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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面上

2020-06-27范朝阳

山西文学 2020年7期
关键词:婆娘金水三爷

桐花河蜿蜒过了城郊,施施然望西而去。不出五里地,水流落差加大,居然有了跌宕之势。夜夜江声浩荡。那动静,听老辈讲,谁家偷人做贼都保管无人晓得。逝者如斯,那水自然不能白流,可以用来发电。上世纪六十年代战天斗地,苦干巧干拼命干,修筑了拦河坝。

坝叫马家坝。坝上桃花林里便是马家院子。照着飞快就要过生的三爷深信不疑的说法,此地本来好风水,民国初年出过将军,他的叔爷爷。坝子一截流,院子里尽是平平之辈,再不出像样人物。

三爷早年是个人物。这些年才老境颓唐,搞得不像样子了。

1

三爷今年三月满七十。

男兴上,女兴满。去年春节,霞妹就喊着要给老爷子办酒。不消跟老公冒红林商量,红包须是六十八,烟用一色蓝嘴子芙蓉王。先是正亲戚,客客气气打电话过去,看新疆大姑、吉林二姑回不回;再是场面上通来往的朋友,包各个职能部门,大概要划算十几桌;院子里也都喊,老老少少;一律不收礼,好口碑就是大寿礼。五间麻石大屋,二三十桌,楼上楼下摆得下。无非安排五六万块钱。霞妹能干,烤炉边一口气安排得停停当当。三爷一句话,莫急呢,莫急呢。后来霞妹工地上出了事故,劳动局凑兴也来寻麻烦;冒红林哪里见过这阵势,为这个,一向肚里行事的冒红林在一边叽叽歪歪,霞妹性子冲,两口子可能又怄气。眼看生日临近,霞妹一个电话打给三爷,拨通了,在那头要讲不讲。三爷这边撂一句:八十再办吧,你们事多,爷现在还健崩哩。

健崩哩,是当地土话。就是健朗得崩脆的意思。崩脆,又是土话,可用于形容火焙黄豆,花生,马家院子招待客人的那种。

末了霞妹说满七十办,那也一样。三爷自有三爷的想法。最重要的一桩,农村置酒,得崽来办。关键现在霸伢子一泡稀牛屎糊不起。前年在云南贩烟刚被关了半年,去年开个歌厅又折了本,还一架打起,肋骨被踩断几根,折了一条狗腿,手边再没剩几个活络轻快钱。崽没能力办,要动老子老夹衣里的棺材本,三爷遍览古籍,又没发现通天下有爷为崽来开席延客八方扬名的道理。何况,为马家霸扬名,扬的又什么名。彼时,三爷想到这里,冲灶台啐了一口浓痰,结结实实落在静芳三娘正在热菜的锅沿上。噗嗤噗嗤,卷了边,像磕到热锅里的荷包蛋。

所以去年霞妹就着烤炉烤糍粑,兴兴头头和一屋人商量,当初三爷就没应话。

早年学医的三爷,是马家院子里数得上的能人。

出身不好。地主崽子。指头扳回去数的那年头,祖上三百多亩上等水田。一口水缸,大概有个把人高,镌鱼龙变化,听说四六年浸死过柴房烧火的老长工。前几年罩了红布由三爷指挥着抬到族里祠堂,供马氏子孙千秋万代瞻仰,族人齐齐跪拜,感慨唏嘘。及至世道变了,三爷的爷爷主动从后院起出所有袁大头,再后来同样江声浩荡的夜里,奶奶踢翻长凳把自个吊到梁上,家道才真正败落。

奶奶伸長了脖子,父母就夹紧了尾巴,非聋即哑,打骂由人。入夜,拿旧报纸糊了窗户,关门,捻暗油灯,笤帚放桌板上敲,声色俱厉告诫儿女:哪里都有口饭吃。大妹子、二妹子裤裆里各有一副卦,反正是卖,就自个把自个远天远地卖了,保管饿不死;现世报老三绍先年幼,留下一根独脉,远离是非,寻门手艺。历朝历代,手艺人都有祖师爷关照,早晚饿不着。

都是早年的事了。读书下棋一点就透的三爷马绍先,精怪灵性,学什么反正比别个快一步。腿脚勤快,嘴又甜。那年央求放露天电影的马吉六引荐,布袋里打足三升米,到公社旁边,随代销店一个戴深度近视镜的右派分子,学了医。不出半年,认得百数种草药,像模像样开方子。一回马吉六在田基边被蛇咬了,小腿肿得水桶大,全靠他斗胆配那几副看来也不出奇的草药。渐渐有了名气。有人无名肿毒,有人发痧中暑,有人下痢畏寒,一看一个准。“也好,”当了赤脚医生,日子过安稳了,爷娘在世的时候老说,“结善缘,有福报啊。”

