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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手烟(下)

2020-06-21杨少衡

决策 2020年4期
关键词:公文包投标办公室

杨少衡

走进会场后,钟铭注意到会议桌边的排位已经改变,邹广学的名牌拿走了。今天开的是领导层小范围通气会,人员不多,后排位置放空,没有坐人。他在那一刻决定:顺其自然。

时间已经过去两天,情况在通气会上得以正式明朗:邹广学因违纪违法问题,正在接受调查。邹广学涉案消息早已传得沸沸扬扬,外界说什么的都有,无不讲得非常严重。吴康被查在本县造成了一次地震,现在又是一次,或称余震,其破坏性有时候也非常大。

通气会上,有关领导强调,要求了解相关情况的人尽快主动反映问题,配合办理该案。这种说法比较委婉,严肃点就是凡曾与邹广学合伙作案者,需抓紧时间坦白交代,否则后果自负。此刻上交那只黑色公文包应当是适时的,但是一旦上交,钟铭肯定需要就此作出说明并接受调查,让自己成为邹案里的一个辅助角色。他决定顺其自然。所谓解铃还需系铃人,谁家孩子谁抱走,谁把那个包放在那里,让谁自己去说。

由于邹广学出了事,他的工作需要有人代理。县委书记在会上宣布,在没有其他变动之前,由钟铭接管邹广学所分管的全部工作。只有钟铭自己明白,除了公开宣布接管的工作,他还暗中接管了邹广学的一只公文包,或许也接管了一个巨大秘密。该秘密不属私相授受,是不请自来,难以推拒。

钟铭把它放进柜子里,柜门上锁,正式承担起临时保管之重任。没有谁知道柜子里藏着什么,除了钟铭自己。每当眼光扫过柜子,钟铭就想咳嗽,烟味似乎还在从柜子里悄悄渗出,不知道是因为那个包长期浸润二手烟的缘故,还是纯属钟铭的心理感觉。

后来的日子很忙碌,由于工作项目增加,也因为相关案件如火如荼,情况复杂诡异。传言很多,有一位班子成员私下交谈时告诉钟铭,据说邹广学“进去”后交代问题倒还爽快,有时候一天写十几张纸,牵扯了不少事情和人。也许自知严重,烟抽得非常凶,咳嗽厉害。钟铭不觉咳嗽:“我早就提醒他少抽点。”“他那个人改也难。”“不应该啊。家里还有个生病的孩子。”钟铭感叹。

一天下午,钟铭在办公室里开会研究事项。县医院新门诊大楼已经接近封顶,在资金、施工方面存在若干问题。当天下午他召集几方人员在办公室开会,讨论相关问题处理。会开一半,有人敲门。钟铭吩咐:“开门。”

门外站着两个陌生人,一旁还有县纪委一位姓王的副书记。门开后仅他一人走进屋,一直走到钟铭的身边,俯下身耳语:“钟副,他们请您出去一下。”钟铭点点头,抬眼看一下办公室侧墙那面柜子,终于到了谁的孩子谁抱走的时候。他把手中的水笔一放,拉开办公桌旁边抽屉,取出柜门钥匙,放进上衣口袋,跟着王副书记走出办公室。出门后王副书记把门轻轻关上。

两位陌生人是办案人员。“钟副书记,我们有件事要打扰你。”“我让会议人员先回避吧?”钟铭提出。“不需要。”钟铭把手伸进口袋,抓住那把柜门钥匙,只等对方正式提出要那个包。

办案人员不兜圈子,直截了当,正式提出要求。为了减少不必要的惊动,需要钟铭帮助,请即返回他的办公室,把他们要的人带出来交给他们。钟铭看着对方,好一会儿不说话。“就要这个?”他问。“是的,请配合。”他们回答。

