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下的民间救援队
2020-07-09刘怡仙
南方周末记者 刘怡仙
2020年7月5日,长江救援队汉口支队的队长夏肇敏划着桨板在水情复杂的位置巡逻。7月5日到6日凌晨,受到暴雨袭击,湖北省武汉市长江汉口站水位26.79米,超设防水位1.79米,防汛排涝形势严峻。 南方周末记者 ❘ 翁洹 ❘图
★应急管理部门成立后,民间公益救援队与政府应急力量联系越来越密切,他们常参加政府部门的联合演练。据南方周末记者采访了解,目前大多专业应急救援队,都会辅助当地应急部门进行人员转移和搜救。
他们参与救灾主要提供灾后过渡期的应急保障,物资里有棉被、粮油等物资,还有锅碗瓢盆。但基金会、公益组织没有资源和能力承担大面积的重建,田里的稻谷只能等待政府统筹救灾,下拨种子、化肥,弥补一定的损失。
2020年7月5日以后,梅雨趴在长江流域上空,大雨暴雨几乎紧贴长江干流。重庆、贵州、湖北、安徽等省份都进入防汛关键期。
7月7日,高考首日,安徽歙县河水倒灌进城区,导致城市内涝。歙县中学和歙县二中两个考点两千多名考生仅有五百多人到达考场的事件迅速成为当日的热点新闻。
当天街道上,黄山市山越应急救援中心歙县分队的志愿者成为一支重要的救援力量。分队队长胡歌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们当天凌晨4点开始工作,他个人先后送了20余名监考老师,用冲锋舟护送60名考生,最后甚至护送了高考试卷。
6月以来,我国大部分地区进入主汛期,特别是南方地区多次出现强降雨过程。截至7月3日9时,今年以来洪涝灾害造成贵州、四川、湖南、广西、广东、湖北等26省(自治区、直辖市)1938万人次受灾,87.5万人次紧急转移安置,35.5万人次需紧急生活救助。
在这些暴雨和洪水来袭的日子,很多县市都有民间救援队在密切关注气候,盯着暴雨、江面上涨等细微变化,积极投入紧急救助,而灾后救助更有公益组织组成救助网络,配合当地政府转移受灾群众、救援受困人员,提供紧急生活救助。
现场搜救
据气象部门监测数据显示,降水是从7月7日凌晨开始增大的,夜间曾两次出现短时强降雨。后据官方通报,这次洪涝灾害是安徽歙县50年一遇的洪涝灾害。
当天凌晨4点,胡歌接到歙县应急管理局电话,有人在家中被洪水围困。那是一户江边的居民,家里水深已近2米。胡歌穿着救生衣游进去,背出了一位四十多岁的女性。
早上11点,胡歌和同伴完成了紫霞路护送考生的任务,接下来的一整天,他们继续救援。
医生被困在家里,无法上班,他到各个小区护送四十余名医生护士上班,再运送食品等物资;下午再次接到求助电话,6名人员被困楼上,水深近3米。“中途有位老太太被困,我破窗进去救出来。”胡歌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而这样的搜救,从刚进入主汛期的6月就开始了。
据水利部水旱灾害防御司司长田以堂在新闻发布会上的介绍,截至6月11日,今年我国总共发生18次强降雨过程,6月2日以来是最强的一次,强降雨过程涉及12个省份,降雨范围非常大,强度很大。
6月7日,远在广东佛山的菠萝公益救援队收到一条求助信息,桂林阳朔景区内的一家民宿有人被困,紧急求援,经过研判,他们决定参与。次日,菠萝救援队驾驶橡皮艇,将遇困的历史学家秦晖解救出的照片在网络热传。
这场救援颇有“菠萝”特色,救人于水火之中。作为专业民间救援队伍,成立8年来,他们救援场数超过百次,足迹遍布11个省份,地震、危化品、火灾、洪水等多种救援都能胜任,目前有十位专职救援队员。
之所以前往广西救援,菠萝公益救援队创始人王治勇认为,主要是看到了“未来几天的降水”有救援的必要性。当时,桂林持续强降雨、局部伴有雷暴大风天气,6月6日8时至6月7日8时甚至打破了日降雨量历史纪录,达到272毫米。
当晚,菠萝救援队一行10人出发了,两辆紧急救援车备好了各类救援工具,拖上四艘救援艇、一艘摩托艇。
5个多小时抵达阳朔县城。据菠萝救援队队员甘文兴回忆,整个县城都浸泡在水里,街上一片漆黑,“只听到隆隆的水声”,水已没过膝盖,队员们需要斜着脚走以防被冲跑。
