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州溇港:江南平原的血脉
2020-06-10采菊编辑吴冠宇
◎ 文 | 采菊 编辑 | 吴冠宇
“鱼米之乡,丝绸之府”的湖州,并不是天生的,她是一双双手、一锹锹土填筑出来的。湖州先人们用圈圩挡水的办法,陆续开凿塘、浦、溇、港,将湿地、滩地排水疏干;然后,在这些水网中间,陆陆续续将圩田、 田开发出来,在田里种下稻子,趁着涨水时让水灌进去,让秧苗长成青春的模样,退水时再排干,让吐出的稻穗发出浓郁的芬香。这就是著名的塘浦圩田系统。在这里,涂泥一次次变成沃土,正合着江南人的气质,柔韧至极。
太湖溇港 摄影/高兴明
江南的平原是美丽的,星罗棋布的田野,有时候碧绿,有时候金黄;细软绵长的河流,蜿蜒穿行其间,迂回曲折,纵横交错;东一堤,西一岸,南一墩,北一堆,高高低低,是大片的桑树林;桑树林的后面是隐隐的白墙黑瓦;桑树林前面有一些鱼塘,或大或小,依势而为;农人在田野里,船儿在河道上,炊烟在村庄上;凌晨的鸡鸣,日暮的狗叫;富裕、温婉,与世无求。人们在这里,随随便便地搭上几间房子,造上几座小桥,就是住在元人马致远的“小桥流水人家”。这里盛产艳丽的绫罗绸缎,香喷喷的白米饭,是整个国家赖于生存的粮仓,也是天下人美丽飘逸的故乡。这些田地河塘,是上天赐下的美玉,它们与日月同时,天然地长在那儿,人人都这样理所当然地赞叹着。
我是在这个平原上出生长大的,我睁眼看到的,就是这样井然有序、布局合理的田野,地上种桑,塘里养鱼,船只在河上四通八达。我在田野里跑来跑去,从没有停下来想过这些方整的田块已经存在多久了;也没有想过那一条不见尽头的太湖长堤,究竟能不能将整个太湖走成一个圆圈。直到,卫星地图时代的到来,我用鼠标以飞机俯冲的速度迫近湖州,看到了在形如半个鸡蛋壳的太湖带领下的这个平原。它处于高大的天目山脚下,与紧邻的东海几乎是一个海拔平面。湖州像一滴小水珠悬挂在太湖南岸,东海里的水,太湖里的水,天目山上的水,仿佛任何时刻,这些水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带走这颗水珠。心没来由地提了起来。在此之前,也写过海啸,听说过山洪,还知道一个特别的太湖水灾——“湖翻”,但总觉得这些是个别地方的意外。但地图上清晰的地形地势告诉我,这不是意外,而是这块土地的日常。
江南平原不是天生的
湖州 摄影/支江
湖州境内,山区丘陵面积与平原面积几乎对等,两条从天目山上下来的水,东苕溪与西苕溪,一东一西横贯整个湖州,最终在湖州市中心汇合后流入太湖。这两条水流的流量占到整个太湖水源的40%左右。它们的主峰海拔在1500米以上,干流距源头50至60公里就进入平原,河床海拔猛降到1米以下。由于坡陡流急,每遇大雨,洪水猛涨,直接冲刷到平原。如西苕溪中游的横塘村内,最高水位可达12.27米,最低水位仅2.16米,最大流量每秒3700立方米,而最小流量是每秒-0.26立方米(倒流)。又因受亚热带季风气候的影响,历年季风进退时间不一,强度不同,形成降雨多寡变数不定。梅雨期,雨日历时长且多暴雨,台风季节,如遇台风过境或边缘影响,又易暴雨。水量过多,流泄困难,加上同一季候带内的太湖水与黄浦江水位往往同时抬高,太湖此时也无法正常接纳苕溪之水,以至苕溪水只能在平原漫延滞留,整个平原沉在水里。所有田地塘河,全成汪洋一片。只要连续几天的大雨,江南的这个粮仓就会颗粒无收。
