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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普鲁斯特最初的日子

2020-06-27严彬

山西文学 2020年7期
关键词:马塞尔普鲁斯特

2019-09-28

这是一次回顾。

作为普鲁斯特中译本超过230万字长篇小说《追忆似水年华》的读者,我和很多普鲁斯特的读者有过相似的经验:有一套由译林出版社出版的七卷本《追忆似水年华》,也有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的三本周克希先生独立翻译的《追寻逝去的时光》(这三本我最早拥有,但也很迟了,分别是《去斯万家那边》《少女花影下》《女囚》)),还有另外三种译林出版社的其他版本,卷数不全。就译本的名字和出版质量来看,我更偏爱周克希先生的三卷本,尽管他未能译完,也曾表示不再翻译“追忆”。我数次拿起译林版第一卷《在斯万家那边》、周克希先生的《去斯万家那边》,也从中间读过《女囚》,翻过两本第七卷《重现的时光》,而始终,在我于最近一次(今年四月底开始)阅读《追忆似水年华》之前,竟没有一次读完超过五十页。我将《在斯万家那边》的开篇(甚至没有读到第一部《贡布雷》第一部分,即前四十九页)翻阅过多少次,已经记不清了。

后来我开始注意小说中的人名、地名、事件,每日在我读到的位置标记当时阅读日期。除此之外,我还将一些自己觉得比较触动我心或关键的位置划线标记,有时候还在旁边写下自己的疑问、心得。我写下了取名为“普鲁斯特理解”的读书笔记。

我在译林版七卷本精装版《追忆似水年华》(2012年6月第一版,2019年1月第15次印刷)上标记的最早阅读时间是2019年3月26日,位置在第36页,那天正是诗人海子去世的纪念日。

现在是2019年9月28日,我第一次完整地阅读完七卷本《追忆似水年华》之后的第三天。现在重新阅读小说开篇的部分,补全最初遗落的笔记。这样一来,也会方便我接下来的工作——这一次我阅读普鲁斯特,首先是作为读者,希望理解普鲁斯特这部作品,体会它的意义、它的伟大之处;第二我也将自己放在研究者的角色上,希望自己能在理解普鲁斯特、在普鲁斯特研究上,能做出自己的努力,看看能获得些什么——在中国,首先,尽管《追忆似水年华》如此声名显赫,能读完这部小说的读者很少,它的中文研究者和研究成果也不多见;我是一位作家,一个内心细腻敏感的人,生活中倾向于观察,迷恋写作中的细节和思想延伸,我的身体也不太好……作为作家我和普鲁斯特有共同之处,也希望在阅读和理解他作品的过程中,发现对自己有意义的写作方法——这在我五个月的阅读中已有一些体会。

阅读《追忆似水年华》如此艰难。他的作品时常引发我的强烈不适,而我必须以毅力和韧性去克服它,去发掘作品深处的东西——无数次我在阅读过程中强迫自己继续读下去……普鲁斯特没有在作品中塑造哪怕一个光辉的角色(如果实在需要指出一位,可能是外祖母,而不是我之前寄予厚望的圣卢)。在作品的叙述者马塞尔所回忆的超过三十年的时间之中,所有从小说的第一天就出现,以及后来陆续出现的人物,都在时间中发生着变化。每个人都有他(她)的个性,优点、优越感和缺陷、卑微——大部分时候都高贵的人,比如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到后来,在她衰老以后,也成为一个需要去奉承从前的妓女、后来在上流社会被热捧者叫做拉谢尔的人……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就像盖尔芒特家族的德·夏吕斯男爵,漂亮的圣卢,大多数人或多或少在他们一生中都有着让人气愤而又怜悯的时候。贵族要保持名誉和高贵,附庸风雅;资产阶级追求享乐,亲近权力;平民们热衷于一时一刻小小的物欲,热爱金钱,贪图享乐……所有人都有自己的欲望,很多人追求自己的爱情,不论是爱异性,还是爱同性,爱年轻的躯体,还是爱年老的灵魂。那些人在时间中过着自己的人生,在时间中变化和衰老,他们的精神气质和身体都在变化。最后,所有人都沉溺在时间之中,有人能被打捞起来,被后人多看几眼,更多的随着时间流逝,衰老,死亡,不留下一点痕迹。

普鲁斯特写下的是时间的艺术史(部分)。所有人都沉溺在时间之中,而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懂得自己是如何生活过来的。普鲁斯特塑造了回忆人和叙述者马塞尔,马塞尔身上有着作者普鲁斯特的诸多特征。马塞尔用他敏感的心、他脆弱的身体、他神经质的灵魂,用他天才的回忆和笔,写下了被大多数人度过而忽视了的人类长河中发生于1870年至1920年前后法国巴黎围绕着马塞尔家、斯万家、盖尔芒特家三家周围的故事——那个从前繁盛过的“小教会”家庭,随着维尔迪兰先生的故去、维尔迪兰夫人改嫁,他们的家庭聚会和家也就消亡,连子女都似乎没有留下——这正是我们这一百年来全世界普鲁斯特的读者读到了的《追忆似水年华》。

