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海南卫防御体系的演变及原因
2020-07-06石令奇
石令奇
(西南大学 历史地理研究所,重庆 400715)
一、问题的提出
学术界对于明代海南岛的防御体系已有一些研究。甘方明[1]从区域开发史的视角切入,梳理明代海南岛的海防情况,认为嘉靖以后海南岛改变明初以卫所为重心的海防格局,卫所虽然还存在,但是已逐渐退化为次要的防卫。李勃[2]384-396《海南岛历代建置沿革考》专列一节论述海南卫的建置沿革、职责、兵额与屯田,但未对千户所下辖的军事设施、海南卫防御体系演变的总体过程、推动防御体系演变的原因进行分析。郭红、靳润成[3]643-646对海南卫及其下辖千户所进行过一些考证,不过其著作以整个明朝疆域为研究空间,对海南卫的论述难免失之过简。同时,李著、郭著对海南卫辖千户所数量的认识也存在分歧,前者梳理的千户所不包括潭览屯田千户所,后者则包含潭览所,该所是否隶属海南卫还需进一步探讨。张朔人[4]53-60探讨了海南卫千户所、烽堠的建设情况,从烽堠数量、管理体制、旗军人数的变化解读明末海南岛海防重点的转变,颇具见解。赵诚[5]从历史地理学的视角出发,分别考察明初至嘉靖中期、嘉靖后期至明末的海南岛海防体系,认为明中期后海南岛以卫所为基础的防卫体系走向衰败,原因是卫所旗军大量逃亡,军纪日渐废弛,但海南卫防御体系的衰败并不能全归结于这一点原因,且其关注点在海防,对海南岛的黎防关注较少。杨紫东[6]系统讨论洪武至宣德时期海南岛的海防情况,认为明初海南海防尚未形成清晰的理论体系与独立的平时、战时体系,仍呈现以陆防架构向海防实际进行延伸的态势,其文主要关注点也在海防。总的来说,有关明代海南卫防御体系的演变过程、推动海南卫防御体系演变的原因还有深入研究的必要,笔者运用历史地理学的研究方法,梳理海南卫防御体系的演变过程,从军户数量、军事需求、自然环境、政区传统等视角分析演变的成因,以求教于方家。
二、海南卫防御体系的演变过程
有明一代,海南卫作为广东都司长期存在的15个军卫之一,其辖属过的千户所多达13个,居各军卫之首,其在广东都司中的重要地位不言而喻。在海南卫辖千户所之下,还辖有烽堠、营堡等军事设施,它们与千户所共同构成海南卫防御体系。这种防御体系并非一蹴而就,而是经历了一个漫长的演变过程,具有明显的阶段性特征。本节所述之防御体系,主要从卫所、烽堠及营堡的地域分布与隶属关系为视角,对海南卫军事防御体系做出分析。
(一)洪武时期
洪武一朝是海南卫辖千户所与千户所管辖烽堠最多、千户所治所迁移最频繁的时期。
洪武二年(1369),明廷在海南岛设置海南卫,以广东卫指挥佥事孙安领之[7]873,卫治在琼州府城(今海南省海口市琼山区府城街道)内,随后,开始第一次大规模的卫所设置。洪武三年(1370),明廷开始海南卫辖千户所的设置,调拨千余名军士进驻海南卫,置东、西二所,分设于卫治前右首、卫治前左首。洪武六年(1373),迁配者接踵而至,海南卫将东、西所改称左、右所[8]399,同年五月,“儋州宜伦县民陈昆六等作乱,攻陷州治,广东都卫发兵剿捕之”[7]1478,广东都司认为儋、万二州山深地旷,需设卫所镇守,随之上奏,七月,明太祖下诏置儋、万二州守御千户所[7]1488,不过政令下达后海南卫并未立刻设儋、万二所,而是在洪武七年(1374)“添置中、前、后三所。随拨前、后二所于儋、万二州,开设守镇”[8]399-400,中千户所治地在卫治前右次,前、后千户所治所由琼州府城内分迁至儋州城(今海南省儋州市中和镇)内、万州城(今海南省万宁市万城镇)内,仍称卫前、卫后千户所,为儋州、万州守御千户所的前身。洪武十年(1377),官吏获罪充军者多,海南卫继而开设中左所[8]400,治所在卫治周围。至此,海南卫共辖左、右、中、前、后、中左六千户所,其中的左、右、中左所为在卫千户所,前、后所为不在卫千户所,还未设置守御千户所。
