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无声世界”,瞭望“巴别塔”上的桥
2020-07-06王梦茜
王梦茜
姚登峰 2006年毕业于北京大学软件工程专业获工程硕士学位,2016 年毕业于清华大学中文系语言学及应用语言学专业获文学博士学位。现为北京联合大学特殊教育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北京市信息服务工程重点实验室硕士生导师。先后在脑与语言认知、语言计算、机器学习等领域发表学术论文50 余篇,出版专著2部。2014年被纳入北京高校青年英才计划,2017年被评为北京市卓越青年科学家。
“吾本愚钝,1岁失聪,5岁不能言。全家人最初的梦想是希望我做个理发匠或木匠,能成为自食其力的人。谁也没想到我最终会考上北大硕士、清华博士,走上学术之路,从事教学和科研工作。”这是北京联合大学特殊教育学院教师姚登峰写在其自传再版序言里的一段话。他是位听障人士,在聋人教育界算是一名传奇人物;他致力于用人工智能赋能信息无障碍,破解无声世界的密码;他呼吁关注特殊群体,推动融合教育,让残障儿童享受公平的教育……
“聋人除了听,什么都可以做到”
1岁时,一场普通的感冒将姚登峰推向了无声的世界。当时年幼的他并不知晓未来的人生之路将充满艰辛和挫折。
面临医生“他的听力太差,训练不会有效果”的宣判,姚登峰的母亲以顽强的毅力、惊人的耐心教他发音说话。她收集了大量聋儿康复方面的信息,啃读艰深的听力学、耳科解剖学著述,钻研家庭教育的思想理论;她学习标准的普通话,为了矫正自己不标准的发音,查字典、学播音员咬准发音再去教他。母亲的梦想是让姚登峰成为一个“普通孩子”,上普通学校。
面对无法逾越的听力障碍,这个戴着助听器的极重度耳聋孩子,努力与健听孩子的成长步伐保持一致。从一开始连在普通小学都读不下去,第一次考试仅得26分,到后来成绩优异,每学期都捧回几张奖状,在寻求知识的崎岖小路上,他克服了无数艰辛与酸楚。1998年,姚登峰参加全国统一高考,被一所重点大学录取后又遭遇退档,理由是“没有先例”。“我人生中遭遇了两次重大挫折。第一次是打针导致耳聋,第二次是高考成绩越过心仪学校的分数线,却遭遇退档。但与其愤世嫉俗,一味与世俗较真而沉湎其中,不如与自己较真,战胜自我,超越自我。”他放弃了“生气”,选择“争气”。大学四年,他每年都获得奖学金。大学毕业后,他参加了全国研究生统考,以专业第一名的成绩顺利考入北京大学攻读硕士学位。
2006年7月,姚登峰于北京大学硕士毕业后,成为北京联合大学(以下简称“联大”)的一名聋人教师,于特殊教育学院担任计算机专业本科生和信息无障碍专业硕士生的教学工作。在与残障学生的相处中,姚登峰发现有些学生从小生活在与社会隔离的特殊环境中,没有与同龄孩子在同一条起跑线上平等竞争,思维已大大滞后于同龄孩子,独立能力较差。“有的女生开学第一天就要我帮忙打电话给家长,让家长送袜子过来,因为她不会洗衣服。”姚登峰回忆自己的成长经历,父母把培养其生存能力和品德教育放在首位,放手让他做一切,从而在生活中积累经验、提高能力。
因此,姚登峰在教学中既注重授业解惑,又注重学生独立人格和能力的培养。他鼓励学生自己的事情自己做,鼓励他们多参与社会活动、多参加比赛;为他们开展就业培训,教导他们如何为人处世……通过各种形式,一点一滴地向他们灌输“聋人除了听,什么都可以做到”的信心。“作为一名老师,我认为最重要的是培养学生自强自立的精神,这是最宝贵的东西。”
推进融合教育,促进特殊儿童教育公平
“融合教育是未来的趋势,是家长的期盼,是孩子康复成长的需要,更是为社会减负、营造和谐社会的重要举措!”姚登峰的话语掷地有声。
近年来,我国特殊教育“融合”力度不断加大。让更多有特殊需求的孩子去普通学校随班就读,从而更好地培养他们将来融入社会的能力,成为业内共识。2017年5月1日,国家修订后的《残疾人教育条例》正式施行。《条例》提出:“积极推进融合教育,根据残疾人的残疾类别和接受能力,采取普通教育方式或者特殊教育方式,优先采取普通教育方式。”
一直在普通学校就读、生活在健听人群中的经历与高等特殊教育教师的角色让姚登峰对融合教育有着更为全面的认知。7岁那年,母亲把姚登峰送进一所普通小学,从此开启了他与“普通人”步调一致的学习历程。随着康复训练及语言学习的深入,他能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虽然直到现在,与人第一次交流或是群体交流时还是不能百分百‘听懂,但随着交流能力的提升,融合的快乐让心灵得以舒展。”
姚登峰鼓励残障孩子去普通学校上学:“特殊教育学校环境过于封闭,不利于残障孩子以后的生活,如果可以去普通学校就读的,完全应该去普通学校随班就读。当然这要根據具体情况而定,看哪种方式对孩子成长更为有利。”
