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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那月(中篇小说)

2020-06-09龚培德

回族文学 2020年2期
关键词:梅山梅子运河

梅韵说她永远都不会忘记民国32年农历正月初一(1943年2月5日)的那场大雪。

那雪可真叫大,从年二十八就开始飘飘扬扬,直落得三天三夜,把个运河两岸遮盖得严严实实。只有在那条老运河的中央,河水夹杂着冰块缓缓地流动,在雾气中感受到一种生命的原色。靠近运河的梅家镇在这场大雪中却显出比别个年头更多的热闹气氛,因为这是自抗战以来,由新四军创建根据地后的第一个春节。虽然近年来日军采取了更加野蛮的“三光”政策,疯狂地向我根据地进行包围封锁,使战争变得更加残酷,有许多抗日根据地由于遭到敌人的大举进犯而处于一种极端困苦的阶段。但对梅家镇的人们来说,由于这里的民主政权才刚刚建立不久,加上这里并未出现敌人大规模的扫荡,因此,看上去显得比较平静。

梅韵此时独坐在自己的房间里看着院中的几株梅树。这个被梅家镇的人们称为“梅宅”的大院,此刻是积雪满院、屋瓦皆白,只有那些梅花映雪盛开,看上去格外香艳。

梅宅就梅家镇来说很多年都是首屈一指的大户人家。梅家大院始建于清道光年代,从梅韵的祖父开始就曾经进过皇家太医院的门儿,并一直经营药材生意,因此在大运河两岸,梅家的医道和梅家铺子的名声十分地响亮。梅家铺子的药铺有它独特的经营方式,因为过去从运河走出去闯关东的人,都与梅家的中药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这是因为人们闯关东,大都是被逼无奈,出门在外当然需要盘缠,这样中药铺的梅老板就会借些银两与闯关东的人,待闯关东的人从东北老林子里真弄了几个钱回到运河的时候,便将这关东老林子里的名贵药材按当初所借银两用于偿还抵账。当然也有的人闯关东回来时两手空空,还不上那些银两的本息,中药铺的梅老板也不计较。这样久而久之便有了梅家中药铺乐于助人的名气。更因为梅家镇是运河岸边的一个不大不小的码头,水陆交通都极为便利。南来北往的人员流动较大,因此这中药铺的名气也就很快地传播出去,到梅山鹿的曾祖父接手时达到鼎盛。不仅中药铺由过去的三间通道房改制成有三十米长的药铺门面,而且大搞土木建设,使梅家大院成为梅家镇最富丽的建筑群。上过京城,在皇城根儿处原本可以待下去的梅家先人们,把他们雄厚的家底儿迅速地亮相于运河旁。当梅家大院错落有致的几十间房屋落成之日。那种恢宏和气势不仅梅家镇,就那运河城也被震了。那时节,梅家镇人对梅家的发迹是怀着一种敬仰目光的。后来到梅山鹿爷爷的那辈,由于战乱,梅家铺子遭受到了土匪的几次洗劫,开始逐渐衰落下来。

梅韵是父亲所娶的继室所生。梅韵的母亲那时节不仅在梅家镇,即便在这几百里的古运河都可以说是有名的美女。之所以说她美,除了容貌秀丽之外,更因为她弹的一手琵琶。那时节梅韵母亲的父亲尚未遭到土匪的绑票,而且是这梅家镇有名的董事(这董事虽是个名誉职务,但都是由各乡镇有头有脸的人担任,且都是由县长亲自委任)。因为树大招风,他不知和什么人有了过节而遭到了暗算。那是一个静悄悄的秋夜,他从县府喝过县长的中秋赏月酒,带着随从由运河赶回梅家镇的路上被土匪装进了麻袋,土匪没容他解释,或许是土匪没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在他还未被土匪弄回山寨时,他就在那麻袋里呛人的石灰粉中完结了他的生命。对于梅韵母亲的父亲死亡的原因,不仅梅韵,就是梅韵的母亲至死也不明白。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月,像这种死于非命的事件会发生多少,也会平息多少,只有古老的运河水默默演绎那些说不完的故事。梅韵的母亲展露风姿是在她十五岁那年,也就是梅韵母亲的父亲死时的前一年。那时梅韵母亲的父亲生意正红火(他经营有几十条货船,从东海、黄海、连云港,直到运河至梅家镇都有他的营运生意)。那也是一个中秋之夜,他在家里大摆宴席,宴请那些官场、生意场的朋友,在江湖上混了这么多年,就他来说江湖上的应酬也是必不可少的。更为主要的是梅韵母亲的弟弟,也就是梅韵的舅舅,正好是端午所生,而且那年刚满十岁。于是,在那个月光静静倾洒在大运河的夜晚,梅家镇最富有的人家谷大鹏的宅院便有了异常热闹的场面。而最为引人注目的倒不是满桌的酒席和宴请的诸位嘉宾,或者说正享受赞誉之词的谷家小少爷,而是谷大鹏大小姐的一曲清江流月的琵琶。一曲未终却使所有的客人都停下了手中的筷子和端起的酒杯。宾客们感受到一种清丽的风穿过他们疲惫的心灵,仿佛抚平了岁月的沧桑对他们的修炼。也许他们平时的生活压力太大,一旦进入这个世界的别一种生活境界,才发觉原来生活中还有许多会使他们难忘和追求的东西。总之,在谷家大小姐十五岁的谷粒沉浸在那清江流月的旋律里的时候,她父亲所宴请的这些宾客除了对她弹奏的琵琶给予赞誉外,更多的是对谷家大小姐谷粒美貌的赞美。从那时起谷粒就像一块珍藏的奇玉,一亮相就光彩照人,而且这种溢人的程度随着她琵琶的境界,很快便如春天的运河水闪着碧波展现在人们的面前了。如果说在弹琵琶之前谷粒自己对自己的美丽没有充分认识的话,那么在那个端午之夜她弟弟的十岁生日的宴会上,她所给人的第一印象,便成为她生命里程中一种美丽的标志。而这种标志也使她自己完成了人生从最初的少女时代进入一种朦胧状态,只是这种状态的保持并没有多长时间。因为在那个端午之夜的一年之后,她的父亲,那个任她性子生长的梅家镇首富便走向了生命的终结。而随着她父亲生命的终结,时光停留给她的朦胧一下子变得清晰起来。也就从那时起,她才发觉自己长大了。直到有一天,由于她父亲的去世,母亲谈论她的婚嫁时,她才觉得这些年的生活对她的影响仅仅停留在父亲这所宅院。尽管她的美丽是多么地惊人,但她依然是运河岸边梅家镇的人。特别是当父亲去世,她和母亲在遭受了那么多世态炎凉的目光后,她对自己对这个世界有了一个新的认识。但是,在对待自己的婚嫁问题上她并没有听从母亲的安排。按照运河的风俗,男孩女孩自幼都要许配人家,根据门当户对的条件,换上生辰八字,然后经过算卦的一番天作之合,便完成了人生婚姻的组合。但是,不知是谷粒的父亲谷大鹏对这个宝贝女儿特别偏爱,还是觉得这梅家镇没有能与他相配的人家,直到他命丧黄泉前,也未给谷粒挑选出个人家。这也是那个中秋之夜谷粒的一曲琵琶引得许多的少年郎纷纷登门的主要原因。然而,自从谷大鹏遭了黑道之后,上谷府的人逐渐稀少了。虽然还有不少人因仰慕谷粒的美丽而穷追不舍,但与过去谷大鹏在世时的情景还是有所不同,因为那时节大部分人家看中的是谷大鹏在梅家镇的势力,而现在垂涎的是谷大鹏死后留下的庞大家业。也正因为要守着这份庞大的家业,呵护刚满十四岁的妹妹和十一岁的弟弟,谷粒才执意不肯出嫁。在这个问题上,她表现出运河女特有的执拗。任母亲和媒婆说破了嘴唇,她也依旧在她的闺房中进行着她自己理性的解析,而她当时之所以不出嫁,最主要的借口是母亲身体不好,弟妹又都年幼。这个家需要她用肩膀撑起一片天空。而要撑起这片天空,也就成为她不出嫁的一个理由。直到妹妹谷玉出嫁,弟弟谷野娶媳进门,她才穿着红袄走进梅家。对梅家,对她所嫁的梅山鹿,谷粒并不陌生。因为梅山鹿也是当年那個中秋之夜后追求她的人中的一个,只是那时梅山鹿在那一群追求的人当中显得既突出而又不突出。显得突出的原因是追求谷粒的人当中,只有他是少年丧妻的,显得不突出的原因是许多人都是以家资和产业的富有程度来作为追求谷粒的砝码,而只有他以祖传的医道学识和为人成为梅家镇的头脸人物,而且梅山鹿的孤傲和执着甚至达到虔诚的地步。也许是这一切影响或者说是他有意制造的这种氛围包裹住了谷粒,使谷粒在送走妹妹迎娶弟媳后,上了他家的花轿。