钟铭这才确认无误。原来人家不是索要公文包,是要一个人。这个人叫李魏,此刻坐在靠门边的沙发上,是县医院的党委书记,该院新门诊大楼项目的具体负责人。

李魏被叫了出来。他听说自己必须立刻跟两位办案人员离开,顿时表情发怔,大张嘴巴“啊”了一声。“还有个包。”他没头没脑道。钟铭不禁心里一跳。

人家说的当然不是钟副书记暗中藏下的那个巨大秘密,说的是本人随身携带的公文包。办案人员下令:“去拿。”李魏一声不吭,推门进屋,随即拎着他的公文包走出来。

柜门钥匙又回到抽屉里,孩子未被该抱走的人抱走。这意味着安全了吗?当然不是,只待来日。接下来的时间很敏感,每一天钟铭都觉得该轮到了。每当电话铃响,或者有人敲门,钟铭总会鬼使神差,在第一时间想起邹广学。

钟铭异常焦灼。他咳嗽不止,竟有点像邹广学了。

钟铭与邹广学之间,其实还曾经有过另一只公文包。

钟铭刚下来挂职不久,就给加了个“县医院新门诊大楼项目领导小组组长”头衔,主管该大楼建设。这一项目在钟铭到来前已经推进了一段时间,因为种种问题进展不顺利。钟铭来自省卫健委,因此被授以重任。当时钟铭倍感压力,视此项目为自己两年挂职头号任务,于是不遗余力,经他和各方努力,项目推进迅速。

但在项目招标时,有一家单位提交投标材料一段时间后,突然提出更改,并在投标截止时间即将到来之际把增补的材料封存送达。由于马上就要进入开标程序,有监管人员认为情况不太正常,怀疑企业是否违规从内部环节得到消息,才匆匆修改投标文件。钟铭在领导小组会上听到这个情况,即警觉:“有可靠证据吗?投标文件是不是允许更改?”目前只是怀疑。这家企业情况比较不寻常。招标办主任报告说:“按照规定是允许的,只要在投标截止时间内。”

既然不违反规定,那么企业有权更改材料。如果其后边确实存在问题甚至涉嫌内外串通,需要掌握确凿证据才能采取相应措施,在此之前不能仅凭一些迹象或怀疑草率处置。道理应当是这样的,但是讨论中明显有不同看法。

李魏质疑说:“这么大一家公司,為什么一份材料也弄不清楚?”李魏作为单位代表,是领导小组成员。他的质疑当然也有一定合理性。被质疑的公司名为“福盛”,是一家外来企业,总部位于省城,实力相当雄厚,在省内建筑企业里也算知名。对该企业而言,编制投标文件是小菜一碟,怎么会弄成这样?钟铭道:“说得都有道理。但是仅仅根据这个,可以不允许更改文件吗?或者还可以一脚把这家企业踢出局?”显然不可以。这时钟铭的手机响铃,一看屏幕,却是邹广学。

“邹副有事?”钟铭接了电话。邹广学在电话里问:“他们给你找碴了?”“什么碴?”“更改文件是吗?”钟铭很吃惊:“谁告诉你的?”他哈哈大笑:“我当然知道。”他居然像是坐在这间办公室里开会一般,对这里的情况了如指掌。

钟铭起身离开办公室,走到门外走廊,把门关上,不当着里边的人说话。“邹副真是及时雨,正好讨教。”钟铭问,邹广学说:“简单,一枪毙掉,一脚踢出去。”“可以吗?”他大笑:“当然不行。”

原来他是说反话,这个电话纯为“福盛”说项,他没隐瞒,说人家找到他。该企业对这个项目很重视,所以才要审视斟酌,更改投标文件。钟铭握着电话,好一会儿说不出话。“不开玩笑。”邹广学说,“其实你心里都有数,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定就行。”

回到会议室继续开会。钟铭表态说,对今天反映的一些问题不能掉以轻心,要在下一步工作中高度重视,哪怕在开标之后,发现问题依然可以严厉处置。但就目前掌握的情况,应当允许企业依规更改。

第二天,钟铭带着几个人驱车到省城办事,当晚回家取衣物。进家门时,妻子指着沙发椅对钟铭说:“看那个包。”沙发上有一个公文包,浅灰色。半个小时前,一个自称“林总”的陌生人到钟宅登门拜访未遇,留下一张名片和公文包,说是感谢钟铭关照,烦请钟夫人转交。钟铭看了那张名片,来自“福盛”,公文包里装着一包礼品茶,一条中华烟,一盒包装精致的冬虫夏草。