蜡烛才灭,我的眼皮儿随即合上,都来不及咕哝一句:“我要睡着了。”半小时之后,我才想到应该睡觉;这一想,我反倒清醒过来。我打算把自以为还捏在手里的书放好,吹灭灯火。睡着的那会儿,我一直在思考刚才读的那本书,只是思路有点特别;我总觉得书里说的事儿,什么教堂呀,四重奏呀,弗朗索瓦一世和查理五世争强斗胜呀,全都同我直接有关。(《追忆似水年华》开篇)

就这样,普鲁斯特开始了他的小说,马塞尔开始了他的回忆,而我们必须开始一段漫长的阅读旅程。

2019-05-21

在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9年出版的文章合集《普鲁斯特論》中,今天我在地铁上读到了阿·瓦·卢那察尔斯基的《马塞尔·普鲁斯特》。读完发现这位前苏联的社会主义文艺批评家,我有他一本论文集,是从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的读者服务部买回来的。这样一来,又有一种“这个妹妹原来见过”的亲切感。卢那察尔斯基写完这篇不长的关于普鲁斯特文章后两天,他就去世了。在他去世之前普鲁斯特已经去世,去世时普鲁斯特的那个鸿篇巨制还只出版前四卷。卢那察尔斯基大多数时候称这部大书为“回忆录”,然而它并不是回忆录——

“这部内容极其严肃的小说,如此的鸿篇巨制(‘完全不是法国小说,——一些批评家叫喊说,——难道这算文学作品吗?)却颇为走俏,所以人人都明白,它可能有诱人之处”。

他说,也有人(一些批评家)看都不看这部大作,只听说这个来自法国的系列小说有好几大卷时,就说普鲁斯特是在步罗曼·罗兰后尘——尽管当时他们只是听说,而没有看到普鲁斯特小说的全部——后者将自己的《约翰·克里斯多夫》拉长到十卷本小说,令时人觉得不得体。

但罗曼·罗兰是罗曼·罗兰,普鲁斯特是普鲁斯特。在普鲁斯特的后半生,他用心绪(阎连科老师一篇关于普鲁斯特的论文中所言)穿透了自己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回忆扼杀着现在”,“作家普鲁斯特已不再是在生活,而是泡在写作里”,以他的77个胃对往昔进行惊人的消化。这位作家对他同时代的人说出这些,让今人看来想到那个香港电影中站在风化的泥土城楼上对众人说出现在向过去告别、成为未来的孙悟空的话:

我将穿上锦缎长衫,坐在柔软的大沙发上,随着轻量麻醉剂的悄悄循环,去艺术地、海阔天空地、随心所欲地追忆生活;我将不像人们喝一杯清水那样去生活,而要像人们专心致志地品尝香甜无比的美酒的浓烈芳香那样去生活。(卢那察尔斯基未注明出处的引用)

这就是后来的普鲁斯特。那时他告别了他的小爸爸、小妈妈(普鲁斯特对自己父母的称呼),即将成为一个大人,开始撰写他的“艺术性的回忆录”,那类似歌德的“诗与真”的变体作品,赫拉克利特之河,一条流动的永不相同的河流。

卢那察尔斯基眼中(临终判定)的普鲁斯特有这样一些印象:

一个与马洛希尔财团颇为接近的异常富有的犹太资产阶级家族中一名消极无为的成员(我差点看成消防队成员);

历来是个极度病态的敏感的人,是个具有某种残疾人的好动性的人;

他像个悭吝的骑士坐在自己的那些回忆宝箱中间,他被那种十分近似于普希金所描写的享受所占据了;

是个印象派,他喜爱自己的“生气勃勃的我”;

总的说来他是一个现实主义者;

普鲁斯特的确稍稍破坏了法语。

看来卢那察尔斯基尽管对普鲁斯特有一些误解但仍然看到了他作品和他本人的一些特质,但他不放弃自己固执的见解。关于《追忆似水年华》他继续说:

自不待言,马塞尔·普鲁斯特的这部所谓博大精深的回忆录,实际上无论就其价值、就其所用的手法而言,都无法同歌德的这座古典大厦相提并论。

2019-05-22

普鲁斯特的最后时日、最后形象和告别

斯特劳斯夫人和普鲁斯特有漫长的友谊,普鲁斯特的小说也使用了他在斯特劳斯夫人家的经验,将夫人家的沙龙作为《追忆似水年华》中上流社会聚会描写的参照。这也可以说明,普鲁斯特写下的是小说而不是某些人认为的回忆录,即便小说中第一人称的回忆者“我”也名叫“马塞尔”。在斯特劳斯的沙龙中,青年普鲁斯特就是常客,并在那里结识了很多后来的朋友,包括1921年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阿纳托尔·法朗士。在普鲁斯特行将去世的前一年,斯特劳斯夫人也到了晚年,她已经病危。莫洛亚的《追寻普鲁斯特》最后一章留下了这些记录:

斯特劳斯夫人刚动过手术,身患“慢性死亡症”。普鲁斯特和她的关系,如同老年的夏多布里昂和雷卡米埃夫人的关系:

斯特劳斯夫人给马塞尔·普鲁斯特的信(1920年):

我想对您说许多相互矛盾的事。首先是我知道您生病后感到悲伤,然后是因我自己要死而感到烦恼,这对我活下去是很大的障碍,另外也对我将要重新见到我那些斯万家的朋友而感到高兴。这种快乐将是热烈的,犹如活着的女人那样快乐,而我对您的温柔友情,则不是个死者的友情……我感到自己非常像“妮姑妈”因此,您能够理解我,原谅我的涂改…

斯特劳斯夫人给普鲁斯特的信(1921年):

我看完了这本出色的书,感到十分遗憾,很想知道下文。您让我一个人留在香榭丽舍大街,留在您患病的外婆身旁……后来的事我就一无所知了。由于我们继续“分居”,而您又不能白天外出,就请您让漂亮的塞莱斯特来见我。她会把您的情况告诉我,您也就不必费心写信了…

斯特劳斯夫人虽然病危,但她收到《所多玛和蛾摩拉》时肯定地说,她没有对这个主题感到反感。下面是她的最后一封信:

一九二二年五月十三日……马塞尔,我的小马塞尔,我多么想见到您!我感到,我们会有很多话要相互倾诉!不过,这将过于有趣而又过于悲伤,我觉得这永远不会发生。永远不会,多么残酷的话呀!我想到不能再见到您,感到无法相信……

到了晚年,普鲁斯特外出越来越少,但是,除了发病之外,他的隐居并非彻底。人们还能在里茨大饭店看到他,只见他独自在一个暗淡的大厅里吃夜宵,并对在身边侍候的仆人们说,应该如何使用转换开关,因为这些开关的位置他都知道(莫洛亚所写)。布瓦莱斯弗在布吕芒塔尔证券交易所估价委员会的会议上遇到他,仿佛见到一个幽灵,犹如爱伦·坡在《乌鸦》中对人的一种解释。

关于这一时期的普鲁斯特,勒内·布瓦莱斯弗在《落叶》(迪马出版社,巴黎,1947年)有一段叙述,我们可以从中感受到那个一定会令普通人在街上尤其在同一家饭店中见了感到不安和难以接受的普鲁斯特,如同普鲁斯特在自己的作品中细致回忆盖尔芒特那边的如画一般的风景浮现在作者和读者眼前:

此人相当高大,近于肥胖,长大衣里显出高耸的双肩。他没有脱掉大衣,犹如害怕气温骤变的病人。但是,特别令人注目的是张奇特的脸:脸上的肉像开始腐败变质的猎物那样发蓝,像埃及舞女般的大眼睛深陷其中,下面是两条月牙状的粗短阴影;头发浓密,长得笔直、乌黑,剃得不好,并且已有两个月没有理發;乌黑的小胡子没有梳理。他的模样像看手相的女人,他的微笑也像。当我和他握手时,我的注意力被他衬衫上的活硬领所吸引,那条喇叭形的硬领已经穿破,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已有一个星期没有替换。穿的衣服像穷人那样,一双精美的小鞋穿在女人般的脚上。领带已经磨出了丝,裤子宽大,是十年前的式样。我不由想到,他新出版的文学作品讲的都是过去的事情。他坐在我身旁,我看着他。他虽然蓄须,样子却像年轻时十分漂亮的六十岁犹太妇女。他的眼睛从侧面看像东方人的眼睛。我竭力想看到他的双手,但他的手“被囚禁”在很脏的白手套里;尽管如此,我看到一个细腻、洁白和肥胖的手胞。那张脸仿佛在消瘦后又胖了出来,但没有全部胖起来,显得令人可笑;胖的地方出人意料,即不是在人们期待的地方。既年经又年老,既像病人又像女人,真是奇特的人物……

这个“普鲁斯特”看来并不美好,但十分清晰,令人印象深刻。

他与少年友人的另外一段事实上是最后的告别(出自莫洛亚《追寻普鲁斯特》第299-230页):

大约在一九二二年春末,他还曾去马格丽特·德·门伯爵夫人府上参加一个晚会,因为他喜欢女主人的风趣和自然的亲切。在那里,他最后一次遇到童年和少年时代的女友让娜·普凯(她的丈夫加斯东德·卡亚韦死后,她嫁给了自己的堂兄)。他向几位客人打了招呼,又说了几句温柔或赞美的话(巴雷斯说:“他是恭维和嘲笑的美妙源泉。”),就走过来坐在她的身旁。他这时已无须装假或奉承,就毫无顾忌地对所有在场的人进行诙谐的评价和尖锐的指责,并用极为傲慢的哲理进行评论。

那天晚上,他十分快乐,看来身体也较好。但是,当所有的客人都走了之后,他请求普凯夫人再和他一起待一会儿,不要这么早就离开他。但这时时间已晚,她感到很累,就拒绝了他的要求。于是,马塞尔的脸上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既有温柔,又有讽刺和悲伤。