对母亲谷粒和父亲梅山鹿的这场婚姻,梅韵认为母亲做出的选择是正确的,而这种认识的正确性是梅韵从运河走出来到徐州师范学校读书后变得越发清晰起来。这倒不是因为母亲和父亲对她的生命完成了一种制造,而是她从心里认识到自己母亲精神的伟大和对人生哲理的全新认识。因为只有在经历过那种年月的回忆之后,那种婚姻,仅仅只能说出婚姻不是和爱情有所相连的,因为婚姻是一回事,而爱情又是另一回事。但是梅韵认为她的母亲谷粒和父亲梅山鹿之间,还是存在着极大的那种只有在接触过书本,特别在学校里接受过西方文化的传播之后所产生的那种深厚的情感。梅韵说含蓄地讲是情感,从内心来讲应该是爱情,不然的话梅山鹿能够苦苦地追求谷粒十年,十年不是十天,而是一个男人对另一个女人痴痴期盼的结果。如果这个男人没有那种痴痴信念的追求,或者说对这个女人的一往情深,他是不会有这种意志去等待十年的时光。但是梅山鹿做到了,正因为梅山鹿做到了,才有了谷粒走进梅家大院,才有了他们娇女梅韵的出生。

也许正因为有了梅山鹿的二次婚姻,梅韵从出生之日起,便没有像运河边那些女子那样,除了闺房的女红之外,便是早早许配人家,而是自幼便如男孩子那样进了梅家镇的乡村学堂,直到考进徐州师范学校。而三年师范学校的熏陶,使梅韵从心理上对这个世界有了新的认识,尽管她认为母亲的爱情故事值得歌颂,但是母亲的父亲(即她的姥爷)的死亡使她认为这个世界让她思考的东西太多,特别是日军沿陇海铁路到达徐州。徐州师范学校的解散,学生们的各奔东西使她对这个世界有了一种更深层次的认识。但是,那时的她虽然有一腔报国的热血,却不得不和大多数学生一样,从徐州城又走回各自的家乡,又走进自己的家门。就那样,还差一年师范学校才毕业的梅韵又回到了梅家镇,走进了梅宅。只是,这时候的梅韵已不是过去的梅韵,这时候的梅宅也不是过去的梅宅。随着日军的扫荡和清剿,梅家镇作为水陆两路的交通要道,新四军和日军都在相互争夺这块地盘。起初日军用武力从运河城直扑进梅家镇建起据点,梅山鹿一直处于那种惊恐状态之中,直到日军进驻运河第三个年头,他才不再那么害怕日军和伪军了。可是,这种转变却使一生都自以为堂堂正正做人的梅山鹿挺不起脊梁。当然,这都是后话。当日军进驻梅家镇第五个年头的时候,这里的形势有了根本性的转变,新四军黄克诚师从山东地区到达运河,在运河两岸开始建立起广阔的根据地,为了打通梅家镇码头,黄克诚部用一个团的兵力,将守候在梅家镇的日军和伪军全部歼灭。这样,梅家镇才成了抗日根据地。而在家无所事事好几年的梅韵也才走出深深的梅家大院,成了由运(河)、邳(县)、睢(宁)、铜(山)、灵(壁)五县组成的联合学校的教员,而这所学校主要任务是培养来自部队和乡村的一些基层干部。

正当梅韵的眼睛凝视着那枝条上的梅花一瓣一瓣开放的时候,她的表妹——梅家镇区委妇救会长谢琴走了进来。谢琴对站在雪地里的梅韵说,我的大小姐,感叹什么呢?今天可是大年初一,咱们那些姐妹们等着你去热闹呢!

梅韵说,是的,这是咱梅家镇打跑日军后的第一个春节,能不让人疯个够?只是表妹你看这梅花开得多美呀,临雪而立,凛凛冽冽,一点都没有那媚俗气。

谢琴拉着梅韵的手说,是了是了,只是你这诗情画意到联欢会上再表达,有的是机会。对了,还要告诉你一件事,他今天也要来。

谁要来?

你想还会有谁,你心里想的那个人!

真的?

梅韵看着谢琴的眼睛,谢琴只是点点头,眼睛扑闪了一下却躲过了她追踪的目光。梅韵忽然觉得自己连点掩饰也没有,就将自己所有隐藏的东西一下子暴露了出来,而自己心里是深知表妹谢琴对这个人也是喜欢的,而且自己没有掩饰的惊喜的背后不知道会不会刺伤谢琴的心。想到这里梅韵不由叹了口气。

梅家镇区委妇救会长谢琴是中共运河县委书记谢树林的大闺女。谢树林和梅山鹿是挑担,也就是梅韵的母亲谷粒送小妹谷玉走进了谢家的门。虽然谷玉比谷粒早几个月嫁与谢树林,但开怀却比其姐谷粒晚,当谷粒的女儿梅韵已经能在梅家大院里自己跑动的时候,谷玉才怀上谢琴。谢家在梅家镇虽不说是富甲一方,但也有些名气,因为谢家在清朝乾隆年间曾中过进士,后来举人秀才也出了几个,到了谢树林这辈大清江山已完结了。否则梅家镇的老人们都说,这树林脑瓜儿贼灵,不是这大清江山倒台的话,这树林不弄个进士也弄个举人。只是这树林没有弄上个进士,也没弄个举人,而是从运河走进南京,在南京的一所大学里接受了梅家镇人祖祖辈辈不敢想的事。后来又从南京走回运河走进梅家镇,成为中共运河县的第一个党员。

谢树林娶谷玉走进家门颇有些不情愿,因为谢树林是正儿八经从洋学堂里走出来的,是个充满了新思想的青年。但是謝家却是一个典型的受旧传统观念束缚较深的家庭。特别是谢树林的父亲谢家道更是对自己的大少爷谢树林的种种叛逆思想给予深刻的压制,只是在学识上,他没有进行干涉,反而鼓励谢树林往远处看,往远处想,因为作为那一辈人来说,他们崇尚知识救国的思想。这也是谢家把谢树林从古运河的梅家镇送往南京走进大学堂接受新事物的主要原因。但是使谢家人想不到的是这谢树林最终成了一把火,直把运河城的日军折腾得要用三千光洋换他的人头,这也是谢家人当初始料不及的事情。迎娶谷玉走进谢家是在谢树林读大学的第四年,也就是要毕业前夕的一个假期,待他与接他回来的人一起走进家门的时候,家里已经为他迎娶谷玉做好一切的事宜,他只需要穿上长袍,系着红花就可以将新人娶进洞房了。那一刻谢树林的心境仿佛从一个沸点降入另一个冰点,他猛然觉得自己在大学时对女同学探寻的目光有了一个答案,特别是一个叫媛的女孩子的眼睛更使他的心灵挣扎不出来,只是那时自己觉得整个天空都是自己的,可今天当面对的是一个陌生女人面孔的时候,他忽然觉得那个媛离自己一下子是那么地近。只是他知道这种近只是感觉上的距离,而事实上是自从自己跨进这个家门起,那个媛从此以后就不会在他的视野里出现了。虽然这个未见面的谷玉仅仅是由她的父亲和自己的父亲商定的一纸婚约的新娘,但是上过几年大学的谢树林知道,如果自己毁约这门婚事或者说逃离这门婚事,那么他的父亲会一根绳索悬死在梁上,因为谢树林太了解自己的父亲了,也太了解父亲丢不下的这张脸了,也太了解为这事谢家会永远在梅家镇抬不起头。正因为如此,谢树林不能逃离这场婚姻,而且必须在亲友的祝福中迎娶那个据说相貌不比其姐谷粒美丽逊色的谷玉走进谢家大门。