三爷的人缘是真的好,心善。谁家日子紧,药钱就赊着,三五个月,大半年,不还不讨。家底子慢慢殷实。马家院子头幢砖瓦大房,就是三爷洗脚上田以后,白手起家置办的。不免招人远远的眼热。难得静芳三娘会做人,会唱苦,四下诉说三爷假洋派,砌了屋,空架子,多亏新疆吉林人民和院子里多年八方支援,其实屋里正愁盐米钱。一边诉说,一边这家借五十八十,那家一百两百,年底付息。爷娘作为过来人,也在屋里教,凡事小心为上,千金千金要记得这六个字。老担心政策要变。

八十年代中期,政策果然变了。三爷突然发癫,抓阄,一个人把村里的社办企业马家坝造纸厂给包了。“要败,要败”,爷娘操扁担麻绳谷箩撮箕闹分家,要逐出三爷这个忤逆子。静芳三娘在屋里哭,头回摔了正给人家熬药的药罐子。霞妹家霸也神色凄惶。三爷不管,不信爷娘在菩萨面前打的卦。夜里,在八仙桌面前处方笺上写写算算,次日一早,请木匠师傅上门,自己调漆写字,挂起了厂里的大红牌匾。爷娘把晚上三爷送到床前的五百块养老钱扔到帐顶上,还气哼哼的。静芳奈他不何,抹了眼泪,红着眼睛,缠布头扎长杆扫把,上厂里仓库去除蜘蛛网。

不消两年,大家不看好的收不了摊子的事,三爷居然烂线头绣花,化腐朽为神奇,侍弄得熨熨帖帖。眼看着隔壁村的稻秆一板车一板车拖来。眼看着陆陆续续,三五十个人在厂里做事,办餐,还打石灰水翻修了宿舍。后来,一开机子就哪里在造纸,是在造钱。这个账摆哪个屋里都在算,都会算。三爷笔直的身板就更加笔直了,显出器宇轩昂的模样。偶尔犯冲,也在车间骂朝天娘,中气蛮足。弄得静芳三娘夜里到人家里赔笑脸,送麻糖。

那几年正月初一,满院子的年轻人,鬼崽崽,到祖公祠堂团拜之前,约好一样,先会到三爷家里拜年。倒不单纯因为辈分。静芳三娘散烟,是带过滤嘴的。其时,更早出门的三爷正几斤黄糖,几斤红姜,裁红纸封了红包,穿件老长的风衣,或是中山装,先带马家霸给马吉六拜年。

多年不变。

2

静芳三娘是屋里小女人。

嫁过来可就不小。二十三四,农村已是大龄。可巧三爷也打着光棍,无人说合。那个年代,穷都穷,却分三六九等的穷。三爷三娘都属第九等,婚姻事,除非“阶基”门当户对,否则这些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就是断子绝孙的命——“阶基”即阶级。那年代,不写几个错别字,真就无法证明根红苗正。大队干部填表,填到家庭出身一栏,总这么填的。

解放前,三娘她娘给大户人家做小,一时吃穿不尽荣华富贵。两三年后,解放了,三娘出生,一出生就成分不好。命。三娘生来就是还账的命:还娘家的账,条件好一点,就隔三差五给老老少少送吃的,做单鞋棉鞋,老娘入殓哀哀切切的哭,再给老人穿金戴银;还三爷的账,立秋以后夜夜汤婆子,洗脚水,干毛巾,有求俱应;还马家院子的账,自个石灰坛子里的定期存折,先窖到谷仓底下,砌屋办厂的零散借支,却是在过小年以前,要挨家逐户还本付息的;还要还崽女的账,特别是家霸,现在三十五六了还不让人省心,活脱脱讨账的鬼。

三娘用她百里挑一的好脾性还账。难为了这个小眉小眼 的女人,从不跟人争嘴红脸半句。老辈小辈到家来了,热天一碗绿豆汤,冬天一碗甜酒蛋。女人们同样念着这个女人的好,学着这个女人的好,老人那里学来的小曲,摇篮边哼哼唱唱,哄伢子妹子睡觉:三爷屋里啊静三娘,糯米糍粑啊粘了糖……里里外外算把手吔,人好人丑从不话短长……出门挑得粪箕担啊,进屋甜酒鸡蛋热米汤……

