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娜娜女士出门远行
2020-06-27吕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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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CU门推开,一位戴着口罩的女医生四下张望喊道,监一床,王娜娜的家属在吗?
我愣了一下,随即回过神应答,在,我就是。
你和她什么关系。女医生翻着手里的病例夹,头也不抬地问我。
我是她儿子。
来我办公室说。
我紧随女医生快步朝走廊另一头走去,脑子里闪了下,王娜娜?哦,那是她身份证上的名字。
在我记忆中,无论是我爸,我爷爷奶奶,还是她身边的闺蜜、同事,都叫她王娜,极少能听到有人称她全名王娜娜。她出生那一年(1956年)时逢中苏两国蜜月期,王娜娜给我说过,她生在石家庄白求恩医院,接生她的护士都是苏联人,俩人的俄语名字都有个娜字。苏联护士看她生下来就是自然卷,高鼻梁,打趣地对我姥爷说,她是我在中国期间接生的最像我们苏联人的小姑娘,就叫她娜娜吧。没怎么读过书的我的职业军人姥爷,觉得娜娜这名字很洋气,当场便欣然应允。后来王娜娜上学读书,嫌娜字笔画多,难写,何况每次一写就要写俩,就自作主张,去掉一个娜字。于是就有了王娜,这个国家,尤其是她同代人中再普通不过的名字。
病情很不理想,早上五点四十打了强心针,给了升压药,肺部出血量增大,病人已经无法自主呼吸了,或许就是这一两天的事,你和家人做好心理准备吧。
尽管我能察觉到,医生对我这个没有一点医学常识的病者家属,已经竭尽所能地通俗分析告知病情了,可我还是听得一知半解,直到她说出最后一句话,我也就捕捉到了有价值的讯息。
按照烂俗电视剧里的桥段,或是三流文学作品里的描写,听到医生说“做好心理准备”这句话的瞬时反应,应该是晴天霹雳,痛彻心扉,紧接着扑通下跪苦苦哀求医生变身天使出手相救。这些戏剧化的情绪当下我都没有。并非我冷血,而是因为这是近三年我第三次听到这句话了,先是三年前爷爷的主治医师,接着是两年多前奶奶的医师,现在轮到我妈,对这句话我似乎已经有了一定的免疫能力。
李医生,你哪一年的。我瞄了眼女医生胸前的工作牌,摘下口罩的她有着一张还算漂亮的年轻脸庞。
李医生显然没有想到我会问得如此冒昧,她低下头,羞涩地笑了笑说,我应该比你小,我九二年。
九二年,属猴,和我妈一个属相。我自言自语,你可真厉害,九二年就是重症监护室的主治医师了。
李医生摆了摆手,看样子不是很想和我聊与病情无关的话题。还有什么要问的吗?没有的话我去见监二的家属了。
我向她道谢,走出办公室时我扭头问她,现在我可以送点她想吃的东西吗,比如鸡汤或者红豆沙?
还是不要了,李医生又低下头去,不知在那写些什么,她的消化道最好不要再刺激蠕动,随时都会有再一次大出血的可能,要真短时间两次出血,后果不堪设想。
都這会了还不能给她吃东西吗?她都近一个月没进食了。再说,不是人之将死,想吃点什么就吃点什么,想喝什么就喝什么吗?我觉得我说了个还算不错的笑话,李医生听了我的回答,面部没有丝毫波澜,她停住手中的笔,抬起手腕看了眼手表,扭头轻声对我说,今天探视的时间还有一些,你进去多陪她一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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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都一样,若想知道人生最初几年发生的事情,需要靠抚养他的人提供回忆。得益于我自幼对历史感兴趣,长大后又喜欢写点东西,以至于关于王娜娜个人及她的家族史,我多少还算了解一些。
一切从我的姥爷说起。
我的姥爷,原名尼长友,抗日战争时期,打死了几个日本兵,被日本军方悬赏捉拿,为了革命,被迫改化名为王常友,这个名字他一直用到去世,以至于王娜娜兄妹六人全部姓王,到了我表哥、表妹那一辈才换回《千家姓》里都没有的尼姓。
姥爷是河北省邢台市威县人,自幼丧父,家穷只读了三年书,为了讨口饭吃,九岁起给地主打短工,放羊喂马,搬砖砌墙,靠下苦力换粮养他和他的老母亲。十四岁那年,在一次野外日常放羊中,为了逮一只野兔改善伙食,和爱丽丝漫游记的情节相仿,姥爷跟着那只机敏的兔子,钻过一片片芦苇荡,兔子没有逮住,抬头起身时,看到老槐树下八路军129师的招兵点。姥爷凑热闹上前,没上过几天学的姥爷,听不太懂宣讲军官口中的民族大义,国难当头,他很朴实地问征兵者,当兵管饭吗?当听到对方说不但三餐管饱,隔三差五还能吃上白面馍馍和白菜烩猪肉。从小没吃饱过肚子的姥爷毫不犹豫就在新兵栏里歪歪扭扭写下自己的名字,至此开启了他九死一生的军旅生涯。
姥爷一九三八年入伍,抗日战争参加过百团大战,伏击过沿正太铁路西进的日军。解放战争打过开封战役,成功策反过国民党晋绥军某部,成立了解放军第三十六军独立骑兵旅,任旅政委。待王娜娜出生,朝鲜战争结束,姥爷时任石家庄兵役局负责人。
王娜娜家中排行第五,是王常友最小的女儿。她出生那一天赶巧是大年初一,我姥姥逢人就说,我这闺女可了不得,正月初一出生,娘娘命。和共和国初期多数双军家庭类似,王娜娜出生后没多久就被我姥姥带到北京,四岁时全国上下备战备荒,她跟着我立了军令状,建设三线的姥爷去了兰州白银,在那里她度过少女时代。王娜娜十三岁赶上政治运动洪流,姥爷在某次团级会议上,因替其已被打倒的129师老首长鸣不平了几句,没多久就受到组织惩戒,撤掉他在兰州某军工炸药厂党委书记的职位,远调山西。于是,王娜娜一家老小十口人离开了居住十年的兰州,乘火车换卡车,跟着我姥爷到他履新的地方——山西省运城市永济县代号575的军需厂。
永济古称蒲州,自唐以来人文荟萃,《西厢记》中的普救寺,“更上一层楼”的鹳雀楼都在永济县内。刚到永济不出一年,十四岁的王娜娜便去了永济县郊插队做知青,每天做的事情,和她的爸爸当初做长工时相仿,割麦平路,修渠喂牲口。有关王娜娜插队时期的故事,她给我讲得不少,说得最多细节是她插队头一年,出工一天累得都不想说话。晚上男男女女一群人聚在村支书家吃饭,起初一个月,王娜娜根本吃不惯晋南农村的食物,她生下来就住军区干部楼,家里有保姆警卫员,出门有轿车,在那个特殊年代,也算得上衣食无忧。村支书知道王娜娜是军工厂王书记的小女儿,隔三差五就把她叫到里屋,趁四下无人,悄悄塞给她一个夹着白糖的白面馍馍,算是特殊待遇。
那个老支书似乎一辈子都不洗手,每次递白馍给我,馍皮上都会有清晰的五个黑指印。每次讲到这里,王娜娜都会开怀大笑,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我吃馍从不吃馍皮,只吃馍心。有一次,我扔馍皮进猪圈被老支书看到,气得老支书直跳脚,用晋南土话训我,我无所谓,反正也听不懂,他骂骂呗。
有一天,王娜娜无意间看到村里贫困户的老母亲,从泔水桶里捞她扔进去的馍皮,藏在口袋里与她对视,冲她尴尬一笑。那之后,王娜娜也不再嫌农村饭难吃,吃馍也吃馍皮了。王娜娜终其一生,不像有的返城知青,自怜自艾认为插队生活耽误青春,改变人生际遇,她从不抱怨,甚至不止一次感慨农村插队那几年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美好时光。
