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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农学教习眼中的张之洞与湖北农务学堂

2020-07-09石松盛邦跃

中国农业教育 2020年3期
关键词:布里张之洞学堂

石松,盛邦跃

(南京农业大学,江苏 南京210095)

引言

张之洞,先后抚晋督粤,迁督湖广,署理两江,位至体仁阁大学士、军机大臣,可谓中国近代历史中颇有作为及影响力的人物。作为大清重臣,洋务派首领,张之洞的近代化思想和改革举措早已得到学界的诸多关注。“湖北新政”作为其中的重要内容之一,其相关研究成果也不鲜见。《改革开放的历史误区——晚清湖北新政运动失败探析》(宋亚平,1994)、《“湖北新政”与近代武汉的崛起》(涂文学,2010)等,均以今人的视角,从唯物史观出发,对于“湖北新政”的得失与成败、影响和意义,进行了较为宏观的分析和论述。

笔者在从事中美近代农业科技交流史的研究过程中,于美国康奈尔大学图书馆偶得张之洞创办湖北农务学堂时聘请的首位洋教习——美国人布里尔的相关史料,其中有一篇布里尔本人以英文撰写的名为《CHANG CHI TUNG(张之洞)》的文章的打印稿,篇幅两三千字,长达八页。这篇文章除了对于张之洞其人进行了简单介绍和点评,更是以旁观者甚至亲历者的视角,记述了张之洞在湖北实施的各种洋务活动,并就其效果、存在的问题进行了点评。除此外,这位洋教习与张之洞的书信往来,他本人撰写的其他文章,他保存的当时英文报纸中的一些相关报道等其他史料,也从不同侧面提供了有关张之洞“湖北新政”,尤其是创办湖北农务学堂改革实践的更多信息。在现有的张之洞相关研究中,这些史料还未被提及或利用。因此,这些资料也就成为本文的重要研究基础,除了呈现出更多的历史原貌和细节,更可以帮助我们以一个全新的视角去考察张之洞的“湖北新政”和其“兴教育”的改革举措,评析其得失和原因。

一、 美国农学教习与湖北农务学堂的创办

张之洞的“湖北新政”中,大举兴学,开办新式教育乃一重要组成部分。两湖书院的改章、自强学堂的改制、兴办农务学堂和工艺学堂、官派留洋学生等举措,在当时也艰难地推动了中国教育的近代化发展[1]。其中,张之洞创办农务学堂,一方面是因为“农务尤为中国之根本”,另一方面也是有感于在之前引种美棉、兴办丝茶等改革过程中农学不精和“新政”人才的匮乏。于是,张之洞希望通过兴学育才而改良农业。而“农政修明,以美国为最”[2],从美国聘请农学教习的想法便由此应运而生。

据统计,张之洞先后从美国、日本聘请农学教习15人来华工作。洋教习不仅在湖北教授农桑知识,为近代中国培养了早期的农业人才;他们还应张之洞的要求,在当地官员陪同下,前往近省各州县,考察农情,辨别土宜,依据西方农学原理,向张之洞就改良湖北农业提出具体建议[3]。这些洋教习中,第一位受聘来华工作的,就是美国人布里尔,英文全名为Gerow. D. Brill(1)国内之前的史料和研究中将其英文名误作C. Brill,还有少数研究和史料中使用“白雷尔”这一中文译名。。笔者在康奈尔大学史料档案馆(Kroch Library, Division of Rare & Manuscript Collections)中有幸搜寻和查阅到布里尔的档案资料,以及他生前自己收藏保存的很多珍贵史料。康奈尔大学既是布里尔的母校,也是其工作的地方。他在结束中国之行回到美国后,也曾进入康奈尔大学农学院工作,主要从事农业推广等事务。布里尔去世后,有关他的档案和史料被捐至康奈尔大学史料档案馆保存至今[4]。

布里尔(1884-1924年)出生于美国纽约州的一个农民家庭,家中经营着自己的家庭农场。在上大学之前,他作为家中长子就在农场担负了不少工作。1883年他进入康奈尔大学农学院学习,1888年本科毕业(2)据资料显示,布里尔本科期间因为种种原因曾休学一年。,毕业论文题为《Silage versus dry fodder(青贮饲料与干饲料的比较)》。毕业后他回到自家农场继续从事农业,并利用自己的专业知识将农场经营得很好。从本科四年级开始,他还利用业余时间参与一些农民培训的工作,为纽约多地的农民授课,推广先进农业知识和技术。1897年,他再次回到康奈尔大学农学院,开始攻读硕士学位[5]。