三娘也用她一手好女红还账。像是家传。数她纳的鞋底匀整,板实,出样子。院子里第一个穿皮鞋的家霸,于老娘这一点,也并不否认。在屋里作死的打婆娘的时候,就一边叫:“也学学我娘,有样学样!”后来三娘用上缝纫机,也是院子里第一台。哪家嫁女,裁裁剪剪,无非要到三娘房里锁边。三娘有说不完的体己话,手巧,锁得了荷叶边。

三娘要还的账还多着呢。

3

霞妹嫁在县城边边上。也有了一女一崽。

初中毕业那年淘了气。本来稳稳要上中专的料,临考临考,成绩像马家坝一样滑坡了。不怪人家聂老师。不怪聂老师到了周五放学,总让文娱委员霞妹出黑板报。是霞妹用琼瑶笔法,先给聂老师写信,后来聂老师才撩霞妹碎花裙子。聂老师拧着脖子就这么说的。那天下午,三爷去信邀请聂老师家访,先写一遍,再恭恭敬敬洗手誊正。老师来了,自然好茶好饭招待。霞妹在房里哭,三娘在一边劝,席间剩这叔侄俩就着黄豆花生吃米酒。霞妹哽着喉咙隔空放话,要生死相许,不怪年轻人慌了手脚没个主意。人家计划着考研究生哩。年轻人不来话,三爷始终神色不变,言语俱是淡淡的。末了招呼三娘进来,打发班主任老师一千块钱,五十个绿壳子鸡蛋,慰勉有加,建议他向学校请长假,一心考研。——不再和霞妹见面。

聂老师后来倒是考上了,霞妹终究没考上中专。那年夏天,三爷请人打稻,请人插禾。望着祖上由新中国接管的三百多亩漠漠水田,檐下的三爷有点小惆怅。原本指望子女考上学校,撂脱锄头把,卖个干干净净。世事难料呢。

二十岁那年,在县城学裁缝的霞妹,三毛钱看场武打电影,两毛钱嗑袋瓜子,电影没散场,跟邻座三言两语,就自个找好了人家。邻座的冒红林腼腆得很。三爷讲脸面的人,看到霞妹过年回来,像是出怀,厉声问了情由,赶紧制家具,买电视机,洗衣机,轻便单车。莫急,还得安排媒人,讲个礼数,兴个规矩。风风光光嫁女,还放一场电影。女婿父母双在,本人一表人才,更喜人老实,万事由着霞妹。亲家一直守着粉面馆,傍学校近,上班一样,旱涝保收的小生意。三爷倒不常去。哪怕马吉六问起:霞妹嫁得好,安乐。又添外孙了,不多去看看小把戏?三爷也只轻轻地回一句:家里还有一台不好唱的戏。十数年前,政策又变了,霞妹那一片搞开发,霞妹凭着俊俏模样泼辣劲,硬是多争下两间门面地。再后来更是像模像样大搞工程。霞妹大主意自个拿,大钱偶尔找三爷打商量。也是有儿有女的人了,从聂老师那桩事以后,再不亏着爷娘。一年端午节,五十多岁的三爷三娘头次吃到新鲜荔枝,马家坝的众人连一个都认不全。酣畅处,三爷不忘来一曲《贵妃醉酒》。

至今想想,聂老师那事,处理得笃定,体面。

霞妹也顾着老弟。家霸却不领情,心气一贯高得很。依他的脾气,零七年那次就不打算给霞妹看场子,守工地。工资开得低。亏得共娘奶子共娘肚,家霸说,好像他这老弟是云南四川的。

说到家霸的资质,三爷总认一代要比一代强的理。理是死理。莫说生下来,就乖态。那眉眼,活泛,比较于他老子的方正丰隆,刚好去粗存精。接生婆催着取名,三爷一句话,干脆谐个马家坝的音,也叫家霸。名字大气,算是出了一口祖孙三代夹尾巴做人的鸟气。伢子开始也能读书。墙上奖状一直糊到挂腊肉的楼板。八八年夏天,蝉唱悠长,鸟声细碎,班主任蹲茅坑,在那里哼哼唧唧。家霸被纪律委员逮到在自习课上看小说,下课把纪律委员堵在楼道间,递烟——偷家里过滤嘴的——被班主任劈面撞见。回来挨了三爷饱饱实实一顿打。挨打后跑了,在傍霞妹不远的火车站晃荡了两天,那意思是要坐火车一路上五台山。第三天了,再也稳不住的三娘在三爷面前讨保,问,再不打了?一直没松口的三爷,不做声。三娘就央马吉六出面寻,是拽回来的。回来了,倒头就睡,再不读书。