知青生活让王娜娜学会了惜福,也让她这个打小没怎么吃过苦,喝苏联牛奶长大,喜欢读欧美小说的首长女儿,了解到了阶级间的贫富差距,以及生而为人的不易,用她的话说,在永济插队那几年,让她从此活得接上了地气。待日后,她人到中年,下海有了自己的公司,做起了生意,成为改革开放中先富裕起来的那批人,也没磨掉知青岁月带给她的烙印。
王娜娜的闺蜜,郑阿姨曾给我感慨说,你妈妈角色切换得特别自如,只有我们这几个和你妈妈一起长大的老伙计才知道你妈妈这个人多么有趣。她每过一阵子,约我们几个要好的女伴开车去她插队的村子过周末。到了村里她就像小孩到了迪士尼乐园一样愉悦,脱掉外衣,挽起袖子,挑水劈柴,除草喂鸡,饿了就拿农家大海碗装满满一大碗蒸野菜吃。要不是我们了解她,你根本没办法将她与那个出入五星级酒店和外国人谈生意,吃高级日本料理的精明女强人联系到一起。
王娜娜去世前半年的一个周末,我难得没有应酬,早早回家和她吃晚饭。电视里播放着她喜爱看的综艺节目《向往的生活》。那一期的明星嘉宾几乎没有我认识的,她却饶有兴致地边看边点评:
黄磊一看就是真会做饭,炒勺顛得稳当,刀工也好。
何炅这小身板一次才挑一桶水还累得满头大汗,我当年插队时,一手一桶水,走到田间都不带洒的。
这种硬柴火得顺着纹路劈,这丫头一看就是富养出来的,在家绝对没干过活。
这节目名字取得真好,我真想有这么个农家院,每天就养养鸡,下地干农活。春种秋收,空气也新鲜。没事白天泡泡茶,和朋友聊聊天,晚上用田间地头的新鲜食材做农家饭,喝点小酒。远离城市的喧嚣,没有世俗烦恼,王娜娜感慨道,我要发个朋友圈,这才是我这一生最向往的生活。
可惜那时的我正处于创业初期,被各种琐事缠身,心烦意乱,丝毫体会不到她那般向往恬静田园生活的心境,满脑子想的都是公司如何生存下来的忧心事。我耐着性子看了也就十分钟,起身去另一间屋子开电话会议,等会议结束,她已关了电视,准备洗漱入睡。
那一晚也是我最后一次坐在她身旁,陪她一起消磨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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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四年夏末,王娜娜生下我,那一年她在山西永济已经生活了十四年,从一个懵懂天真,家境尚可的军队首长女儿,进阶成有多重角色和身份的二十八岁少妇:母亲、妻子、575医院的护士、有三十多口人的运城西郊吕氏家族的长孙媳。
我出生第二年,我姥爷又一次,也是戎马生涯中最后一次服从军令调动,回到告别近三十年的石家庄,在仍旧只能以数字为代号的军工厂发挥余热,为共和国站最后一班岗。按照有关政策,王娜娜是完全可以跟着我姥爷回到她出生的地方。石家庄在当时虽然也算不上大城市,但怎么也比晋南的小县城强。可能和我尚未满周岁有关,也可能是她刚有了自己的小家庭,期待美好且稳定的生活,总之王娜娜没怎么多想,就在家庭会议中明确表态,既然已在山西成家,就决定独自留下,不随全家人返回石家庄。我姥姥和我大姨,也就是王娜娜最敬重的大姐,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劝了她好几回,希望她能和我爸带着我回石家庄,在那边开始新生活,但收效甚微。无奈下,一九八六年正月,王娜娜三十岁生日后第五天,大年初六,我姥爷像当初从兰州来时一样,再一次带着一大家人迁徙,稍有不同的是,这一次他没带走他最小,也是最疼爱的小女儿。
或许是出自女人天生的矜持和骄傲,关于王娜娜和我爸年轻时的浪漫往事,我从没听她多说过,都是我爸讲给我听。有几次家庭聚餐,和她对饮几杯后我来了兴致,想听听她会怎么说她的恋爱史。她很少接话,或开玩笑或打岔过去,不愿多聊。她说得最多,也无非是,你和你爸这么些年净亏我了,没你的时候,我和你爸每次约会,喝汽水下馆子都是我买单,我的工资每个月交完你姥姥生活费,剩下的都留给你爸买红梅烟和青岛啤酒了。有了你后改给你花钱,买奶粉、水果。你这倒霉孩子从小嘴就刁,什么贵爱吃什么。我当时一个月工资不到三十块,两块一斤的香蕉我眼都不眨给你买一堆,每次都挑最大最新鲜的给你吃,你吃剩下的我和你爸吃,以至于到现在我都不爱吃香蕉。
每个年代都有每个年代的恋爱模板,也许每段爱情的细枝末节不同,但大致轮廓相仿。现今互联网一代的少男少女,缘起多是网恋,互看顺眼添加微信,聊得来就见面,不顺心就互相删除,从此相忘于江湖。像我这种八零后男生,白衣飘飘的校园里都会有一个想见到的隔壁班女生,通常都是小纸条或情书传递情愫,将流行歌星的卡带当做节日礼物赠予对方,去夜市路边摊吃有烟火气的小吃。一来二去,若女孩愿意坐你单车的后座,默许和你去录像厅看新上映的港台电影,那一段恋情的序幕也就轻轻拉起。
我爸是土生土长的运城人,他幼年赶上运城、临汾两个地区合并成晋南专区,也是因为我爷爷的工作调动,跟着去了临汾,再回到运城已是响应上山下乡号召的初中生。受命运的指示,在王娜娜随家人到永济的第二年,他也去了那个小县城。我爸爸他先是和一众来自天南海北的学生知青,犯了路线错误的政治犯,以及不明什么身份背景,说着听不懂的南方话的神秘客,一同在永济县郊某公社大队按照组织的规定,分工务农。他凭借还算突出的表现,学农一年,就被全县最大的国营厂招工招走,成为一名供销社采购员。我爸读书时学习成绩还不错,自幼又喜欢看小人书,听评书,看得多了,难免会有创作欲望,收工后的闲余时间,我爸总窝在宿舍里编故事,写小说,踌躇满志给全国知名文学期刊投稿,自信自己能成为下一个莫言、路遥、韩少功。虽说忙活一场,到头来也没受到文学界的认可,但我爸的写作才华,还是得到分管宣传工作的厂领导赏识,把他调到团委工作,负责写日常材料和好人好事宣传稿件。正是去了团委,我爸才有遇到王娜娜的机会。
前两年逢我爸生日,我们父子俩对饮,酒至微醺,不知怎么就话赶话聊起当初,我爸仰头喝干一杯,陷入美好往事的追忆中:
没见过你妈之前,我就听说过她。七五年中秋节刚过,我和政工组的几个同事去各个公社落实知青经济补助的情况,到了你妈所在的公社,大队书记半开玩笑说,他们大队有个军工厂王书记的女儿,一天只爱看小说,不怎么会干农活,割麦子扭来扭去,跳舞一样。那时我就对你妈有了印象。几个月后,七六年唐山地震后第二天,我去575厂,对接我的是他们厂的干事,北京女知青张淑萍。张淑萍刚把我领进厂,迎面就走来一群人,男男女女,不知在聊什么,一群人想笑又不敢放肆大笑。你妈那时候就不合群,独自一人走在最后面。我记得她穿了白色衬衫,面料看着很不错的蓝裤子,大眼睛,高鼻梁,目不斜视朝前走着。我望着你妈的背影,向张淑萍打听,张淑萍说,那是我们厂王书记的小女儿,特别喜欢看书,没事就抱着一本小说坐树下,一看就是一个下午,头都不带抬的。我一下就想起之前大队书记对你妈的形容了,算一见钟情吧。
我和你妈刚好那会,你姥爷军人,管得特别严,没什么事根本不让你妈出家门。我就想办法,投其所好,那几年县里唯一的邮政报刊亭,只要到了新一期的文学杂志,什么《小说月报》《收获》《世界文学》,我都用当月工资第一时间买了,骑着车去她厂里送给她,趁机见一面聊上几句。后来你姥爷同意我们在一起了,我和你妈约会最常去的地方就是县图书馆,人民剧院。那时刚开完十一届三中全会,市面上各种类型的新书,新电影逐渐多了起来,有那么半年多,我攒的钱基本上都用来买电影票,约你妈去看。
到了八零年,整个社会风气宽松了许多,那时候我和你妈也谈婚论嫁,双方见了家长,就差办婚事了。那一年我二十五,你妈二十四,工龄都快十年了,总觉得县城里该玩的也玩得差不多了,于是我没事就买点啤酒、秤半只烧鸡去车务长宿舍,和他喝酒,搞好关系。为什么这样做呢?因为我知道每隔一两个月,我们厂就会研制出新款的火车头,正式交付铁道部门前都会试好几回车,也就是从永济火车站发车,开向北京、西安、成都,隔个一两天,确定新车没问题了,再原路返回。和车务段长熟了,就能以试车的名义,去大城市玩了。那时我带着你妈、张淑萍等几个好友,一同坐着最新型的火车头去全国各地玩。