自洪武十七年(1384)起,海南卫开始第二次大规模的卫所设置与调整。此时有官吏户丁充军发往崖州[8]400,海南卫以此为基础设崖州守御千户所[7]2464,治所在崖州城(今海南省三亚市崖州区)内,标志海南卫防御体系内开始出现守御千户所。洪武二十年(1387),指挥桑昭请添立后所,改中左所为前所,儋、万为守御所[8]400,新设前、后所取代了原先的前、后所,并分置于卫治前右末、前左末,原先的前、后所易名为儋、万州守御千户所,新设后所也就是海口后千户所。洪武二十年,海寇侵扰海口岸,琼州府城与海口岸相距仅10里,若无海防城作为屏障,府城易遭受海寇掠夺,指挥花茂便“奏设城池,移后千户所官军守御”[8]468,十月“置海口千户所于琼州府琼山县”[7]2786。至此,海南卫下辖左、右、中、前、后五千户所的内五所格局正式确立。不过此时还未筑海口城,海口后千户所仍内附海南卫治。至二十八年(1395),安陆侯筑砌海口城,城池告成,调后千户所官军到海口城镇守[8]414,海口千户所成为海南卫唯一一处治所不附于卫治的普通千户所。
洪武二十四年(1391),“指挥桑昭以昌化县乌泥港东,倭寇数登岸劫掠,奏于地置昌化所,筑城守御”[8]406。同年,桑昭又于文昌县域内设清澜守御千户所。二十五年(1392),委派官员筑城[8]403。清澜城的修筑完成于政令下达之前,二十七年(1394)八月明廷才正式下达政令“置广东青蓝守御千户所”[7]3415,治地在文昌县清澜地区。十一月,因防倭“置南山守御千户所”[7]3435,治地在陵水县南山港西,筑城活动始于二十八年(1395)。可见二十七年时海南卫下辖崖州、儋州、万州、昌化、清澜、南山六守御千户所的外六所格局也正式确立。
此外,《明史·地理志》还记载明初海南岛存在一处名为“潭览”的屯田千户所,“琼州府”条目下载定安县“东有潭览屯田千户所,元置,洪武中因之,永乐四年废”[9]。这条材料使人误以为其隶属海南卫,其实《明史·地理志》只是记载洪武年间至永乐四年定安县境内尚存有元代遗留的潭览所,并非认为其隶于海南卫。理由有三:
其一,《明实录》《寰宇通志》《大明一统志》、正德《琼台志》、万历《琼州府志》都没有记载海南卫辖有潭览所。
其二,万历《琼州府志》载:“万户府黎兵辖十二翼千户所。初,至元丁亥(二十四年)……至癸巳(三十年),阔里吉思平黎,乃议佥土人为黎兵,奏立五原、仁政、遵化、义丰、潭揽、文昌、奉化、会同、临高、澄迈、永兴、乐会十二翼千百户所,以总领之。”[10]320-321宋元时人邢梦璜撰写的《至元癸巳平黎碑记》详细记述了阔里吉思平黎的过程:至元二十八年(1291),“天子乃命湖广行中书省平章政事阔里吉思督视。十一月壬子至师”[11]547,至元三十年(1293),“七月辛酉,平章召赴阙,以善后事宜授元帅朱斌。十月戊申,西征儋黎,师次铜鼓。十一月己未,高祜奉檄来趣师,十七日会于茶根。十二月晦,分遣士卒抵古振州,斌攻其南,祐攻其西,谦亨攻其东,尽复故土”[11]548。《至元癸巳平黎碑记》是记载阔里吉思平黎的第一手资料,可信度较高,可见潭览所应是在至元三十年(1293)阔里吉思平定黎乱后设置的。若其隶属海南卫,那么就应该置于明廷设海南卫之后,或是在海南卫设置后划归海南卫管辖,但是,目前并未看到相关记载。