谢树林婚后的生活正如流经梅家镇的那条古老运河那样,既谈不上浪漫,也说不出什么缺陷,就像古运河水一如每个时光那样轻悠地流淌,也如每个年月一样慢慢地走过自己的四季。只是随着时光的流转和四季的不断交替出现,在谢树林和谷玉身上还是不断演化着新鲜的话题。就如一颗种子,在经过雨水的浸泡和土壤的催化过程后逐渐地长出了嫩绿的叶苗,而迎着叶苗生长的是灿烂的阳光。如果说谢树林对自己婚事不满意产生于他婚后三天就匆匆赶回南京学堂的时候,那么在他从南京走回梅家镇到大女儿谢琴的出生,他的思想有了很大的转变。那就是他从谷玉的身上发现了人生的另一面,因为无论从哪方面讲,婚姻对谷玉来说都是无辜的,无论这个婚姻是由什么原因所组成,都没有谷玉的任何好处。谷玉对谢树林陌生,同样谢树林对谷玉也陌生,无论这个郎君情形如何,谷玉没有任何挑选的余地,那么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谷玉比他谢树林更悲哀、更为不幸。产生这种思想的深刻变化,如果说是从谢琴出生开始的话,那么到谢琴进入学堂,他成为一名共产党员后越发感受到自己对谷玉应该产生一种新的认识。也就是从那时起,他才感觉自己的命运是和这个女人紧紧联系在一起了。

谢琴在这样的家庭环境里度过了她的童年。对于谢琴来说,她的童年还是比较安逸的。这不仅仅是说谢树林的父亲谢家道已经苍老,很多事情已经无法去料理和没有精力去料理了,而他在日军打进运河后已彻底崩溃,因为血淋淋的刺刀虽然没有刺进他的胸膛,但他所体验的感受恐怕比一把刺刀结束了他的性命还要难受。因此,在日军闯进他家门的头天晚上他便投入了运河。他在临死前曾说国破家亡,还要老朽这命苟以度日何用,不如随运河水将身躯喂鱼虾落个干净。那时节谢树林正在密密的青纱帐里进行着游击战争。待两天以后的一个夜晚,他走进家门谷玉将这事告诉他时,谢树林沉默了许久才说,如今这年月,这也许是老人家选择的最好归宿,也符合他老人家一生的性格。也就是在那个夜晚,谢树林对谷玉,也就是谢琴的母亲说抗日形势发展得很快,要打跑日军需要建立抗日根据地,而建立抗日根据地,又需要许多干部,特别是我们的女干部更少,现在琴儿已经十六岁了,也懂事了,我准备把她带出去,送到苏北青年干部班去学习,因为不光别的地方,就是这梅家镇也要不了多长时间就会成为咱们的天下。谷玉点着头说,孩儿她爹,咱闺女交给别人不放心,你带着我还有什么舍不得的,只是你自己出门在外可要当心,鬼子凶残着呢!前些天听说抓住你们的几个人,将那脑袋高高悬挂在运河城门,那些天我夜夜都做噩梦,梦里都是你不在了,被鬼子抓走了。甩着长辫子的谢琴说,娘,梦是反梦,你梦里梦见那事儿,青天白日准没有,你瞧我爹这不是好好地站在你面前吗?擦着眼泪的谷玉说,那倒也是,昨个儿梦见你爹不回来,今日果真站在面前了。就那样,十六岁的谢琴跟随父亲在那个黑夜乘坐一条小船走出运河,在苏北青干班学习半年后,又参加了运河县妇救会的工作,直到去年3月,新四軍打下了梅家镇据点,她也才从县转回梅家镇,在新组建的梅家镇区委任妇救会长。

谢琴给梅韵所说的也要回来的那个人名叫杜明,是第一任抗日根据地梅家镇的区长。杜明在未到梅家镇担任区长前是新四军的一个营长,他跟随黄克诚部从山东到达运河,在攻克梅家镇的日军据点时腿部受了伤。当时在运河建立根据地时遇到了一些实际情况,上级曾做过这样一个指示,即:主力兵团地方化,地方部队主力化。也就是根据形势的发展和抗日的需要,地方和部队在干部使用和兵源调配可根据需要进行合理配置。按照梅家镇所处的地理位置和刚刚建立起抗日根据地的实际情况,经县委书记谢树林的几次上下奔波,终于将在梅家镇养伤的杜明要到了他新组建的梅家镇区委工作。

对于要到梅家镇来做区长,从杜明心里来说是极不情愿的。杜明是山东阳谷县,也就是《水浒传》中武松打死那只吊眼白额大虫的地方,原是猎户出身,使得一手快枪。虽然生活仅是温饱,却也落得个逍遥,不曾想一个冬日在他进山打猎的过程中,他刚娶进门没多久的妻子翠遭到本庄地主儿子的强暴后悬梁自尽,放下悬在梁上的翠,他一言不发地拿起那杆双筒猎枪,闯进了那老地主的宅子,那老地主和他的儿子,瞬间就成了他的枪下之鬼。还没等他寻找到那老地主家里的其他人,抓捕他的人就到了庄上,好在他猎户朋友通风报信得快,他才躲过那场劫难,但从此之后只有流落他乡。后来八路军到达山东,他便跟着这支穷人的队伍走上抗日的战场,因为作战勇敢,他进步很快,仅仅五年时间,他就成为新四军四师赫赫有名的营长了。按照杜明的性格而言,他是应该继续留在部队的,因为杜明认为自己适合部队那种环境,但是作为军人,他又深刻认识到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这个道理。而这个部队正是靠纪律严明才得民心,才成了老百姓自己的队伍。所以说当运河县委书记谢树林和他谈完话后,虽然他嘴里想说点什么,但还是忍住了。谢树林像看透了他的心思说,我知道你舍不得离开你的部队,那里有你熟悉的战友,可这梅家镇是你们刚刚流血牺牲甚至用生命创建的根据地,建立地方政权更需要你这样智勇双全的同志啊。杜明说,谢书记,我明白这个道理,只是我没做过地方工作,今后你可得多指点,多帮助。

杜明在组建的梅家镇区委工作做得确实出色,因为梅家镇的区委书记由老谢亲自兼任,这样在处理一些具体工作中杜明就学到了许多在部队上学不到的东西,再加上老谢文化水平高,从理论上和实践上都有一套自己独特的工作方法,使杜明很佩服。随着时间的推移,杜明也逐渐适应了地方。只是在当杜明逐步适应这个变化的过程中,谢琴爱情的降临使杜明感受到了一种说不清的压力。从内心来讲,杜明是喜欢谢琴的,这倒不是因为谢琴美丽出众,而是谢琴作为梅家镇的妇救会长,使梅家镇的妇救会工作开展得井井有条、红红火火。因为谢琴是从青干班出来的,而且在县妇救会工作过一段时间,对地方政府上的事情接触得较多,在一些具体事情上能给他提出许多办法和见解,成为杜明很得力的助手。只是这种关系,杜明认为纯属同志关系,不掺和一点个人因素,所以当县委书记老谢有意还是无意地问起他的婚姻之事时,他只是笑笑回避了。那时节在杜明心里有两个因素存在:一是对翠不能忘怀,他是和翠一同长大的,可以说翠的一靥一笑对他来说仍是记忆犹新;二是在谢琴未向他表达那份感情时,他在运(河)、邳(县)、睢(宁)、铜(山)、灵(壁)五县在梅家镇开办的联合学校听课时,发现一双黑黑的明眸,只是那时他不知道那个剪着齐耳短发、穿着白衫黑裙的女学生模样名叫梅韵的女孩子会是谢琴的表姐。在连续上了一段时间课以后,杜明心里分明感受到了来自这个名叫梅韵的女孩子气息对他的包裹。如果说翠和他之间因熟悉而情感交织的话,那么自从迎着梅韵的目光后,在杜明的心里分明感觉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因为部队战争环境除了个别照顾伤员的女护理兵外,其余都是血性男儿,即使接触女性,最多的也都是房东大娘、大嫂之类,而且这些人的生活经历完全不能和从徐州师范学校走出来的女学生相提并论,也正因不能相提并论,才使杜明对梅韵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感情,而且从梅韵的眼睛里也读懂了这种感情升华。那时节,他一天不见梅韵的眼睛就觉得心里发慌,直到梅韵在他的眼睛里出现,他那颗心才能平静下来,这种愉悦之感伴随他从联合学校走出来后依旧念念不忘。后来,梅韵又经常来到区委找表妹谢琴,他们之间又有了进一步的接触。但那时梅韵并不知道表妹谢琴深深爱着杜明,而当有一天她将自己对杜明的情感说给谢琴听时,她从谢琴眼睛里打旋的泪水中分明感受到了一些什么。但为时已晚,不是梅韵不该给谢琴说出这个秘密,而是梅韵知道自己已走不出她和杜明共同编织的四季了。梅韵记不清是哪本书上说过的一句话,爱情是自私的。没有经历过爱情折磨的人是不会体会到这话的深刻含义的,如果为了杜明,表妹说我自私就自私吧。