“好吧,夫人,永别了。”

“不,我的小马塞尔,再见了。”

“不,夫人,永别了!我再也看不到您了……您觉得我脸色好?但我快要死了,夫人,快要死了。脸色好?哈!哈!哈!这太可笑了!…(他的笑是假笑,使人听了难受。)我再也不会在社交界出现了。这次晚会使我精疲力竭。永别了,夫人。”

“但是,亲爱的马塞尔,在以后的某一天,或者甚至在某一天晚上,我可以到您家里去。”

“不,不,夫人,请您别来!别对我的拒绝感到生气。您的好意我心领了。我很感动,但是我不能再接待朋友了。我有一个紧急的工作需要完成。哦!对,十分紧急……”

多么令人感伤!“他是自己职业的殉道者”。莫洛亚这样评述,并引用了普鲁斯特最后时日写给加斯东·伽利玛的信:

除我之外,其他人都体会到世界的乐趣,对此感到高兴。……我像胡蜂一样蜷缩着,失去了一切,就通过精神世界,一心一意向它们提供物质世界中不能进行的扩展……

莫洛亚写下了普鲁斯特的临终时刻,我在此记录,也许并不感到浪费笔墨:

十一月十七日,他觉得身体好多了。他接见了弟弟,谈了很长间,然后对塞莱斯特说:“还需要知道的是,我是否能度过这五天……”他徼笑着继续说道:“如果您像医生们一样希望我吃东西,就请您给我做个油炸鳎鱼;我敢肯定,这不会对我有好处,但我想使您高兴。”普鲁斯特教授认为,最明智的办法还是禁止吃鳎鱼的乐趣,马塞尔也承认这一决定有道理。他和弟弟又谈了一次话,然后对他说,他今夜将好好工作,并把塞莱斯特留在身边协助工作。这个病人的勇气是崇高的。他又开始修改校样,并在文中加了几个注释。将近凌晨三点时,他精疲力竭,气喘吁吁,就让塞莱斯特坐到近旁,久久地口述着……

据说,这口述就是对贝戈特之死的解释,为此,他使用了自己临死前的感觉,但至今仍未有人能证实这点。他说:“塞莱斯特,我认为这些很好,就是我刚才让您写的这些……我不做了。我不能再工作了……”后来,他低声说道:“这一夜将能证明,是医生们反对我的做法有道理,还是我反对医生们的做法有道理。”

第二天将近十点钟时,马塞尔想要喝一点冰镇啤酒,就派人到里茨饭店去买。阿尔巴雷立刻去了,马塞尔对塞莱斯特低声说道,啤酒和其他事情一样,都将来得太晚。他呼吸十分困难。塞莱斯特的眼睛无法离开这张没有血色的脸,脸上的胡子已长得很长,使脸色的苍白更加突出。他瘦骨嶙峋,目光极为强烈,仿佛穿过了看不见的事物。塞莱斯特站在他的床边,勉强地支撑着(她已有七个星期没有睡觉)……注视着他的每个动作,竭力猜测和预测他微小的愿望。突然,马塞尔把一个手臂伸到床外,仿佛在房间里看到一个丑陋的胖女人:“塞莱斯特!塞莱斯特!她很胖,很黑,全身都穿着黑衣服!我害怕……”普鲁斯特教授在医院里接到通知,急忙赶来。①比兹大夫也来了。塞莱斯特违反了马塞尔的命令,感到十分抱歉。她看到接踵而来的是大批药品、氧气瓶、注射器……比兹大夫走进房间时,病人的眼睛里露出一种恼怒的神色。马塞尔平时彬彬有礼,这时却不向他问好。为了明显表示自己的不满,他朝买来啤酒的阿尔巴雷转过头去,并说:“谢谢,亲爱的奥迪隆,谢谢您给我买了啤酒。”大夫向病人弯下身子,以便为他打针;塞莱斯特帮他掀开被单时听到:“啊!塞莱斯特,干吗?”并感到马塞尔的手靠着她的胳膊,捏她的胳膊以示抗议。

这时,大家在他身边忙碌着。所有的办法都尝试过,可惜已为时过晚,火罐也吸不住了。普鲁斯特教授小心翼翼地把马塞尔的头放到枕头上:“亲爱的哥哥,我把你翻来翻去,让你难受了吧?”馬塞尔在一口气中说出最后一句话:“噢!是的,亲爱的罗贝尔!”他是在将近四点时慢慢咽气的,眼睛睁得大大的……②

当天晚上,他的朋友们都用电话相互通知,以便悲伤地、几乎是怀疑地谈论这一令人震惊的消息:“马塞尔死了。”有些人来到灵床边瞻仰他的遗体。他那纹丝不动、苍白消瘦的美妙面庞,犹如埃尔·格列柯笔下的一个人物,把一种不可名状的庄严赋予这间连同家具一起出租的房间。“他那凹陷、瘦削的脸,在病人的胡子衬托下显得黑黝黝的,淋浴在暗绿色的阴影之中,某些西班牙画家就曾在尸体的脸的周围画上这种阴影。”一大束帕尔马紫罗兰放在他胸口上。