自张之洞有了聘请洋教习开办农务学堂的想法后,他于光绪二十三年(公元1897年)四月首先向驻法钦差表明意向,请其代聘法国农学教习。五月,再次催聘,表示“学堂必须急设”,终未得回音[6]。于是,张之洞转而通过当时在武昌办学的文华书院(The Boone Memorial School)(3)由美国圣公会于1871年10月20日在武昌创办,初为男童寄宿学校,中文校名为文华书院,英文名Boone Memorial School。校长贝锡鼐(Sidney C. Partridge)与美国联络。贝锡鼐乃美国在华传教士,曾毕业于耶鲁大学。贝氏于1897年3月15日写信给时任康奈尔大学校长雅各布·古尔德·舒尔曼(4)Jacob Gould Schurman(1854年5月22日-1942年8月12日),美国教育家、外交家。1892-1920年任康奈尔大学校长,1921年6月2日被任命为美国驻中华民国特命全权公使,1925年离任。:“我受张之洞阁下委托给您去信,想必您对他的名字不会陌生……请您在贵校农学院代为物色合适人选来华……这个人选不仅要有能力建设和管理一个‘示范农场’,而且还要参与教习与培训……张之洞阁下希望尽快落实此事。”[7]这封信被转给了康奈尔大学农学院院长Isaac P. Roberts教授。由于信中提出的要求刚好与布里尔的背景和经历较为契合,Roberts院长决定推荐其前往中国。布里尔本人最终同意接受此项工作,以及张之洞给予的薪资待遇,并立即开始着手准备启程赴华。

二、 推进高等教育国际化具有的优势

布里尔于1897年9月抵鄂,之后便在武昌与张之洞正式签署了协议(见图1)。根据协议中的内容:布里尔来鄂“充当农务教习,经管教导种植五谷桑茶棉麻,种植各种果品树林,以及各项畜牧孳生之法,各种新式农具,各种水利理法。皆为有关农务之事,均应尽心教习试办……布里尔到鄂三月后应将所见农事呈报,在三月内当至本省各处游历,以便考察农学。学堂俟察报后方可开办,至随后见闻则随时禀报。”[7]由此可看出,当时美国教习布里尔拥有一定的便利条件,可以依据自己的考察和见闻,将自己的建议随时禀报张之洞,这也在客观上给他创造了更多的机会,可以直接与张之洞进行书信甚至当面的交流。

图1 布里尔与张之洞签署的协议部分内容(现存美国康奈尔大学图书馆)

国内相关史料显示,张之洞曾亲自派员陪同布里尔考察武昌周围州县的农作物与土壤情形,考察后布里尔也提交了一份报告供张之洞参考。这份考察报告内含十五条内容,其中很多内容和建议都是基于现代农业的科学方法和理念而提出的。布里尔保存的档案中,有一份剪报,出自英国报纸《The Englishman》,内含为一篇题为《THE AWAKENING OF CHINA(中国的觉醒)》的文章(见图2)。该报道出版的具体日期不详,主要是记者就中国局势等问题采访了布里尔,而布里尔此时也是刚刚结束了在中国的工作返回美国。报道开篇,就介绍布里尔为中国政治方面的专家,且与张之洞“私交甚笃”[7]。除此以外,布里尔保存的自己所写的一些文章中也提及,张之洞曾将其招至府内单独交谈,就其洋务革新等问题征求布里尔的建议。之后,犹未尽兴,派其手下多次联络布里尔向其征询。

由于和张之洞有着如此之私交,因此可以认为,布里尔档案中有关其个人对于张之洞“湖北新政”的相关记述和评论是真实可信的。从目前的史料来看,布里尔还有着较好的写作习惯和资料保存意识。他的档案中,有他本人在华期间以及离开中国后就自己的经历和见解撰写的文章,有的还被纽约等地的报纸刊登;有很多英文报纸对其即将远赴中国工作以及结束工作回到美国而进行的采访和报道;还有他本人保存的与张之洞、美国亲友的大量通信;还有照片、地图、当时的官方文书等形式和内容丰富的诸多相关资料。这些第一手资料,对于清末历史以及张之洞的相关研究等而言,都提供了可贵的参考和一个新的视角。

图2 布里尔保存的剪报部分内容(现存美国康奈尔大学图书馆)

在布里尔的文章中,他对于张之洞“湖北新政”的评述,主要从兴办教育、创办实业、改革军事等几个方面展开,而办实业、兴教育、练新军也正是张之洞洋务运动实践中最主要的三项内容。本文将以美国教习布里尔的文章以及相关档案史料为基础,从他的独特视角去重点关注和评述张之洞“湖北新政”中创办湖北农务学堂,力图改良传统农业生产、兴办近代农业教育的尝试与举措。

三、 美国农学教习眼中的张之洞“兴教育”