钟铭即按照名片上的手机号码给“林总”电话,要林来把公文包取回。林连说小意思,不客气。钟铭不跟他多说,即把手机放了。

那时他心里非常不痛快。“林总”上门的目的显而易见,所谓“感谢关照”表面看似乎是感谢钟铭在会议上替他们主持公道,实际上关键还在于接下来的开标和评标,他们的目的只在于让钟铭继续“关照”。

钟铭把那个公文包带回县里,第二天上班时直接送到邹广学办公室。邹广学看着那个公文包哈哈大笑,当场打开公文包查验,嘴里说不错不错,都是用得着的东西,特别是香烟。同时他还表示不满,为什么送钟不送邹?厚此薄彼,难道他没有帮过忙吗?钟铭哭笑不得。

邹广学这才正色,称赞钟铭处置正确,这些东西决不能收。钟铭说:“那么就拜托了。”邹广学表示没问题。礼物该退就退,事情该办还得办。这家企业很牛,背景比较特殊,必须认真对待。

这家企业有什么牛?钟铭其实也有耳闻,听说该企业老板原本是个省城官员,后来下海经商,背后有很硬的关系。这种消息总是真真假假,难以核实。钟铭没太看重,他主持的项目招标,自认为必须一碗水端平。

“情书看了没有?”邹广学从桌上拿起一封信递给钟铭,说是今天上午上班才收到的。钟铭赶紧看“情书”,看得火冒三丈。那其实是一封举报信,显然由前天的领导小组会议引发,动作超乎寻常地敏捷。该信没有点名,却直接进攻钟铭,称县医院新門诊大楼项目的负责领导行事不公,与某有背景的投标企业关系可疑,对该企业涉嫌内外勾结的问题视而不见,令人怀疑这次招标只是掩人耳目,实际结果已经内定,项目就是要给那家企业做。钟铭不禁张嘴骂:“真是血口喷人!”

邹广学判断,这封举报信绝对是出自竞争对手,目的在于先声夺人,让主管官员不敢偏袒。说到底还是那句话,自己觉得怎么应该,那就怎么办。如果招标结果是“福盛”,那么就是它,别家该出局就出局,别管它怎么喊叫。

“如果是别家中标呢?”钟铭问。“不会是别家。”邹广学斩钉截铁。钟铭异常吃惊,不明白邹广学凭什么如此断言。邹广学也不多谈,只说企业的实力摆在那里。钟铭问:“为什么?”邹广学不加解释:“就是这个命。”

钟铭当然希望把与这个项目有关的情况尽可能都搞清楚,但是他也知道不能求之过急,邹广学不明说,必有不好说之处。钟铭心里也有些不以为然,毕竟这个项目是自己在掌握,如果“福盛”能够操纵别人,他们凭什么来操纵钟铭?就凭这个浅灰色公文包?

钟铭请邹广学务必尽快帮助他把礼品退还,还请帮助带一句话,他主持这项工作,自认为必须秉持公正,完全按照规则与程序进行。无论结果如何,都不允许对方再找上门,不允许给他送钱送礼。当着钟铭的面,邹广学给“林总”打了电话,称钟铭把“东西”退到他这里了,还有几句话交代,请尽快来找他。

“开标之后还会怎么样?莫非‘情书满天?”钟铭担心。邹广学却称没事,第一不怕,第二有办法。钟铭不必操心,他能猜出这封信怎么回事,他来帮助解决这个问题。到时候看吧。这话让钟铭感觉有些奇怪。

而后开标、评标。按照招标方案,评标委员会根据专家小组提出的建议,确定了三家企业为中标候选人并排出顺序,报告给招标领导小组决定。该名单即交媒体公示,如果没有发现特殊问题,排名第一者中标。候选名列第一者果然就是“福盛”。