有一次你妈在《大众电影》上看到人艺复排经典话剧《茶馆》,只公演一轮。我和你妈请好假,算好时间,赶上一辆新型号的车头试车,我们坐了一天一夜车到了前门火车站,下车就直奔东四的人艺剧场,看完话剧散场已是深夜,我俩在人艺剧场旁,由防空洞改造的地下室小旅馆凑合了一夜,第二天一早,赶在车返程之前,你妈还见缝插针带我去隆福寺喝豆汁吃焦圈,买了稻香村的点心,还顺路去她小时候在北京住过的院子前拍了照留念,那次回来之后不出一个月,我们就结婚成家了。
王娜娜和我爸确定婚期前半年,他俩的媒人,北京知青张淑萍,被我爸投桃报李,介绍给了王娜娜的大哥。张淑萍和王娜娜的大哥同为北京孩子,对北京城有着共同的美好回忆,二人情投意合,相识没多久就喜结连理。张淑萍的身份也就从王娜娜的闺蜜转为她的大嫂。闺蜜成为嫂子,又是彼此姻缘的牵线人,王娜娜这一生和张淑萍妯娌相亲,情同亲姐妹。
一九八○年的最后一天,王娜娜和我爸结为夫妻。他们并没有举办隆重的婚礼仪式,男女双方家人在本地颇有名气的国营餐馆吃了一顿还算丰盛的晚餐,就算是礼成。婚后第二日,也就是一九八一年的元旦,王娜娜和我爸就坐上了南下的列车,他们俩做了件在当时绝对超前,放现在也不过时的事情——旅行结婚。作为八零年代的新女性,王娜娜首选目的地是广深珠,她远在石家庄做外贸生意的小弟,每次去广东进货时都会给她寄内地见不到的香港货,像是蛤蟆镜、牛仔裤、全是英文的香水、巧克力。仿佛那边的一切都是那么的摩登新鲜,这让本身就爱美时髦的她,对改革开放最前沿的特区更是向往好奇。但因预算和假期都有限,无奈退而求其次,去了也还算心仪的华东五市。
难得出趟远门,又是度蜜月,这对新婚夫妇用我爸攒了两个月工资买来的海鸥牌照相机,沿途拍了大量的照片。我五六岁时翻看家中相册,那时距离他二人新婚旅行已过去七八年,王娜娜还是饶有兴致,给我讲每一张照片背后的故事。依照片來看,王娜娜和我爸第一站去了秦淮河畔,逛了总统府,爬了明孝陵。接着去了姑苏城外的寒山寺,拙政园内品茗,同里水乡划船摇橹。第三站是杭州,花港观鱼喂锦鲤,慕名去楼外楼餐厅打牙祭(直到王娜娜晚年,也算吃过不少美食的她,仍对楼外楼的西湖醋鱼,龙井虾仁念念不忘,赞不绝口)。最后一站是十里洋场上海,王娜娜去南京路上的商场买了几件洋气的当季新衣,还找了间发廊做了那个年代最新潮的发型。
二○一○年,我在上海读研究生二年级,王娜娜和几个闺中密友相约来沪看世博会,顺道看望我。在学校门口,她指着路对面我每天都会路过但从未进去过的一家西餐厅,惊喜异常地对我说,八一年我和你爸旅行结婚到上海,听我当时玩得挺好的上海知青推荐,我们俩坐了十多站电车,东找西找,期间还拌了嘴,才找到这家餐厅,特意来吃牛排,喝红菜汤。没想到竟然就在你的学校对面,这简直太巧了。
那也是我离开兰州到山西,阔别十多年,人生中第二次吃西餐。我还记得这家的奶油蘑菇汤特别好喝,你爸土老帽,不会喝,不等人餐包上来,一口就给喝得精光。王娜娜回忆起往事,哈哈大笑。
离开上海返程山西的前一天,王娜娜实现了此次蜜月旅行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个心愿。她拉着我爸去了老字号王开照相馆,穿着落地蕾丝婚纱裙,拍了一张极具民国风的复古结婚照。照片中的她妆容精致,双眼里的光闪现着她对未来生活的无限憧憬。那也是我所见到的她最美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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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近五十,王娜娜爱上与茶叶有关的一切。她年轻时鏖战商场,忙于生意应酬,也喝酒,酒量还不错,我很少见她醉过。收藏茶,读写茶的书,阳光好的下午约三五茶友喝茶聊天,成了她晚年为数不多的爱好。
王娜娜的闺蜜,郑阿姨和我追忆她时说,你妈妈这个人,从年轻到老,极不合群,在医专读书时,我们女生一到周末就相约去市区逛街,看录像,打台球。而你妈整天就抱着一本书或是杂志,窝在宿舍一看就是一天,从不和我们出去玩。等我们都老了退休,又常聚在一起打麻将,泡温泉、跳广场舞,你妈又不参与,说是浪费时间。每回打电话问她在哪呢,十有八九她都会回答在山里,寻茶吃野菜呢,她总是喜欢独来独往,乐在其中,不爱跟人玩。
正如郑阿姨所说,王娜娜和她同代人确实略有不同,或许和她从小家境还算优渥有关,她不像传统的中国家庭主妇,只要家人过得好,哪怕隐忍委屈自己都在所不惜。就说她晚年收藏茶叶,只要在经济能力承受的范围内,价格合理,王娜娜遇到她心仪的名茶、老茶,哪怕在他人看来略贵,她也会不假思索收入囊中,亦如同她二十岁喜欢买书订阅文学杂志、三十岁去欧洲买大牌衣物、在日本成套成套买适合她肤质的化妆品,四十岁热衷金石玉器,遇到心仪的,一买就是六位数。她这一生,只要是她喜欢且自认值得,她都不会做过多考虑,更不会自己给自己戴上不会勤俭持家,不会精打细算过日子的道德枷锁。她通过自身努力积累的财富,在不影响家庭其他成员生活质量的前提下,足以能为她不同时期的正常喜好买单。这也是我作为她的儿子,在失去她之后,每每想念她时,倍感欣慰之处。
也许真的是冥冥注定,在王娜娜离世前半年,我因工作原因,和她在运城家中同住了近三个月。那也是我继二○○二年去北京读大学住校后,隔了十七年,和她待得最长的一段时间。
每天她大约七点半左右起床,说是起床,大多时她只不过是眼见天亮,从她卧室走出,迎接新一天的到来。王娜娜睡眠质量一向不高,五十岁后更是有了较为严重的睡眠障碍症,她常年服用艾司挫仑等特效安眠药,即便如此,晚上若能深度睡眠三四个小时,对她来讲都是第二天值得和亲朋好友分享的开心事情。
王娜娜的每一个清晨是由一杯热茶开启,确切说,她的早饭通常都是一杯热茶,一个煮鸡蛋,几片切好的水果,两三块奶油饼干。她每天早上的第一泡茶种类不定,我喝过的就有白茶、普洱、凤凰单丛。我不懂茶,和喝茶相比,我更偏爱用一杯浓郁的美式咖啡提神醒脑,打开崭新一天。与她同住的那些日子,通常都是我晨起洗漱完,餐桌上我的位置准会放着一杯刚泡好,热气腾腾的热茶。
我曾不止一次对她说,我没有早上睡醒喝茶的习惯,我要喝咖啡,吃原麦面包。她嘴上会说,好啦,知道啦,你是大城市住久的读书人,真真洋气。然而隔一日依然会在同一时间将当日的头道热茶摆在我的桌前。
有天一早,我因接了通工作电话一时心烦,不知情的王娜娜见我从房间出来,神采奕奕对我说,我刚泡了昨天收到的九十年代福鼎老白茶,算你小子运气好,一般人我都不舍得给他喝。
我没好气对她说,我都说过多少次了,我不喜欢一早起来喝茶。她不以为然,跟在我身后说,你现在年纪还不到,爱喝咖啡,爱喝酒,等你过了四十岁,该体验的体验过了,也经历一些事情了,你会和我一样,会喜欢上品茗论道的。
我不会的,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多少岁都不会喜欢,我近乎赌气地回应,我活得没你脱俗境界高,好茶叶你自己留着喝,我欣赏不了。
这孩子,都三十五岁了还和妈妈犟嘴,还是没长大。她似乎并不在意我说什么,目光狡黠地望着我说,请问你十岁喝酒吗?二十岁喝咖啡吗?后来为什么又都喝了呢?还是年纪不到,道行不深。我一时语塞地和她对视,她看着我卡壳的模样,像是恶作剧得逞的孩子般,顺势将茶杯推向我,给妈个面子,喝了,你昨晚回来又是酒气冲天,喝了养胃,对肝也好。