布里尔原本就是作为学堂的洋教习受聘于张之洞,他参与筹办的湖北农务学堂,也是张之洞在“湖北新政”中推行新式教育的重要举措。农务学堂在这一时期的发展和命运,也可视为其他一些新式学堂的缩影。因此,布里尔在多处资料中,对于张之洞 “兴教育”的尝试都进行了一些评述。其中呈现出的史实和观点,也可以折射出张之洞“湖北新政”中教育实践的情况和其教育理念的内容与特点。

毋庸置疑,张之洞对于开办新式学堂、聘请洋教习、引进传播西方先进科技,是给予了足够的重视,并抱有很大的期望的。布里尔谈及张之洞在教育方面的想法时云:“他(张之洞)在《劝学篇》一书中曾阐述自己的观点,认为全中国都应该多开办此类的学堂——首先将教授儒家经典与思想作为基础,同时还应该教授西方科学知识。当前在上海,有关西方科学的优秀翻译书籍比比皆是。因此,对于知识分子而言,没有理由不懂得一些西方科学知识……张之洞还认为,‘与西方宗教日益扩大的影响力相比,当前中国的佛教和道教都在逐渐衰落。’因此他希望寺院能够拿出部分房屋和建筑,用于开办新式学堂之用。”[7]

从这位洋教习的视角,再次清晰展现了张之洞试图在传统文化与西方文化的交融中寻找一条救国自强之路的出发点,即其“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经世致用”的指导思想。这也是在当时的社会历史条件下,张之洞“卫道固本”的思想动机和变法改良的政治主张相互冲突和妥协后形成的最终选择。为此,张之洞通过“庙产兴学”等举措积极推动其教育方面的改革。但是,在其教育改革和引进西方科技的具体实践中,则出现了种种问题。

布里尔在创办湖北农务学堂的过程中,就曾遭遇到种种困难。这些困难除了文化的差异,还有思想观念的冲突。他在档案中提及的这些困难,恰恰反映出张之洞引进西方科技、开展教育改革出现的一些问题。“大约有三年多的时间,我本人都一直在努力帮助他创建一座农业学堂。后来,我还是心生厌恶,并决定辞职离开。因为,我从那些官员那里根本得不到任何的合作与协助。即便张之洞亲自向我承诺,我始终也没有得到一块适合用于建设试验农场的土地。这期间,有一小块大约是五英亩的土地曾经被批给我们,而且我们在这块土地上也已经开始做了很多工作,例如种上了果树等苗木,指望能够进行长期的试验。谁料到,没过几个月我们就被告知,这块地又要用于建兵营,我们必须归还这块土地。于是,刚种上去的所有树木不得不全部挖出来。这个事例只是一个代表,诸如此类的事情每天都会发生。”[7]

布里尔档案中还有一封长信,是他于1899年10月5日陈书张之洞,讲述了自己遇到的种种困难和问题,并就农务学堂的相关工作提出了多条建议(见图3)。这一信函在现存档案中有英文打印草稿和当时翻译成中文后呈送给张之洞的两个版本,其中部分内容也印证了布里尔上述的一些说法。“虽蒙允地数区,迁延去夏,始于武备学堂之旁获地三十亩焉。然此地于栽种颇不合宜,奈佳地难得,是以请工人锄高平低,去砖挖石……果树棉花高粱并美国五色棉花均长成矣,里意欲少种大米事尚未商,忽闻还此地于武备学堂作为操场,则所种者不得不拔除净尽,但无他地可移,前工不几废乎。”信中除了对于官方批给土地的承诺多次未得兑现表示失望与焦急,“里愿闻有几何栽种之地,地在何方,何地畜养牲口,再收新生若干,否则不知从何下手矣。”布里尔还指出当时中方的管理与合作存在的问题,并提出了一些要求,“应该有一个人得到充分的授权,由他代表政府向我们尽快明确究竟应该从事哪些具体工作。一旦工作计划确定,就不能再有任何反复和干扰。现在,所有的事情都是口头商议后就不了了之。”

图3 布里尔呈报张之洞的信函(现存美国康奈尔大学图书馆)

但是,出于种种原因,布里尔陈书之上述内容,在翻译后给张之洞的呈文中,仅被简化为聊聊一句:“并拟数条以供大人核定……宜一人有权办事并示,里一定不移之任。”[7]有关参与湖北农务学堂筹办的中方管理人员的工作状况,国内相关史料和研究也有记载:“湖北农务学堂初期由一位姓张的道员为总办,由总办推荐的监督组成学校的行政主管。但此二人皆为保守的官僚,既不懂农业,又缺乏办学的热忱,既不直接接触洋教习,又不关心学生……张之洞没有选派好的主管人员,未能发挥洋教习之所长,而徒增纷扰。”因此,洋教习不能施展所学,最终选择辞职,而农务学堂当时也近乎停办。美国教习辞职,暴露了农务学堂的人事问题后,张之洞改聘罗振玉任监督,负责管理,情况才有所改观[8]。由此可见,张之洞的用人失察及其属下的管理不善,使得很多政府官员办事效率低下,参与改革事务不积极,工作不得力,这也是“湖北新政”中一些“兴教育”的改革举措不得成功的直接原因之一。