三爷信义。不打就不打。实在烦了,就上坝去看缓缓流淌的水,摇头说,激则生变,激则生变。倒是后来静芳三娘忍不住,扬过鞋底几回。一回為家霸在坝口用土火药炸鱼,把自个虎口震开了,三爷的草药也不管用,硬是到卫生院里缝了针;一回为偷了三爷的上海牌手表,当在人家铺子里,在街上游戏厅昏天黑地吃了三天方便面。不打。懒得打。“崽大爷难管。”马家院子背地里都这么说。三爷还是不做声。

4

吃过薏米稀饭,野菜粑粑,旧报纸上习过一遍兰亭序,三爷出门,已是早上九点。

还是出门寻牌打。出门就是好彩头一样的好日头。

就还放金水家里打。金水住在桥头,村部边边上。天一放晴,老老少少或坐或蹲在那晒太阳。尤其金水婆娘性格喜乐。孵蛋鸡婆寻窠一样,一天到晚咯咯咯的喜乐。

前几年开始兴打剥皮胡。五毛一块的比较流行。院子里多半是些老家伙。不想赢他们钱,当然谁也不想输,包括三爷。每天三两百块钱输赢,对三爷来说,主要是图好过日子。

又是和金水婆娘坐对家。手气有点背,连着几窖,掰对门都掰不开。

“娘子,不晓得把胯打开?三爷要胡你中间的坎张。”边调笑,边洗牌,还总把烟灰掉桌上的是五爷。

“你看到了要胡坎张?坎张不是独张,你屋里老猪婆五娘也有。快回去看,夜里打起电筒在被窝里照起看。”金水婆娘接嘴比哪个都快。

金水婆娘名叫金莲。既然叫“金莲”,外号叫“娘子”自然就贴切。

金水婆娘还有一个外号,“六只手”。近年叫得少,年龄辈分都在,但背转身还是有人叫。金水婆娘右手有六只手指,从她当代课老师翘起兰花指开始,谁都不瞒,又不消瞒。当老师,金水婆娘写得一手好板书。扒算盘,又当得一名好会计。那几年,金水婆娘给三爷厂里管账,马家坝河里流水一样的现金,分毫不差,清清白白。偶尔赶工帮忙下车间,打纸浆,动作比“三只手”——也就是扒子手——还要快一倍。“六只手”就完全坐实了。

三爷从不叫人家“六只手”,不叫“娘子”。恭恭敬敬就叫金水婆娘。哪怕在金水婆娘两只奶子之间要死要埋的时候,他也把金水婆娘叫得郑重其事。

“金水下得地了吧?”看到打牌不紧不慢,从不多费一句话的三爷,一时对着手里一副牌虎起了脸,五爷赶忙转移话题。

金水婆娘顿了一下。

“看架势还要和。金水婆娘,多敷。”三爷说。

“好是好了蛮多,也不晓得哪时候好熨帖。——就劳烦三爷还配副药。加干桃花的那种,管用。”金水婆娘和牌了。

眼看奔六十的人了。金水婆娘的手指,还红红白白,结实饱满,仔姜一样。

三爷想着些什么的时候,孙女跑来了,像念绕口令:“爷爷爷爷,爸爸妈妈喊爷爷今天中午在我们家里吃饭。爸爸钓了桃花鱼。”

“耶耶耶耶,缺耙头,不怕丑。”三爷去扳孙女缺了牙齿的小嘴巴。

5

果然家霸开口就是问钱。十万。

不晓得背地里静芳三娘给了家霸多少钱。有个女人尽心尽意管家,三爷从来就乐得自在当甩手掌柜。一次三爷多喝了两杯,心血来潮,踱到阁楼上要看存折。好多花本本,排起来像三军仪仗队。再打开,细看,账面三万两万的动了好几笔。三爷咳一声,钥匙攥在手里的女人就架不住,支支吾吾了:“我娘早死了!三个哥哥都是共爷不共娘的!我娘屋里只沾了你这么大的光!……无非为了你自个屋里这个讨账的祖宗!”