和王娜娜同吃同住的那三个月,正是我创业的爬坡阶段,与所有创业者相似,我早出晚归,一天工作十四个小时以上习以为常。每天和王娜娜也只有在吃早餐的半个小时,或是晚上回家,她通常因失眠未睡,会走出里屋去厨房,给我沏杯浓茶,或热碗米粥,拉一把椅子坐到我不远处,找我闲聊几句。那阵子她的身体状况尚可,不算糟糕,现在回头想想,那时的几次聊天,她有意无意间已给我嘱咐了她的身后事。
一次从某个远亲的离世聊起,她接话说,要是我有天死了,你切记不要大张旗鼓送我,你是了解我的,我这一辈子最不喜欢麻烦,我绝对接受不了山西民间吹拉弹唱,披麻戴孝,哭灵守夜,像你爷爷奶奶去世时的那一套。
那哪儿行,不那么做我还不被家里长辈骂死,会被人看笑话,说我不孝的。
嗨,在意那些干嘛,没出息,王娜娜翻我白眼,你记住,不要做任何演给他人看的事,多累啊。你要真想对我孝顺,趁我活着少怼我几句,多听我话就行。我要死了,你做什么我都看不见,你出力不讨好,多不值得。
還有一次,她稍显感慨说,你还别说,年初你找的那位八字先生看得还挺准的,我自个知道再过几个月,到了冬天,我肯定有一劫,我火命,今年又犯太岁,这个冬天我不好熬。
净瞎想,先生说了今年是个小坎,你肯定没问题的。我安慰她说,再说,先生还说只要你过了这个坎,往后十年你还会有一拨财运,大富大贵,你可得好好活着,我还等着你发大财,跟着沾光呢。
财不财运不重要了,我这一辈子也算见过钱,也没因为钱受过太大委屈,值了。王娜娜心平气和说,我想好了,只要我能安安稳稳过了这一劫,我就不再回北京了,我早受够住那小的跟鸽子笼似的房间了,你和你的小孩我也都不想管了,也管够了。我要和你爸回运城养老,我一生下来就跟着你姥爷四处漂泊,二十岁不到待了四五个城市,算一算就数在山西,在运城待的时间最长,前前后后待了三十多年,都赶上我人生的一半了,在我心中运城早就是我的故乡。王娜娜眼里有光,等年底回来,我就住我那临湖的大房子,天气好了,我就约朋友们爬爬山,去村里住几天。再买几套好的床上用品和厨房锅具,有心情了,沙发家具我都换一套我喜欢的。我也是奔七十的人了,乱七八糟的人和事我一概不想,也没精力打理,就算第三次世界大战我都不惧,爱谁谁吧,往后余生我只爱好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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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一次晨起喝早茶,王娜娜坐在茶台的另一端,戴着老花镜,只手扶腮,另一只手刷着微博,给我读一条有关留守儿童受虐待的社会新闻。她谴责了几句不良现象,忽然不好意思笑着说,仔细想想,某种意义上说,你也算是留守儿童。为了让我和你爸能早日考取医师中级职称,你刚满一周岁就被你爷爷奶奶接到运城,我和你爸在永济,我在575厂医院任住院部护士,你爸通过你爷爷的关系,去了电机厂医院放射科,天天给人拍CT,看片子。我俩白天在医院各忙各的,晚上下班还要去医专读夜校,下了课回到住处胡乱对付一口就熬夜写作业,通常一写就到一两点。我们俩几乎都没有在一起的时间,更别说去运城看你了,一个月能和你见到一次就不错了。我记得最长的一次,某次考试前,又刚好赶上住院的病人多,我将近有差不多三个月才见到你,你都认不出我,也不叫妈妈,当时我眼泪就涌出来了,发誓要一次考过,好早一点能接你回家。
以王娜娜一九九四年办停薪留职,下海经商为节点,她从医十七载。我四岁時,她到运城市中心医院进修学习,印象中她总上夜班,每晚都是我洗好上床准备和奶奶睡觉,她才去厨房盛粥热饭,洗漱打扮,整装待发,亲吻我额头和我说晚安。后来王娜娜不止一次说,她更年期开始睡眠不好,整夜整夜失眠和她三十岁出头那两年总熬夜班不无关系。
我没有见过她在医院上班,工作时的样子,不过我小的时候,要是肚子疼发烧,或是贪玩摔伤胳膊擦破皮,都是她在家给我打针上药,从她利索娴熟的动作上来看,她应该是个业务水平优秀的好护士。王娜娜进了ICU后,一次探视前,负责照顾她的护士操着一口京腔,略带抱怨对我说,王娜娜可真厉害,一会嫌我针扎得不好,一会说我换尿袋动作慢,说我笨。我跟她贫,鼓励她早点好起来,出院后让她这个老护士长来我们科室给我们这些她口中的丫头片子培训下,传授传授经验,上上课。
一九八九年春天,王娜娜如愿以偿考取了中级医师职称,同年年底,她服从组织安排,到运城市计划生育委员会任职,离开了她生活近二十年的永济县。也就是从那时起,我才能时常见到她,才有了妈妈这个概念。
王娜娜刚调运城工作,随我爸一起,住进城西郊农村结合部的一个农家小院。那是我曾祖父母的住处,两位老人劳其一生,尽管有五个儿子,一个女儿,孙子辈更是枝繁茂盛,但基于中国北方农村传统的家族观念,曾祖父母最偏爱的还是我爸,他们的长孙。当得知长孙和孙媳妇回到市区,暂无自己的住处时,我的曾祖母想都没想,就拿出自己大半辈子的积蓄,将她的小院翻新,盖了二楼,又以年近八十,身体不好需要人照顾,而我爸妈都是学医的为由,力排众议,邀我爸妈和他们二老住在一起。
那是典型的晋南农家小院,院子有五分地,院中央立着一块刻着福字的照壁,照壁背后的空地上有我曾祖父栽的石榴树,和一小块自留地,种着小白菜,西红柿,青椒等农作物。曾祖父母住一楼,我们一家三口住二楼,三间面积大小一致的大平房,王娜娜将中间那间改造成客厅,左右两间分别是她的房间以及我和我爸共住的卧室。那个农家小院,主要是王娜娜和我爸在住,我一年到头住不了几天。王娜娜调到运城后不久,我爸就弃医从文去了外事局,九十年代初期头三年,王娜娜和我爸因为工作性质的原因,几乎很少回家,一个是要值夜班,下乡宣传计划生育政策,给人做结扎绝育手术,另一个不是忙着接待外地来宾游客,就是带着本市各机关单位考赴全国各地参观考察。我平日都在奶奶家住,到了周六的傍晚,我爸会骑着自行车,把我接到西郊小院家中住两个晚上,周一一早再将我送到学校。我们在那个小院住了五年半,一九九六年我曾祖父母相继离世,我也刚好要读初中,再赶上王娜娜和我爸工作十多年有了些积蓄,我们一家从城西的城乡结合部,搬进城南的别墅区,成为了小城里第一批住别墅的家庭。
王娜娜特立独行一生,我的教育培养上自然也是与众不同。她不像别人家的妈妈,望子成龙,恨不得孩子生下来就能读清华北大,长大后最好能成为科学家或工程师。王娜娜从不苛责我的学习成绩,任我自由成长。她说,我自个都学习不好,又赶上特殊年代,更是没正经读过几年书,所以我没什么资格要求你学习好,只要差不多,别考倒数就行。她总爱对我提起的话是,你能学会多少就学会多少,以后你要学习好,能到美国读书,那学费你根本不用担心,我铁定供你。当然,你要读不出来也无所谓,你成年后可以去学一门技艺,比如木匠、电工、厨艺,哪怕以后你就是走街串巷卖糖葫芦,烤地瓜、只要你能卖出价钱,能养活自己,活得自在开心,我也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小学三年级期末考试,我在中城区三所小学十个班级,近五百名学生中考了第二名,这可把王娜娜高兴坏了。她又是去菜市场买鱼买虾,给我做大餐,又是带我去百货大楼买我心仪许久,好几十块钱的汽车模型以资奖励。她在饭桌上兴奋地对我爸说,看来咱儿子比咱俩加起来都强,真没想到是个读书的料,你我都没读上大学,这小子没准真能成,给你们老吕家能放颗卫星。
一天晚上,她上夜班之前走进我房间,见我奋笔疾书,就心血来潮,过问我当天的功课。当她得知老师要求把一篇古文要抄写五遍时,她随口问我,已经抄几遍了。
两遍还没完呢,我说,字太多,文章太长了,写得手都酸。
你会背了吗?
