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晏词《鹧鸪天·彩袖殷勤捧玉钟》解读
2020-07-12贵州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550025
(贵州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 550025)
晏几道的《鹧鸪天》“彩袖殷勤”一词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明白如话,但是细致分析起来就会发现不少问题。为了论述方便,现将全词摘录如下: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首先是这首词的结构问题。此词分为上下两片,分别叙述不同的内容,这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但是,在具体问题的阐释上却有不少争议。唐圭璋《唐宋词简释》言:“上片,追溯当年之乐。”这里突出一个“乐”字,将这一部分内容概括为叙述当年寻欢作乐的愉悦时光。此外尚有不少学者持这种观点。刘乃昌《宋词三百首评注》:“上阕写往日欢聚之乐事。”中国社科院文学所编《唐宋词选》:“描绘当年同女伴彻夜歌舞狂欢的情景。”对于上片是否是写“乐”,有学者提出了不同看法。王晓瑜《诉衷情于相逢之时 寄别根于欣喜之间——也谈晏几道的<鹧鸪天>》:“词的上片应是写歌女对当年的离别之筵的情景的回忆。”这里就明确点出事件发生的背景是“离别”。彭玉平《唐宋词举要》就更进一步点明:“它是一场告别的酒宴,所以绚烂之中仍透示着浓浓的悲情。”它的感情应该是“悲”而不是“乐”。这是很有见地的。首先,从上下片的结构看,下片所叙乃是别后重逢。因此尽管上片没有点明,但所写是离别的可能性是非常大的。这样一来,上下片之间就构成了一种呼应和承续的关系。其次,从上片用词来看,“殷勤”“拚却”“舞底”“歌尽”这些词都有一种沉重感,不能只当作极度欢愉时的表现去理解。再次,从整首词的风格看,这首词不是欢愉之词,而是十分感人的情深语挚之词。这里涉及到两人情感的互动。如果将上片简单地认为是寻欢作乐,就极大地削弱了整首词的感染力。然而,从具体所写的内容而言,歌舞所起到的的确是娱乐的作用。私意以为,这里没有必要做出明确的区分,因为二者实则并不矛盾。正是因为离别的痛苦无法忍受,所以便竭尽全力去寻欢作乐,表面上写“乐”,实际感情却是“悲”的。这里写乐景以衬哀情,二者是辩证统一的。
此外,也有人认为上片写的是两人初次相见的情景,如张莹莹《晏几道梦词探微》:“上阕回忆当年酒宴时的觥筹交错,两人初次相逢,一见钟情,尽欢尽兴。”也有人认为上片所写是“重逢”,唐圭璋等人编选的《唐宋词选注》言:“上片描绘在酒宴上重逢。”个人认为,“初次相逢”这种说法在文本中找不到任何证据来证明,而从上片所写的具体内容看,两人仿佛十分相熟,而且情感甚笃。而下片写相思之情,真挚感人。如果仅仅相见一次便有如此深情,只怕是不尽合常理的。其实二人是否是初见并无关紧要,这一内容既已被词人略去,似乎没有再去推测的必要。缪钺在《灵谿词说》中称:“上半阕写当年相聚时欢乐之况。”无论是初见还是重逢,概括为“相聚”似乎要更妥当一些。
