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动物小说的生态意识
2020-06-09马乾
在当下方兴未艾的动物小说创作视野中,新疆作家乃亭的中篇小说《深邃的山谷》(动物小说)自2019年《回族文学》第四期以头题显著位置刊发后,又在微旬刊《大文坊·苗苑》微信平台连载推送,并有声播放,是当前国内动物小说坚持“以人民为中心”创作导向,精准把握“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环保命题的成功实践。
“所谓动物小说,就是以文学的话语解读生物学的内涵,其本质是文学与生物学的结合。”而“文学是人学”,生物学则以动植物、微生物,包括人类为研究对象。于是,人与动物和谐共生或冲突对抗的二维表征就成了此类小说的关照对象。乃亭在以《深邃的山谷》为代表的动物系列小说中,站在生态伦理学的制高点,审思人兽交互艺术世界里的生态意识。
《深邃的山谷》全文共十个章节,近十万字。作者以前五章的半部尺幅描写牧人与狼共处、和谐共生的自然状态。从第六章开始,笔锋一转,凶狠、残暴和冷血的猎人出现了。猎人把一家娘仨的狼皮剥下的血腥、猎人之间尔虞我诈、牧人从狼口中救下猎人……无不与前半部田园牧歌的自然生活状态形成鲜明对比。使读者不自觉地解读出乃亭动物小说的本质——“人若与动物和谐相处,则美美与共;人若迫害动物,势必反伤自身”的阅读体验。
首先,《深邃的山谷》最大限度地描写山谷里的人——哈萨克族牧人和动物——狼家族的原生态,本色化地呈现自然现场。
开篇伊始,读者跟随正在谈恋爱的一对小公狼斯加克和小母狼扎尔丽来到阿尔泰山脉最北部禾木那提山谷,和它们一起经历了一场地震带来的自然破坏力,也见识了它们的自救。但最感人的是,狼族和牧人之间的互相救助。
如果说,狼族为自身的生存,跟雪豹、野猪、黑熊等别类动物展开搏斗,是自救,是处在生物链基础上的生存本能。那么,牧人和狼族之间的救助,则超越了狭隘的动物的属性概念,上升到了我们都是受害者的群体归宿感,体现出人与野生动物的和谐与共。
当人类没有掌握先进生产工具,在获取食物和活动能力上与动物是平等相处、和谐共生的。显然,这个时期的和谐共生是被动语境下的。因为这个时期的人,在社会学意义上是与动物相等的。但随着生产力的发展,人类可以凭借生产工具和发达的智力,对动物狩猎和驯化,进而养殖。人成了超然于动物之上的高级动物,便开始对野生动物无节制的残杀和毁灭,以致伤及人类自身。于是,人们开始反思自己的行为,提出保护动物,即停止杀戮并主动救助动物。因为,人们认识到,只有保护和救助动物,才能维持生态平衡,才能恢复人与动物之间最初的和谐共生。所以,这种主动提出的并建立在救助意义上的和谐共生,是人类在受到残酷报复后,反思得出的结论;也是现代社会人与动物应有的本质关系。
文章描写这种救助层面上的和谐共生,采用的是双向的呈现。既体现在人对动物的救助,也体现在动物对人的救助。
当老狼道格拉斯的爱妻扎尔丽和一对儿女道克和道丽掉入陷阱,老狼可以打跑井边的雪豹,却救不出井中的娘仨。这时,骑马、背枪的牧人加沙尔伸出了援手,并带它回家疗伤。两个月的伤愈期,道克“消费”了加沙尔至少三只羊。加沙尔还抚摸小狼,与老狼道格拉斯肢体语言的交流,打跑趁“人”之危的雪豹,还将老狼从猎人的大铁夹里救出,老狼为牧人捕猎兔子并叼到他跟前……老狼和牧人成了“兄弟”般的密友,人和动物接通了生物密码,他们心心相印、和谐共生、守望相助。甚至,哈萨克族牧人为了老狼,一刀一刀刺死了老鹰。要知道,鹰是哈萨克民族的英雄崇拜。是什么让牧人破坏禁忌呢?答案当然是,基于老狼一家和牧人日常感情的点点滴滴。
与此对应的,作者也精彩地呈现了动物对人的救助,这来自动物对人的感恩和报答。当然,首先是人对动物的主动救助,褪去了动物对人天然的警觉和“人杀动物”的先验论认知,进而唤醒了“动物亦爱人”的本能。最终,换来了动物对人的信任并主动伸出对人的救助之手。
当黑熊扑向牧人加沙尔的妻子阿依古丽时,“两个灰影两个白影,拼命向黑熊扑击”,被咬了几口的黑熊感到疼了,终于“转过身,朝远离这个方向的林子里跑”。加沙尔为此“感动得流下了热泪”。