其三,正德《琼台志》载“至国朝洪武三年,以田十有一处,琼山遵化、石山,澄迈水南、水北、曾家、保义、槟榔,临高定南、田牌、新安,定安潭榄。拨隶各县”[8]448,可知洪武三年(1370)起,潭览所始归定安县管辖,成为县辖屯田,永乐四年(1406)废除所名。
因此,潭览所实为元代遗留下来的一处屯田千户所,其屯田从未归属海南卫统辖,类似的屯田所还有琼山遵化、石山,澄迈水南、水北、曾家、保义、槟榔,临高定南、田牌、新安,这在正德《琼台志》、万历《琼州府志》都有明确记载,只是《明史·地理志》未收录。
洪武时期,海南卫还在本岛海岸线上设置大量烽堠,并将这些烽堠划归千户所管辖。正德《琼台志》征引《琼海方舆志》曰:“旧制无烽堠,今于沿海紧关去处设立一百六座,差兵夫昼夜瞭望,遇警放烟,稽古制也。”[8]466《琼海方舆志》成书于洪武末年(1398)至建文年间(1399—1402)[2]323,可知千户所辖烽堠始置于洪武时期。在明前期的海南卫防御体系中,烽堠扮演着重要角色,嘉靖朝名臣胡宗宪在《琼管论》中言:“各海口咸置烽堠瞭成,指挥部军统辖之。各曰备倭巡捕,巡司散布分列,海寇望帜而知有备。”[12]2822-2823可见烽堠具有重要预警作用。
至此,海南卫防御体系下共设有内外11千户所、106座烽堠。从地域分布来看,卫所设在海南岛沿海地区的交通要道上,烽堠设在海岸线上,守御千户所还按照方位划分为东西两路,东路为清澜、万州、南山三所,西路为儋州、昌化、崖州三所,卫所、烽堠呈环沿海而置的空间布局。
(二)建文至宣德时期
建文至宣德时期,海南卫防御体系仍由千户所、烽堠构成,体系内部变化较小,相对稳定。此时的变化表现为治所的迁移。有两种情况:第一种是千户所迁至新址,第二种是县治迁至千户所城内。第一种情况出现在永乐十七年(1419),因南山所旧治在浮沙地,城垣不坚固,故迁至马鞍山[13]。第二种情况出现在正统年间,共有两处县治迁入所城内,首先是正统五年(1440),陵水县治毁于海寇,知府程莹奏迁南山千户所城外东隅[8]316,陵水县始与南山所同治;其次是正统六年(1441)五月,“昌化县去昌化守御千户所十里许,运粮者必三渡河然后至所,县有急所亦不能赴援,至是徙县治及儒学于所城内”[14]1573,昌化县始与昌化所同治。正统六年五月以前,县所不同治,昌化所“在昌化县治北一十里”[15],由县运粮至所、由所遣兵援县费时费力,县所同治减少了县所互助需要的时间成本,儒学作为配套设施一同迁入,促进了昌化所文教事业的发展。琼州府选择将县治迁至所治处,而不是将所治迁至县治处,这是由于千户所长期驻军,当地较安定,社会经济发展较快,将县治迁入所城内更有利于县域社会的发展。
(三)正统至正德时期
正统至正德时期,海南卫防御体系又出现一次较大的变化。其表现为大量修筑营堡,将其划归千户所统辖。
正统十年(1445)以前,海南岛的日常防务与动乱平定主要依靠卫所与烽堠,烽堠设于海岸线上,是卫所防区的前哨站,烽堠使得卫所能及早发现来自海上的威胁,尽快做出兵力部署,但如此措置也存在明显的弱点,即卫所、烽堠均设于沿海地区,若中部山区发生动乱,将官需从卫所调兵,从沿海深入内陆,很难做到及时防御。随着黎族人民反抗次数的增加,海南卫认识到仅依靠卫所与烽堠并不能满足海南岛的军防需求,自正统十年起,陆续在海南岛山区设置了一大批营堡,将其作为千户所下辖的军事设施。