虽然说谢琴知道表姐梅韵爱着杜明,而听梅韵的意思杜明对她也一片痴情的时候,谢琴对杜明的感情并没有减弱,因为她相信杜明对梅韵的认识仅仅来自于外观感觉,他和梅韵之间不会产生那种真正的来自于另一种境界的东西,而这种境界的东西就是谢琴和杜明都是党的人。梅韵仅仅只是梅家镇药铺老板的千金小姐,虽然梅韵是自己的表姐,但两个人所处的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家庭,更何况梅韵还有一个在运河城日军司令部里当汉奸的哥哥呢!因为这种关系,或者说这种东西的存在,会导致杜明在梅韵的身上情感减弱,最后的结果是和自己走入另一片天地。谢琴认为凭自己这几年的工作阅历,她是有信心,也可以说有能力达到或者说是实现这个目的,但这种感情的事不能操之过急。

运河县委青工部部长芦骏和谢琴相识于谢琴随父亲走出运河后在苏北的青干班。那时芦骏是谢琴所在的青干班的负责人。

芦骏的家也在运河,只是不在梅家镇,而是在离梅家镇不远的八义集。他的父母亲是小本生意人,因为生意上的事经常遭受他人的欺负,便发誓要让自己儿女出人头地。于是在芦骏很小的时候便将其送进乡村私塾学校,后又进了乡村学堂,最后考进了国立江苏师范运河分校。但是使芦骏父母失望的是,芦骏并没有像他们所期盼那样能金榜题名,而是在日军打入运河县城时,跟随一些同学跑进抗日的队伍。芦骏的学识和工作的勤奋,使他很快在这支部队中冒了出来,并且很得县委书记谢树林的赏识,于是在不长的时间里他入了党,不久又被组织委派到苏北青干班学习。在那个学习班,芦骏可以说是如鱼得水,因为前来参加培训的青年干部,大部分都是从乡村走出来的,没有多少文化,而且有的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识,这对于在师范学校喝了几年墨水的芦骏来说是风光无限,再加上他又打了几年游击,对敌后的斗争有实践经验,因此不光是青干班的同学,就是教授他们的老师也对他刮目相看。所以说在那期青干班毕业后负责培训干部的苏北干部学校多次向徐州特委领导建议将芦骏留下当教员,以加强干部师资队伍的建设,特委领导也将学校的意见转告给运河县委。县委书记谢树林说长期留在学校不行,如果是短期的可以将此人借给你们一段时间。谢树林不知道就是因为自己的一句话,使芦骏在苏北青干班多待了六个月,也正是因为芦骏多待的六个月,使谢琴走进了苏北青干班,也使谢琴走进了芦骏心里。

芦骏对谢琴的爱情可以说是一厢情愿,因为走进苏北青干班时谢琴才刚满十六岁。面对生活的灿烂和阳光,十六岁的谢琴一下子感觉到天空是那样地明丽和鲜艳,特别是这里是老根据地,人与人之间相互帮助、和睦相处,使人感受到这里的生活快乐安逸很美好,更使谢琴感受深刻的是在这里不再担心睡不着觉,不再担心日军的骚扰,不再有那种惴惴不安的日子。只是她思念她的母亲,父亲长年不在家,弟妹又小,母親那瘦弱的身子能挑起这副沉重的生活磨难的担子吗?在家时有些活儿自己还可以帮母亲一把,现在出来了,家里的一切都压在母亲身上了,谢琴每想到这里都有点后悔。那天父亲说要带自己出来时自己太喜形于色,现在咬着被角却止不住泪水往下淌。十六岁的谢琴那张脸和那时的心态活动,对于芦骏来说就像是一片飘忽不定的云彩,但是芦骏认为凭自己的学识凭自己本身的条件是能抓住这片云彩的,特别是在得知谢琴是谢树林的女儿后,更使他坚定了抓住这片云彩的信心。于是,在苏北青干班,在每次授完课后,经常可以看到芦骏给谢琴吃小灶。这种所谓的小灶不是学几个字、读几本书,就文字和读的书而言,谢琴读得并不比芦骏少,因为谢琴本身就出身于一个书香家庭,爷爷和父母亲都有一定的文化基础,而且自幼跟随爷爷练了一手好毛笔字。来苏北青干班时,别人一时还瞧不上这个小毛丫头,待写标语时,她的一手好毛笔字上墙,众人不得不刮目相看。如果不是日军打进运河城,在乡村学校读书的她也完全能和表姐梅韵一样走进城里的学校大门。芦骏给予谢琴的是帮谢琴打开外界的窗户。尽管谢琴读了许多书,但由于自幼起,她更多是在母亲的教导之下生活,她的生活圈子除了自己所处的宅院,也就是梅家镇了;由于年龄较小,父亲谢树林在家时和她谈话,基本上都是以父亲的身份,教导她成长过程中需要尊敬长辈爱护弟妹。她对父亲更多的是敬重,而芦骏从她心灵窗户吹进的风却是一股清新的、热烈的风,这种风的吹拂使这个少女真正认识到了天空的辽阔。在这一点上,谢琴是十分感激芦骏的,但这种感激和芦骏对她所产生的爱情却是两回事。因为从内心来讲,谢琴对于“爱情”这个字眼来说还是比较朦胧的,虽然她心里十分敬佩这个英俊的年轻人,但当芦骏将“爱你”两个字说出来的时候,她还是坚决地摇摇头。对那个日子,谢琴是不会忘记的,那是谢琴在苏北青干班即将结束的前一天,学员都放假休息了,很多人互相在笔记本上签上留念告别之类的话。芦骏将她约到一片密密的银杏树林里,她不知道芦骏为什么将她带到这里。她只是把芦骏当作一个十分尊敬的大哥哥来看待,而事实上,在学习班的这些日子,芦骏也一直以大哥哥的身份出现,为她做这做那。那个秋日的银杏林可真安静,林子里的花大都衰败了,只有那开着粉黄、粉白的颜色的九月菊悄悄地抖动着自己的翅膀,像是给这个季节增添一种妩媚。芦骏拉着她的手说,谢琴,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要约你到这里来吗?谢琴摇摇头。芦骏说,谢琴,你真的看不出我对你的一片痴情吗?你真感觉不出我对你的一片痴情吗?芦大哥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谢琴说,我还小,我什么都不懂,你知道吗芦大哥。我知道谢琴,我知道你什么都不懂,可这不是从哪本书上就能学来的东西呀,这是两个人的事情,告诉你谢琴,从你走进这个青干班起我就爱上你了,我真不知道失去你我活着还会有什么意义。芦大哥我求求你什么也别说,什么也别说好不好。芦骏说,谢琴你让我把话说完。谢琴摇摇头说,芦大哥我已经对你说了不谈这个,你不会为这个事让我挨爹的批评吧,我想你也不愿意因为这个事毁了你的前程吧,芦大哥你对我好我心里清楚,只是我还小,要不你让我慢慢考虑行吗?

在谢琴慢慢考虑的过程中,县委书记谢树林已将芦骏挑选为县委秘书了,只是谢树林不知道芦骏曾追求过自己的女儿。作为同是从学校大门走出的知识分子,谢树林对芦骏是比较欣赏的。虽然芦骏与自己相差二十多岁,但他从心里还是把芦骏当作和自己同类性格的知识分子。芦骏这个人尽管在处理具体的问题和事情上有些浮躁,但谢树林认为只要培养得好,芦骏是能成材的。因为从运河师范走进抗日青纱帐的那批学生当中,有不少人开头也是情绪高涨,热血沸腾,可随着对敌斗争的残酷以及面对随时都会献出自己生命的威胁,有些人情绪波动很大,有人开了小差,甚至有个别人忍受不了战争的困苦而投入敌人的怀抱。而芦骏却在这样的环境中顽强地生长。这是因他本身就属于贫苦人家的子弟,生活的磨难使他在心里对这个社会的不平等产生一种强烈的抗争意识。特别是日军进入运河,使他那种通过自身努力能够光耀祖宗的念头成为一种梦想。他感受最深的是因为自己的贫苦出身,在师范上学时遭到那些富有家庭学生的耻笑。而且在师范学校读书时他也曾热烈地追求过一个叫旋儿的女孩子。那个叫旋儿的女孩子开始时对他也一片痴心,后来由于一个富家公子的介入,那个叫旋儿的女孩子与他相抱相拥泪洒一场后,就投入了那个富家公子的怀抱。也许从那时起芦骏在心里便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混出个人样来。因此,当日军即将进入运河,而运河师范面临解散的情况下,芦骏的抗日热情在那一群热血青年中显得尤为突出,而他这份突出的激昂引起了共产党地下组织的注意,并将其发展成骨干分子。