再就是叙事视角的问题。之前一般都认为这首词的抒情主人公是男性,后来就有人提出不同的意见。王晓瑜便言:“反复体会这首词中抒情主人公的语气、口吻、举止、情态等,我们却觉得不像是男子,而宜是女子,即宜是那位捧钟劝酒,当筵歌舞的歌女。”张草纫在《二晏词笺注》中也说:“如果把此词理解为以女子的口吻诉说,似更妥帖……叔原经常饮酒听歌,醉倒亦是常事,区区‘醉颜红’何用‘拚却’。故应理解为歌女因叔原赏识她的才艺,心中感激,因此不仅捧杯殷勤劝饮,自己也陪着喝,顾不得多喝后脸红失态。”但是这种观点依然值得商榷。首句“彩袖”一词应该是歌女的代名词,同时也表明了歌女的衣着鲜艳美丽。如果是以女子口吻自述,这里似乎无法讲通。这里显然是从男性视角来观察歌女所看到的。首先吸引到词人的便是歌女那华美的衣服,“殷勤”也应该是歌女给词人带来的感受,而不是用来自指。从词的下片看来,歌女对词人的感情是真挚的爱情,而不是什么“感激”之情。第二句“拚却”的发出者应该是词人而不是歌女。这里是一种顺承的关系。正是由于歌女的殷勤劝酒,所以词人才会拼尽全力地喝。如果说词人常常混迹于饮宴游乐之所,对喝醉已经习以为常,不必使用“拚却”一词,其实是有问题的。那是因为这里有一个具体场景的预设,就是向词人劝酒的歌女是作者所深爱的人。这便不能与其他的逢场作戏的场合等而视之。而同一个人在不同场合饮酒的酒量是不一样的,《史记·滑稽列传》便记载淳于髡饮酒事:“赐酒大王之前,执法在傍,御史在后,髡恐惧俯伏而饮,不过一斗径醉矣。若亲有严客,髡帣韝鞠,侍酒于前,时赐余沥,奉觞上寿,数起,饮不过二斗径醉矣。若朋友交游,久不相见,卒然相睹,欢然道故,私情相语,饮可五六斗径醉矣。若乃州闾之会,男女杂坐,行酒稽留,六博投壶,相引为曹,握手无罚,目眙不禁,前有堕珥,后有遗簪,髡窃乐此,饮可八斗而醉二参。日暮酒阑,合尊促坐,男女同席,履舄交错,杯盘狼藉,堂上烛灭,主人留髡而送客,罗襦襟解,微闻芗泽,当此之时,髡心最欢,能饮一石。”正是由于自己心爱的女子殷勤劝酒,所以才会不顾一切地一杯接一杯地喝。再者,如果全篇都是以女子视角来写的,固然可以突出歌女用情之深和命运的不济,但是却将男性方面的情感忽视了,变成女性单方面的情感付出。这样就使得这首词的主旨发生了变化,也降低了词本身的感人力量。
笔者以为,词的上片写的是男子对女子的情重,下片写女子对男子的相思,两相呼应,使得词作真挚感人。上片三四句也是从男性视角所观察到的实景和词人的心理感受来写的。这种心理感受是作为观众才能察觉的独特体验,如果放在歌女身上是难以作出解释的。王水照先生在《宋词三百首评注》中说得就很好:“‘殷勤’写对方之情重,‘拚却’写自己之情真,两情笃好,于此可见。‘舞底’二句虽从字面看是在写歌姬舞女,其实又何尝不是在写词人?”其实我们大可不必斤斤计较于视角的问题,这两者是浑然一体的。无论是从哪一方来看,所表现的具体对象都是双方而不是单方。
但是,全词的视角却不是一致的。上片是男子视角,而下片则转为女性视角。张草纫先生指出“君”当是歌女对词人的称呼,王晓瑜还从“银釭”是女子房中器物等方面来证明,都对这一问题辨析甚详,此处无须再论。但是,在女性视角下男性形象是始终存在的,这一点不容忽视。“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仿佛是女子对着男子在倾诉衷肠;“今宵剩把银釭照”,“照”的对象也是男子。尽管在这里,男性的形象被隐去了,没有做出任何动作与表示,但是读者很容易就联想到在重逢之际面对心爱的女子一吐衷肠时男子的表现,一定是深情款款或是泪眼朦胧的。这也给读者留下了想象的空间。但是想象也是要有一定限度的,我们不可能将此刻的词人想象为麻木的、毫无感情的,这就与语境不相符合了。因此,不能简单地认为这首词所描写的就是男子或女子本身,而是男女双方感情的互动。
关于本词最有争议的“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的解读,已在拙文《“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释疑》中进行了探讨,于此不再细述。综上,无论是从结构还是视角上去分析全词,两者应该是相一致的。但我们不能简单地理解为上片相聚则男子独有情,下片分别则女子单相思,这是一种互文的手段,是一种由视角的选择所带来的效果。实际上,写男子情挚亦是在写女子意重,反之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