早会了。
那你背一遍给我听。
我张口就背,一气呵成。王娜娜听后颇为欣慰,成,剩下的你就别抄了。
那哪儿行,明早老师检查作业会训我的。
训你什么?你老师让抄五遍的目的还不就是希望你们都能记下来,既然你都已经烂熟于心了,那就没有再抄的必要了。行了,快去睡觉吧。你老师要是敢说你,我去学校找她理论。说完王娜娜拿起笔,在我作业本上写下一行字,大意是我虽没按要求抄写完,但经她抽查,发现我已熟背全文,完全掌握了这篇古文的知识点,望老师知悉。
我心怀忐忑入睡,第二天到校将作业本交给语文老师,好在我遇到了还算开明的年轻老师,她看到王娜娜的留言,会心一笑说,你妈妈教育你的方式还真挺别致的。那以后直到我小学毕业,只要我能背下来的课文,老师都会特许我不用过多抄写。这件事王娜娜格外得意,许多年过去,她一聊起我小时候,就会提起这件事并引以为傲,就好像她做了件多么了不起的壮举,将我从水深火热的应试教育中拯救了出来。
一九九三年,我九岁,我的爷爷从市卫生局局长的职位退休,一年后,身为地区幼儿园园长的奶奶也荣誉退休。二老当了一辈子领导,各自管一大摊子,百十号人。忽然赋闲在家,一时不适应,就将所有的日常专注力和积累多年的管理才能完全集中在我一人身上发挥余热。这让王娜娜更加不用操心我的成长教育,我记忆中也就没有太多有关她教我做人做事的场景。时至今日依稀能想起的她教育我的小事有这么三则:
大约是我十岁,读小学四年级,一个夏日午后,从同桌那儿得知新华书店有卖我期待已久的郑渊洁新作《皮皮鲁和鲁西西》。同桌转述的故事实在是太有趣,太吸引人,听得我心痒痒。隔天刚好是周末,回到家中我就迫不及待向王娜娜提出想买这本书的需求。她简单听了几句我对那本书的描述,询问了价钱后,就很爽快地将一张崭新的十块钱放进我书包夹层。鬼使神差的是,第二天到了学校,中午放学,我满心欢喜走进书店,从里到外掏了好几遍书包,却怎么也找不到那十块钱。我又沮丧又害怕,在大院里徘徊了很久不敢进家门。后来肚子实在太饿,才鼓起勇气敲响家门。王娜娜中午很少会回来,而那一天好巧,我进门看到她正在奶奶家厨房忙前忙后做着午饭。我站在她身后,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地说出书没买到,钱找不到了。她眉头紧皱,一言不发炒着菜。饭吃到尾声,王娜娜心平气和对我说,你知道十块钱对一个普通家庭来说意味着什么。她语气越平和,我就越内疚,不争气地掉了眼泪。午休过后,她帮我洗脸擦眼泪,在送我上学的路上顺道去了一趟新华书店,买了那本书给我。时至今日,但凡在网络或杂志上读到郑渊洁的名字,我就会回想起她付完款,把新书递到我手上时,那迎面而来,扑鼻的油墨香。
我童年居住时间较长的幼儿园家属院,四五十户人家,和我同龄能玩在一起的多數都是女生。女孩子扎堆聊得多是发卡、裙子、巧克力,玩的游戏自然都是皮筋、跳房子、过家家。在女孩堆里泡久了,五六岁的我居然不像其他顽皮小男孩那样舞枪弄棒,上房揭瓦,对男孩子酷爱的竞技类运动,如足球、乒乓、游泳、滑旱冰等更是毫无兴趣。王娜娜很是反感我和女孩子们玩在一起,她会板着脸,训斥我说,男孩没个男孩样,再和那帮小丫头玩下去,你就该找我买芭比娃娃了。那阵子她忙于工作,疏于管我,直到有天她给我收拾书包,从中发现大量偏女孩子喜欢的贴纸、文具、小画册,她愤怒异常,一把将已睡着的我从被窝里拽起,声色俱厉地批评我,核心意思是男孩子必须顶天立地,从小就得有个爷们样,整天玩这些花花绿绿的,以后能有什么大出息。我清晰记得,她在气头上,居然脱口说了句,你再这样和女孩子玩下去,长大了最好的结果是成贾宝玉,要不就是亡国君。这句古怪的训责我记了很久,待我读初中,读了更多的史书,想起她当时的这句话,还是一头雾水不懂她是如何联想到这样的比喻的。
还有件小事,可以看做是她不让我过多和女孩子在一起玩的延伸。我七岁那一年的除夕夜,院子里为数不多的几个男孩凑在一起点鞭炮,放烟花,王娜娜路过时看到我远远地躲在一棵树的后面,捂住双耳,羞涩且怯懦。这一幕让她又好气又好笑,她把我从树后拎出来,恶作剧般要我上前放烟花。我害怕不敢向前,一旁的小伙伴火上浇油说,阿姨,他特别胆小,别说点炮仗了,他连火柴都不敢划。听到这句话,王娜娜更是不依不饶,她对我说,你姥爷十五岁就枪林弹雨出生入死了,十八岁就是机枪班班长了,杀敌无数,你是他的孙子,一个男孩子,怎么连火柴都不敢点呢。于是,在那个寒冬除夕夜,万家灯火通明,年夜饭的香气从各家厨房溢出来时,皎洁月光下王娜娜带着我,两个人站在院中央,她拿着小卖店买来的几盒火柴,用命令地口吻要求我一根根点着。我硬着头皮,强忍着恐惧,数次失败后,终于划亮一支,她拍掌叫好鼓励我。就这样一根接一根的点着,一直到燃完最后一根火柴,我有了胆量放响一簇烟花,她才对我的表现满意,牵着我的手带我回家。
5
我人生迄今的三十五个生日,因各种原因,王娜娜基本上都没怎么参与过。只有我十八岁生日,提前几日,她就执意要给我张罗。她在小城数一数二的酒楼订了最大的包间,要我把我的同学好友都邀请过来,人越多越热闹。王娜娜并没有全程参与我的生日聚会,只是在人都到齐,开餐之前出现了下。她看我还喝饮料,调侃我说,都十八岁的大小伙了,别还和小孩子一样喝可乐,快点换成啤酒。我的朋友们都被她的话带动起气氛,纷纷倒掉饮料,换成冰镇啤酒。
王娜娜举起酒杯,站在我身旁,在我一众朋友关注下对我说,你十八岁了,妈妈为你感到开心,你知道的,妈从不喜欢刻意对你说些什么,但毕竟今天起你就是成年人了,妈还是想嘱咐你几句。
从今往后,妈妈对你的期望就三条:不赌博、不吸毒、最好不要同性恋,身体健康、精神愉悦,一生好奇,有探索的心,保持爱读书的好习惯。只要这三条你能做得到,妈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未来漫漫人生路,你大胆的朝前走下去,遇到任何事情你都别害怕,有我在你身后帮你买单解围。无论你做怎样的选择,妈妈都不会寻因问果,不问对错,都会无条件地支持你。你也不用考虑为五斗米折腰,辛苦赚钱。你记住,钱很扯淡,我绝对不会让我的儿子因为钱而感到一丝困扰,更不会让你因为钱去做你不情愿去做的事情。话音落下,王娜娜干掉满满一杯啤酒,很用力地拥抱我,贴着我的耳边对我说,儿子,将来你也许会遇到很多爱你的人,但你要记住,这个世界上只有你妈我毫不保留,不求回报地爱着你,且永远爱你。
那是第一次,也是她进入ICU之前唯一一次深情且直接地向我表达她对我的爱。
成人礼过后半个月,二○○二年秋天,我去北京读大学,一年后,王娜娜跟着我北上。新世纪头一年她就颇有远见地用九十年代中后期下海经商赚的钱在京城置业买房。
王娜娜是典型的水瓶座,不甘于平庸生活,日常奇思妙想不断,敢想敢做。她三十八岁放着友人们羡慕的,前途光明的计生委主任医生不干,果断办理停薪留职,一头扎进商海,脱下白大褂换上职业西装就任小城当时规模最大、最新潮的连锁超市总经理。王娜娜下海半年赚到的薪水是她之前在体制内同期的数倍。尝到甜头,她鼓励我爸和他一起遨游改革开放的浪潮中。不出一年,我爸也辞掉公职,借我爷爷奶奶的退休金用作初创基金,开了一家旅行社。一九九七年,香港回归前夕,王娜娜在我爸的邀约下,带着她三年的从商管理团队经验,和我爸携手并肩,加入旅行社。夫妻二人分工明确,一个负责对外组团、带团,一个专注公司管理,人事财务,他们俩在家虽为工作争执过,但还算配合默契,在澳门回归之前,就将寂寂无名的本地小旅行社,做到全省行业内第一梯队。在积累了人生第一笔财富的同时,王娜娜也借带各种旅行团的机会,走遍全国,行了万里路。世界范围除了美洲和非洲她未到达,其他国家和地区她都游了个遍。
旅行社的生意一直做到二○○三年,互联网的兴起使旅游市场价格逐渐透明,利润骤减,又赶上年初波及全国的SARS病毒,同一年岁末,我爸注销了公司,解散了四十多号员工,和王娜娜离开运城,搬至北京,名义上是跟着我陪读,实则是提前过上了退休生活。我也因此比其他外地赴京求学的同学幸福,只要我愿意,每个周末花一个多小时,公车倒地铁,就能回到家中见到她,吃上她为我精心烹制的熟悉的味道。