正统十年,知府程莹、指挥使陈英、指挥佥事周振奉命在崖州山路地带修筑深沟、郎凤、多银、抱阤、郎芒、高村、山麻、落机8座营堡,用于防止黎族人民反抗,这些营堡划归崖州守御千户所管辖,由崖州所调军防守,营堡分布于崖州城外的东西两路[8]440。成化五年(1469),指挥佥事李泰在万州地区设置南头、牛塘2座防黎堡,隶万州所。成化十三年(1477),指挥同知高清在儋州地区设置黄牛坡、落窑、落基3座防黎堡,隶儋州所。成化二十二年(1486),指挥使石英在陵水地区设置膺修、石赖、岭脚、黎亭、牛岭5座防黎堡,隶南山所。弘治七年(1494),因南头、牛塘、黄牛坡、落窑、落基、膺修、石赖、岭脚、黎亭9座营堡所在地域的社会秩序趋于稳定,指挥佥事张翊将这些营堡革除[8]440。弘治二年(1489),张翊在万州地区设立莲塘、乌石2防黎堡,隶万州所。弘治四年(1491),指挥佥事王洁于崖州地区设立高岭东、高岭西2防黎堡,隶崖州所。弘治七年(1494),张翊于文昌地区设置冯家、杨桥2防黎堡,于昌化地区设置吉家潵、鱼鳞洲、小洲塘3防倭堡,于崖州地区设置望楼、榆林2防黎堡。弘治十一年(1498),指挥佥事周远在崖州地区设置多零堡[8]440。弘治朝是海南卫筑堡最多的时期,还出现专事海防的防倭堡。这表明海南卫不仅陆防需求增加,海防需求也在增加。万州所还辖有1处新潭堡,但方志未言设置时间,根据万州所其他营堡的设置时间来看,此堡应该也设于成弘年间。
至正德年间,海南卫将原有的106座烽堠缩减为85座,正德《琼台志》载:“今减东西路烽堠,只八十五座列后。”[8]466这反映出此时海南卫的海防压力可能有所减轻。千户所辖烽堠情况如表1所示。
资料来源:唐胄《正德琼台志》卷二十一,《平乱·海防》,海南出版社2006年版,第466—467页。
至此,千户所、烽堠与营堡共同构建起新的海南卫防御体系。从营堡类型来看,海南卫修筑的31座营堡中有27座营堡因防黎而设,3座营堡因防倭而设,1座营堡的设置目的不明,反映出大多数营堡为防黎而设。从地域分布来看,防黎堡设在内陆山区,防倭堡设在沿海平原,设置比例为9∶1,表明千户所辖属军事设施开始摆脱环海设置的准则,呈现出由沿海平原带向内陆台地阶地带、环山丘陵带拓展的趋势。
(四)嘉靖时期至明末
嘉靖时期至明末,烽堠与营堡逐渐脱离千户所管辖,部分营堡被废除,明廷增设琼崖参将,以琼崖参将为中心构建起新的防御体系,琼崖参将府取代海南卫作为该岛的最高军事职能机构,以海南卫为中心构建起的防御体系逐渐走向衰落。
此时海防形势再次严峻,烽堠的数量有所增加。据嘉靖《广东通志初稿》记载,嘉靖十四年(1535),海南卫在内五所增设博庙、博白烽堠[16]。需要指出的是,嘉靖《广东通志初稿》卷三十四《营堡》记载的内五所烽堠名有重复,东水、石、马袅、博浦、乌石、黄龙、博顿7座烽堠记载了两次,因此,新增的烽堠应该只有博庙、博白两座烽堠,数量变化不大。
据《琼管山海图说》载,嘉靖十六年(1537),烽堠增至91座,仅清澜所辖有烽堠,其余归属州县管辖[17]。万历年间,烽堠增至120座,皆归州县管辖[10]361-370。此时的烽堠已经彻底脱离海南卫防御体系。张朔人认为,嘉靖十六年之后烽堠的归属由州、县、内五所外三所的多级管理体制,开始向较为单一的州县系统转变。到万历时期则完全归属州县。这种变化,将条块分割的烽堠管理纳入州县系统,提高了应急效率[4]60。烽堠归附州县提高了应急效率,也从侧面反映嘉靖朝后海南卫防御体系的应急能力确有下降,才会出现如此调整。
在海南卫防御体系走向衰落的情况下,重构海南岛的防御体系成为一件迫在眉睫的事情。嘉靖十九年(1540)六月,提督两广都御史蔡经以崖、万等州有黎族人民反抗,“攻逼城邑,有司不能支”,奏设参将一员驻扎崖州、陵水,分守琼州地方,兼管琼、雷、廉州海洋备倭,明廷纳议[18]。琼崖参将设立后,其逐渐取代了海南卫在海南岛的地位。