在县委书记谢树林手下,芦骏可以说进步是很快的,因为不到两年的时间,他就由县委秘书晋升为县青工部部长。青工部在抗战期间是一个很重要的组织机构,负责领导全县的青年工作。作为芦骏的父母,可能做梦也没想到虽然自己的儿子没能如他们所期盼的在仕途上有大的发展而改换芦家门庭,但毕竟在共产党的天地里也谋得了个一官半职。而作为芦骏本人来说,那段日子也是他神采飞扬的日子,在工作上也确实卖力,干出一些使人称道和刮目相看的事情来。然而,仕途上的顺利并没有使芦骏在爱情上有满意的收获。随着谢琴由县妇救会下放到梅家镇担任妇救会会长,他感觉自己的那种期待随时都会有船儿在水中搁浅的可能。因为这一两年来,由于视野的扩展和对许多事情有了自己的认识,谢琴逐步由一个乡村少女走向成熟。而在这个逐渐成熟的过程中,她对芦骏的感情并没有因年龄增长而增长,相反的,对芦骏所说的早早来到的爱情产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情感,特别是从新四军的营长杜明在梅家镇担任区长起,谢琴的感情转移是显而易见的,这也是芦骏的担心所在。

对于杜明到梅家镇担任区长和谢琴在一起,芦骏开始并未在意。因为芦骏觉得从自己本身的条件看,配谢琴足足有余。谢琴的父亲是县委书记,而且是老资格的县委书记,1929年运河县委建立基层组织时就是负责人,自己今后的仕途晋升,谢琴父亲的影响至关重要,因此除了谢琴天真烂漫的美貌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谢琴的父亲。正是因为谢琴有这样一个父亲,芦骏才必须牢牢抓住谢琴,抓住谢琴也可以说抓住了芦骏今后人生之路。然而,随着梅家镇区委工作井然有序地开展,随着谢琴和杜明之间的频繁接触,随着这种接触的逐步深化,虽然芦骏没从杜明那里得到什么信息反映,但是他从谢琴与自己不冷不热的谈话中还是感受到了什么。但是在这种感受过程中,他又发现了谢琴的苦恼,通过调查和了解,他得知谢琴对杜明只是一厢情愿,就像自己对谢琴的一厢情愿。而谢琴对杜明的一厢情愿,还没有达到自己对谢琴一厢情愿的程度。因为自己的一厢情愿谢琴虽然没有接受,但也没有拒绝,而杜明对谢琴是拒绝的。芦骏在调查中还了解到,杜明不但没有接受谢琴对他的那份感情,而且和设在梅家镇的五县联中学校的教员、梅家镇药铺老板梅山鹿的女儿梅韵有说不清的关系,而梅山鹿的儿子梅韵的大哥梅子良现在却是运河城日军司令的翻译官。共产党的梅家镇的区长和汉奸的妹妹勾勾扯扯的,这里面有文章可做。芦骏想不是我芦骏和你杜明有什么深仇大恨!相反我芦骏是极为尊敬和佩服你杜明的,但是本应属于我的女人却要投入你的怀抱,这是绝对不允许的,而且你和汉奸妹妹的这种关系,这是明摆着的事情,也不算冤枉你。于是芦骏决定走一步棋。

芦骏走出这步棋的结果是杜明被免去梅家镇区长的职务,由地方转回部队,在部队受到的处分是由营长降为连长。芦骏对杜明这么快离开梅家镇感到很得意,他没有想到自己的几封告状信竟然会引起这么大的反响和震动。他在信中除罗列了一些杜明在梅家镇工作中的粗暴行为和过错外,最重要的是大谈杜明和汉奸妹妹梅韵不三不四的勾搭行为。也正是因为这种勾搭行为,使梅家镇的人们看不惯杜明,说他不配为抗日干部,更谈不上担当梅家镇区长等云云。对由基层转上来的告状信,运河县委的负责同志非常重视,不仅认真慎重地调查了信中反映的问题,而且委派芦骏作为调查组的负责人去梅家镇进行调查、核实。因为当时运河县委书记谢树林到延安参加学习去了,运河县委的工作由另一位同志临时负责。如果谢树林不去延安,那么芦骏这些告状信可能不会发生太大的作用。因为谢树林非常了解杜明,而且谢树林自己兼任梅家镇的区委书记,如果说杜明工作中有什么过错的话,那么他首先要承担责任,而谢树林在去延安参加学习前,将区委书记的担子也压在了杜明身上,可以说那是组织上对杜明的信任。因为芦骏知道杜明在谢树林心中的分量,所以在谢树林走后,芦骏才将这些告状信送交杜明所在的部队和县委。使芦骏意想不到的是,县委和部队对这些信件都极为重视,而且责成他去调查核实,这就给他迫使杜明走出梅家镇创造了条件。他不仅对自己所写的告状信的内容肆意扩大和诽谤,而且对杜明在梅家镇工作上出了原则的问题又进行了所谓的新发现,当然最大的还是和梅家镇子的老板梅山鹿的女儿梅韵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梅山鹿的儿子梅子良从梅家镇走出那年十五岁,后来他就沿着运河走向南京,从南京走向上海,从上海漂洋过海去了日本。到1940年他从日本返回中国时,“七七事变”已爆发两年多了。

梅子良是梅山鹿已故的前妻所生。那个名叫刘飘的女子如她名字一样,在梅家宅院没有停留几年便飘来又飘去了。刘飘人长得也像她的名字那样,很有一种空灵之感。她是运河城里人,祖上一直开着丝绸铺,所以刘飘和这梅家镇的,和这运河边的女人有着很大的区别。因为刘飘的祖籍不在运河,而是浙江湖州,后来祖上来运河进行丝绸贸易便在这儿置下产业安了家,久了便成了运河城里人。到刘飘这辈她的家来运河已经三代,虽说住了三代人,但也依然没改变湖州的乡音,而且刘飘是那种性格比较浪漫的女孩子,因为出自生意人家,自幼也就没多少约束,穿戴打扮却是江南女孩儿独有模样。她的家庭也習惯了她那个性格,于是在运河城刘飘袅袅婷婷的模样很是别具一格和现代了。刘飘和梅山鹿的婚姻是由双方父母指腹为婚的,那时梅家大院的气候已大不如前了。因为双方都是生意人家,从门庭上来讲都是可以说得过去的。当梅山鹿接过梅家中药铺子而成为运河两岸有名气的大夫的时候,刘飘也完成了时光对她美丽的打造,成为运河城最有名的漂亮女子。漂亮女子刘飘对于要自己嫁给中药铺的老板从内心来讲是十分不情愿的。这倒不是她是运河城里人,而梅家镇只是一个码头镇子的原因,最为重要的是那时她的心里有了意中人。只是那个意中人是运河城马家戏班子里的一个小生,是摆不上桌面的,但刘飘对那个人还是爱得死去活来。尽管刘飘心里十分地清楚,那个小生和自己绝对是走不到一个墓穴里去的,但那时的刘飘已将自己的生命和那个小生融合在一起。刘飘的父亲,那个运河城丝绸店的老板虽然自幼娇惯自己的女儿,任其性格发展,但对这种有辱门面的事情却给予了坚定的毫不留情的干涉。在一个运河落雪的日子,他花费银两雇人将那个小生打得个半死之后,又让人拉到荒郊野外,最终冻死在冰雪之中。直到刘飘走进梅家大门,才从陪房丫头嘴里得知那小生死亡的消息。那时刘飘对掀起她红盖头的梅山鹿说:“你娶的这个女人的心已经死掉了。”当时娶了运河城最漂亮的女子为妻的梅山鹿正处于一种刚刚当上新郎的喜悦之中,他完全没有料想到自己的新娘子会有这么一番话语。也许从那一刹那起他对自己的婚姻有了一种预感。梅山鹿的这种预感很快得到了验证,因为在得知那小生死亡的消息后,刘飘的精神打击是巨大的,可以说是一种近乎崩溃的撞击。自己爱得死去活来的那个人就这样没有了,尽管那个人不是由自己害死的,但如果他和自己没有那份孽情他是不会命丧黄泉的。从这一点上看,是刘飘害死了自己心爱的人,也是刘飘杀死了自己心爱的人。刘飘的悲痛欲绝表现在她新婚后几夜都誓死不与梅山鹿同房。而此时她发觉自己的身子有了反应,在得知自己可能怀孕的最初判断后,刘飘表现出了她的极度仇恨和顽强。这是自己和那小生的孩子。既然这个世界那么要脸面,那我就做出个没有脸面的事让你们看看,看看是我没有脸面还是这个世界没有脸面。为了自己肚中的小生命,刘飘安静了下来。但刘飘的这份安静没能瞒过梅山鹿的眼睛,作为古运河岸医术高深的大夫,他从新婚之夜刘飘没和自己同房,但后来又同房的过程中已经产生了怀疑,而且在刘飘同自己肌肤相亲的过程中,他知道刘飘已不是女儿之身。但是,作为梅家镇梅家铺子的老板,他知道这难以启齿的事情如果因自己难以容忍的举止而引起婚变的话,受别人耻笑的恐怕不仅仅是刘飘和刘飘的家庭,更多的恐怕是人们对梅家铺子、对梅山鹿的耻笑。既然如此,他就没有必要为刘飘的女儿处子之身闹腾起来,而且作为男人来讲,是否是处子之身在夫妻之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共同耕耘那块土地的过程中是否和谐欢悦。于是,虽然新婚之夜没有能走进洞房的梅山鹿,对刘飘有这样那样的想法和看法,但对这个运河城最美的女人,他依旧疼爱有加。然而,这种疼爱有加随着刘飘身体出现的反应,使梅山鹿感受到生活对自己的又一次嘲弄。刘飘的怀孕状态使行医多年的梅山鹿很快而且不容置疑地深信,刘飘肚子里蠕动的生命不是他梅山鹿的。他梅山鹿对谁破了刘飘女儿之身可以不予追究,但总不能替那个让自己背着名分的家伙养后代吧。正当梅山鹿作为丈夫考虑如何在不知不觉中消灭刘飘怀中那个生命的时候,刘飘好像看透了他的心思。刘飘在一个月光洒过窗棂、整个梅宅都处于一种安眠状态的夜晚对梅山鹿说:“从走进你家大门那天起我就对你说过,我的心已经死了,可死的心里现在又有一个生命在跳动,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这个生命不属于你,当然作为咱古运河两岸有名的大夫你也十分清楚这个生命不属于你。我知道作为男人你心里十分痛苦,但这种痛苦你完全没必要去品尝,因为你没有经受过我的痛苦,当你经受过我的痛苦之后你就会认为你为我这样一个女人痛苦而不值得。我要告诉你的是你不要怕有辱你梅家门面有辱你梅家家风而毁灭我怀里的生命,因为他的来世和存在对你梅家来说损失不了什么,谁能说我怀里的生命不是你梅家的骨血?谁能说我怀里的生命不是你梅山鹿的根?恐怕这梅家镇没有人会不承认的吧。既然那样,我劝你不要在我身上打主意,否则的话,说不清有什么不好看的事情发生,我这个人是说到就能做到的人,因为已经死去一次,我觉得生命存在都是多余的,你不会认为我的话是说着玩儿的吧?”