凌晨3点,洪峰过去,次日早上9点左右,他们抵达救援现场。游客已经困了近30个小时,缺少食物,情绪接近极点。而队员们并不能轻易横渡救援。每次救援,都要首先分析当前的情况,眼前一百米的河段建有两段两三米高的溢水坝,当时可能是做景观,现在已成为致命威胁——一旦横渡时,救援船动力不足,漂至溢水坝,则大有可能翻船,救援人员卷入洪流。
菠萝救援队用摩托艇测试横渡马力,大概三十码,就能成功横渡。“可以”,他们拉起安全绳,沿着绳索用橡皮艇救援。
“拉绳子的时候,他们(游客)问我们,为什么还不行”,甘文兴能感受到他们深深的焦虑。
专业辅助
六月、七月,持续降水,让重庆、湖北的汛情相继成为人们的关注热点。
在社交媒体上,武汉网友拍摄的江滩公园的人形雕塑正在逐渐“消失”,7月1日只是没过脚踝,7月3日没过膝盖,7月7日已经淹没头顶,周边是白茫茫的江水。7月7日7时,武汉长江汉口水位已达到27.3米,进入警戒水位。
这段时间,武汉市云豹救援队队长向东很紧张。湖北江河多、湖泊多,再加上降雨时空不均匀,历年来的防汛任务很重,今年新冠疫情的影响更增忧虑。
组建于2009年的云豹救援队,是武汉本土民间救援队伍,从一批资深驴友逐步成长为从事山地救援、城市高空救援、水域救援等多种突发灾难救援的综合型队伍。
2016年,他们曾为长江流域的大型洪灾奋战整整一个月。“满目疮痍”,向东用了四个字总结那一个月的救援经过。
长江武汉关水位超警戒线后,云豹队内的应急响应提升至一级,24小时值班,各组骨干队员归队,在队部吃饭休息。
仓库的救援艇以三艘为一组备好,五辆抢险救援车盘点结束,随时准备出动。
2020年7月2日,为做好汛期应急抢险救援工作,武汉市应急管理局组建了由市城投、地产、市政等组成的市级防汛应急抢险救援大队。云豹救援队等8支社会救援队,被纳入市级防汛抢险应急力量。向东认为,在洪灾抢险救援方面,云豹的特色在于高科技手段丰富,能用无人机快速搜救,投放救生圈等。“我们主要去那些难的(救援现场)。”
据南方周末记者采访了解,目前大多专业应急救援队,都在辅助当地应急部门进行人员转移和搜救。贵州弘剑搜救队委员会委员张楠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在应急管理部门成立后,民间公益救援队与政府应急力量联系越来越密切,他们常参加政府部门的联合演练。
2019年5月,应急管理部举办过一场为期三天的应急力量技能竞赛,全国各地有333支社会应急力量队伍报名参加,赛前六个国家级培训基地对27个民间救援队,开展为期近一个月的训练。
2019年5月30日,贵州省应急管理厅授牌弘剑搜救队为贵州省水域公共安全救援队,张楠说,目前弘剑搜救队每次出队行动,都向贵州省应急管理厅报备,信息互通有无。
2020年6月8日,惠州蓝天救援队就是接到了龙门县龙华镇政府的求援,需帮助转移受困村民。
6月初的强降雨在广东惠州下了一周,当地龙潭镇累计降雨达1140多毫米。赶到现场后,当地的整条街已经淹至二楼,通讯信号已断。被围困的村庄里,每座房子都像孤岛,周围一片泽国。“有人吗?”“有人在里面吗?”
救援队员的任务是逐户搜索,转移受困人员。但水流急,“水冲着船走”,惠州蓝天救援协会会长利立然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三个行动小组忙乎了一整天,直至22时40分,救援任务才结束。他们共转移受困人员116人;搜索楼房近100户;运送物资约10次,往返巡回30余次。
灾后重建
面对洪灾,除了应急救援,也有一批救援队致力于灾后重建。
2014年,中国扶贫基金会发起一个人道救援网络,国内外29家公益组织参与,目的是快速响应救灾。
该网络采取属地原则,由当地的公益机构就近报灾。广西心香公益社工服务中心是该网络在广西的枢纽机构。
6月11日,广西心香公益社工服务中心理事长李冬靖前往广西荔浦市双江镇保安村勘察灾情。
灾后的道路泥泞不堪,原来水泥路上铺的沥青被洪水切割成块,冲向旁边的稻田,房子倒塌的人家都被安置到镇上过渡,村支书带着几个村民帮忙清淤。每家每户门口,都是成堆的,被水浸泡的衣服、鞋子、锅碗瓢盆、电器,自行车,沾满黄泥,滴着污水。
李冬靖站在灾后的黄泥浆里,看着门口的荔枝树。
据村民讲述,洪水袭来时,84岁的爷爷拉着小孙女出了门,找高处躲,门前荔枝树下恰好放了一把纳凉的板凳,老人和孙女踩着板凳爬上树,十多分钟后,房子在洪水中倒塌。眼下,板凳则早已被冲走,而老人心心念念要回来,在废墟上搭帐篷。