①实际上,在最后三天中普鲁斯特大夫没有离开过哥哥的房间,并怀着无限的温情,极其尽心地对他进行治疗。-原注

②参见玛丽·舍克维奇《对一个消逝的时代的回忆》(普隆出版社,巴黎,1935原注)

被追忆的一代文学大师就这样死去了,不过五十一岁光景。在小说中我们将看到普鲁斯特的火焰,在莫洛亚的传记中我们看到一个作家燃尽了自己,他的死仿佛比葬礼还要庄重,对一个大作家而言是如此恰当!

今天我还写了一首关于普鲁斯特的诗:

普鲁斯特关心自己的作品和晚年荣誉

他邀请别人写文章评论“斯万”和“少女”。

“斯万”备受欢迎,已经是流行的书;

“少女”销量一般,他就给加斯东*不断写信。

鲜花越多,他越高兴。老朋友睁大眼睛:

这还是从前无比谦逊我们可爱的小马塞尔吗?

“是的”,他在深夜里坐起身来作答。

八百封赞扬信件,一束束“虞美人**”。

少年时的朋友阿尔丰斯·都德说:

花瓣颜色鲜艳,但极易掉落。

* 加斯东·伽利玛,普鲁斯特的出版人。

** 虞美人,阿尔丰斯·都德对那些给普鲁斯特的赞扬信件的称呼。

(给自己)

2019-05-20

今天早上我无意间从电脑主机上积满灰尘的一叠小开本书和本子中翻出一本先前翻阅过的书,看到作者名字:约翰·罗斯金。这本浅绿色书脊比最小的32开本还小的书是企鹅口袋书系列“伟大的思想”中的一本,书名叫做《记忆之灯》。因为书名的缘故,我先前就拆开书的塑封并读过其中几页。今天看到“罗斯金”的名字,我立刻想到与马塞尔·普鲁斯特关系亲密的那位英国作家罗斯金,而不是另外一位同名作家。这种“亲密关系”并不是说这两位大作家是好朋友,或者有比好朋友更为亲密的“爱人”关系。普鲁斯特和乔伊斯有过见面,但他不一定见过罗斯金——我还没有去查资料,凭先前读过的普鲁斯特传记印象,他们应该是没有见过。在普鲁斯特二十岁(当时还是沉迷在上流社会眼花缭乱的社交生活中的漂亮青年)的时候,海峡对岸的罗斯金已是七十二岁的老人,普鲁斯特没有去过英国,罗斯金老年可能也没有来到欧洲大陆。但,在某一次或者几次的接触中,普鲁斯特发现了罗斯金和他的作品。他阅读并翻译了罗斯金的作品,不早不晚,是在他结识过巴黎同城前辈作家阿纳托尔·法朗士、并受到过法朗士的恩惠之后(不仅仅是文学上的,法朗士还曾打算将女儿嫁给普鲁斯特)。因为普鲁斯特的缘故,我开始重新阅读约翰·罗斯金的作品。这也是我们三人之间的关系,看上去不值一提,却也是事实。

《记忆之灯》首先写到的是建筑与记忆,建筑的永恒性。这一命题在欧洲更是显而易见并且是重大的。同样是建筑,两千多年前的庞贝街区在地下岩层之中保留下来,古罗马的斗兽场和万神殿中都能触摸到古代人的掌纹,而东方中国的泥土坯房子绝大多数已经化作不可捉摸的尘土。我曾多次想到这点。这倒不是或不能证明两千年前的东方民族智识不如同时期的西方人,而是我们祖先的祖先可能很早就选择过两条不同的路:一群人睡在石块之间,慢慢学会了用石块建造房子;一群人在河流沿岸生活,享用了沃土带来的粮食,发现了晒干的湿泥也可以造型,垒成住所,并在上面加盖茅草或棕树叶子,就可以遮风挡雨。泥土的房子建造起来是更加便利的,即便被雨水和洪水冲垮,重建也不是什么难事。也许东方人就这样习惯了眼前的事物,习惯了与日常的劳碌为伴,生老病死都看淡了,生活在时间之中人与历史擦肩而过,没有留下多少痕迹。而罗斯金关于建筑房子所写的我们虽然经验匮乏但还是感同身受:

房屋建造中要预留一些未经雕琢的石块,以便日后在上面记录下房屋主人的生平和房屋的变迁,如此一来,这一居所便具有了纪念碑的性质。

真是令人感动的观察和总结。因此人们今天依然会在德国某处乡间房屋的外墙石块上看到如下的文字:

怀着真诚的信仰约翰内斯·莫特和玛丽·露比建造了这幢房子。

我想所有见过他们房子的同时代邻居、过路人,以及在他们——约翰内斯·莫特和玛丽·露比——也许是一对夫妻——去世以后的很多年间路过这幢房子的人,都会念出这段诗句般带着虔诚而美的文字,会祝福他们还有他们的后代子孙、那幢房子中所有住过的人——侵占者除外。这是人类在获得生命之后,以他们成熟而虔敬的心灵在日常生活中建造和留下来的东西。我感到阅读罗斯金也是在阅读普鲁斯特,是用自己的手和脸颊贴近时间的河流,将自己的身体和心灵投入到时间和记忆的河流中去了。想到约翰内斯·莫特和玛丽·露比建造的房子将沿用一百年、两百年,我曾经到过的德国城市德累斯顿曾经在战争中被毁灭——如被上帝摧毁的不洁的城市索多玛和摩拉多不同——后又通过文书的记录、人们的记忆,用原有的和不得不新换的石块完全重建(尽管这也是罗斯金反对的),而在同样在人潮中繁荣过两千年的中国都城北京,在北京的一条街道一个社区,在那里人们不常用双脚踩到的路面,那些被水泥砖铺成的路面——每年都会被更换砖块、被重新铺一遍:五月十九日大风中北京一座高楼水泥和石灰粉刷的墙面大块脱落,砸在所幸无人的楼底幼儿园的屋顶上……在同样的时间中,不同的人怀着不同的心灵建造自己和别人居住或行走的建筑和道路,结果却完全不同。我们不能不由此简单判定一群人的卑鄙、险恶和用心。我们甚至无法对正在修路和建造的中国人朗诵罗斯金的下面这段话:

在所有的品质当中,远见、平静的和自信的耐心将人与人区分开来,使得某些人更亲近上帝。

一些人注定要被自己的神和共同的上帝(或造物的神、命运的神)抛弃掉。

2019-05-23

五月二十一日,读《追忆似水年华》第一卷“在斯万家那边”第172到185页。读完后,这一卷第一部“贡布雷”也算读了一遍。一百八十几页书,后面读完,前面的又忘记,回头去看,因为前面没怎么用笔在书上作标记,写写画画,也没有做笔记,只是用眼睛看。眼睛看了慢慢过到脑子里去,容易丢三落四,迷迷糊糊,这是普鲁斯特给普通读者造成的迷局,比一般的书、一般的小说要容易让人走神许多。所以我以后少不得回头还要看一遍。

其实如果只是一个普通读者,尤其是一个现代读者,面对一部书,一部小说,不管如何读的,一般来说读一遍下来就差不多了,读者不求甚解,也很少会去读第二遍。读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能完完整整读完一遍的人,我觉得已经是真正的、稀有的读书人了,或者这个人可能周围没有什么别的书,就那么几本书,仅仅一部《追忆似水年华》,他闲了没事就翻几页,闲了没事就翻几页,几个月或是一年下来,怎么说也读完了。他读完了书,可能也没有觉得读了个什么了不起的小说,心里想的是“我用这本书打发了时间”“我看过一些没头没脑的小故事”“那本书里的人怎么就那么闲总是吃吃喝喝没完没了聊些不着边际的事情呢”……之类。我觉得这也是读书的一种上好状态。一个人为什么要有那么多书可读?我倒是很羡慕小时候,或者是古代,那些有书读的人的生活状况。小时候我隔壁叔叔家只有一部《水浒传》,我叔叔家几兄弟就都看了《水浒传》,他们都晓得那里面的故事,不时也可以用里面的人物来聊聊天。或者就像古代,像十七八世纪、十五六世纪,更早一点,中世纪的欧洲,一个大家族里有那么几十部书,都那么庄重地放在一间房子里——每本书可都是真正的大部头,都有一尺多长,墨水瓶那么厚;书的用料和做工是那样考究,每一本书都可能是编了号的,或者直接就是手抄本;书的封面是订制的,镶嵌着金线和多种宝石,每一页书的边真的都是镶金的,里面的纸张都是羊皮纸或者别的什么名贵手工纸;写字的墨水呢,可能是印刷的,也可能是蘸的墨水,里头可能兑了金粉。那家族或城堡中的成员,不是谁都有资格去读那些书的,必然是少爷和小姐、先生和太太,厨娘、园丁是不能进入阅读室内的。还有可能,工匠将书做成缩微本,也很精致,字很小,专门供给纨绔子弟和太太们手上拿着去外面看,郊游野餐的时候看,那很有趣的。那些小说主要是写给十八九世纪那些有闲工夫的贵族或者富人家的太太们看的,连家里的小姐也最好不要看,因为看了怕她们过早地了解生活,春心荡漾,过早踏入成人世界,仿照书本里的离奇故事做种种叛逆荒谬好笑的事情。太太们看了就不要紧,因为她们既然已经成了别人的妻子,大多也有了孩子,生活已经几乎完全固定下来了——如果不是像包法利夫人那样,她们就会以最常见的方式生活和死去——有分工细致的仆人们照料(后来普鲁斯特也有几位佣人,她们是塞莱斯特的几位女性亲戚,还有她的丈夫,专门给普鲁斯特开小汽车的。普鲁斯特闲的时候,据说就会将她们都喊过来,大概是在他的卧室里,在他床边或者小桌子边,给她们上一堂法国历史课……听了真是令人觉得好玩又好笑),总之她们除了不用操心地享受物质生活外,就是想着如何打发自己一天一天的漫长的时间。因此,也就还有我读的《追忆似水年华》第二卷“斯万之恋”开头所说的维尔迪兰家的尊维尔迪兰夫人为教母的沙龙小圈子。有的人就那样慢慢地读完了连普鲁斯特本人也没有看过的完整出版的七卷本《追忆似水年华》,后来他们中的某些人可能又去看了第二遍、第三遍,因此那几本书也可能被翻卷了边,有的书页要脱落了——但好在,如果他读的是精装本,或者比如周克希先生独立翻译的那几本,是线装的书页,不会脱页散页的,因此那书就可以自自然然被读旧了。一本被读旧了的书可是书的好命运啊。如果我自己的某本詩集,或者我以后写完出版的某些随笔集、小说集,在某些人那里能得到那样的命运,也被读旧了,读烂了,如果那时我还活着,知道了那些事情,那我会很高兴的。但比如我这样的读者,我来读这部书,情况又是不同的。