从心里说,由于有过那些情况,以及那封“情书”,钟铭本能地不喜欢这个结果,但是他不能不遵从自己认定的规则。领导小组讨论时,钟铭从中挑出了一点毛病。“这家企业的报价不是最低的。”他说。工作人员作出解释:“本次招标文件明确规定——采取综合评估法,不保证最低投标价中标。因此所排列候选先后顺序没有问题。”钟铭问:“大家有什么意见?”没有人发表不同意见。钟铭特意点一个人:“李书记,李魏。”李魏直截了当:“同意‘福盛中标。报价不是问题。”钟铭好一阵说不出话。他似乎已经看到无数“情书”在天空中飞舞。招标尘埃落定。很奇怪,钟铭想象中的举报并未出现,居然一封“情书”都没有。随后项目推进顺利,直到鸣炮开工,没再发生麻烦。

后来,邹广学跑到钟铭的办公室“吸毒”,钟铭跟他聊起时,谈到李魏,提起了旧事。钟铭说,记得当初李魏曾率先提出疑问,怀疑“福盛”更改投标文件有鬼。却没想到转眼就转向,开标后一句挑剔都没有,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给他打了招呼。”邹广学说。原来李是邹的中学同学,对邹言听计从。钟铭大吃一惊。“如果让我自己决定,我不会去插手。”他说。“谁要求你做的?”钟铭追问。邹广学拿手指指了指天花板,不作具体解释。

钟铭感觉颇不是滋味。原以为事情在自己掌握中,想不到背后还有邹广学在暗地里操控。是谁作这样的安排?可能是吴康,也可能是另外的,邹广学无法拒绝的人物提出要求。邹广学是高手,做得几乎不露痕迹,且颇注意钟铭的感受。

此刻一切皆成过去,钟铭心里却有一种强烈的不安,竟是担心邹广学。钟铭无须为自己担心,他没有为自己谋取一丁点好处。但是邹广学呢?

“邹副,我要提醒你一句。”钟铭说。“什么金玉良言?”“知道‘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吧?”邹广学哈哈:“咒我啊?”“劝你小心。”邹广学给钟铭递烟:“生气了?更喜欢给蒙在鼓里?”钟铭叹口气道:“我担心你啊。少抽点。”

邹广学称来不及了。抽过的烟已经堆积如山,该长早就长了。就好比那些出轨通奸的、搞腐败的,少搞一点可以吗?来不及了,已经搞上了,多少都算。钟铭坚持规劝:“不管怎么样,回头是岸。”邹广学大笑。

终于风波骤起,邹广学把一只吸足了二手烟的公文包藏进钟铭的办公室。

一直到钟铭挂职结束,事情还没有结果。

返回省卫健委时,钟铭从柜子里取出那个黑色公文包,把包里的东西再仔细翻查一遍,没有更新的发现。他不知道自己该拿这个包怎么办。那时候关于邹广学一案的传闻很多,仅从其拖延程度,便可知情况相当复杂,也应当相当严重。

钟铭把那个公文包带回省城,放进了办公室里。保管了那么一段时间之后,忽然感觉弃之不顾似乎不妥。钟铭回去后换了个处室,依然当他的处长。同事们都感觉他瘦了,还总咳嗽。问他基层工作真的那么辛苦吗?他笑而不答。

他悄悄去省立医院做了一次检查。医生问他:“抽烟吗?”“不抽。”他告诉医生,由于工作环境,接触了一些二手烟。“哦。这种情况很多。”

什么情况很多?邹广学吓唬过,二手烟无处不在,比一手烟更甚,往往是“吸毒”的一点事没有,好好活着,“陪同的”长那个东西了,呜呼哀哉。还好,检查结果暂未发现问题。但是一次检查不代表最终结论,往往检查时什么都没有,没几天“那个东西”就长出来了。搞不好的话,曾经的邹副还在哪个旮旯里使劲抽烟,曾经的钟副却要呜呼哀哉了。医生交代他:“还是少抽点。”他笑一笑,没有多加解释。

黑色公文包依然在他的办公室里悄悄散发着二手烟的气味。随着时日拖延,该气味本应渐渐淡去,钟铭却觉得它始终没有消散,一直都在那里弥漫。每当有电话铃响,或者有人敲门,钟铭依然会咳嗽,感觉心跳。

(原文刊载于《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9年第11期,有刪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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