灾后生活急需应急资源。
李冬靖向基金会申请了500套家庭保障箱,内有衣物、棉被、妇女用品等临时应急物资。可卡车最后开来的时候,600箱物资得分一半给其他受灾地区。“灾多物少也只能这样了”,李冬靖有些无奈。
6月汛期以来,壹基金也启动了它的联合救灾网络,在贵州、重庆、四川、广西、广东、湖南、湖北共七省份,响应开展27次救灾行动。
在湖北,壹基金救灾网络的协调枢纽是孝感市义工联。孝感市义工联合会会长周文告诉南方周末记者,2016年,长江中下游流域发生洪水灾害,媒体称为“再现世纪洪水”。当年,面对洪灾,他们感到自己参与其中,但响应不迅速、不及时,救援也不专业,而外地的公益组织进驻湖北救援,又不如他们熟悉情况。
在2016年的洪灾后,他们决定通过壹基金的支持,搭建湖北省救灾联盟。哪里发生灾害,由当地的公益伙伴核查、勘灾、快速上报,壹基金拨付资金及物资,孝感义工联负责协调、转运。今年2月,这个网络在新冠疫情的抗疫支援中也发挥了极大作用。
他们参与救灾主要提供灾后过渡期的应急保障,物资里有棉被、粮油等物资,还有锅碗瓢盆。壹基金“儿童温暖包”里有应急物资、书包、画笔等。但基金会、公益组织没有资源和能力承担大面积的重建,田里的稻谷只能等待政府统筹救灾,下拨种子、化肥,弥补一定的损失。
这些天,周文随身带着公文包出门,包里装着灾害核实的单据、申请的文件。各地的公益伙伴到受灾现场查看,拍照、传视频,他可以迅速填写申请。“救灾贵在行动速度”。
参与有限
但面对灾情,公益组织常常也会觉得无力。
菠萝救援队有队员在结束救援后往往会产生焦虑、恐慌的情绪,脑子里会重现种种救灾画面。
而重庆市万州区青年助学志愿者协会滕长波在灾后调研中了解到,村民的生产生活受到严重影响。
6月11日,重庆防汛抗旱指挥部启动防汛三级响应。次日,滕长波进山调研,路遇一家遇灾的养兔场。
建场的年轻人刚从浙江返乡,家里还是建档立卡的贫困户。一场洪水,冲走了花了十余万元建的厂房和290多只兔子。滕长波到访时,厂主的父母满心委屈,“老人家哭得厉害,但是一直强调会再建,会再建。”滕长波说。
滕长波只能将这样的场面如实记录,却不能提供更多的资助,他感到,公益组织救灾仍是集中在紧急救援及短期救助方面,“长期的经济恢复需要依赖当地政府和政策支持”。
中国扶贫基金会灾害救援与项目管理部主任朱一存则面对另一个问题——为救灾筹的款项,今年很难筹。中国扶贫基金会在6月7日阳朔水灾后,于腾讯公益平台上线“南方水灾救援”项目,向公众筹款。依照往年经验,每年水灾筹款的公众募款预计达到600万左右,但该项目上线29天后,仅筹款29万元,不到筹款目标的三分之一。“这是往年不可想象的。”朱一存说。
这并非孤例,据《中国慈善家》的报道,中国红十字基金会在网上发起的“赈济家庭箱”项目上线2天,仅筹款2000多元,与目标金额60万元相去甚远。壹基金救灾备灾部项目主任刘圆月也在报道中表示,“社会关注度不高”。公益类垂直媒体称之为公益机构筹款额的“断崖式”下滑。
筹款难原因种种,但筹款的缺口直接让救援资源有所限制。朱一存说,桂林洪灾后,他们第一时间提供了粮油等保障物资。
理想中,中小型灾害后,是极佳的减防灾教育及恢复重建的介入机会,例如在灾后建设减防灾教室,设计社区减防灾项目等,或者帮助当地修建小型水渠,修复桥梁。但现在,朱一存坦言“我们参与是比较浅的”。
参加救灾多年,周文深知“洪灾的影响是持久的”。
6月28日,他到遭遇洪灾的荆门市钟祥市的几个乡镇调研灾情。其中有一个村子位于泄洪区,洪水来临前,村两委早已将所有人员转移,无一人伤亡,可是,田里的稻子,大棚里的蔬菜,都在洪水里泡着。村民向周文抱怨,家里的电视机、冰箱、洗衣机这些电器都泡坏了。
周文有些发愁,疫情期间,村里的年轻人被滞留在家,迟迟未能复工,刚刚出门找到工作,又遇到家里的农田被冲毁,蔬菜大棚倒了,他觉得对村里人以及外出年轻人带来了心理打击,“就会恹恹的,很闷”。
周文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接下来,村两委、各级政府要忙着抢修道路,恢复水电,修通桥梁等各种设施,做更长远的灾后重建。他相信,参与灾后重建的救援队伍将“与政府互补”,救灾能够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