我不能也不愿意读得模糊和迷糊——但这又是真实并且应该被记录下来的,正是这部作品的意义之一:就是“让人走神”“让人迷失在小说里,走出来时也不知道刚刚到底读了什么”“没有完整的情节”“故事的转入有时候自然,有时候突然,很可能没有常见的高潮,也没有明确的结尾”。

因此我读的时候手里要有一支笔,我会将出现的人物、事物、地方,以及一些事情的开始、转折和可能的结束,某些典型句子,我要画上记号;读到有些地方我当时有了哪些感想,想到了什么,我要记录下来——那些想到的东西有些是与小说相关的,比如“普鲁斯特的散步”“普鲁斯特的梦”“普鲁斯特的花园”,有些与小说没有直接关系,而是我突然想到了一个延展出来的东西——昨天我读“斯万之恋”,想到一位与他有些相像的朋友,还想到可以写一个短篇小说……这些我都写在了当时读到的某一页书的边边角角上面,以后也许自己会看,也许留给别人——比如同样作为作家的我的读者或藏书收藏者——看也说不定。

夏天来了,风刮着外面的树叶沙沙响,屋子里电扇也打开了,我在这里铺开那本暗红色封面的书,又打开电脑,任由心绪开始写这些。现在我写的这些——又是什么呢?我完全可以将它写成一部新的小说,或者放到往后某一个小说里。这也很好,它是一个作家正在生產的过程和作品。5月21日,我读了14页小说,“贡布雷”结束了。文学性很强的第一部,非常“普鲁斯特”——和我昨天开始读的第二部“斯万之恋”有不同,第二部是从一个情节开始的,有些像滑稽剧、讽刺剧,读起来就相对轻松了一些。“贡布雷”是梦。“普鲁斯特的幻想和梦”——这也是我写在昨天读的第一页,也就是第172页页头上面的一行字。我想这可能是我以后可以研究和思考的一个主题。《追忆似水年华》一开始就是在清醒和昏睡之间游离的,普鲁斯特一开始就将自己和读者带入梦境。这可能是整本书的某个节奏,一条道路,或者是一种气候。今天是晴天,秋天的时候将会有很多雾霾天。就是那样。我现在可以将第172页这个我用粉红色的线条和蓝黑钢笔线条相间画了线的一个梦的描述:

我想入非非地仿佛觉得盖尔芒特夫人一时心血来潮,对我钟情,邀我去玩;她一整天都陪伴我钓鱼(我注:居然是钓鱼。微微一笑。)。黄昏时,她拉着我的手,我们从她的家臣们的小花园前走过,沿着低矮的围墙,她指点我看垂挂在枪头的一簇簇紫色和红色的花朵,并告诉我这些花的名称。她要我说出我刻意经营的那些诗篇的主题。这类梦提醒了我:既然我想有朝一日当名作家,现在就该明确打算写什么。

