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沙老

口述人：林乾良（浙江中医学院教授）

我1972年第一次见沙老，是钱君匋带我去的。钱君匋要去看沙老，说他找个车子，我们一块去。去了以后，我战战兢兢递上一封信给沙老，透露了想拜师的意愿。结果三个礼拜，没有回信。因为他老人家名气比陆老（陆维钊）还大，他五个兄弟都是传奇式人物，他亲弟弟沙文汉曾经是浙江省省长。他的父亲、母亲也都很厉害。

先从沙老家乡讲起吧，他的家乡，就在宁波附近，在宋代、明代都出过大家，江山代有才人出，在那个地方，沙老能和过去那一批人相提并论。

沙老的父亲是教书先生，会中医。他的母亲很厉害，当地有个地主要欺负他们家，地主家里是有家兵的，他的母亲说：“欢迎你来啊，我这么大年纪了我还怕死啊？你不要忘记，你有一个儿子，我有五个儿子，我拿两个儿子拼你一个儿子，你看怎么样？”这个风声放出去，那个地主马上服帖收敛了。

那么沙老的几个兄弟呢，三个兄弟是在国民党内部搞地下党工作。在上海，沙老的身份是朱家骅的秘书。沙老曾经说过：“我三个兄弟啊，跟共产党朋友在我的楼上开会，我在楼下接待国民党的官员。”他这四个弟弟呢，二弟沙文求最厉害，他是广州起义时候的领导，后在从事地下党活动时遇难，年仅25岁，他在广州的故居，现在还是广州市文物保护单位，叫“沙文求故居”；三弟沙文汉，也是一个文人，文史功底很好，解放以后做第一任浙江省省长。1957年，因为跟工农干部之间不协调，被江华（时任中共浙江省委第一书记）压下去了；老四沙文威，是中共第一代特工；五弟沙季同，画画才能非常好，后来到了延安。另外，他还有一个堂弟，叫沙耆，是一位大画家，是中国画家里面唯一与毕加索一起办过画展的。

沙老小的时候，他父亲教他小学，因此通小篆，不是我们一般家庭可比的。他少年的时候，有一次，民国政府告示贴出来，人家都念不出来，他能念出来，人们说这个小孩子不得了。十几岁的时候，乡里有人请他去写碑，大概关于水利方面的一块碑，结果到了人家家中，笔墨摆好才告诉他要写篆书，他照样不假思索，下笔就能写，可见他的篆书功底。

沙老在宁波期间，有一位名士冯君木先生是他的老师。沙老那时在宁波一位商人家中做教师，这位商人全家要搬到上海去，因为当时相处很好，而且工资也很高，他就也随着到上海去。这个时候有一个人，叫张美翊，是上海交大前身南洋公学的领导，最近交大校史里面也提到他，也是宁波人，给他三封介绍信，他说：“孟海啊，你到上海去，我也没有东西送你，给你三封信。”推荐给赵叔孺、吴昌硕等人，沙老说，这三封信对自己而言意义非凡，到了上海，就在那里扎根了。

说沙老会画画？我都不相信，因为我曾问过他，他都不回答的，我想应该是不会的。但是在宁波天一阁有存，发表过的，只有两张，不是水墨，庭院里面，一人兀坐，没有浓淡的对比，也不是丰子恺的漫画那一类。是他少年时候的偶然作品。

关于印章呢，他的诗话里面就讲到，他两个老师面目太强烈了，吴昌硕是太“阳”，是阳刚这一派的，赵叔孺是太“阴”，工整娟秀这一派的，所以到沙老这里就变成了两者的混合物了。我有一次就出了一个题目“金石刻画臣能为”（我这个做学生的有时候也很刁，一般学生不敢提的），结果沙老就为我刻了他晚年最得意的一方大印。事情经过是这样的，这个内容曾经请钱君匋、韩登安等人都刻过了，又请沙老刻。当然我是有报酬的，先付报酬。因为当时沙老有困难，我想怎么帮助他，平白无故拿钱给他也不要，我就请他刻四方印，而且我说：“除了刻印之外，边款上最好可以有点您对篆刻的想法、领悟。”他说：“你厉害嘛，你出考题考验老师嘛!”这是他晚年最重要、最大，也是精心创作的作品。我不是要求边款要刻一些印论嘛，但他已经落过年份签名了，他就把这个任务交给了刘江，结果刘江就做了一个叙述，即“乾良兄让沙老刻印，沙老让我补几个字”云云，所以这个要求算是没有完成。这方印没有在我这里，我有一位学生很刁钻，他到我这里买印，有一次发狠了，要买这一方，我随意说：“20万我就卖给你。”谁知他包里面正好带了20万现金来，这方印就在他那里了。

沙孟海 行书 《诗品节录》

沙老的子女，能够将沙老的学风继承下来。沙更世在北京民族学院，是画家，后来参加西泠印社，他也刻起印来了。还有个小儿子沙匡世，很内向，我们写一个年表，组织讨论会，我一定要他去念，要他稍微讲几句。我以前跟他关系很好，有一天他说：“我爸爸在世时，我都没有想到要刻印，现在我想要刻印。但是呢，没有老师，当代这些人不合适，总不能拜年轻人为老师。你说沙孟海的儿子，拜陈振濂、韩天衡做老师，确实不合适。你来教我刻印，但是我们不是师徒。”我说：“当然可以啦，你是我师兄啊。”我们就先从篆书开始学了。我一般都是上门去的，骑着自行车。但是篆书阶段还没结束，他就去世了，很遗憾。他本人是电脑迷，晚上死在电脑前面，第二天，家人起来去看他，已经没有气息了。

沙老和韩登安，几十年的好友，他掌握西泠印社的这个阶段，实际上是国内外最好的阶段。所以有人说，只要沙老有一口气在，我们就不考虑社长人选问题。结果沙老走了以后，就有很多故事了，这个就不谈了。

我认为沙老平生写的篆书，不到十件，但是临帖作品，当初有四个在我这里。我的印谱，他给我题写了三页。他平生写了三个很大的“龙”字，有一个在私人手里，这个人叫吴龙友，是一位电影导演，拍摄沙孟海视频的导演。我曾经有四幅他的篆书，单是瓦当印谱就有两个，还有一个我60岁生日的时候，他写给我的“金石寿”，也是篆书作品。

还有一件事，沙孟海书学院开幕式，沙老不愿意去，沙师母让我去劝他。我说：“这么大的一个开幕式，日本人来了四个代表团，徐无闻从四川赶过来，胡厚宣从东北赶过来。那么多人赶来，100多个，你作为主人不到，大家会很扫兴。”我又说：“我提个办法，我也去，我跟当地领导说好，不让随便来看您。”后来沙老就去宁波参加了书学院的开幕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