,这也是为何会有上文所言如此多表现女性失恋痛苦的词作产生的原因。那么柳永又是怎样处理这一矛盾的呢?这就不得不提他的羁旅行役之作。柳永的羁旅行役词与歌妓词有大面积的重叠,因为绝大多数羁旅行役词都是以男性为叙述者表达对女子的思念,甚至表达辜负女子后的自责和悔恨。抒情主人公作为远行的游子,或追求名利而去,或落榜而归,或天涯飘零,大多带有厌倦功名、孤苦伶仃之感,这一点柳永也和多数的寒门读书人相似,因此很能引起广泛的情感共鸣。可以说思念中夹杂着对羁旅漂泊的厌倦以及对功名利禄的不屑是柳永歌妓词的特别之处。如《雪梅香》:“景萧索,危楼独立面晴空。动悲秋情绪,当时宋玉应同。渔市孤烟袅寒碧,水村残叶舞愁红。楚天阔,浪浸斜阳,千里溶溶。临风。想佳丽,别后愁颜,镇敛眉峰。可惜当年,顿乖雨迹云踪。雅态妍姿正欢洽,落花流水忽西东。无憀恨、相思意,尽分付征鸿。”《尾犯》:“夜雨滴空阶,孤馆梦回,情绪萧索。一片闲愁,想丹青难貌。秋渐老、蛩声正苦,夜将阑、灯花旋落。最无端处,总把良宵,只恁孤眠却。佳人应怪我,别后寡信轻诺。记得当初,翦香云为约。甚时向、幽闺深处,按新词、流霞共酌。再同欢笑,肯把金玉珠珍博。”词人从男性的角度,揣测女子对自己的相思之苦、埋怨之情,实际上是在为男性群体发声:我离开你,实属无奈;我辜负你,并非没有悔恨和自责,我很难过,也很想你。由此我们可以窥测到柳词的某些内在价值:为男子的背誓之举开脱,为女子的痛心带来情感慰藉。
三、歌妓词的症候解读
纵观整个北宋社会的文学创作,从晏殊、张先、欧阳修,到苏轼、秦观、贺铸,女性一直是被观察者、被描写者。欧阳修的《玉楼春》:“阴阴树色笼晴昼。清淡园林春过后。杏腮轻粉日催红,池面绿罗风卷皱。佳人向晚新妆就。圆腻歌喉珠欲溜。当筵莫放酒杯迟,乐事良辰难入手。”苏轼的《满庭芳》:“香叆雕盘,寒生冰箸,画堂别是风光。主人情重,开宴出红妆。腻玉圆搓素颈,藕丝嫩、新织仙裳。双歌罢,虚檐转月,余韵尚悠扬。人间,何处有,司空见惯,应谓寻常。坐中有狂客,恼乱愁肠。报道金钗坠也,十指露、春笋纤长。亲曾见,全胜宋玉,想像赋高唐。”他们的这些词中所出现的女子是酒席歌筵中的调味品,也是男性生活的附属品。对于男性而言,出仕、游学、经商才是他们生命的价值和意义所在,女性在他们的生命中只是锦上添花,无关痛痒。没有人会真正关心这些女子有什么样的需求和情感,更没有人会真正了解她们真实的生存状态究竟如何。这是整个时代的主流意识形态,而柳永作为一个出身于书香门第并接受过良好教育的封建士子竟然冒天下之大不韪,与众多歌妓执手相看,惺惺相惜,以自己独特的人格魅力和她们成为知己,用词作揭示她们的悲惨遭遇,描写她们的绝望无助,二者之间存在的裂隙和冲突实在让人感到惊讶。然而通过症候式阅读我们最终发现,其实深深埋藏在柳永潜意识里的价值观和社会主流思想并无二致。
如果说柳永大半生生活在烟花女子中,从未把她们当作寻欢作乐的对象,那如何解释柳词中那些狎戏玩弄女性、趣味低级的色情描写部分呢?“蜀锦地衣丝步障。屈曲回廊,静夜闲寻访。玉砌雕阑新月上。朱扉半掩人相望。旋暖熏炉温斗帐。玉树琼枝,迤逦相偎傍。酒力渐浓春思荡。鸳鸯绣被翻红浪。”“当日相逢,便有怜才深意。歌筵罢、偶同鸳被。别来光景,看看经岁。昨夜里、方把旧欢重继。晓月将沉,征骖已备。愁肠乱、又还分袂。良辰好景,恨浮名牵系。无分得、与你恣情浓睡。”这些创作是时代的局限,也是客观的、完整的柳永,是真实的历史。文学史中常常因为对柳永词作价值的吹捧,称其平等对待女性,勇于为女子发声,而将后一类创作草草带过,这是不科学的。虽然柳永极力地想要表现出对这些不幸女子的关怀和尊重,从表面上看他也确实做到了,但是通过寻找柳词中的沉默、空白以及矛盾等症候,我们立即发现在以男权为中心的话语体系依然占主导地位的社会中,柳永始终难逃意识形态的局限,在他的潜意识里,这些女性依然是男性的附属品。身为国家栋梁和社会精英的士大夫们成群结队地寻花问柳,与富有才情的青楼女子们风花雪月、吟诗作赋;落魄的文人则是形单影只地与歌妓惺惺相惜,把她们当作红颜知己,寻求人生的慰藉,仅此而已。
白军芳在《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柳永词中的女性形象及其女性观》中写:“宋代正是儒家思想占据男性意识的时代,柳永的惊世骇俗之语无疑是对儒家学派的极大背叛和挖苦,把烟花女子——这个社会最底层的卑贱人物作为独立意义的人写进词中,使青楼女子的爱情也有了一定的尊严,这是词史的创举,也是积极女性观的体现。”柳永的确将烟花女子写进了文学作品中,但却很难说柳永有积极的女性观。一方面,柳永自己出入秦楼楚馆,结识了无数莺莺燕燕,可能柳永本人也是辜负爱情、被控诉的对象之一;另一方面,柳永在自己的话语体系中,无意识地为男性发声,开脱罪责,这是深受其所处历史语境中意识形态影响的结果。柳永的词作,与晚唐五代以来的同类词作相比,其文本背后的人格观念,虽有较大的进步,却无本质的不同,多方审视、体会到女性苦难的柳永,并没有抛弃男性的特权,与制造悲剧的制度本身决裂,而是成了封建大厦的筑墙人。
①⑥ 薛瑞生选注:《柳永词》,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1页,第31页。
② 袁行霈:《中国文学史》(第三卷),高等教育出版社2014年版,第35页。
③ 钱素芳:《谈柳永的叛逆思想》,《青海民族学院学报》2003年第1期。
④ 苏者聪:《应当重新评价柳永的咏妓词》,《武汉大学学报》1995年第3期。
⑤ 〔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中州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88页。
⑦ 唐圭璋:《全宋词》,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172页。
⑧ 刘石:《苏轼词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10页。
⑨ 白军芳:《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柳永词中的女性形象及其女性观》,《河南大学学报》2000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