动物对自然界的感知能力超乎常人,老狼道格拉斯预知到山洪将要暴发,跑到加沙尔的毡房前“呜儿”“呜儿”地叫唤,加沙尔终于明白要发洪水了。当十几米高的洪水顺着半山腰呼啸而去的时候,加沙尔深情地说:“我的朋友,谢谢你……”
这种狼与牧人的和谐关系,已然超越了基于生理需求和安全需求的物质价值需求,而是走向了情感互慰,甚至通过自我尊重,进而达到了互相尊重對方生活方式和帮助对方获取成就感的尊重需求层面。这便是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的第四层面,也即精神价值需求的第二层面。文本蕴含的这层指向,折射出作者对这个时代人与动物关系的审思,成为本文精神建构的核心内容之一。
牧人加沙尔和妻子阿依古丽安居在半山腰里,他们马牛羊成群,鸡犬相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狼族的两个家庭——老狼道格拉斯和遭受抛弃的年轻的扎尔丽组成新的家庭,并育有道克和道丽一双儿女;斯加克与寡居并带有一子奥巴罗的古爱娅成了一家,并再育一女阿莉——相互帮扶。总之,牧人和狼族是安详、宁静地生活在一起。年长的道格拉斯扮演了慈父、严师的角色,扎尔丽则是心气高、操持家务的女强“人”,一对儿女无忧无虑、健康成长。这对老少配的家庭,日子过得殷实、安稳。相比而言,斯加克是个花花公子。它遇到困难抛弃前女友扎尔丽的恶习不改,家中断粮,女儿高烧,它竟不管不顾,只顾自地蒙头睡大觉,一点责任心也没有。古爱娅则成了孤掌难鸣、难撑一家生计的柔弱妇“人”,连同它的子女吃了上顿没下顿,甚至饱受饥饿之苦。
然而,狼族亦如人族,也是相互帮助的。
道格拉斯用它的威严,喝令不争气的斯加克与它一起捕猎,教它猎杀的技巧、野外注意保护自己的安全策略……硬是把斯加克训练成了干练的一家之主,狼族的一匹黑马。扎尔丽也由对曾经抛弃它的斯加克怒其不争、哀其不志,逐渐转变为欣赏和帮助,还把食物拿去接济古爱娅和它的孩子们。
如果说,牧人加沙尔一家田园牧歌式的生活,是人类自身与自然和谐相处、美美与共的生活本身。那么,这两个狼族家庭在自然界中的自力更生、安然生存,以及它们之间的帮扶关爱、爱恨情仇,不正是人类在自然界中的影子吗?我们从狼族的生活,看到了人类生活。同样可以从人类生产生活,窥探到动物生活的样态。动物与人类,其实就是同质异构,相互可以看作是对方主体的延伸。他们互为镜像,互为“他者”。这正体现了“人与动物平等”的自然生态观。
从第六章开始,作者开始呈现另一个与之对立的生态观——人本位的自我生态观。场景因此也切换到了离禾木那提山谷约一公里的一个叫卡拉山谷的地方,以偷猎者为代表的野蛮人开始入侵自然、祥和的动物世界。作者把偷猎者和狼作为一对关照对象,是处心积虑的。要知道,狼是草原和山谷里的霸主,比熊都厉害。所以,狼是比任何一类其他野生动物更具代表性的意象。偷猎者对狼族的灭门式的剿杀,也更能体现他们对于整个野生动物世界的破坏力之惨烈、之深远。
偷猎者是四个人,他们中有人蹲过监狱,有人是杀人犯。他们不用真名,却用代号。秃鹰、卷毛、张飞,都是偷猎者脸谱化的标识,是阴险、狡诈和狠毒的代名词;也表达了他们总是披着伪装,隐藏作恶者真实身份的用意。唯一的女性王洁一,“很漂亮,但也是个狠毒的角色”。
首先,作者用戏谑、反讽的语言描写了张飞与一只乌鸦的角逐。正在剥狼皮的张飞的脸上,被落在正上方树冠上的乌鸦屙了一泡屎。颇具滑稽的是,一脸屎的张飞倒像个行为艺术家。张飞在地上,乌鸦在半空中,从上往下俯瞰地上的一切,正是一种强大气场的超脱,呈现出野生动物对野蛮人的藐视。张飞用枪打乌鸦,不但没打着,反而被乌鸦“像锥子狠啄三下一样。”一心想复仇的张飞在寻找乌鸦的树丛中,还中了自己设置的机关——“一根胳膊粗的棍子朝他的腰间打来”,“把他打出一丈开外”。一群马蜂窝被棍子打落了,袭击了张飞。他“各处全肿胀了,像个面包一样,烧疼烧疼”。
王洁一追寻一只黑熊而来,直到进入狐狸黑黢黢的洞里。洞里的王洁一点燃一只火把用来照明,却招来受惊吓的红蝙蝠的攻击。她被咬得“脸上脖子上头上到处是伤,到处是血”。这如同张飞被屙了一脸屎一样,被“打脸”。
……
一路“追杀”,接连四次失败。即使是野蛮人手握枪械,也没能把机智、勇敢的野生动物奈何得了。直到他们找到了狼窝,在惨烈的围剿下,才能取得卑微的“胜利”。