王娜娜离开北京不到四岁,再度回来已年近五十。她在北京的生活节奏完全慢了下来,不用上班,就没了时间概念,不用过多为利益操心,就凭空少了压力和烦心事,她日常生活就是喝茶读书,种花赏玉,周末假期约她新认识的茶朋玉友,结伴去京郊爬山寻寺,摘野菜,住农家小院。除了认购一两只基金,小投一点股票外,她过得闲情逸致,对物质生活没有过多的要求,也不闻不问江湖烦心事。她在多个场合,对不同的友人自我调侃说,我五十岁后的人生宗旨就是不看、不听、不说,逍遥自在小天地,闲云野鹤一半仙。
我刚去上海读研究生的第一年暑假回北京看望她,某日晚饭后,我随她出小区,沿着昆玉河散步消食。夕阳洒金,晚风习习,她拍着我肩膀,慢悠悠地说,你这孩子从小就没怎么让我和你爸操心过。别的父母担心孩子的事,在你这都不成问题。你小升初分都高得溢出来了,又顺理成章读了重点高中,考大学虽遇到点小麻烦,但后来七拐八绕也来北京了。等你大学毕业,我和你爸整天寻思给你托关系找份体面的工作,你倒好,不声不响又考取了上海的研究生,你这一路书读得太顺利了,顺我都没办法和别人说,说了就遭人嫉妒,说我是炫耀。王娜娜调皮地眨了眨眼说,关键是你还会写作,这简直是老天赐给我这一生最大的惊喜。你这才二十四岁,就在《人民文学》《十月》《小说月报》这些在我们心中简直就是殿堂般的文学期刊上接二连三地发表小说,这让我们这些普通文艺青年想都不敢想。你郑阿姨,李阿姨都问我是怎么把你培养得会写作的。我说我哪有什么好方法,我要是能教会他写作我自个早就写了。我儿子就是天赋异禀,就是天生注定会写作,没别的什么好说的,说了她们也懂不了,学不会。王娜娜眺望着远处的湖面,一脸骄傲。
我在不止一篇小说的创作谈里提到并感谢王娜娜,她没有像我同代人的妈妈那样,时刻操心关注我的日常学习,而是给了我相对宽松的成长环境。我读小学,每周末我爸会把我从奶奶家接回去住,她见到我极少过问我在学校的事情,她会充分利用难得的休息日,带我去酒店吃自助餐,去影院看电影,和我如同好友一般,盘着腿坐在沙发上,聊我近期读到的有趣故事。只要我流露出想读的书,不管是日本漫画,还是科幻世界,这类在其他家长看来都是和学习无关的课外书,她都会在第一时间买到满足我。
王娜娜常年订阅各大文学期刊,负责我家那片的邮递员都因三不五时敲门,投递用牛皮信封装着的新一期杂志,和我一家人成了熟悉的陌生人。王娜娜阅读速度极快,再加上她经常晚睡,一期新杂志她差不多两三个晚上就全部读完。她不像我爸,看到自认为好的作品,就会拉着我朗读给我听,也不管我能不能听不听得懂。她最多会在饭桌上提一句,“贾平凹的新作写得真好啊”,“池莉这篇肯定还会拍成电视剧”,“马原越写越神叨,读得费神”,仅此而已。也正因此,我十来岁时,当多数同学还在读言情故事、武侠小说,我已经读了不少当代名家的佳作,熟知了王朔、苏童、余华等知名作家,完成了我最初的文学启蒙。
待我读高中,迷上了港台流行乐。那时又正逢王娜娜事业上升期,她一如既往支持我的喜好,同时也掺杂着无法陪我身边,补偿我的亏欠心里。每当我告诉她我想买某某歌手的新专辑,她想都不想,少则一两百,多则四五百塞我手里,临走前还会留一句,想买什么尽管买,钱花光了给我电话,我随时给你。以至于高中三年,我是友人们一致公认的“有钱人家小孩”,当他们饿着肚子,辛辛苦苦省下早饭钱,就为了能买一盘心仪歌手的新专辑。而我一去音像店,一买就是二三十盘,很少过问价钱。时间长了连音像店店长都好奇旁敲侧击打听我的家境,甚至一度怀疑我是不是偷拿家里钱,肆意挥霍。大二那年暑假搬家,我积攒多年的磁带就装了满满六大纸箱。我自认为时至今日,我之所以能写出几篇还算像样的小说,和那两三千盘风格迥异的歌手专辑,上万首流行歌带给我潜移默化的影响不无关系。而这一切,又得益于王娜娜在我不同成长阶段,对我业余爱好的开明培养,慷慨资助。
可以说是机缘巧合,我二十岁不到,就在省文学期刊《黄河》头条发表了处女作《小染》。昔日曾一度是狂热文学爱好者的我爸得知此消息格外兴奋,他又是请客吃饭,又是一次邮购五十本,逢人就送,恨不得让他身边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儿子会写小说,圆了他未实现的作家梦。王娜娜远没我爸那样欣喜若狂,她没就此和我过多交流,就好像我会写作是她意料之中,水到渠成的事情。
那之后的几年间,我凭借一腔热血,接二连三在文学期刊上发表数篇小说,其中不乏《十月》《大家》《中国作家》《山西文学》《青年文学》等名刊,她依然没有喜形于色,只是会在我每次新作发表后,给我发条信息,语气平淡地对我表示祝贺,或是在她的博客中晒出有我小说那一期杂志的目录和刊物封面。
直到二○○九年,我写的中篇小说《莫塔》在《人民文学》第六百期头条发表,她罕见的自行前往人民文学杂志社,购买了一百本当期刊物。她郑重地拿出一本让我留言签名,我觉得别扭,婉拒数次,在她的一再坚持下,在卷首语那一页的空白处写上,感谢我的妈妈,王娜女士,是她栽下了我生命中热爱读书写作的那粒种子。
王娜娜对我的留言颇为满意,当我面流了眼泪,喜极而泣。她在我留言的下方写道,儿年仅二十四岁,第六篇作品便刊登国刊头条,立足文坛,为娘甚感欣慰,是为记。也就是从那一篇算起,王娜娜有了收集我作品的习惯,我再有新作发表,小说集出版,亦或是报纸网络的采访,随笔短文,她都会竭尽所能的保存收藏,有的还一式两份。
王娜娜过世后,我和我爸整理她留在北京家中的遗物,打开她的私人保险柜,最显著的位置上摆放的都是刊有我小说的杂志等书籍。每一篇小说她都写了百字左右的读后感。最触动我的一句是,儿子对生活的热爱和见解,让我欣喜,也让我放心。往后余生,我可以安静下来,从容去做我喜欢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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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娜娜的七七忌日正逢新冠病毒肺炎暴發,武汉封城,湖北告急。电视、手机里的媒体铺天盖地都是关于政府民众团结一心,众志成城“抗疫”的记录、报道。我听着新闻里专家对因新冠病毒致死的病人病理分析:CT显示双肺显白色,胸腔有积液,患者呼吸困难,高压氧舱……这些对常人来说也许略显生僻的医学术语,对我而言我一点也不陌生。王娜娜离世前几天,她的主治医师李大夫给我讲过几乎相同的病理分析,我很清楚这些医学术语意味着什么。
当然,王娜娜不是因新冠病毒而病逝,直到她去世,导致她死亡的病因都没有个确切说法。一切都很快,快得让身为她儿子的我没毫无招架。她于二○一九年十一月五号入院,当日就进急诊抢救室抢救,十一月七号医生根据血常规等多项研判,她患有慢性肾衰,尿毒症,建议尽快透析。十一月八号下午制管,当晚第一次透析,透析不到二十分钟就以失败告终。主任医师冲着我摇头说,王娜娜体内多脏器出血,命悬一线。
医生找我签字,询问我是保守治疗,还是送ICU抢救,我天人交战之际,王娜娜从昏迷中醒来,得知病情后,她紧紧攥着我的手说,这个时候你和你爸就别纠结了,我的命我做主,送我进ICU,过过关。九日凌晨,我在她的病危通知书上签字,推着病床,送她进入ICU室,她虚弱地用气音对我说,你放心,妈妈大年初一生,命硬,会加油闯关。
她在ICU曾一度有了好转,我和我爸已经开始为她今后日常透析做安排打算。没料到十一月二十二日凌晨三点,她第二次体内出血,医生说肝脏有多个出血点,疑似血液病,病情很不乐观。二十七日第三次出血,肺部感染,至此她戴上呼吸机,失去自主意识。十二月一日正午,阳光灿烂,没有医学奇迹发生,她很遗憾没有顺利过关,死亡通知单上写的病因是肺部感染,医治无效,享年六十三岁。
自我记事起,王娜娜的身体状况就一直不是很好。差不多每隔几年,她身体的某个部位或器官就会出现点小状况。我十一岁那年,她得了干眼症,双眼迎风落泪,一度疼得睁不开。她躺在床上,用中医古法熏蒸双眼,我不想她太无聊,就坐在床边,找出新一期文学期刊,读小说给她听。她更年期落下失眠病根,夜夜难眠,接踵而至的就是高血压、心脏病。每次她身体不适,我都会劝她去医院看看,尤其她五十岁后,隔俩仨月她就会病臥床上,一两天不起。王娜娜对我的劝告置之不理,她无所畏地说,我就是医生出身,我自个就能把自个治了,干嘛要去医院受那罪。王娜娜六十岁,第五个本命年伊始就大病一场,突如其来的痛风引发心脏不适,在床上躺了近半个月,病情几近凶险。即使如此,她仍坚持不去住院,她开了两页药方给我,让我去医院按她的要求配药,她用毋庸置疑地语气反驳我说,她就是自己的保健医生,只要我把药买全,她吃完准会好转。