琼崖参将防御体系与海南卫防御体系具有明显区别。琼崖参将防御体系由白沙水寨、扬威前后左右四营、水蕉、大会、太平、南略、日南、长沙、乐平、乐安、乐定等营寨构成。万历《琼州府志》载,白沙水寨额设官兵1 822名,扬威前后左右四营额设官兵1 775名,水蕉、大会、太平、南略、日南、长沙六防黎营额设官兵1 195名,乐平营官兵90名,乐安营官兵396名,乐定营官兵300名[10]325-327。这些营寨的兵源通过征募获得,称为水陆募兵,这就弥补了卫所防御力量的不足,缓解了卫所军日益骄纵、军纪混乱带来的压力。
海南卫防御体系的衰落也体现在正德《琼台志》与万历《琼州府志》对烽堠、营堡的书写差异上。正德《琼台志》卷二十《兵防下》“营寨”条目在罗列某区域的堡寨后,都会注明“上属某某”,这里的“某某”除感恩县外皆为千户所,卷二十一《平乱·海防》“烽堠”条目亦是如此,而万历《琼州府志》卷七《兵防志》“营寨 烽堠”条目下则改为先记州县名,再分别记述州县境内的营、寨、堡与烽堠,两种文本对烽堠、营堡的书写存在差异。这种现象说明从正德至万历时期,修志者对烽堠、营堡与卫所、州县隶属关系的认知发生了转变,即从隶属卫所转变为隶属州县,这是海南卫防御体系走向衰败、千户所下辖军事设施不再隶属千户所的有力印证。
在此时期,海南卫对防御体系进行了两次调整,首先是在万历九年(1581)迁移清澜所治,清澜所原在“文昌县青蓝都,去郡城东南一百九十里……万历甲戌,陷于林凤。辛巳,千户朱炫与文昌知县罗鹗议迁南都陈家村”[10]133,其次是万历二十八年(1600)设立水会守御千户所,“按察使林如楚筑水会所城,调后所千户刘国祖、清澜所百户黄允成统内四所及清万儋军三百名守之”[10]325-327,水会所治地在琼山县西南300里水蕉村(今海南省琼中县)。水会所的设置使得卫所的布局直接突入至中部山区,但这也只是一种临时措置,并不能改变海南卫防御体系的总体面貌。
综上所述,明代海南卫防御体系演变的四个阶段为形成期(洪武时期)、稳定期(建文至宣德时期)、发展期(正统至正德时期)、衰落期(嘉靖以后)。形成期的防御体系由千户所、烽堠构成,稳定期的防御体系仍由千户所、烽堠构成,发展期的防御体系由千户所、烽堠与营堡构成,步入衰落期后,海南卫防御体系仅下辖千户所。
三、推动海南卫防御体系演变的原因分析
如前所述,海南卫防御体系的演变历经四个阶段,这并不能简单地看作是军户数量减少后带来的结果,其中还包含海南岛军事需求的转变、地理环境的制约、府州县政区传统的影响等多种因素的共同作用。
(一)军户的逐渐减少
军户的逐渐减少是导致海南卫防御体系衰落的直接原因。卫所的兴衰与军户数的升降呈正相关,当军户数逐渐增多时,卫所才能稳定运作并发展壮大,当军户数逐渐减少时,卫所就会逐渐衰落。
明代军户分为卫所军户与州县军户,卫所军户由军士及其主要家属构成,军士赴卫所时必须携带妻子同往[19],这批人口成为卫所发挥职能的坚实力量,州县军户则由附属军士的庞大家属群体构成。明前期,海南岛军户充足、军屯完备,尚能保证卫所有序运作。明中后期,“官舍土豪包占官业,且争讼不已”[10]355,岛内多处出现有军无田的现象,就算是在有田处,屯田也大多荒芜,“耕者什一,荒者什九,且卖单变产”[10]355,这些地区产出甚难,有田无食。在这种情况下,卫所军没有可耕之田,军户就更将从军视为畏途,府州县军户、卫所旗军不断逃绝。
首先,府州县军户的大量逃绝在琼州府军户数的变化上有所体现,详见表2。关于明代琼州府的军户数,正德《琼台志》载正德七年(1512)军户数为3 336户,由于此时琼州府总户数为54 798户,军户数约占总户数的6%。正德《琼台志》又载洪武二十四年(1391)琼州府总户数为68 522户,永乐十年(1412)为88 606户,成化八年(1472)为54 485户,弘治五年(1492)为54 705户[8]220-224,万历《琼州府志》载万历四十五年(1617)总户数为56 892户[10]231,虽仅正德七年有具体军户数目的记载,但总户数与军户数的消长应按朝廷定例,故根据正德七年军户数所占总户数之比例来推测各时期的军户数。