这是一个清晰而短暂的梦,线条明确,几个动作,没有写到情感流动,没有思绪,只是白描。普鲁斯特白描性的文字不太多,他总是在写到一个人、一件事物或者某个事情的时候情不自禁地转入某种与之相关的臆想里面去,然后就一个人投入其中,漫天地几乎是无目的地走了一通,花了好几页甚至一二十页的篇幅去写一个“延展篇”,后来又回来了,继续往前面写着那个“回忆录”小说,因为我早就知道,他还是一个理性的人,是一个科学工作的作家。我们这些读者就要跟着他走。但我也要借此想到:比如普鲁斯特为何那么喜欢投入和借入梦境?是和他的身体状况和生活方式有关的。普鲁斯特为什么那么喜欢写散步?而且是写一个少年“我”的散步?在他写第一卷的时候,年纪是三十来岁。他写一个热爱散步的少年,那是他想写并且写到的。一般的人不大会将某个少年写成一个爱散步的人,一个早熟而让人看了觉得衰老的人。少年不应该是在沉思、玩耍、忧伤、困惑、对异性的爱和追寻中度过的吗?而在那些熟悉普鲁斯特的人看来,这个人51岁临终前也像个少年,有着少年那样的脸孔和装扮——以及他的心。这个人既是少年的,又是老年的,他让自己有两个层面的普鲁斯特,他们都是同一个普鲁斯特,是普鲁斯特的两面,一个是清澈的,一个奄奄一息的。好好想想普鲁斯特的梦和《追忆似水年华》的梦,想想他的身体、心灵和他的生活。当这个衰老的少年写到那个少年迷恋一个成熟的比他明显年长的女性,那个少年在当面的交往和他独自的幻想与他梦想的埃尔芒特夫人相处,伴随着希望和失望,盖尔芒特夫人几乎完全由他的思绪塑造:

“……盖尔芒特夫人是热纳维耶夫·德·布拉邦特的后代。她不认识、也不想认识这里的任何人。”(第一卷第175页)……和后来的作家福克纳《献给艾米丽的一朵红玫瑰》里面对那位家族女性艾米丽小姐的描述相近,都是高贵和孤傲超绝的。

一个读者可能很难理解,或者读了这样的片段、这样的句子会发笑。我也笑了,我当时想到的是,“普鲁斯特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啊——竟然是如此动情。是矫饰假装,还是真情实感”。在第182页,他回忆少年散步回来,追忆了路上的风景,在盖尔芒特家那边散步后的情景,他所写到的“我悻悻然进入这个凄凉境界”——因为他的妈妈不能立刻离席,去上楼同少年在床边道晚安,并且可能是必然的,要抱着他的头亲吻他的额头。他的思绪是这样的:

……我已不觉得实现这些愿望有什么乐趣可言了。我甘心把这一切全部抛弃,只求能在母亲的怀里整夜哭泣!我瑟瑟发抖,……我恨不能一死了之。这种心境一直延续到第二天的早晨,……

想想这个脆弱多情的少年吧。如果放到中国的普通家庭,威严而可能不见得多么有教养的父亲的巴掌可能就要扫过来了——犯痴的孩子!尤其是在乡下,那些人,那些喜欢议论而富有生活经验的乡下邻居们肯定要议论这个怪异的孩子,大概会觉得这个孩子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什么鬼怪给上了身,伤脑子和心绪。大人就要带着他或者拿着他的生辰八字,最起码是在当地的土地庙里,或者去更为专业的灵验的大庙里去,打几个卦,给孩子请几包香灰,回家泡了水让这胡乱说话、喜欢哭泣的孩子服下,盼望着这个孩子能像个正常孩子那样说话和做事情。也怪不得他普鲁斯特在外面总要穿着垫高肩部的浆洗得挺括的——尽管可能并不怎么干净的——礼服。

当然,这就是那个被普鲁斯特塑造的奇怪少年“我”的精神生活。尽管他也时而迷恋这位女性,时而突然对那位夫人一见钟情,他希望在森林里散步时能够遇到某个姑娘,某个农家女,他就会上去牵她的手,向她求欢(会吗?),而他最为注重的依然是他的精神生活。普鲁斯特在写回忆录小说第一本的时候,就在第一部快要结束之前,在小说中写下短短几行字,透露了他写作的个人秘密:

也许因为创作的信心已在我的心中枯萎,也许因为现实只在我的回忆中成形,今天人们指给我看以前未曾见过的花朵,我只觉得不是真花。(《在斯万家那边》,译林出版社,2012年第一版,2019年第15次印刷,第183页)

我们有时对死了几百年的人的生平更容易知道一些细节,而对我们最亲密朋友的生活反而不易得到详尽的认识,……有些回忆是老的回忆,有些是由一杯茶的香味勾起来的比较靠后的回忆,有些则是我们从别人那里听来的别人的回忆。

这是普鲁斯特和《追忆似水年华》的精神和方法论。“斯万之恋”便是“我从别人那里听来的别人的回忆”,是对“我”之前的世界的相近的回忆性叙述——显然,不是那个没有出生的“我”所亲历的,而必然是听来的——如果是“回忆”的话,或者是虚构的。以及,在读到比如下面这样的段落,可以翻阅关于精神分析学说的理论书籍,以便让阅读和研究更为深入:

我经常想重新见到某人,却意识不到这仅仅是由于那人是我回忆起攀满山楂花的藩篱,因此我认为——同时也让别人相信——只需神游故地,便能重温昔日的残梦了。(第184页)

这就是我像是一枚细针进入静脉、逐渐深入到普鲁斯特内部的时候。

【作者简介】严彬,1981年生,湖南浏阳人。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创造性写作专业硕士。出版诗集《我不因拥有玫瑰而感到抱歉》 《国王的湖》《献给好人的鸣奏曲》《大师的葬礼》,小说集《宇宙公主打来电话》等。曾参加第32届青春诗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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