“今后折子就开你的户,崽是你养的,都归你管!”当时三爷撂了一句。

这回知趣,静芳三娘不拢边。孙女来牵衣角,三娘已经在西头自个灶膛边热剩饭,由着他们爷儿俩慢慢喝酒,讲莫浪费自己碗里这一口。就着酸萝卜扒了饭,挽起篮子到菜园去种南瓜秧子。

“十万。不少于十万。另外二十万,我寻朋友想办法。”家霸耷着眼,拧着霞妹在他三十岁那年送的金戒指。

三爷也不抬眼睛,自个倒酒。

“朋友肯帮忙。他投资100万,帮我垫20万。这一单不会失手。”家霸来扶三爷的杯子。三爷挡了。

“十万……你有。楼上有。”

“问你娘。”三爷还是正眼不抬。抿了一口。三娘这窖烧酒酿得瘪淡,像眼前这个孽畜让人淡心一般的淡。

“娘讲问你。”

“喊她当面问。”

“不是栽南瓜秧子去了吗?去喊。”家霸的音调突然高了,向自个女人努努嘴。

起身正去热菜的年轻女人有点迟疑。

“爷娘老了。现在问爷娘,也要问天老爷要,天老爷肯,天上才有落!”三爷“啪”的一声,把筷子拍在桌上,凉拌香椿小碟在桌面转得欢快,“霸伢子,且不问爷娘要一分钱,你也给我做成一桩事!十多年了,婆娘是爷娘帮你讨的,房子是爷娘帮你砌的,崽女是爷娘帮你养的。败了爷娘百多万!现在你剩什么?最值钱的,无非打架那次你腿上留的一副好钢板!”

“总有转运的时候——这次做医疗器械。我在微信里问了,马朵朵嘛,她说现在的行情是还做得,不迟。”家霸也虎起眉毛。他嫌糯米饭太糯,粘牙。要不是三爷好这一口,要不是三爷今天要好生伺候,家霸历来可不吃他老子这一套。

“问么子问?问马朵朵?你帮马朵朵提鞋子,也放错地方!你跟她,会一样?”

“家里的,外头的,当然不一样!不一样,不过你搞反了。你跟马朵朵亲,那她给你办过生酒,她给你养老送终。”家霸发横了,霍的起身。

“我還没死!”三爷在桌上抄起什么就是什么,摔了筷子。

6

桃林里光景正好。

得有一百亩,甚至有两百亩。够吃有穿以后,十来年,院子里种田的都不种田了。喝水得是桶装的,吃米得是袋装的。人们齐齐雅致起来,种花养花,分享八卦新闻,研判股票形势,探讨养生之道。天下承平日久。

依稀三十来年前,桃林还只是家家户户屋前屋后,田边沟渠,瓦舍檐前,一小片,一小片。结的也是毛桃子。马朵朵出生的次年,金水婆娘又心慌嘴馋,摘了毛桃子尝新,后来反胃,泛酸,傍天黑在车间慌里慌忙告诉三爷,害得当医生的三爷乱了手脚。

马朵朵是三爷毛手毛脚下的种。金水婆娘不赖三爷。那些年,院子里关门掌灯都在屋里说,金水关进去之前两三年,出来之后又是两三年,金水的毛毛虫不拱婆娘的毛毛桃,难不成见花谢。金水婆娘自个倒心里临花照水,明镜一般。那趟不是随三爷出差收款?车站边旅社不是没有多的房间?二十五瓦的灯泡把金水婆娘映照得桃红花色,十来平方的房子里又开了暖气,电视里西游记猪八戒直闯盘丝洞要打妖怪——那时年轻。罪过罪过,祖宗菩萨勿怪。

出差回来,朵朵桃花开的时候,金水婆娘居然就怀上了。静芳三娘晓得了,急急地走,在田埂上还滑了一跤,去给金水婆娘送猪肚,高兴坏了马吉六。“我屋里公公孙孙,托有情有义绍先的福,托知冷知热静芳的福”,马吉六说,“安排金水两口子在厂里做事,一年两三千。吃的用的,还三天两头的送。添了孙子,要八抬轿子接你们吃酒。”

三娘难得好情致,那天傍黑才归屋,照着马吉六的腔板像模像样学舌。彼时三爷从厂里抱一刀纸回来,等着三娘办饭。什么也不说,就开始练字,满纸龙蛇,一个惭愧沓着一个惭愧。且不说怀的到底是金水的还是他马绍先的,既然他马绍先磕头认了马吉六做亲爷,便是金水的,那也算他的,他认。于是三爷也不时登门,送温补之药。两家走动益加殷勤。重阳过后,马吉六来送酿酒的饼药,三爷留他吃螃蟹,喝客户从浙江带过来的黄酒。马吉六要三爷给快要出生的孩子取个名。三爷回:“家里不是有个现成的教过书的?”马吉六再求:“你做得主”。三爷沉吟了一会,说:“伢子,多多益善,就叫马多多;妹子,朵朵如花,就叫马朵朵。——说笑了。”生下来,便是马朵朵。