在斯加克一家的洞穴口,王洁一“朝它的脑袋上开了一枪”。秃鹰在现场剥了狼皮。就这个时候,斯加克的爱人灰狼古爱娅回来了,它被眼前的惨烈震怒了,向人类展开了家族式的复仇。两个持枪的猎人,一只恼怒得失去了理智的母狼,在阵势上已见分晓——灰狼古爱娅被刺倒了,并被“活剥了皮”。
老狼道格拉斯就在那个密密麻麻的矮树丛里。它“几次差一点就扑下来,可是它克制力太强大了”。它深知:眼前的这场搏杀,就是一场现代机械与肉身的撞击。面对持有现代武器的人类,正面冲突就是一场只要开始,就已注定惨败结局的不对称博弈。它把愤怒埋进血液、填满肺腑,“直到杀它同类的人类离开”。
搏杀就此停止了吗?没有。围剿和复仇继续上演,且更加惨烈。
这次是秃鹰出场。他追杀而来,直到狼窝——道格拉斯和扎尔丽及其一双儿女道克和道丽的家。在先后残忍地杀害了小白狼道丽和小灰狼道克后,与道格拉斯的爱人扎尔丽展开肉搏,“只一两分钟的光景,秃鹰的胳膊、胸部和脸上,很多处被白狼咬伤。”“一会儿,秃鹰上半身全是血了。”然而,战斗经验不足的扎尔丽在关键时刻“终于松懈一下,放开秃鹰”。就是这一放,“秃鹰立即抬起枪,向它开了一枪。
终于,在密林中,一团黑影向秃鹰压来。老狼昏厥过去了……秃鹰以为道格拉斯死了,就在他进前老狼身边确认的时候,半死但依然机智的道格拉斯“跃起,扑向他的身上,一口咬住他的脖颈”,“正要下口再一次咬到秃鹰的脖颈处,枪响了”,“道格拉斯彻底倒下”。作者说:“这一枪是加沙尔打的。”
这一枪,是加沙尔的选择,更是作者的抉择。这一枪,显示出加沙尔的理智,更呈现出作者的生命美学观。
生命平等,是生命美学的基本定义。但当人命和动物的命放在一起的时候,人命还是要更高一个层次。因为,裁决谁的命更应保护的主体是人。这是人类作为主体,在生命美学层面上的自私考量和痛苦抉择。
作为牧人,加沙尔和救过他一家人命的道格拉斯,感情是深厚的,而对猎人是深恶痛绝。但在最关键时刻,他作出了令人深思但无疑是正确的选择。因为老狼道格拉斯,在身中两枪又被刺数刀后,是必死无疑的。向必死的狼开枪,可以救下一个人,不失为明智选择。
野蛮人猎人是贪婪的、残忍的。作者还向我们展示了野蛮人内部的重重矛盾和相互倾轧,并且用牧人加沙尔这个自然的生态人与野蛮人进行对比。这些都是为了反衬被异化的野蛮人的丑恶面目。
当牧人加沙尔在山谷里邂逅秃鹰他們的住所时,却不屑和这四个人说话。三次掰手腕赢了张飞;不会摔跤的加沙尔,还最终赢了摔跤冠军卷毛。他告诫秃鹰他们:“国家有的是动物保护法。”“杀的动物太多,遭罪。”这都表现了自然的生态人的强大,是他在山谷里和野生动物们一起生活的结果。
狩猎,即打猎。是指“在野外捕捉鸟兽。”这是现代汉语词典里的解释。即使杀害,也只是为了生存。所以,狩猎从来都不是杀戮,而仅仅是为了生存。更不是秃鹰他们,为一己私利而对野生动物血腥屠戮,甚至家族式地剿灭。作者就是通过这些野蛮人的残忍举动,把人的全部残忍、冷酷召唤出来,显示出人类丑恶的另一面。
卷毛对王洁一一再骚扰和调戏,王洁一回击以“至少抽了五十个巴掌。”这只是野蛮人之间矛盾的冰山一角。这个杀人犯为了一只狼,对勇敢救狼的加沙尔竟然是不管不顾地开枪射击。被张飞制止后,怀恨在心。他一路尾随张飞,在其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用匕首向张飞腰部刺了进去。”他“从容地”在草丛中挖了个坑,把张飞的尸体埋了。野蛮人对野生动物的迫害,以及自身内部的残杀,就是人类自己的精神危机。
“你生不为受罪,我生不为挨饿。”为了生存而进行的狩猎,才是原生态的自然进化论。人吃马牛羊,马牛羊吃牧草,牧草生于大地,人死后埋葬于大地、滋养牧草……整个生态链,如此往复循环。即使人站在生物链的顶端,有着左右生态系统平衡的能力,也要遵循自然的法则。
作者简介
马乾,新疆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学会会员,回族文学杂志社副编审,有多篇文章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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