据史志资料不完全统计,杭嘉湖地区自公元101年至1948年,共发生375次水灾,其中较大的几次为:“晋太和六年(371)吴兴大水,稻稼荡没,黎庶饥馑”;“北宋元丰六年(1078)七月四日大风雨,太湖水高数丈,漂没塘岸”;“崇祯十七年(1644)天目山洪水涨蛟,唇出禾田房屋数百家”;“清道光三年(1823)嘉兴、长兴、孝丰等二十五府县,遍及全太湖流域,夏秋连续大雨,平地水深数尺,禾苗淹没,房屋倒塌,民多溺死”。民国二十年(1931)大水,7月雨量超过600毫米的有吴兴、安吉梅溪等站,500至600毫米的有孝丰、长兴、余杭黄湖等站。当时,安吉、长兴、吴兴、德清,四个县均受严重水灾。据记载:“安吉七月雨量626公厘,山洪暴发,田禾淹没,冲决斗堤二十余处,耕地受灾约十八万亩。”
小桥流水人家 摄影/高兴明
建国以来,湖州发生洪涝14次,平均每2.5年1次。1954年大水,是建国以来最严重的一场洪涝灾害。当年5月至7月的3个月里,雨水一直不停。太湖水位抬高到4.76米,平原在深达4米的水里浸泡了持续56天之久。东、西苕溪上游及其他山区曾五度山洪暴发,长兴、安吉等县不少堤防(主要是斗堤)决口,房屋倒塌,农田被淹,木材、牲畜被冲走,人员也有伤亡。河水与田水连成一片,田埂、道路全部淹没,茫茫汪洋,唯船只凄凄惶惶飘摇其间。全市受涝面积达162.3万亩,占水田总面积的74%,其中受灾严重面积91.64万亩,损失粮食17.5万吨。
我的父亲对那年的灾难一直记忆犹新。父亲说,那个时候,全城的机关干部,全部到那汪洋的水田里去。水面下,稻子已经抽穗,一粒粒清晰地在盛开在水里。农民们愁眉苦脸地瞅着,已经想不出任何办法。堤岸在大面积渗漏,水从堤岸的细缝与小孔洞里不断渗出,这种渗漏是细微的,但却是绵密不断的,这种渗漏叫做“蓑衣漏”,会对平原上的堤岸造成可怕的损坏。这些小缝隙,使得田里的积水朝排夜满。父亲说,他们下乡时,农民们已经完全绝望了。县委书记拿起个桶,闷声不响就下田一桶桶地舀起水来,像是跟谁发着狠,一桶又一桶,倒向堤外。农民们含着泪,也下了田,也一桶桶地舀起来。那一年,鱼米之乡吃的是山东运来的玉米粉,冲调成浆糊的样子喝下去。父亲说,这是平原人以前只给家畜做饲料的“六谷粉”。
1984年6月13日,天又突降暴雨,降雨量193至214毫米,洪水猛涨,德清水位达6.26米,超过历年最高记录,全市倒斗209个,倒房(含畜棚)2.75万间,水田被淹50.7万亩,损失粮食10万吨,当时交通干线中断,死亡22人。那天,我正在湖州中学读高三。下了课,我们都去操场上玩。操场上的水,没到我们的膝盖上。矮矮的灌木丛里,居然能够捉出一尾尾鱼来。我们很高兴地在水里扑腾,全然没有想过这些鱼是怎样会跑进校园里来的。东苕溪就在我们身边,东苕溪的水正在奔腾,但这些不谙世事的学生,却只是在那里没心没肺地捉鱼。
晒鱼干 摄影/朱力勤
还有小时候在外婆身边过的那几年,几乎每年要听外婆念叨她的娘家妙西。那个叫妙西的地方,几乎年年有水灾,年年要拿些旧衣服旧被子什么的去帮助他们。“妙西有没有发水灾呀”,每到黄梅天,外婆总是那样忧心忡忡地念叨着。
“苏湖熟,天下足。”这句传唱,是一句颂歌,也是百姓日夜的祈祷。
塘浦圩田,变涂泥为沃土
水是生命之源,自古人们逐水而居。丰沛的太湖水孕育了土壤肥沃的太湖平原,吸引着大批人们聚居于此。如何利用好这么多的水,如何趋利避害,湖州先人们发挥智慧和才能,修筑了一条海塘、一条湖堤,一些纵横交错的河流,将这些无处不在、每时每刻要漫延上来的水,非常小心地拦住了、送走了。然后,在这些水网中间,营造出一个天下的“鱼米之乡,丝绸之府”。湖州,并不是天生的,她是一双双手,一锹锹土填筑出来的。
“湖荡洼地辟为蓄滞涝区,浅沼草滩辟为牧场,低湿荒原辟为沟洫农田。”这是湖州先人开发这片沼泽地的最初理念。从吴王阖闾与弟夫概在长兴修建西湖开始,到吴永安年间(258~264)吴景帝孙休筑湖州至长兴的青塘止,基本奠定了横塘纵浦(溇)间有圩田的框架结构。以后的朝代,都遵循了这个布局理念,更加合理地布置河道水域与圩田的关系,这就是塘浦圩田系统。
塘浦圩田 摄影/ 支江