就在梅山鹿对刘飘的话思索的几天里,刘飘已经决定回运河城娘家。对刘飘要回运河梅山鹿心里是乐意的,因为那个夜晚刘飘的话不能不说是对他精神上的一种折磨和打击,所以说当刘飘提出要回运河城时,他满口答应,并且亲自送刘飘回运河的娘家。梅山鹿决定自己有必要清理一下自己的大脑,有必要梳理一下自己的大脑,对自己的婚姻能走入这一步他除了感到深深的悲凉外,还感到一种无法倾诉的悲哀。那时节梅山鹿的父亲梅老爷子尚在人世,对自己的儿子娶了个挺现代的运河美女,他认为并没什么,因为朝代要更替,江山还要易主,那女子打扮得俏丽一些也是情有可原,既然那户人家是从江南过来的,穿戴打扮和这古运河的风俗自有不同,俏丽和妖娆是两个不同的概念。所以说在婚礼大堂上接受梅山鹿和刘飘的跪拜时,梅老爷子感到这两个人是十分地相配。只是梅老爷子不知道,自己心头的欣喜所酿造的却是一杯苦酒,而这杯苦酒让儿子品尝到苦味浓烈却又无法说出来。

当运河两岸的芦苇从抽出叶片到扬穗至最后成为一片金黄的芦苇荡的时候,梅家大院里婴儿的啼哭声打破了这个大院的宁静。梅山鹿的夫人生了一个六斤二两的大胖小子,梅老爷子抖动着花白的胡须翻了许多许多的古书后给这个大孙子起名为梅子良。

梅子良的出生好像预示着刘飘完成了一项历史使命。从生下梅子良起,刘飘就感觉到自己的灵魂已不复存在,身子好像被掏空了。对这个孩子,刘飘未喂下一滴奶水便将其交给乳娘,也许从那时起刘飘就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已走到尽头。那时的刘飘整日觉得自己空荡荡的,一会儿在地上一会儿在云里。刘飘的这种病状很快引起了梅山鹿的注意,而且由于引起注意,更使梅山鹿对刘飘感到难以把握,直至半年之后刘飘不能闻到油腥味,梅山鹿知道刘飘的生命已延续不了多久了。梅老爷子此次可能是一生最后一次号脉,对儿媳的病他一开始并未在意,因为儿子梅山鹿的医术他是十分清楚的,对于一般的疑难杂症不在话下,就是那些较难的病因他也能对症下药。可对刘飘的这种情形他却束手无策。当然这件事梅老爷子不能责怪儿子,而且他从儿子躲闪的目光和儿媳那副听天由命的无奈的神色中,感觉到这两个人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但那时起,他心里十分清楚,自己的儿媳,这个运河城的美女的生命已经不多时了。

刘飘的葬礼很隆重,梅家镇的人都说刘飘这个女人命薄,没福享受生命带给她的欢乐,当然更多的人是为梅子良流泪,因为这个孩子出生尚不足三个月母亲就没了,这个命贼硬的孩子该如何过啊。但是人们的这点担心对梅子良来说是多余的,因为他毕竟是梅老爷子的大孙子,是梅家后一代的掌门,当然就梅山鹿而言他是绝不会将梅家的医道传授给这个挂着自己所谓名分的儿子的。可在对待梅子良的生存环境上,梅山鹿觉得应尽其义务,虽然这是个挂着自己所谓名分的儿子,但从这个生命降临上讲,他是无辜的。因为制造他生命的那两个人都已离开这个世界了,如果说这个世界真有什么秘密可言,那么这个秘密就让它烂死在梅山鹿的肚子里并带进棺材里去吧。

于是,在襁褓之中便失去母爱的梅子良在梅家大院度过了他童年的光阴。只是自幼梅山鹿没有让他接触梅家铺子的医道,而是懂事起便送他进了学堂。而这梅子良天赋极为聪慧,从梅家镇小学到运河中学学习成绩都名列前茅,后来又考入南京金陵大学。大学毕业后,梅子良在找事做的过程中回到梅家镇待了一年多的时间,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他完成了人生最重要的两次选择,一次是接受父親的安排,梅子良在家乡迎娶了一个名叫莲香的女子。迎娶莲香梅子良纯粹是接受了父亲对自己的一种说不清的感情缠绕,因为莲香是梅山鹿相中的人家。对于在大学里接受过新鲜事物的梅子良来说,这婚姻是根本不可行的事情,但是古老的梅家镇、古老的梅家宅院的古风迫使梅子良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这样,当年梅老爷子给梅山鹿酿造的一杯苦酒又由梅山鹿亲手酿造给了自己所谓的儿子梅子良。娶莲香走进梅家大院是梅子良另一次选择的前奏,因为没有莲香进梅家大院,也就没有梅子良东渡日本求学的想法。已经习惯在大城市生活的梅子良实在不习惯梅家镇的生活模式,也闻不得梅家铺子那中药材的气息。他不明白的是他的父亲梅山鹿为什么将梅家镇当作一方风水宝地来看待,他认为自己的爷爷的爷爷从遥远的京城回到这古运河本身就是一个错误,而在这里进行世代繁衍更是错上加错。他认为自己的一生不能埋没在这个地图上找不到名字的镇子里。所以说当他大学里的一个同学来信邀请他东渡日本求学时,他马上就答应了。而且凭着优秀的学习成绩,他很容易就考取了半公费资助的学校。梅山鹿对梅子良的这种选择比较欣赏,他认为男人就应该有大志,从梅子良身上梅山鹿又想到刘飘,那是一个敢做敢为的女子,可惜命运给她的就是那么多东西,否则能活到今天看到自己的儿子出外留洋不知心里会有什么感慨,由刘飘梅山鹿又想到谷粒,如果刘飘能活到今天,你梅山鹿又如何能将谷粒娶进家门呢?