资料来源:唐胄《正德琼台志》卷十,《户口》,海南出版社2006年版,第220—224页;蔡光前纂修,戴熺、欧阳灿总裁,《万历琼州府志》卷七,《兵防志》,海南出版社2003年版,第231页。
注:军户数值取整数。
表2所示,洪武至永乐时期,军户数呈上升趋势,成化时,军户数已下降至3 269户,成化至万历年间的军户数一直维持在3 000多户,可见琼州府军户数并无太大增长,这种情况便是州县军户逃绝所致。州县军户逃绝使得卫所旗军得不到补充。
其次,卫所旗军也在不断逃绝,万历年间,见在旗军数与额设旗军数已形成鲜明对比,见表3。
表3 万历二十八年后海南卫所旗军额设、逃绝、见在数对比表
资料来源:蔡光前纂修,戴熺、欧阳灿总裁,《万历琼州府志》卷七,《兵防志》,海南出版社2003年版,第322—324页。
由表3可知,从洪武至万历时期,海南卫所旗军呈逐渐减少的趋势。海南卫额设操军总数为10 684名、额设屯军总数为2 467名,洪武年间,各千户所能够维持着900~1 100名左右的操军规模与约220名的屯军规模,此时“军士已万数千人,继又迁配垛集生息,数日增倍”,符合额设旗军数,正德年间,“持戟在伍之士尚靳五千”[8]400。万历二十八年(1600)后,各千户所见在操军仅有额设的33%,见在屯军仅有额设的5%~10%不等,卫左所操军的逃绝率为68%、屯军逃绝率为79%,卫右所分别为73%、80%,卫中所分别为70%、85%,卫前所分别为67%、71%,卫后所分别为83%、95%,清澜所分别为75%、78%,万州所分别为60%、71%,南山所分别为82%、91%,儋州所分别为53%、86%,昌化所分别为75%、89%,崖州所分别为69%、85%,可见旗军的逃绝非常严重,且屯军的衰败甚于操军,相比屯田,明中后期的海南旗军更愿意驻城操练。
除屯田荒废致使军户逃绝外,明廷频繁将海南卫军征调出岛也是导致军户减少的主要原因。征调目的多种多样,包括装解赴京、起运课科、进献方物、统辅番贡、伴护通夷、廉池采珠。诚如张朔人所言:“这支用于震慑山、海之乱的武装,在明代中前期却有着多重使命。”[20]不过,多数征调还是为了征战与运粮,如洪武二十一年(1388),“调指挥翟兴、千户俞凯等领军征德庆、龙水”[8]401;二十四年(1391),“指挥徐本、千户王志等征高州、电白”[8]401;永乐四年(1406),“指挥柴英、千户崇实等征安南南山,百户赵昱运粮。五年,指挥张恕征浔、柳。六年,左所百户黄勇运粮征交趾”[8]401。明代人唐胄指出:
我朝既别赤版,则待哺健儿,尺籍有额,岂可复蹈其蹶?但国初岭外多事,一时权急,虽所不免,……然事竣辄归,初无规例。况时军众番分,人不觉苦。《琼台类稿》指挥李翊墓志:时广右瑶寇未入东界,海外边兵不调,疆城无事,士卒暇逸。自景泰以来,广右瑶寇侵入东界,邻郡多残,始议补调我军千数,截守高化诸路。后岁局为常,……识者早已寒心。逮至天顺庚辰,邵贼果乘空虚……攻陷城池。……自后犹不知警,瑶霾既消,更番如故,……使我孤悬之地,海席黎雾,日夕惊心,一有警报,城野翻动,寝食不宁,垂三十年。[8]401-402
由唐氏之言论可知,明初海南卫军出岛执行要务尚能做到“事竣辄归”,军士处于“人不觉苦”的境况,天顺以后,征调更加频繁,岛内军士匮乏,不仅给叛变军户邵瑄作乱卫城提供了可乘之机。卫所也无多余军士派往烽堠、营堡驻守,明廷只能在海南岛设置琼崖参将,采取募兵制,这就促使海南卫防御体系逐渐走向衰败。