采茧子 摄影/朱力勤
塘浦圩田看上去就是在如蛛网般的水网里,棋盘似的分布着大大小小方方正正的田地。这些田地叫做“圩田”。在山区,它们也被叫成“㘰田”。山区丘陵地带,也有小片的平地,缩在山脚下面。这些平地,还往往低凹沉陷,从山上冲下的水,落差却在十米以上。所以,这些平地四周围起来的坝,就要在十米以上的高度,高高的堤坝围着的地方,往往又一面靠山三面靠水,像个斗状,所以就叫成㘰田。
在这个布局里,圩、㘰田是中心。圩,即堤的意思,圩田就是筑堤以绕田的意思。顾名思义,就是用堤将水隔开,在堤内开垦种田。圩田、㘰田里被隔开的水就是那些如蛛网般的横的、纵的河道,被叫做“塘”、“浦”、“溇”、“港”。将这些不同的水域叫成不同的名字,是为了简单的区别。溇是指通往湖泊、分布频密而又绵绵不断的小河;港指与江河湖泊相通的小河;浦指通大河的水渠;塘既指堤岸,也指堤岸边那条可通航的河,也有说纵的为浦、横的为塘。这片水域里,“五里七里一纵浦,七里十里一横塘”,蜿蜒曲折绵长,环来绕去,都只为了村庄田野。“因塘浦之土为堤岸,便塘浦阔深,堤岸高厚,则水不能为害,而可使趋于江也”,开河筑堤,用圈圩挡水的办法,陆续开凿塘、浦、溇、港,修建水渠,将湿地、滩地排水疏干,将圩田、㘰田陆陆续续开发出来。在田里种下稻子,趁着涨水时让水灌进去,让秧苗长成青春的模样,退水时再排干,让吐出的稻穗发出浓郁的芬香。
种田的空余,人们又开始利用堤坝上的空地种桑树。宽大的桑叶喂蚕,蚕会吐出雪白的丝来,织成轻软滑爽的丝绸。越挖越宽的河道、水塘,不仅可以带水乡人远走他乡,也可以养出各种各样的鱼儿来。基上种桑,塘中养鱼,桑叶用来喂蚕,蚕屎用来饲鱼,而鱼塘中的塘泥又取上来作桑树的肥料,环环相扣、生生不息。这块“际海茫茫”的荒芜之地,不知不觉就成了“赋出天下,江南居十九”的重要生活基地。
其实,江南的水,多数时候是温柔顺从的。将它们用堤岸隔开,似乎也是一件平常的事情。小时候我在外婆家跟着村里几个小孩在水渠里挖泥鳅,选中一段水域,用烂泥很快就在两端堆起两道小坝,用个小桶往外舀水,一会儿就可以见底,一双小手一寸寸慢条斯理地挖过去找泥鳅。这样的小堤坝,我们一天里不知堆成几段。圩田里的堤岸,其实就是这样的堤坝。但这些用泥土堆成的堤岸,却是迂回曲折无穷延伸。须得有许多的人花费许多的年月,一段段地填筑。
有的时候,隔开的河里流淌的水也会脾气火爆。风吹雨淋,狂呼怒啸,一副软硬不吃的架势。一不顺心,那些圩成的田,就成了横冲直撞的水的出气筒。堤溃田淹,只好等水退了再筑。如此反复多次,便有了今天湖州的圩田格局。据相关部门统计,湖州的粮地89.4%是圩田,至2000年底共有圩区1259片,圩区总面积2433.5平方公里,圩区内水田面积174万亩。在这个塘浦圩田里,涂泥一次次变成沃土,正合着江南人的气质,柔韧至极。
赫赫有名的七十二溇港
江南平原上漫长的堤岸,绵延没有尽头。无处不在的,是那种细微的裂缝与孔洞。这种堤坝上的小破洞很难像补衣服一样打上补丁,一旦涨水便是若无若有地涓涓流淌,没日没夜无声无息。当时流传着这样的歌谣:“圩田蓑衣漏,干了车不满,涝了车不干,十年八不收。”人们曾长期用一种叫“抽龙筋”的办法,即在堤岸中间开一条深沟,灌注水河泥。水河泥均匀细腻,能够将缝严密堵着,但时间一长干裂后,又失去这个作用。后来就在堤岸内侧挖一深沟,用黄泥或粘土拌石灰粉填筑夯实。这些办法,都是一些非常笨拙的耗时耗力的工程,人群一寸寸移动,一丈丈夯实,来不得半点马虎。
笨拙的堵,是不得已的。水乡人擅长的是顺势而为的引,尽量让东、西苕溪的水顺利快速地流入太湖。太湖地区最赫赫有名的溇港,就这样应运而生了。