马朵朵难得的要样子有样子,早年桃林里读外語,浩荡春风里一站,袅袅婷婷的单表一枝;更难得的是一向读书争气。读了研,毕业后在省城人民医院工作。听金水婆娘讲,今年还打算读博。如果读博,那族里还得奖励。当族长那些年,三爷就捐了十万,立了规矩。

时下桃花朵朵,正开得热烈。关键是种,种要好。马朵朵就是种好。任是三娘如何低眉顺眼,随和谦逊,三爷发了财,瞒谁都瞒不住。那就在族里广种福田,多行好事。好事之一,是三爷带头在族里设奖学金,如旧时祠堂公学;好事之二,是引进良种桃树,三年间毛桃子全部借种嫁接。这些年,农田多半芜置,更是遍植桃树。一到春上,开得恣肆,如红白喜事办流水席。此处要弄成远近闻名的婚纱摄影外景地了。也好,应一句,桃李春风一杯酒。

三爷心里一个念头,关于桃花,也烧得热烈。

于三爷,桃花是一味药。办厂以后,药方子的事,三爷多少手生,抓药提秤,不再那么信手拈来就知轻知重。还是有人求方问药。近年,三爷每方药都添加干桃花。人家好奇,就问,答曰古有种桃道士,后成登仙之人,必定灵验。什么种桃道士,人家不懂,但信,也自不再追问。

金水婆娘来给金水取药,便有点不同。三爷有时加,有时不加。金水婆娘不问。她懂。

7

傍晚凉风吹来,三爷一脑的念头随着天边红云退了烧。正活络活络筋骨,甩甩膀子,学着院子里鬼崽崽,捡小石片连打几个水漂,三娘扯起喉咙,远远地在喊吃饭。

心里有事,就不太管事。未接电话竟然有三个。两个是三娘打的,肯定是吃饭;中间一个是霞妹打的,没再打,就不再回。

擦黑到家,三娘还是敬菩萨一样的伺候。小笋子,野藠头,溏心荷包蛋,恰恰好。三爷就是三爷的口味。三娘就懂三爷的口味。饭后,打开电视,陈年普洱送到手边,三爷欠欠身子接了。不像往常,三娘不像往日马上起身洗洗涮涮,倒是在沙发上坐了。

三爷眯起眼,仰着脖子,开始颈部按摩。

女人说:“心里堵。”

三爷没有做声。

“一天心里堵。”

“栽南瓜秧子费了力?”

“力倒不费力。不省心……还加茶吗?”三娘要起身。

“为崽?”三爷把三娘拖住,明显看到三娘眼角漾着泪花,心下不忍,“问你要钱?”

“哪里是做生意?还是赌!欠了人家高利贷。前几天四五个年轻的在屋边打转,我一直奇怪。当真是来讨账。放话出来,不还钱,就要在你过生那天吵场合。霸伢子受了憋,眼看躲不过,向霞妹开了口。霞妹今年自个经济方面也憋得很,多问了两句,霸伢子就开口骂娘,讲我们老骨头的钱放女那里,爷娘偏心。临了,霞妹讲让爷娘来拿。实在不好收场,昨下午,霸伢子跟我才讲了真话。”三娘开始低低的哭。

“给了?看你如何收场?!……”三爷听着,开始一直脸绷着,现在居然就笑起来,“先就心软,后就心痛得娘啊。”

三娘心里晓得,三爷笑,也是苦笑:“答应他五万。明天陪他去街上取。另外五万,看他晓不晓得收手。话是讲得好,剁手都不赌了。顺便看下亲家,春上鸡婆肯生蛋,聚了五十个了,他们街上人,就这个看得重。霞妹借我们那些钱,不好向亲家问。她自个的投资,现在也收不回,过年前天天在外头收账。刚刚还打了电话,说你没接。无非还是挂牵你过生的事,讲看你自个的意见。”

“崽女打商量的事,爷有什么意见?我是个唱戏的,不是个扎戏台子的。”

“我也逗了家霸的口气。讲要办要办。他是没钱,也跟你做爷的一样,到底要个脸面。讲脸面,讲穷志气,倒像爷,三代人一个模子没脱卯榫。”

“他拿双白手板来办?无非一句好话哄我!哄我钱!我看还是不消办。”

“那就只兴自个亲族人家?省省,再给霸伢子两万?就当他输了——红包反正是霞妹安排。”

“不办了。”三爷曳长声调,“还是那句话,我八十再办,或是后年,你七十了办。我们老不死的不容易。里里外外,方方面面,照应思量,一辈子无人讲出我们个好丑来。霞妹借我们那五十万,你算算,老骨头就那点老本了。霸伢子再要是鬼捉起自个寻死,还不是个无底洞。老话讲,累牛累猪,为崽为女。”