同时,姚登峰也指出,融合教育目前存在一些“未融合”的问题与挑战。据悉,现在北京市各类残疾儿童,有61.8%实现了融合教育,但有相当一部分的随班就读儿童,实际上是“随班混读”或者“随班就座”,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随班就读”。“残障儿童到普通学校进行融合教育,不是简单地把他们安排在教室里,学校一定要有相应的支持系统,比如设资源教室、配备具有特教知识的专业老师,满足孩子的特殊教育需求。让孩子在上完大课之后再回到资源教室里,专业教师针对孩子情况,提供其所需的知识辅导、情绪调整和康复训练等课程。”
“如果残疾人教育缺失,最终导致的是社会的负担。”作为一名教育工作者,同时也是听障人士,姚登峰恳切地呼吁社会和教育界积极发展融合教育,让残障儿童享受公平的教育。“希望社会、学校和家长,用心去发现、挖掘每个孩子的闪光点,让每一颗残疾儿童小星星都能绽放出自己的光芒。”
用人工智能重建“巴别塔”
姚登峰本科与硕士阶段读的都是理工科,致力于在计算机科学领域有所作为,博士阶段则一头扎入语言学的全新领域。曾有不少人问他:为何博士攻读专业与之前跨度如此之大?这还需回溯到2006年姚登峰初到联大任教之时。
当时,恰逢联大与IBM签署合作协议,在中国第一个试点将无障碍技术引进高校,学校指定姚登峰负责。他敏锐地感觉到:“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遇,我的兴趣与理想达到了完美结合,预感它会融入我的生命,与我共同成长。”
何为信息无障碍?2000年,冲绳八国集团首脑会议发表的IT宪章提出信息无障碍精神,即无论健全人还是残疾人,无论年轻人还是老年人,所有人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够从信息技术中,平等、便捷、无障碍地获取和利用信息,从而缩小数字鸿沟。然而现实中,盲人无法获取屏幕上的图像信息,聋人听不到网络视频声音,肢残者无法使用鼠标。因此,屏幕阅读器、语音识别技术、眼球跟踪器等无障碍科技应运而生。
“科技可以成为盲人的眼睛、聋人的耳朵、语言障碍者的声音、行动不便者的四肢……信息无障碍研究旨在通过科技赋能残障人士,让他们做到很多原本做不到的事情,能更加方便快速地完成日常生活中的必须操作,也能缩短他们和健全人之间的能力差距,让他们更好地融入社会、找到工作,过上自给自足的生活,实现人生的自我价值。”在姚登峰看来,信息无障碍是社会文明进步的一个重要标志,有助于残障人群共享社会进步的成果,实现教育公平和社会公平。
从此,他倾注了自己全部的热情和精力,在完成教学任务的同时,开始了信息无障碍研究。他主持了教育部-IBM精品课程建设项目,在中国第一个将无障碍技术整合进软件测试课程。可以说,从事信息无障碍研究是姚登峰职业生涯的一个转折点。
随着信息科学的发展,有声语言计算的研究已经成熟并越来越先进。然而手语作为听障者的母语,也是全世界语言学家公认的一种自然语言,其背后的手语计算领域却还是一片空白。姚登峰的博士研究方向,选择了手语的认知与计算,是语言认知与计算的一部分,是信息无障碍研究的继续深入,可以说是科学领域的前沿课题。“我是特殊高等教育一线工作的教师,又是一名听障人士,我感觉自己责无旁贷。因此决定报考博士生,攻读手语语言学方向的文学博士学位。” 2012年,他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清华大学,师从江铭虎教授。
至今姚登峰仍清晰地记得,当年导师江铭虎录取他时对他说的一段话: “上帝推倒‘巴别塔,阻碍了人类的交流,我们正在用人工智能重建‘巴别塔。希望在‘巴别塔工程上建一座‘桥梁,即利用手语认知和计算技術,让有声世界的口语族与无声世界的手语族能通过这座‘桥梁自由往来。你是游历在有声和无声世界的学者,通晓两个世界的语言。目前,计算机能够识别理解有声语言的语音和文字,尚不能认知、识别和理解手语,这座‘桥梁尚未连通,只能遥遥相望。这是一个庞大的系统工程,希望你能为这座‘桥梁贡献力量。”姚登峰所要做的便是在认识手语的基础上,利用现代科技手段,让这个群体的所有人都能够融入现代信息生活。
这是一个多学科交叉的研究领域,靠单一的学科知识无法完成,它涉及语言学、计算机科学、认知神经科学、心理学、统计学等范畴。摆在姚登峰面前的挑战很大,他需要摄入大量的跨学科知识营养。在清华读博期间,除了在联大任教的时间,其余时间甚至节假日,他都待在清华的实验室或图书馆。来去匆匆,晨昏不晓。
付出的心血终将化为丰收的喜悦。2016年夏天,姚登峰的博士生涯画上了圆满的句号。答辩委员会评价他的论文具有跨学科前沿性、挑战性与拓展性,不仅对汉语手语的理论建构、对揭示语言本质等有重要的理论意义,而且论文基于实证的试验分析归纳,对于助聋机器人的研制有实际应用价值。博士毕业后,姚登峰在手语计算的基础上,开始尝试破解行为语言的深层奥秘,仅两年时间便在这一领域取得了突破性进展。
利用先进的科学技术帮助残障人、方便残障人的生活和学习是姚登峰从事科研的初衷与动力。沿着这一方向,他一路奋进,一路攀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