“天上下来多少水,山上下来多少水,拦住多少水,流走多少水,留下多少水,然后分成几条河流送走多少水”。这是一个水利工程师的话。简单明了的大白话,却含着多少的艰辛不易。在东、西苕溪的上游,人们修筑了水库,希望将水尽量多地留在半山腰上,不要那么急于冲刷而下,剩下的水,被分散成无数条水道,流入太湖。这些大小水道,就是溇港。在湖州,这样的溇港最多时,曾经有七十三条之多。这些河流尺度非常小,河宽一般在20米以下,它们像细密的梳子,挨次排列在太湖边缘,平均840米就有1条,吴兴境内平均间距仅725米。东、西苕溪的急流,被它们肢解得没有了力气。
各小溇港口门均建有㘰门(水闸)并有巨石闸板节制。溇港之间,还有一定数量的骨干河道,这些骨干河道河深面广,冲淤力强,为洪水入湖的主要通道。各溇港渎浦之间,均有与其垂直相交的横塘相连,如长兴境内,历史上有南北中三条横塘沟通,吴兴境内的三十八溇则有东西向的里塘河(又名中塘河、横塘河)、北塘河(俗称运粮河)、荻塘(又名东塘、运河)相串,既防洪,又便于舟楫往来、水量调齐、水利互通,“上源下委递相容泄”。溇港同时又修筑成零坡度,那些干旱的年份,用来向太湖引水,使太湖水倒灌进来,起到旱涝自动调节的作用。这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工程,不仅水势缓解自如,而且水乡从此水道更加密布,交通四通八达。
太湖帆影 摄影 / 刘斌
这些溇港,是湖州的生命要道。溇港通,则湖州兴;溇港淤,则湖州衰。小溇港由于布置过密,水流分散,流速缓慢,极易淤积,同时,为向太湖引水之需,又修筑成零坡度,秋冬季的太湖常有西北大风,太湖水倒灌更易淤积,所以,保持溇港的通畅更加困难。历来,有专门的官员甚至军队负责这些溇港的维护。吴越时期,设立“都水营田使”,组织劳动大军,浚河、筑堤、建闸,加强养护管理。《三国志·吴志·陆凯传》所载:“光帝战士,不给他役,使春惟知耕,秋惟收稻,江渚有事,责其死效。”五代,吴越王坚持并完善都水营田使和撩浅军制度,吴越王八年(915),“……命于太湖旁撩清卒四部,凡七八千人,常为田事,治河筑堤,……立法甚备”。唐天佑元年(904),“太湖流域置都水营田使,设撩浅军万余人,专职疏通河道溇港”。以后的朝代虽然没有弄个部队来疏通的“兴师”行为,但大规模的“动众”疏浚,却从没有间断过。值得一提的是,南宋绍熙二年(1191),湖州知事王回修溇港三十六,改溇名二十七,依次为:丰登稔熟、康宁安乐、瑞庆福禧、和裕阜通、惠泽吉利、泰兴富足等,前皆冠以常字。同年长兴县修治溇港34条。这些地名后来渐渐被当地大姓氏代替,大概是因着谁修建的贡献大而改的名。
这72条溇港在1954年9月浙江省水利勘测设计院出具的《浙西杭嘉湖地区水利查勘报告》中提到,均完好存在,吴兴境内还多了一条,有39条,连同长兴境内的34条,共73条。1987年春,湖州市郊区水利志编办还曾实地查勘核对,73条溇港也一条不少,将这73条溇港制成了一图。可惜,到了2000年,却只剩下37条了。
湖州南浔古镇 摄影/视觉中国
但那些主要的骨干河道,却比原来加深加宽了很多。有些上游之水,已经不再流入太湖,而是从新开的人工河道中分支出去率先流入东海,减少了溇港的流量,而流入太湖的水,也被分成了几路得以迅速进入东海。沿太湖,修筑了混凝土太湖长堤,将太湖水一丝不漏地堵在外面,“湖翻”之灾是很少再听到了。
已故的水利界泰斗郑肇经教授在其著名论著《太湖水利技术史》中对入湖溇港和塘浦圩田系统给予了很高的评价,他认为:“塘浦圩田系统是古代太湖劳动人民变涂泥为沃土的一项独特创造,它在我国水利史上的地位可与四川都江堰、关中渠媲美。”
如今,江南平原上一个新的水网体系已经形成,溇港依然是这个体系的一部分,虽然已经不是最重要的部分,然而,它形成的圩田格局与生活方式,依然影响着生活其上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