女人就不再多话。起身添茶。

8

给三娘揉搓揉搓,是三爷上床之后的夜课。十几年了。

照他自己的话,女人确实不易。三娘零六年得的乳房小叶增生。一检查,当时吓一大跳。院子里都在议论恐怕好人不命长了。三爷对着自己开的方子,第一次没个准。新疆大姑的电话打得情真意切,吉林二姑还寄了长白山的补品。动过手术,人瘦得厉害,风吹得起,像是扎的纸马灯。霞妹给娘置办衣服,自己先试,一回两回换,还是大了。试到后头,才引过产的霞妹躲在试衣间里哭。至于夫妻间的那点事,多年就淡淡的,非得三爷人逢喜事精神爽,三娘才尽力奉承。病了,年纪也大了,不晓得是三爷叹惜三娘,还是三娘愧对三爷,长夜漫漫,那事就像满天一颗两颗星斗,遥远寥落得很。

依三爷的秉性,该是人家伺候的主。此刻,他却尽了全副心思,在三娘心口堵的地方,活动着自己几十年抓药的一抓就灵的拇指,食指,中指,无名指。

三娘也有自个的性格。至少三爷是晓得三娘有性格的。好比一团棉花包坨铁,看起来软和,掂起来蛮重。

也好多年了。是造纸厂慢慢不景气,三爷果断决定收山,出租厂房给五爷养长毛兔的那年。

不免和金水婆娘行苟且之事。金水婆娘总到后山扯莴笋藠头,三爷就在桃林吟咏林花谢了春红。桃林里田凼边发生一点和春天有关的事情,被挑担沤肥的勤快人撞破,在笑料原本无多的农村,无非笑谈。民风淳厚宽容得很。究竟不大敢,依金水婆娘不管不顾的野性,三爷得爱惜自个名誉,得把自个当是那吃了窝边草的兔子。

后来弄到厂房,好歹在三爷自个的地盘。

那次办完事,三爷乘兴又到院子里,和五爷大杀了两盘快棋。也怪,三爷的卒子过河以后就格外生猛。断黑,一身兔子的尿骚味回家,桌上三娘只做了一道黑豆豉炒韭菜,再没有别的。待要问,三娘说:“金水屋里送来的豆豉,老弟嫂子能干。韭菜补,你老人家辛苦。”

吃着吃着老不对味。是有喷香的黑豆豉。但韭菜該淡的不淡,有的豆豉该咸的不咸。看看三娘,也埋头吃着,那神情,不咸不淡。

“不好吃呢。”三爷先放了碗。

“你吃得,我也吃得。甜吃得,苦也吃得。这么多年,便是一泡屎,也吃得。”

三爷当下就晓得,三娘在黑豆豉里掺了黑豆豉一样的兔子屎。

毕竟三爷心虚。那晚上想对三娘温存温存,阵势摆开了,一匹好马硬是过不了河。当不得下午的卒子。

9

次日上午,三爷去给金水送药。金水婆娘不在。一屋子人又拖着三爷喊打剥皮。三爷左手右手胡乱的摆,径直进了里屋。

“还要老哥哥来送,还要老哥哥来送。金莲,金莲!”金水爬着要坐起。

大马金刀的三爷跨过去,按住金水的肩胛,用枕头给他把后背垫高。

“老哥哥,飞快了。金莲和我商量,你那寿酒要办,要办出马家院子头等席!”金水一阵喘。

“我的事你莫操心。你这病,靠养呢。”三爷又去给金水掖被子。

“莫讲我的病!一天两天不得好,各人有各人的命。我习惯了。不是天天有人来屋里打麻将,打剥皮,还不时进来看我。我金水就喜欢这个热闹,你晓得,小时候跟你追着爷老子逢田过田逢水过水十里八乡看电影,热闹。眼睛一眨几十年……屋里还天天有人讲痞话,讲得出口,金莲也不怕丑,一样的起劲。好像哪个闹洞房,我倒起脑壳像在听壁脚,有意思哩。女人夜里还要给我熬药,抹身子,难得她日里高兴。跟我,她没享到福,她高兴,我就高兴,这一天一天,日子就好过哩。”

“病好了,这一天一天,日子就好过哩。”三爷说。

“酒还是办,老哥哥要听劝。”金水又来捏三爷的手,放自个手里搓,“朵朵都记得她家三爷快过生哩,三天两天打电话问,要回来吃席。”

“酒是不办的。”三爷直了直上身。

“没有不办的理。三爷是院子里头块招牌,做好事,大家都看到的。行了多年医,救了多少人?办了多年厂,养了多少人?当了多年族长,服了多少人?你再想想,有儿有女,八字好;身康体健,福气好;德高望重,人缘好。没有不办的理。族里前年修祠堂,你捐了八十全套办餐的桌椅,你不办酒,不带头用,今后哪个敢用?我老头子也在说,你不用,他满九十都不用!听你家六爷的,他是你长辈!”

