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昌城里的矍铄诗翁
2020-07-09莫砺锋
胡守仁(1908-2005)。胡敦伦供图
看到这个标题,读者也许以为指刘世南先生,其实不是。我很崇敬刘先生,但迄未识荆,没有资格来谈他。我想谈的是刘先生在江西师范大学的同事胡守仁先生,他的年辈比刘先生更高,2005年逝世,享年九十有八。日前我收到一册厚厚的《胡守仁诗集》,乃先生哲嗣胡敦伦兄所寄赠。翻开一看,竟然收有胡先生写给我的两首诗,二十多年前在南昌面谒先生的情景便涌现心头。
1997年10月,江西吉安师专(井冈山大学的前身)主办欧阳修学术讨论会,我应邀参加。当时从南京到吉安没有直达列车,我必须在南昌转车。江西师大的曾子鲁兄便邀请我先到南昌停留一天,再与他们一起前往吉安。我把出行计划向程千帆先生汇报,先生说江西师大的胡守仁教授是他的老朋友,抗战时期曾在西迁四川乐山的武汉大学同过事,并让我代他去看望胡先生。当时程先生年老体弱,不便出门,便格外思念在外地的故人。一个月前我到河南大学开会,就曾代他去看望过高文先生。10月25日我到达南昌,次日上午为江西师大的研究生做讲座,又与古代文学教研室的老师座谈,中午还与大家聚餐,喝了两杯“临川贡酒”,下午3时许才由子鲁兄陪我登门拜访胡先生。正巧,胡先生便是子鲁兄的业师。我们穿过几条寻常巷陌,走进一户平常人家,室内家具简朴,光线暗淡,但是有一个亮点,那便是白发苍苍的胡守仁先生! 年臻九旬的他正伏案读书,心无旁骛,听到人声才抬起头来。我向胡先生转达了程先生的问候,他也向我询问程先生的近况。胡先生思路清晰,说话中气十足,真是一位矍铄老人! 我一向不喜打扰耆年前辈,况且子鲁兄还约我晚上赴其家宴,于是半个小时后便起身告辞。像所有老辈学人一样,胡先生也把我们一直送到大门口,才握手告别。
我在吉安开了几天会,11月1日回到南京。打开信箱一看,竟然有一封胡先生的来信,信后附诗一首,便是《胡守仁诗集》第553页的那首《莫砺锋博士衔其业师程千帆先生之命道过南昌见访》,当然信中没有这个标题,但正文无异:“名噪儒林莫砺锋,论文传世疾于风。一朝受命程夫子,来见南昌呵壁翁。”我这个无名晚辈竟然被一位前辈诗翁写进诗中,又蒙溢美之辞,受宠若惊,便诌了四句权当和诗,寄回给胡先生:“紫电青霜百炼锋,宝刀不老振雄风。衡门陋巷徐公宅,来谒诗坛矍铄翁。”没想到几天以后,胡先生又来一信,仍附一诗,便是诗集第557页的《次答莫砺锋博士见和》:“忻看高才试及锋,当之者靡此雄风。光阴于我只催老,已是龙钟九十翁。”我想要是我继续酬答的话,胡先生一定会不断地唱和下去,我怎能让一位九旬老人为我多费笔墨呢,就主动中断了那次“忘年交”式的唱酬。