梅子良在日本的学习并不是如当初他梦想的那样躲过婚姻对他的压力,或者说走学业救国之路。在他走进日本国土的时候,日本对东北制造的“九一八”事件已经过去好几年了,日本为使侵略战争在中国战场更广阔地开展,需要抓捕更多中国人为其服务。这样,在日本求学的梅子良很快被日本的特务机关相中,而且从灵魂和思想上对他进行整个人性的变异,这样本是中国人的梅子良就变成了日本人养的一条犬,当然这是一条被日本人花费了高额价格而精心培育的犬。在日本的梅子良还娶了个名叫枝子的日本女人,如果说梅子良思想上有了根本性变异的话,那么这个枝子无疑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原因是梅子良在进入日本上大学时和枝子是同学,是枝子以自己的柔情美貌和身体首先俘虏了梅子良,使梅子良不能自拔。而枝子本身就是日本特务机关的特训人员,她来到学校的目的就是挑选一批中国留学生为日军侵华战争所用,所以说从梅子良躺在枝子床上的那天起,梅子良就知道自己的这条命不属于自己了。因为日军特务机关不允许也不可能允许他的命运由他自己摆布,用日军特务机关负责人木村即后来驻运河城的日军司令的话说,你的命和我的命一样都与大日本帝国的命运相连在一起了。

梅子良的命真的如木村所言,当1940年日军向中国大肆入侵的时候,梅子良担任日军旅团长后任驻运河城日军司令本村的翻译官,来到了阔别六年的家乡运河,但这时候的梅子良和六年前东渡日本求学的梅子良已经不是一个人了。

运河县委青工部部长芦骏走进梅家大院走进莲香的房间是一种偶然也是一种必然。芦骏和莲香说起来是远房亲戚,因为,芦骏和莲香自幼也就相识,小时还在一起玩耍过。对这个比自己大几岁的表姐嫁进梅家,芦骏是记忆犹新的,因为莲香出嫁时他和父母到莲香家吃过喜酒,新娘莲香的美貌引发得芦骏心儿直跳,但那只是一个少年对一种美的遐思,不存在任何杂念。后来梅家镇成为敌占区,芦骏在这里活动得较少,即使在梅家镇待的日子里,他也不可能走进梅家大院。自去年梅家镇成为抗日根据地时,因谢琴的事使芦骏在梅家镇停留较长时间也未到梅家大院看看表姐。这是因为梅山鹿的儿子梅子良是运河城日军司令的翻译官,他芦骏更不能走进梅家大院,以免引起人的误解,更不敢向人谈起他和梅子良的所谓挂名妻子的亲戚关系。使芦骏走入梅家大院的原因是因为梅家镇区长杜明的所谓和汉奸梅子良的妹妹梅韵的男女关系问题。当然在调查这层关系时,芦骏并没有采取粗暴的态度或野蛮的手法将梅韵关起来进行逼供,这是因为不仅谢琴和梅韵是表姐妹关系,更重要的是县委书记谢树林和梅山鹿是挑担关系,因为这种关系的牵连,芦骏知道如果搞不倒杜明,或者说杜明不离开梅家镇,不光他得不到谢琴的爱情,而且那些凭空捏造的告状信总有一天会东窗事发,或者说一旦被查实了事实的真相,那么他芦骏今后就很难,也可以说再没有机会能得到谢琴了。所以说在他担任查实杜明问题的调查组组长时,他就立定要把自己那些虚无的所有捏造的东西坐实。因为需要坐实或者说因为需要梅韵沿着自己设定好的圈子往里钻,他必须走进梅家铺子。当然,现在他走进梅家铺子没有什么人能说出什么,因为他是受命而来,而且是代表上级组织而来,当然涉世不深的梅韵很自然地被芦骏装进了口袋,梅韵向芦骏说明了她和杜明的关系,还有杜明对她的态度。梅韵不知道自己这些对组织讲的话,被芦骏添油加醋地整成材料而作为处理杜明的最有力的证据。许多年以后,当白发苍苍的梅韵站在运河大桥,望着桥下静静流淌的运河水说,如果说芦骏是直接造成了杜明离开梅家镇,那么我的话就是最有力的旁证材料。那时候的自己就是那么地单纯,那时候的自己压根儿就没有意识到这是有人在利用自己整杜明,其实现在想起来,自己是应该有点察觉的,因为自己是汉奸的妹妹呀,杜明和自己在那样一个年代里确实让人認为不是同路人啊,那时的自己真是太天真了。如果不是自己的天真,杜明就不可能离开梅家镇,如果不是自己的天真,也就没有后边的故事了。

芦骏在梅家大院不仅获得了他要寻找的东西,而且在这里遇到了他许多年未见面的莲香。莲香当时对走进梅家大院的这个年轻人已是身影面目记忆依稀了,直到这个人向自己微笑着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她才想起童年在一起玩耍的往事。莲香走进久远的思绪,苍白的脸上露出一种淡淡的红晕,就是这淡淡的红晕一下子抓住了芦骏的心。他发觉虽然经过这么多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他这位远房表姐的笑容依旧含着一种魅力,而这种魅力又把芦骏的思绪拉回到当初莲香出嫁做新娘子时光彩照人的画面里。因为有了梅家大院的这次相见,芦骏来梅家大院的次数就增加了,而且待在表姐莲香房间的时间也长了。直到有一天,谢琴和芦骏为两人之间的事进行争执而芦骏又喝了些酒走进莲香的房间,那时节莲香将他扶进卧室,在一阵晕眩过后,芦骏面对摇曳的光影和女人卧室里那股淡淡的幽香难以自拔。于是芦骏将难以抗拒的气息像山一样压在了莲香的身上。莲香委屈地想哭,但终究没有哭出声来,可泪水顺着脸打湿了枕巾。莲香知道自己经受不住芦骏的诱惑,当芦骏那滚烫的嘴唇靠上来时,她的心里只有一种河水决堤的喧嚣,那是潜藏体内的久违的渴盼,而这种渴盼在此时想要压抑已是不能的了。其实,芦骏在自己屋子里待的这些日子里,或者说当芦骏踏进梅家大院,眼睛和自己相撞时起,一种报复的心态便在莲香的脑海中升腾了。是的,这么多年来,自己过的是什么日子啊。八年了,自己这片长满青草的土地依旧是绿野一片,从走进梅家大院起就未被梅子良耕耘开垦过,作为女人,她所需要的不仅是名分,她需要的是一个人,是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啊。闭着眼睛的莲香任泪水流淌,他们紧紧相拥,芦骏的手和唇开始摩挲她的每寸肌肤,而每一次摩挲都使她心惊肉跳,她急促地寻找他的唇,粗重的喘息声在寂静的梅家大院显得生动和盎然。在她感受到他进入她身体的一刹那,仿佛一切都变得空灵了,仿佛一切都不存在了,她娇喘着,长长的指甲掐进他的肉里,他也像醉了死了一样,紧紧搂着她的身体一动不动。当一切结束的时候,莲香忽然笑了,莲香说,我今天才算是真正做了个女人。

芦骏和莲香走到这一步对于芦骏来说是一种必然的结果,因为从在梅家大院见到莲香起,芦骏心里就存在要占有自己这个远房表姐的念头,对于这种事情,芦骏已不是第一次了,而且在和谢琴相识之前在运河边青纱帐里打游击时,他就和房东大娘的一个女儿有过这种关系。所以说当他压抑的情欲在转化为爱情的过程中没有得到或者说没有实现目的,这种情欲的膨胀使他不得不寻找另一个刺激目标,而莲香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成为芦骏的发泄目标。但是从莲香的内心来讲,芦骏对她的诱惑是一方面,更主要的是莲香自己情愿接受这种诱惑。

对于梅家大院芦骏和莲香之间发生的事,虽然梅山鹿和梅韵没有察觉或者说没有往深层想这个问题,然而作为运河城日军司令官木村的翻译官梅子良却嗅到了气味。尽管梅子良在日军占领梅家镇和新四军占领梅家镇时都未回过梅家镇,但对梅家镇发生的许多事他都非常了解。因为他明着是木村的翻译,暗着却又是日军驻运河城的谍报课长,因此梅子良很容易地从手下的谍报人员处知道发生在梅家大院的隐秘。但是对芦骏他并没有打草惊蛇,他需要从芦骏身上挖出更多的东西,出于这个原因,梅子良只是暗暗派人监视芦骏。直到两天前,芦骏在飘着鹅毛大雪的日子里赶回八义集,想在年前给父母提前拜个年再偷偷赶回乡下时,被梅子良跟踪的人悄悄抓获。