在她重病卧床调理期间,我爷爷突发心梗病逝,没出三个月,奶奶也跟着爷爷去了另一个世界。奶奶入土后从墓地返程的路上,王娜娜望着窗外飞逝而过的山景,悲切地对我说,我懂点八字,按我命格来说,这个本命年我是躲不过去的,你爷爷奶奶相继离世,两命换我这一命,替我挡过这一劫数了,给我续命了。
你都病成那样了,让你去医院治你不去,神神叨叨,亏你连《周易》都搬出来了,有这闲心还不如找个老中医调理调理你的身体。
和你说也白说,你不会懂的,王娜娜叹口气说,是福是祸,能不能躲过,我心里都有数,要知道王半仙的称谓可不是随随便便叫的。
王娜娜人生最后的三年,正是我事业上的转折期。我先后加入两家互联网教育公司的初创团队,朝九晚不归的忙忙碌碌轮轴转,根本不能也不敢停下来。那两年能陪伴她的时间逐日递减,按说我和她同在北京,住处也不过就隔一个街区,公交车三站,我却总是自认为时间不够,抽不出空陪陪她喝喝茶,爬爬山。我和她通常都是十天半月见一次,赶上新项目上线,最忙的时候,两三个月见不上一面她也能谅解。就如同我小时候,她和我爸忙于学业和工作,长期见不到我,我也没觉得有什么一样。
每次我去她的住处,见到我来,她都会很开心,像招待客人般给我泡茶,洗水果,留我吃晚饭。我问她最多的还是她身体近况,她不是很愿意多聊,实在被我问急了,她就宽慰我说,你就放心吧,我不会让你早早没妈的。在农村越是我这样病恹恹的人赖活得越长,我且活呢,能活到给你过六十大寿,你信不信?
平日不相见,王娜娜会不定时给我发微信。她不会像有的老母亲那样,转发些不经论证诸如《快看!这三个坏习惯,会毁掉你的睡眠》《震惊!烧烤、小龙虾、最容易致癌的五大夜宵》一类的伪科普帖,她通常都是写百字左右的小作文,汇报她和我爸的日常近况,让我安心,同时问候下我,提醒我关注自身健康。王娜娜到老还是那个古灵精怪,让人磨猜不透的水瓶座。她知道我的睡眠质量也不高,白天喝数杯咖啡,晚上入睡前不喝点酒很难入眠。她头一天发微信给我,严肃提醒我少喝冰镇啤酒,体内会有湿气,对肠胃也不好。没两天她就在网上给我订了两箱比利时精酿啤酒。这事让我啼笑皆非,我还顺手发了条朋友圈:水瓶座的母爱就是我妈日常严肃警告我少喝啤酒,多运动,然后转头就发信息给我说,给你订了两箱进口啤酒,近日快递到你家。王娜娜在该条下方留言,反正你要喝酒,喝那些廉价啤酒伤胃,喝我亲自买的我还多少能放心些。话后还附了俩龇牙咧嘴笑的表情。
王娜娜最在乎的,还是我是否有爱好自己。在她眼中,我没有其他的角色身份,不是新锐作家,公司负责人,只是她爱的,永远觉得长不大的儿子。她总担心我钱不够花,或者不花在自己身上。有一次我去看她,临出门时她问我怎么走。我随口回答,坐地铁。她一下就皱起眉来,都快四十的人了,怎么还挤地铁啊,你用手机软件叫个专车,妈给你付钱。我说就三站路,没这个必要。她不依不饶,硬塞给我二百块钱,坚持在阳台上目送我上了专车才安心。
还有一次,闲聊中她听到我出差住快捷酒店,满脸不悦说,你本来睡觉就轻,出差那么辛苦还住快捷酒店,那更休息不好了。再出差你找当地最好的五星级酒店住,别让公司报销了,这钱我出。我给她解释再三,说创业公司有严格的差旅标准,她充耳不闻,还小声嘟囔说,什么狗屁标准,一点也不人性,这样的公司不待也罢。
二○一九年年初,我受家乡合作方邀请,辞掉蒸蒸日上的某互联网教育公司高管职位,单枪匹马回乡创业。我离开北京回到运城不出两个月,王娜娜给我电话,嘴上说她在北京住得有点烦了,连日做梦总梦到运城,想回去待一阵顺便好好归置下她新买没住过一天的湖景房。其实她心里真正怎么想的,不用问,我也知道。我心照不宣,去火车站接她和我爸回家,那时浑然不知,这会是我们一家三口在一起的最后时光。
王娜娜回到老家后的第三天下午,她没提前告知我,带着她的两个闺蜜到我公司参观。这也是我进入社会十余载,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来我所在的工作单位。我像对待有关部门领导、出钱的投资方一样,陪同她们一行边走边做着讲解。看得出她对我在做的事情颇为满意。她趁我接电话,和公司负责行政的同事聊了几句,等办公室没有其他人在时,她先是肯定了我的一些做法,接着语重心长对我说,你现在从事的这个领域我不太懂,没太多发言权,也给不到你专业的建议,不过妈年轻的时候也开过公司,当过老总,作为一个商场老江湖,妈给你几条经商的建议,你听听即可,或许日后你用得上。
第一,要对下属,对员工好。哪怕自己吃亏,累一点,都不要亏待下面的人。尤其是基层员工的工资一定要按时发放,不能拖欠。妈当总经理时,每个月最开心的一天,就是给员工的发薪日,看到他们领取工资后的喜悦表情,我打心眼里舒坦、有成就感。其二,既然是帶头大哥,做人做事你一定要大气。我看你的同事基本上都比你小,你不仅是他们的老板,也是他们的大哥哥,平时聚餐,团建出去玩,你别再书生气拿北京、上海那一套,AA制,你江湖一点,该买就买单,别让孩子们出钱,这些小孩都刚刚毕业,租房坐车吃外卖,一个月下来兜里能剩几个钱?你妈我当年是朋友圈出了名的“买单王”,不管什么性质的饭局,谁请客,只要我参加,必须我买单,不让我买单我不去。有的钱你不能细算的,算了就没意思了。再有就是多做一些看似没有眼前利益,却对整个行业有益的事情。做生意格局千万不能小,不能只盯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刨食,要多做对大环境好的事。我开公司那会,只要我有空,行业的相关会议,联谊活动我都会积极参加。我会有意地把一些客户资源让给,甚至主动介绍给同行去做,有钱大家一起赚。业内很多人都钦佩我,称我是大姐大,比男人还敞亮。我并不是和钱过不去,谁钱多了都不烫手,只是我知道只有整个行业好了,良性运转了,我才能发展得更好。大河有水小河满,就是这么个朴素道理。
那天下午,王娜娜收起了往日里的嘻嘻哈哈,不像是母亲,更像是生意场上的前辈,极为走心地劝诫我一番。用她的话说,我交了几十万学费换来的经商经验,毕生绝学都传授与你了。你能听懂多少,能不能学以致用,就看你小子的天资和悟性了。我送她下楼,车刚发动,她又从车上下来对她的友人说,来,给我和我儿子在他公司门前拍一张,做个纪念。王娜娜过了四十岁后很少拍照,主动邀我合影,更是难得。我站在她身旁,她拨了拨我的头发,搂着我的肩,大声喊,加油儿子,你是妈妈一生的骄傲。
那也是我和她母子一场,留下的最后一张合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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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是凡夫俗子,芸芸众生,当病情不见好转,王娜娜也恐惧死亡,也有较强的求生欲,但她却将她天性中的乐观和幽默保持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她在ICU里的那二十三天,对我来说每一秒都是煎熬,每每想起,都是深不见底的痛楚和无语泪先流的悲凉。
王娜娜至死,对人间烟火,柴米油盐都百般留恋,探视时她问我,我住院前订的新茶收到了吧,记得放到冰箱冷藏,等我出院了我还要喝呢。天气转冷了吧,外面阳光好不好啊。想想她这特立独行的一生,既没有慌慌张张为俗世烦心,也没有委曲求全为钱财所困扰,她也算是把世间万象看遍,翻山越岭后才转身离去的。
ICU每天只允许家属下午探望半小时,那二十三个日与夜,那二十三个半小时,我一次也没错过。有一次我排在第一个进门,她状态稍有好转,见我进来,她定睛看了看我,仔仔细细上下打量我好半天,才慢悠悠开口说,头发这么长了不知道剪短点,玩摇滚了还是没钱理发?