但是,笔者认为,究其根本而言,对于西方教育与科技的发展和成功缺乏全面和正确的理解与认知,才是张之洞的思想局限性所在,也是其发展新式教育、引进西方科技未能够最终取得成功的真正原因。

布里尔在其文章中描述,“张之洞曾创办一所化学学校,后来将其逐渐发展转化成一所矿业工程学校,由一位学识丰富的英国化学家来负责这所学校(5)1892年张之洞在湖北设立矿务局,并创办矿业学堂和工业学堂,附设于矿务局内,英国人骆丙生为教习。。当炼铁厂开始生产时,就陆续有学生被送到这个学校,希望让他们在这里学习煤炭和铁矿分析等技术。(张之洞等官员)设想的是,这些学生两年,至多三年就能学成毕业。英国教习试图解释,学生们必须要参加预科学习,需要先储备相关学科的基础知识。然而,中方官员的答复是,学习基础知识没有什么必要,他们只希望这些学生学习实际技术,学会分析矿石成分就足矣。最终,这位英国教习对于完成这项任务也就不抱希望,并选择辞职离开。”[7]

布里尔参与创办的农务学堂也难逃此命运。他陈书张之洞时谈及,有官员追问创办试验农场几时可盈利。在信中,他明确解释了创办农务学堂和试验农场的目的与意义,并指出了中国官员相关认识和理解上的偏差。“有以栽种获利问里者,夫栽种之利与考究栽种之利自各不同。栽种之利只须下种收割,其中毫无钜费;若云考究必先备地一方,视其种兴某地相宜,较之大田下种则功多费钜矣……”[7]

从这些例子,我们不难看出,以张之洞为首的一批中国官员,虽然意识到了西方科学技术的先进,但却未能真正领悟西方先进科学之精髓和教育之真谛。即使是洋务派的领军人物,张之洞也未对西学真正地理解和掌握。曾有学者评论张之洞在这方面可谓“博而不精”[8],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他们将知识结构严谨缜密的现代科学与多依赖经验传授的传统技术相互混淆,因此难免产生一些急功近利的功利主义思想。在如此指导思想影响下的实践和尝试,自然难以创办出真正具有现代意义的新式教育,也难以将现代先进科学理念和技术真正引入中国。

结语

从布里尔撰写的文章内容来看,他对于张之洞个人总体给予了正面和积极的评价:“因为他曾在义和团运动中保护洋人”,并且引用了汉口的另一位洋人Dr. John对于张氏的评价,认为这一评价“再准确不过”:“他学识渊博,精力过人,不知疲倦。他天生意志坚定,无所畏惧。作为朝廷重臣,他忠诚、清白,无私厚爱其治下之民,为大清帝国谋求福祉,从而声名显赫。他不贪恋财富,这一点与同时代其他官员相比,可谓罕见。他本应能成为中国最富有的人之一,因为他有太多敛财之机,且条件极为便利。实际上,众所周知,相比于像他这样级别和地位的官员来说,他只能算得上是一位“穷官”。他的衙门获得的收入,所有都被用于公共事业和慈善。当然,他也有他的弱点,而且无疑还有些怪癖。即便如此,我们也必须承认,他仍旧是当今中国最伟大的人物之一。这位两湖总督堪称真正的爱国者,能力过人的政治家,且无他人能及。”[7]

即便有着过人的能力和胆识,有着满腔的热忱和抱负,张之洞推行的“湖北新政”依然无法拯救走向覆灭的清王朝。布里尔作为亲历者和旁观者,从其文章和相关史料中我们可以看到,“湖北新政”虽然在某些方面给当时的社会带来一些改观和进步,但依然出现种种问题,面临重重困难。倘若站在今人的角度,以历史唯物主义的视角加以分析,就不难发现,张之洞所处的时代,他所代表和维护的是沿袭两千余年后已走向穷途末路的封建统治。因此他的思想认识、行为实践纵使有积极的成分,也不免会打上深深的时代烙印,具有相当的历史局限性。张之洞的“湖北新政”和各种“自强、求富”的努力与尝试,最终流于失败的命运,不是其个人的原因和宿命,而是历史前进和发展的必然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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