芦骏的叛变投敌出于两个原因:一方面是由于近年来日军在中国战场上兵力的增大,实行惨无人道的“三光”政策,斗争变得极端残酷,使芦骏对抗战能否取得胜利在思想意识上产生了动摇和怀疑,失去了信心。另一方面是他忍受不住敌人对他的肉体折磨。因此 他用颤抖的双手在投敌的悔过书上签过字后,梅子良笑着拍着他的肩膀说,以后我们就是一条路上的人了,我的那个乡下媳妇还是个黄花闺女吧,你睡了也就睡了,女人嘛就那么回事,是件衣服,合适就穿不合适就脱,我是不计前嫌的,只是你这次要和我们好好配合,待消灭了运河的共产党和新四军,我送你到我们大日本国看看。从那时起芦骏才知道梅子良不仅走出了梅家镇,而且加入了日本籍,而是地地道道的日本人了。

接下来的事情很简单,芦骏交代了正月初一运河县委要在梅家镇召集区乡干部会议,县委书记谢树林刚从延安回来参加并主持这个会议,担任守卫的只有梅家镇的区中队几杆破枪。听了芦骏的话,梅子良拍着芦骏的肩膀说,很好,你按时到梅家镇开会就是了,当然还可以到我媳妇你的表姐莲香那儿继续困一觉,其余的事情交给我办就行了。

由于芦骏的叛变,就有了中共运河县委历史上的一次最为惨重的事件。

在抗战胜利1975年前夕,我在运河翻阅《运河史志》时,对梅家镇的那场战斗有了较为详细的了解。《运河史志》这样记载:公元1943年2月5日,农历正月初一,运河城日军司令木村率三百名日军和三百名伪军包围了梅家镇,正在梅家镇召开紧急反扫荡会议的运河县委书记谢树林等三十余名县区干部和来梅家镇拉运给养物资的新四军杜明连长率领的一个连队与日军和伪军进行了殊死的搏斗,除部分人员突出敌人重围外,县委书记谢树林和杜明等五十六名区乡干部和战士壮烈牺牲。而造成这一惨痛事件的原因是由于运河县委青工部部长芦骏的叛变投敌。

在纪念抗战胜利七十五周年前夕,已经是百岁老人的梅韵也踏上了这块土地。梅韵说,这么多年来每每看到雪花,我就想起运河岸梅家镇那年落的那场大雪,原想那是梅家镇成为抗日根据地后第一个春节的瑞雪呀,原想那是梅家镇人在遭受日军几年的残酷烧杀之后盼来幸福后的第一个春节呀,哪想到竟然会成为一个祭日呢?梅韵说一切是命,好像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事情。虽然眼睛已看不清了,但记忆依旧清晰的梅韵讲述了《运河史志》上没有记载的片断:

一、叛徒芦骏不会有好下场的结果是必然的,但是芦骏死在梅子良之手却出乎人们的意料,但后来想想这也是一种必然。原因是芦骏在叛变投敌时对梅子良说梅家镇只有区中队的人员,而没有说有新四军的正规部队。当木村率领人马杀进梅家镇时遇到杜明连队的勇猛抵抗,使日伪军遭受到了很大损失。因此,在芦骏跑到梅子良面前邀功的时候,梅子良指着地下躺着的日军的尸体说,你的情报的不准确,我们的皇军这么多人都是因为你而躺在了这块土地上,难道你还有脸面活下去吗?你不应该陪他们一起去吗?梅子良不容芦骏解释什么,对着他的脑袋就扣动了扳机。

二、在梅韵和谢琴走出梅家大院时,梅山鹿已經在年三十晚就用一杯药酒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只是梅家大院的人谁也不知道而已。也许是冥冥之中的召唤,或者说这个世界上真有某种感应,否则的话他梅山鹿不早不晚在那个正月初一的前夕结束自己的生命。如果他在正月初一那天看到自己的“儿子”梅子良走回梅家镇举起屠刀,他的死亡恐怕不会那么平静。他梅家在梅家镇可算走到了尽头,其实梅山鹿心里十分清楚,从梅子良成为汉奸起他这梅家铺子的岁月就已走到了尽头。值得庆幸的是他的先见之明起到了作用,使自己早走了一步,看不见梅子良造成的罪恶了,不然的话他在棺材里也不得安宁。但不知为什么,在梅家镇的人们将梅山鹿安葬完后莲香忽然疯了,紧接着在一个风高的夜晚,一场大火使几代梅家人建起的梅家大院成为断垣残壁,梅家的中药铺子在运河岸从此再没有了声息,而莲香也在那场大火中化为灰烬。

三、苦苦追求杜明的谢琴,虽然生前没有得到杜明的爱情,但谢琴的死亡却是安宁和幸福的,因为她是死在杜明怀里的。梅韵说这就是缘分,是缘分活不能在一起,死了也会在一起。从当时的情况看,如果杜明不是抱着可能已经中弹死了的谢琴,杜明自己是完全可以脱身的,至于是哪种魔力牵扯住了杜明,谁也说不清楚,或许在那个时刻谢琴所渴望的东西一定得到了满足。梅韵说人们把杜明和谢琴安葬在同一墓穴,这个提议得到了部队和梅家镇所有人的赞同,人们总是愿意自己爱的人哪怕在死后都应该得到幸福。

四、如果不是那场大雪,那场战斗也可能不会那么激烈,也不可能造成县委书记谢树林和杜明等那么多区乡干部、连队战士的壮烈牺牲。就是因为一是来开会的县区干部带的都是短武器,从火力上来讲很难敌得过日军的长枪和机枪;二是由于是冬季,茫茫雪原没有躲藏之处。再加上叛徒芦骏早就将会议的地点告诉了梅子良,这样木村率领的日伪军首先对会议地点进行压制包围,如果不是恰巧杜明率领连队来梅家镇调运给养的物资,谢树林率领的来开会的干部可以说是插翅难飞,正是因为有了杜明连队的突然而至,才打乱了木村的计划,也正是因为有了杜明连队的英勇抵抗,才有了少数区乡干部和战士的突围。

五、已加入日本籍的梅子良和他的日本女人最终没能回到日本国。就在梅家镇那场战斗过去半年后的一天清晨,梅子良没有像往日那样准点走进他的谍报课办公室,待木村差手下的人前去察看时,发现梅子良和那个随他一起来中国的日本女人枝子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但两人心脏上双双被插入锋利的匕首。木村命人将梅子良和枝子的尸体烧成灰准备带回日本去。但没过多久,木村在一次围剿新四军的战斗中被一颗子弹击中脑袋而阵亡,梅子良和枝子的骨灰因无人过问就不知飘散到哪儿去了,最终成为大运河荒野上的野鬼。

六、在那次梅家镇战斗也可以说是梅家镇惨案过后不长时间,梅韵在她亲眼看到梅家铺子那场大火后就离开了梅家镇。县委书记也就是她姨夫谢树林之死,她心上人杜明之死,她心中总感到内疚的表妹谢琴之死,对她的打击可以说是毁灭性的。在梅家镇这块土地上她感到一时一刻也待不下去,虽然古运河水滔滔地无休止地流淌,但那种流淌无法流逝梅韵心中的沉重。因此心中感到无限惆怅的梅韵就走向了一个离运河离梅家镇很远很远的地方,梅韵在那儿做了一名乡村教员,在那儿度过了她一生的光阴。

就梅韵的性格而言,她是这辈子都不会踏上运河这块土地的。但是她毕竟还是回来了,或许这也和人晚年时常常勾起的一种回忆有关。因为对于那个年月的一些故事,想要真正忘记是十分困难的,说不准哪一天自己就走入另一个世界,即便有来世,也不知自己能不能回到这里了,处于这个念想,梅韵又回到了运河。还有最重要的原因是,梅韵对杜明的牵挂。一生未嫁的梅韵,对杜明那时给予她的爱情,她这一生都无法忘怀,特别是在走过这么多年的岁月之后,梅韵只想面对或平静地看看杜明和谢琴,这世界上还有什么真挚的东西能比得上纯净和坦荡的心灵呢?

也许只有这古老的大运河,也许只有这古老的梅家镇能告诉人们一个答案。

作者简介

龚培德,编审。新疆《法治人生》杂志社总编辑。新疆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乌鲁木齐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小说、散文刊发于《清明》《散文选刊》《青年作家》等报刊。作品曾获新疆报告文学奖、新疆兵团军垦文学奖。出版主要作品有散文集、纪实文学集六部;长篇小说《父亲母亲》获北方十五省市文艺图书二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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