(二)海南岛军事需求的转变
军事需求的转变是海南卫防御体系演变的重要推力。诚如周振鹤所言:“在政治因素之外,军事因素也对地方行政制度起着不可忽视的作用。一则因为军事行动直接与政治目的相关,二则由于国防治安方面的特殊需要。”[21]海南卫的出现亦是如此,它在一定时段内满足了海南岛的军防需要。因此,其防御体系的兴衰与军事需求的转变息息相关。
明朝成立之初,明太祖就非常重视对海南岛的经略,认为“南溟之浩瀚,中有奇甸,方数千里,历代安天下之君,必遣仁勇者戍守”[22],因而派军驻守海南岛,建立起海南卫戍防体系,但对卫所军而言,戍守“南溟奇甸”并不容易,既要应对来自海上的威胁,又要应对来自山区的动乱。由于明初统治者具有较开明的民族观,较为审慎地处理民族问题,明代前期上百年间,黎族聚居区保持相对稳定[23],因此明前期海南岛的主要军事需求是防御海寇,基于此,海南卫便在本岛沿海设置内外11千户所与众多烽堠,专事海防,这种军事措置一直维持到宣德时期。
从正统朝起,海南官府与黎族之间的矛盾日益尖锐。正统九年(1444)五月,“崖州守御正千户陈政闻黎贼出没,同副千户洪瑜领军追捕,乃围熟黎,村黎首出见,政等辄杀之,又令军旗孙得等十五人焚其庐舍、杀其妻孥数人、掳其财物,致各黎激变,政及官军百人皆为所杀”[14]2350。弘治十四年(1501)还爆发了影响深远的符南蛇之乱,究其根源,时任户部主事的冯颙做出了总结,其于弘治十五年(1502)十一月奏言:
国初,民黎安堵。永乐间,军民潜通贸易,始从招抚,置土官知州、知县等,分属节制。寻革罢,犹统其属,抚安如故。成化间,黎人作乱,三度征讨,将领贪功妄杀,残及无辜。弘治间,知府张桓贪残私敛,大失黎心,继以知府余浚贪刻尤甚,黎人苦之,相聚为乱,致有今日符南蛇之祸。[24]
可见,中央官吏认识到错误的治黎政策所带来的危害,但为时已晚,官府与黎族的关系已经难以妥善处理。由此,防止黎族人民反抗也成为海南岛的主要军事需求,众多防黎堡拔地而起。
嘉靖朝以后黎族反抗更加频繁。胡宗宪在探讨嘉靖中期琼州发生的黎族反抗时就认为:“近因辛丑之乱,举兵讨平珠崖,驻设参将,事虽大定,而险终在黎。”[12]2823可见,海南岛的军事需求彻底由重视海防转为海陆兼防,军事需求的进一步上升,意味该岛在岭南边疆中的军事地位越发重要。对此,明末清初地理学家顾祖禹有着清楚的认识:“府外环大海,中盘黎峒,封域广袤二千余里,盖海外之要区,西南之屏障也。”[25]付永杰在分析明朝贬至海南官员呈现锐减趋势时,将明中后期海南岛战略地位的提升视为贬官锐减的重要原因,认为明中后期,海南岛战略地位极其重要,唯有派遣股肱之臣谨慎经营,以确保南疆无恙,此亦不适宜作为贬官流放地[26]。正由于这种重要性,海南卫既要防海,又要防止黎族反抗,日益骄纵的卫所军难以应付,势必需要新的军事机构统领全岛防务,建立新的兵制充实兵力,琼崖参将府应运而生。随着琼崖参将的设置,烽堠与营堡脱离海南卫防御体系而存在,以海南卫为中心的防御体系步入衰落期,以琼崖参将为中心的防御体系建立了起来。
(三)自然地理环境的制约
海南卫防御体系的演变在一定程度上受地理环境的制约,这主要体现在千户所治所的设置与迁移上。海南岛四面环海,是一处较为封闭的地理单元,其地形中部高四周低,以中部五指山区为中心向四周沿海地区递降,依次为中部山地带、环山丘陵带、台地阶地带、沿海平原带,构成围绕中心山地的圈层状地貌结构,南渡江、万泉河、昌化江等河流由岛中央呈放射状向四周奔流入海。在这种圈层状地貌的制约下,明代时,中部山地带仍是交通闭塞之区,黎峒遍布,自然资源难以得到官府的开发,社会经济落后。而沿海平原带地形平坦,交通便利,河网密布,利于社会经济发展。基于这样的自然地理基础,海南卫自然是选择在沿海平原设置卫所治所、修筑卫所城。