翻阅《胡守仁诗集》,感慨良多。首先,胡先生自幼习诗,13岁开始写诗,可是集中作于1980年以前的诗作仅有10首,其时胡先生已经年过古稀。据胡迎建先生的《序》所云,胡先生大半生积累的诗稿近千首,皆在上世纪60年代毁于一旦。怪不得诗集的第一集便题作《劫后集》! 值得欣慰的是,胡先生老当益壮,不废吟事,在人生最后的二十多年里,竟然写出了近2000首新作,且有“波澜富而渊源深,情感真而韵味厚”之优点(见胡迎建《序》)。但我仍然感到深深的遗憾:胡先生是一位早熟的诗人,又享高寿,创作生涯长达八十年,其诗歌风格理应有丰富的演变过程,就像宋人评价杜诗所云:“少而锐,壮而肆,老而严。”可惜如今我们读到的只有他的晚年作品,对其“少而锐,壮而肆”的艺术境界只能付诸想象了。况且诗人的创作高潮大多出现于精力弥满的青壮年时代,试以陆游为参照,放翁享年85岁,他在“晚栖农亩”的二十年间吟兴不减,也不乏佳作。但总的说来,成为放翁代表作的那些雄浑奔放的名篇大多作于“浮沉中外、在蜀之日颇多”的中年。不难想象,要是胡先生大半生积累的诗作未遭焚毁,其中该有多少名章迥句! 此刻我翻阅《胡守仁诗集》,竟像观赏南宋“马一角”的山水画,对于隐没在大幅留白处的云山烟水充满遐想。
其次,正如胡迎建《序》所云,“怀师忆友,申申而念恩谊”是胡先生晚年诗作的重要主题。我翻阅诗集,许多熟悉的姓名跳入眼帘,其中刘永济、汪辟疆等是其前辈师长,詹安泰、胡国瑞等是其同辈学友,陈永正、曾子鲁等则是其后辈学人,几代俊彦络绎而来,令人应接不暇。当然,我最关注的首推程千帆先生。诗集中共有9首吟及程先生的诗,最早的一首是《晤程千帆教授北京》:“能经几回别?一别卅余秋。何意重逢此,相看各白头。君名喧禹甸,著作重山丘。承问吟哦事,春江上水舟。”作于1983年,一对历尽劫难的老友壮岁离别,白首重逢,万千感慨俱纳入平淡的字句之中,感人至深。最晚的一首是《千帆兄目失明诗以慰之》:“脑脂遮眼哀张籍,左丘失明更伤神。先生占毕夜继日,极损目力何待言。我为拙稿乞作序,苦称两眼视昏昏。不能伏案亲笔砚,无以为报愧对君。我不偿愿出无奈,天岂善恶亦不分! 转念绩学号鸿博,等身著述海宇传。声名随之震人耳,绝似雷霆处处闻。人生百年驹过隙,惟有作家能永存。晚岁虽盲且自宽,天报实丰在斯文。”作于1998年,诗后有附记:“予错误领会千帆书意,其实未至失明。”确实,当时程先生眼疾严重,以至于“案上楞严已不看”,应酬文字皆由师母代笔,故谢绝为胡先生诗集撰序,不过并未完全失明。此诗内容系出误会,但蚌病成珠,真是写得情文并茂! 我不禁联想到苏东坡谪居黄州时的一件轶事:“子瞻在黄州病赤眼,逾月不出,或疑有他疾,过客遂传以为死矣。有语范景仁于许昌者,景仁绝不置疑,即举袂大恸,召子弟具金帛,遣人赒其家。子弟徐言此传闻未审,当先书以问其安否,得实,吊恤之未晚。乃走仆以往。子瞻发书大笑。”(《避暑录话》)垂垂老矣的范镇(景仁)乍闻东坡病卒即遣人奔吊,是因为他对东坡爱之重之。同样,年过九十的胡先生乍闻程先生失明即作诗致慰,也是由于爱之重之。胡先生在诗集跋文中说:“拜山四集之将付梓也,以书告吾友程千帆教授曰:子其为我序之。千帆谢不能,谓近双目瞢瞢,无以报命。窃念平生交好中惟千帆才华出众,欲借手以张吾诗,尤望揭示其所未至,为吾后日致力作指南。”虚怀若谷,以义相交,前辈风范,令人怀想。
陈后山诗云“书当快意读易尽”,不知不觉,我便将六百多页的《胡守仁诗集》读至卷末。掩卷沉思,对终生隐居在南昌城寻常巷陌中的那位矍铄诗翁肃然起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