“我没有你讲得这么好,自个晓得自个。我有辱祖宗,霸伢子也不争气……”

“霸伢子不听话,到底年轻。在你屋里当崽女,是不用操心钱米。打我的比方,那时期,裤都没的穿,贪图一夜富贵,讨了婆娘还去偷牛,坐牢!我爷不嫌弃我,婆娘不嫌弃,老哥哥你又帮了我好多?年轻不怕,跌倒了爬得起。酒要办。崽女都一样,崽女齐心热热闹闹办。朵朵也要回来给你祝寿,把她当作你自个的女一样!我讲了,也不晓得活到哪时哪日,我就爱热闹,坐轮椅来喝酒。”

金水婆娘回来了。先在外屋给人家打麻将替一阵手,刚坐上连庄。一听五爷说三爷在里面,赶紧进里屋来,手里提着猪里脊。金水这两天挂念要吃汆汤肉。

三爷嘱咐金水婆娘,药要文火,熬足三个时辰,太苦了就加点黄糖。

那几服中药里的干桃花用不上了,三爷心里说。年轻时糊涂,老来更糊涂,给金水开的方子,恐怕是一直搞错了。

10

开春就一直好太阳。这天下午,三娘和金水婆娘一起在桐花河滩洗被褥,床单,棉衣,絮裤。

“春无三日晴。总怕变天,早就要洗了。”三娘说。

“早就要洗了,总怕变天。”金水婆娘接腔。

“你每天那多事,洗衣机里打几个转就干净了。不消手洗。”三娘过来给金水婆娘拧床单。

“也不晓得给金水还洗得几年?尽心洗吧……河里水好。”金水婆娘有点神色黯然。

“莫讲傻话,金莲。水是真的好。你看,你看,那里有麻婆鱼呢……这几年河道改造,政府往这河里扔了不少钱。”

“现在讲环保。那时三爷开造纸厂,车间的水放下去,墨墨黑。下游的人讲三爷赚黑心钱。良心好的三爷赚黑心钱。”金水婆娘吃吃笑起来。

“你家三爷,就是个没良心的。”三娘也笑起来。

“三爷这几年也老了。”金水婆娘说。

“还不老?”三娘说,“我们都老了。你倒不老。”

“没比你小蛮多呢,老嫂嫂。不老也是麻婆鱼。”

两个半老女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这样说着话,直到日斜。像是妯娌,像是姑嫂,像是两姊妹。

其实那时,三爷就躺在桃林的草窠里,女人说些什么,全听见了。听到说老,就想想自己,想想金水,想想马家坝上自己这代人。小时候没修马家坝,每天薅草放牛回来,天天听见轰隆轰隆的水响,跟大队书记的哨子一样,吓人;修了马家坝,大家的日子差不多,有干的吃干的,有稀的喝稀的,他办个厂,无非大家吃着干的还想碗汆汤肉;三娘性格好,共得患难富贵,只是她八九十年代为三爷做的衬衣领子,中山装,几十年穿不完,穿不完现在就都过时了;金水婆娘性子大大咧咧,没哪个在她嘴上讨过便宜,包括算个人物的三爷,还得就着她的兴致脾气。也赌过气,药包里放干桃花,本来是郎情妾意,算邀约,两人桃花林里定好的。药包打草绳是约日里,麻绳是约夜里,那次草绳麻绳一再相催,她都不理,害得三爷露水地里拉了几天稀;人家药包里放干桃花,无非遮人耳目,种桃道士早就登仙,人间事,一概不理;金水年轻时是个大炮筒,不管家置业,临老临老要是不中风,眼看老两口跟着独女就上省城,过上了好日子。

马家坝河面上波光粼粼。

草木一秋,人生一世。微风吹来,桃花摇坠。三爷难得舒舒服服躺在草窠里。这样子,死了,埋了,风干成茅根陈皮,三爷乐意。

三爷没去多想,过几天自个要过生。

【作者简介】 范朝阳,1973年生,湖南邵东人。作品见于《北京文学》《诗刊》《湖南文学》 《创作与评论》《星星》《诗潮》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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