治所设置方面,如海南卫治地在南渡江下游的西岸平原;儋州所治地在北门江下游之西岸;昌化所治地在昌化江下游之北岸;崖州所治地在宁远河下游之东岸,海口、南山、万州与清澜千户所治地设在海岸线上,目的在于保卫港口和沟通海陆贸易。治所迁移方面,卫后千户所迁至海口都、昌化县治迁至昌化所治地、陵水县治迁至南山所治地、清澜所治从青蓝都迁至南都陈家村,这一系列迁移都是在沿海平原带内完成的。当然,治所的设置与迁移也受到府州县政区传统的影响。不过,能够遵循政区传统使绝大多数卫所治所与府州县治所同驻一城,究其根本,也是这些地区有较好的自然地理基础。
虽然千户所辖营堡的设置已经摆脱置于沿海的原则,向台地阶地带与环山丘陵带拓展,但是仍难以直接设于中部山地带。这里山川险峻,不宜直接控御,自然地理环境的制约作用不言而喻。这使得海南卫防御体系始终无法深入中部腹地,大体上遵循“山川形便”的设置原则,万历年间在中部山地设置的水会所也只是海南卫防御体系衰落后实行的临时举措。
(四)府州县政区传统的影响
岭南的广东、广西因受地形和政区传统的影响,都司的辖区与布政司大体一致[3]634。海南卫作为隶属广东都司的军卫,并且设在海南岛这样相对封闭的地理单元内,其受政区传统的影响更为明显,见表4。
表4 明代海南岛卫所与府州县地域对应关系
注:府州县以明正统五年(1440)的建置为准。
由表4可知,海南岛的卫所治所与府州县治所、卫所辖区与府州县辖区具有较强的地域对应性,这种对应关系对卫所治所的选择、卫所辖区的划定、烽堠与营堡的归属都产生了深刻影响。以儋州守御千户所为例,其辖区与儋州的辖区基本一致,海南卫设于儋州地区的烽堠、营堡也划归儋州所管辖。当然,部分千户所与州县的地域对应关系也有偏差,如清澜所与文昌县不同治但辖区基本一致,内五所与琼山县同治但辖区不一致。还有一种特殊情况是州县治归附千户所治,如昌化县治迁至昌化所治地、陵水县治迁至南山所治地,这表明在本岛的一些地区,卫所相比州县更能促进当地发展,影响着州县治所的重新选择。不过从卫所治归附州县治与州县治归附卫所治的次数来看,府州县政区传统对卫所设置、调整的影响更大一些。在嘉靖朝以前,海南卫防御体系内有烽堠、营堡等军事设施,卫所设置与州县设置保持基本一致还能保持卫防御体系的良好运作。嘉靖朝后,随着卫所旗军减少,烽堠逐渐归附州县,营堡部分废弛,而卫所对州县治所的依附性仍然很强,降低了卫所应对军事威胁时的灵活性,不足以维持卫防御体系的运作,间接促使海南岛重构新的防御体系。
结 语
周振鹤曾用“军管型的特殊政区”[27]来定义历代王朝在边境和少数民族地区采用军管或军事监护形式进行统治管理的特殊政区,明代的都司卫所便属其中一种。郭红指出:“军管型政区不是明代专有的现象,但历代类似性质的政区皆不如明代都司卫所制度之完善、严密及分布之广泛。”[3]249就海南岛而言亦是如此。海南卫作为明时长期存在于海南岛的军管型政区,明前期时体系完善,在维护本岛的社会稳定、促进经济开发、构建信仰文化等方面都发挥过重要作用。但在军事需求的转变、自然地理环境的制约、府州县政区传统的影响及军户的逐渐减少等原因的作用下,卫所制无法长期稳定运作。明中期后,卫防御体系逐渐走向衰落。如此一来,琼崖参将府得以取代海南卫成为全岛最高军事职能机构,构建起以琼崖参将为中心的新防御体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