你这大衣我没见过,这两天新买的吗?还是斐乐的,不错,知道给自己添置好衣裳了。
你还知道斐乐?我强忍哭意,故作轻松说,你可真行,斐乐你都认识,这可是现在九零后最喜欢的潮牌。
王娜娜撇撇嘴说,嗨,我可是个时髦的老太太,就没有我不认识的牌子,我不认识的一准就是地摊货。
你和你爸吃了什么。片刻沉默过后,她扭过头问我。问这句话时,她已听医嘱,将近十多天没正经进食了。
我想了下,如实说,一人一碗西红柿鸡蛋面配一个饼子夹肉,两个小凉菜。
我操,你们吃得可真他妈好。王娜娜罕见爆了粗口,等我好了离开这个鬼地方了,我也要去吃好的,我先吃俩必胜客的披萨,再买一盒三文鱼寿司,金鼎轩的陈皮豆沙我也要,痛风就痛风吧,去他妈的,反正我都死一回了,有什么好怕的。
我实在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她抚摸着我的头,微笑着说,你这孩子从小就嘴硬眼眶深,我都快二十多年没见你哭过了,原来你哭起来是这个模样,和你小时候撒谎犯错,你爷爷绕着院子追着揍你,你哭着躲我身后一模一样。
王娜娜第三次体内出血,就彻底丧失了主观意识,她靠着强心针和升压药又一次抢救过来,面部戴着氧气罩,命若悬丝。从医院出来,东方既白,借着昏黄的路灯才注意到空中飘起了片片雪花,待天亮透,整个城市银装素裹,寒气逼人。我和我爸在大雪中并肩前行,彼此都知道即将要面对什么,一路无语。
快进小区,我爸忽然停住脚步,几乎一字一句对我说,一九八○年冬天,我和你妈坐了二十个小时的火车来北京,专程来看人艺复排的《茶馆》,散场后从人艺小剧场出来,当时天上也下着这么大的雪。我们俩都饿坏了,冒着雪在东四那片走了好久都没找到一家冒热气的饭馆。你妈当时长发上落满了雪花,脸蛋冻得通红,双手冰凉,整个人却还沉浸在观剧的兴奋中出不来。她在我身旁蹦蹦跳跳地前行,还饶有兴致念了句不知道是谁写的诗,一落雪,北京就变成了北平,那句诗我记了一辈子。说完,我爸拉紧了外衣拉链,一个人快步朝前走去。
王娜娜晚年信佛,遵循她生前遗嘱,她的葬礼在京郊某助念社,以佛教仪式告别。直到王娜娜弥留之际,她都没给我留过一句和她财产有关的遗言,也没有告我她有哪些生前遗憾需要我替她去完成。她留给我的最后一个字是“花”,我俯身趴在她胸前,她仰起脖子,望着天花板又对我说了遍“花”,确定我听懂了,她面露喜色,微微点了点头,不再发一语。
按照她的遗言,她的灵堂铺满了鲜花。她的兄弟姐妹,生前的同事、好友,近二百多人从四面八方赶到北京,人手一支鲜花,和她告别,送她最后一程。在写给她的悼词里,我引用了高晓松的一首诗,来寄托我对她的哀思:你是那颗恒星,我是你身旁的行星。我的整个世界被你照亮。即使有一天,你熄灭了,变成看不见的物质,消失在宇宙之间,你依然影响着我的轨迹,因为是你的出现决定了我的星轨,无论你身在何处。
丧礼结束,吊唁者们各自离去,我和特意来陪伴我的发小在殡仪馆等待王娜娜骨灰火化。工作人员和我同步完相关事宜后,我独自一人伫立在王娜娜的灵柩旁,默默发呆。彼时,助念团居士发来一条信息:王娜娜菩萨已往生西方极乐世界,她和你缘分已尽,望你怀欢喜之心,放下她,也放下自己。阿弥陀佛。我读了好几遍居士的话,望着王娜娜遗照上她年轻的模样,一时恍惚,满脑子浮现的都是那些天我听到的一首歌的几句歌词:不过是大梦一场空,不过是孤影照惊鸿。不过是白驹过隙一场梦,梦里有一些相逢。
8
王娜娜过世后,她的大姐、医校同学、茶朋玉友、甚至和她只有过短暂交往的生意場上的朋友,都分别写了纪念她的文章,在自媒体以及杂志、报纸上刊出。我爸和熟知我的友人,都试探性问过我,是否考虑以儿子的视角,写点什么,表达对她的追思。失去王娜娜的两个多月,我整日沉浸在丧母之痛中无法自拔,别说写作,就是转念想起她,都泪如泉涌,悲伤得难以自已。
这糟糕的状态一直持续到新一年的正月初八,我原定计划从京返运城开工,没料到新冠病毒肆虐,下飞机刚进小区,就被街道工作人员要求自我隔离十四日。就这样阴差阳错,我一人住在可以说是近乎空旷的房间,在她生命中最后四个月精心归置的屋内,用她生前钟爱的茶具泡茶,阳光晒进屋,就靠在她卧室的摇椅上,翻书打盹。她的洗漱用具、化妆品、收藏多年的好茶叶、网购的海外零食都按照她先前摆放的顺序,毫厘不爽搁置在原处。她的衣柜里甚至还挂着几件她还没有来得及拆去吊牌的新衣服。这一切都让我恍惚觉得,她并没有逝世,只不过是独自一人,悄然离去,出一趟远门而已。
临近王娜娜百天忌日,我想起助念社居士那句话,心怀欢喜心,放下她,也放下自己。我知道是时候可以试着写一下烙入我生命中的她,与她深情相拥,渐渐告别。
小区环湖而建,我每日睡醒,坐在她房间的向阳处,打开电脑写上几行,写累了就下楼,绕湖漫步,放空思绪。夕阳西下,春风拂面,有好几回走着走着我都不由自主产生幻觉,看到王娜娜身着她常穿的那件蓝色风衣,卡其色裤子,耐克登山鞋,背着她最喜爱的亚麻色粗布包,就像她年轻时从外地或国外带旅行团回来,在路的另一头朝我挥手示意。她与我并肩坐在湖边的长椅上,神采奕奕地和我分享着这一趟奇妙旅行中的新鲜见闻,绘声绘色地描绘着她所看到的别致景象。我不需和她拥抱,也不用牵她的手,只是坐在她身旁,和她共同眺望一池湖水,就能感受到人世间最宁静的安详。
【作者简介】吕魁,1984年生,山西省运城市人。毕业于上海社会科学院国际政治专业,法学硕士。在 《人民文学》 《十月》《当代》《中国作家》《山西文学》等文学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多篇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转载,部分作品译成英文、法文。著有小说集 《所有的阳光扑向雪》 《朝九晚不归》《莫塔》《把那个故事再讲一遍》。入选 《人民文学》未来大家Top20 ,第二届“人民文学之星”中篇小说佳作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